三生石上旧精魂
楔子
常人但知有仙,却从来见不得仙山。
若是越过广袤的草原和不见人烟的荒漠,行至那绵延千里的山脉中,兼之身具仙缘,才能瞥见一眼那漂浮在重重云气之中的昆仑仙山。在这据说是昔年西王母所居的仙圃上,灵气汇聚,祥瑞云集,从山脚之山颠一路上均有闻名大荒的灵兽保护,而修仙之人乘云出没之间,一来一往,便往往已经是凡人一世之久。然而修仙之路与天挣命,纵然就算投身于昆仑这般的仙界大宗,也总免不得有修为枯竭、无能突破境界,只得兵解重修的仙人。如是这般,有人走了,就总也得有新人再来:十二年一度,总有这么一次“开天门”的日子,那些有缘知道仙山、又想要投身仙途之人便会不顾一切,长途跋涉,只要登上青云路,就有被仙长拣选的可能。纵然资质稍差,只能做了外门杂役,却也能积下善缘,或许应在子孙身上,或许也能给转世的自己积累福报——诸如此类,到了“开天门”的日子,昆仑的山下便来了许多这样慕名而来之人。
乔一帆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他年纪不大,穿着一身普通的布衣,在周遭一众锦衣华服的人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些人有些是家中有修仙的老祖一流,有些是一方豪侠巨富,甚至也夹杂着一两个官家子弟,像乔一帆这样出自小户之家的几乎没有。这些人对于昆仑仙门,知道得可比乔一帆多了不少,说起诸宗长老,几是如数家珍:“单说那位剑宗的周尊人吧,当年他曾经御双剑,与渭水恶龙缠斗了三日三夜,直打得日月潜形星辰隐曜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如此这般,三日大战之后,那恶龙被斩断双角,镇压在门内的断龙崖下,这事情,哪个不知、谁人不晓?若要是能进入周尊人门下……不,哪怕是登上青云路,能远远地看他老人家一眼,那我这辈子也不枉了啊……”
乔一帆正听得出神,忽然听见身边的人发出了“噗”的一声。好在声音不大兼之众人皆听得入神,除了乔一帆之外没有一个人听见这声笑。他转过头一看,开始还没看见人,一低头才看见身边有个小少年,长得虽然端正,却不知怎的一脸惫懒模样——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是怎么来到这地方的。似是刚听了那人的吹嘘,少年嘴角还挂着点收不回去的笑,乔一帆不自知看的时候长了、才得他抬一抬眼对上乔一帆视线:“怎的?”
“刚才听见你发笑……这故事可是有什么隐情?”
“隐情?没有。”少年照例含着那点笑,道,“只是这故事,也忒将周长老说得……若是一只渭水的小龙也要他打上三日三夜,那可真是大大驳了周长老的面子。”
乔一帆不由一惊。他单单知道仙人是极厉害的,听了刚才那人的故事,已经觉得超出想象,却不料在这小孩子看来,竟还是未能表现出那位剑仙的能力,他想来想去,竟是想不出那是怎样一种境界了。可是——这小孩却又是从哪儿听到这剑仙的故事?
“你识得周真人?”
“你刚才也听了,那样的高人,都是万年不出关的,我怎么识得他?”小少年笑嘻嘻地道。
乔一帆眨了眨眼,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来似的。
漫长的时间早已磨灭周泽楷最初的记忆。他无从忆起自己是如何来到昆仑山上的,只知道那是在他很小的时候。那是否和山下人们所习见的仙人故事一样,有黄冠鹤氅手持拂尘之人叩响宅门,道贵府公子身具仙缘,合该归我门下;又或者是云游天下的剑侠,在灾后的废墟里捡到一个尚牙牙学语的孩童,见他可怜而带上了山;更可能的是,有个人抱着他,一路攀上青云路,视艰险如履平地,又不忘腾出手轻轻拍抚怀中半睡半醒的孩童,说“便快到了”。但是这又太像是他的臆想。毕竟,他曾经的童年早已远去,而那较之修仙者所能拥有的生命又太过短暂:垂髫之时依偎在谁人膝下的记忆,在炎热的气候里攀到树上在阴凉中睡着睡觉的记忆,第一次提起木剑的记忆,都并不比他最初登上昆仑的记忆更清晰一些,似乎都要被这漫长的时光抹平拉长融汇成模糊界限,将此时的他和过往的他切割开来。在人们眼里,周泽楷是万里无一的剑修之才,是未来的剑宗之中。昆仑数万年的历史上,没有几个人拥有他这样的资质;也没有人能像他这样,在不及千岁之时已领悟剑意融汇剑心铸造剑魂,一身修为更臻于化神之境。这样的人必然要成为修仙界的一个传奇。
只可惜,自从他晋级化神之后,周泽楷就常年闭关,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打动他、令他再度出关。如此长年累月的闭关亦不由得招致些许怀疑,总有人说,天才易折,纵使周泽楷再天赋异禀、怕不是已经生出了心魔?
而周泽楷自然不知道他们的讨论。就算或许能猜到,他也不介意这种事。
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或许是在闭关:修仙之人可以用漫长的生命闭关自守,尤其是那些将要到达年寿尽头的人们。筑基岁二百,金丹岁五百,纵至化神或渡劫,也并非可以无穷无尽地将生年延伸下去。若非身具某些奇妙的血脉,即使是修仙者的寿数也有尽头。有时候那些闭了死关之人要到很久之后才会被发现——宗门洒扫的弟子忽然发现在无数的命灯之中有一盏早已熄灭,而等到知情的长老来到那洞府之中,往往只能见到一具骸骨。长生是逍遥,长生也是恐惧,因为一旦得到了长生的愿景,就总会想要将这生命继续延长下去,而渐渐,修道成了其次的选择,似乎单纯地活下去才是最重要之事。
对于周泽楷而言,他未来的年岁还太过丰裕,尚且不用担心这样的问题。但是他却让自己长久地停留在洞府之中,让记忆和现实混做一谈,就仿佛他不仅仅活在此时也活在过往,此世的记忆和上一世的记忆都混做一体,毫无区别。
他在等待。
等待太过漫长,他已经忘记自己等待的时限,或许一开始就没有想要计算时限。对于过分漫长的等待而言,只有结果本身是有差别的:那个人将回来或不来。或者说等待只是对一个确定的结果的无限延宕。因为假若那个人不来的话,他也会一直等下去,直到此世寿命的尽头。
忽然有只传讯的纸鹤撞在他洞府外面的结界上。不知怎的,周泽楷心头一动,让这纸鹤穿过结界进来了。那传讯符鹤一到他手上就化作写了落落长一大段的信纸,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一件事——你闭关太久了,好容易赶上这一次天门开,怎么着也得出来见一见人挑一挑新学生,让大家也看一看你……信写到最后,隐晦不明地写了一句:昔年人劫已经过了这许久——多少却是劝他重新振作之意了。
周泽楷盯着“人劫”两字看了许久,心中忽然一动。他面无表情地起了身,向着洞府之外行去。
时间已至。
此时的昆仑脚下,乔一帆还在和那小少年谈话。虽然从穿着上丝毫看不出痕迹,但这孩子却相当见识广博,随口之间说起昆仑仙门之内的事情,竟好像亲眼所见到一般。不知不觉,乔一帆就开始以“前辈”来称呼对方了。而少年倒也不客气,按了按他腕脉,便道:“不算绝顶的资质,但天门也可登得。”
大家都是等着登天门之人,这小少年却做这般发言,真可说是大言不惭、大放厥词了。旁边有听到的人,已向这孩童投来不屑的视线,眼神里明明白白的意思就是:你算老几?
但是也不知怎地,乔一帆只觉得这孩子既然这么说了,自然就是事实,丝毫生不出反驳之心。
“观你面相,若是就此离开,必定一世顺遂,寿考可期。但是若留在此处,却是前途叵测,或许能有一番成就,也或许就无声无息死在求道途中。世人都说神仙好,却不知道修仙之路一旦踏上,却要经历凡人所不能有的抉择和折磨。说到底,凡人是人,仙人也是人,漫长的磨难或许不如短暂的快乐……你又如何选择?”
乔一帆怔住,半晌吐出一个字:“我——”
那小少年此时却又似听见了什么,侧耳片刻,摆了摆手道:“不用告诉我。无论如何做,终归是你自己所选。”乔一帆还要问,便见远山云雾忽做五彩祥云,一道黄钟大吕一般的声音在偌大荒原上回荡开来:
“天——门——已——开——”
这些翘首期盼许久的人们再不犹豫,或结伴,或独行,竞相朝着那凭空而现的一道青石山路攀登而上。乔一帆也被挟裹在人群中,开始还瞥见一眼青衣的小孩,但很快又找不见他了。于是他只能咬紧牙关向上攀登。这青云路说来也怪,开始看起来尚算平坦,但走着走着就发现似乎只是原地前进,四周林木山石仿佛都没有变换模样;而那些身边本来熙熙攘攘的人不知何时都消失了。他回头一望,蜿蜒山路上似乎只剩下他一人还在向上攀着。这要走到何时?他不知道。唯独之前小孩子所问过的话一直在他脑海里回荡:终归是你自己所选。
他咬紧牙关,继续挪动腿脚向上走着。渐渐地他几乎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这里艰苦跋涉。但是他还是持续地、不断地向前走着,就好像除此之外别无他事。他为何要修仙,为何在这里,他在做什么,他来自何处,他姓甚名谁……随着渐渐的向上攀登,这一切本来明晰的念头此时也只剩下遥远而模糊的回响。但是到了此时,他心里却有一个念头在翻涌着。
一定——一定要—--
他咬紧牙关,向前走着。身体的疲惫牵扯着他,他几乎要倒下去的时候,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到了。”
他抬起头,看见刚刚在山脚下遇到的小孩。那人对他笑一下,指了指他们面前。乔一帆抬起头,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一处高大的牌坊面前,而牌坊正中间正龙飞凤舞地铭刻着“昆仑”两个大字。乔一帆看了又看,才想起来问一句:“前辈,我们这是通过了吗……”
然而这时候那小少年却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静静地凝视着那两个字,脸上的表情像是长久的游子刚刚归家,却又害怕骤然的动作打破眼前景象——就仿佛此刻的归来仍是转瞬成空的幻梦。就连乔一帆的疑问,也没能将他从这凝视中短暂地分离开来。
而这时,无声无息之间,仿佛只是一霎眼的当儿,在山路尽头便出现了一个人。那人一身银白法衣,飘然若仙,出现在那里之时,没有一点声响,也没有一点预兆。凡是修道有成之人,皆是天地灵秀所钟,因而相貌均都不差;但是来的这个青年的相貌却可说令人屏息,竟到了世间言语难以描摹的地步。偏偏他眼角眉梢又结着一点万年不化的冰雪之气,看得若久,几叫人难以直视、仿佛再多看一眼都会被那隐含的凛冽剑气所伤。乔一帆毫无修为,望了一眼就感到太阳穴上一阵隐痛,只得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心里只剩一片叹服,想着这究竟是怎样的仙人。
而他身边的少年却展露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说:“小周,来得太晚了。”
乔一帆快被他吓死,然而对面的仙人却只是笑了一笑。那一笑,便仿佛这整个天地的花都绽放开来了。
壹
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昆仑剑宗的宗主姓叶,名唤一个修字。这位叶真人此前不是昆仑门人,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昆仑当上剑宗之主的,只知道他年岁既长,修为又高,说是和掌门平辈论交也来得。可惜这位叶真人性子惫懒,虽然在剑宗里做宗主也并不管事,平日里抽抽烟袋,饮饮茶,看看花,竟是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他的洞府周遭也不知怎地,草木极盛,后来门里有了传言,是因为这位真君原身是青龙,掌甲乙木气,主万物之生,故而如此。剑宗一帮剑疯子,平日里专心练剑,过剩的戊金之气将偌大一个剑峰弄得寸草不生。倒是叶宗主的洞府周遭郁郁葱葱,多少给金石之气洗伐一过的剑峰增加了些悦目生机。
在叶宗主来了昆仑大约三百载之后,有一天带回来一个叫做周泽楷的小孩。倒是也不收做徒弟,就这么养在身边。待他开蒙,剑宗众人渐渐发现,此人乃是天生一个剑修胚子,不仅剑招一学就会,修行上也一日千里,很快便有了执剑宗牛耳之势。就算高他一两个小境界的弟子与他比剑,往往也只能勉强不败。剑宗众人想了一想,虽然这位叶真人平时不大管事,但是给我们找来这么好的一个宗主苗子也是两下不亏,于是心里对这位看花饮茶的宗主也多了一些尊敬,真是可喜可贺。
——却是没有几个人发现,自从周泽楷住到叶宗主的洞府里之后,洞府附近的草木,渐渐地就没那么盛了。
慢慢地,叶宗主带回来的孩子长大了,修为也一路攀至元婴大圆满之期,眼见化神可期,便在剑宗之中,也是当之无愧的一流人物。这周真人什么都好,只是性格过于似剑修——往好了说是质朴刚毅,往不好听的说就是沉默木讷。偏偏他得天地所钟,长得极是俊秀,惹得昆仑仙门一帮女弟子芳心暗许,单是以各种借口路过剑宗的就有不少,来来回回均是盼着能见到周真人一眼;更有那厉害些的,特地跑来找剑宗弟子斗法,只盼着哪天碰上周真人来指点,颇有点“曲有误周郎顾”的劲头。只可惜周泽楷除了练剑和被拉去管事(毕竟叶宗主实在太懒,相比之下周真人还要好上一些),就是回去和叶宗主待在一起,倒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叶宗主照例万事不管。小周懂事,他自然乐得偷懒;就算小周不管事,也总有别人管事,他倒是一点不愁的。倒是眼见一年夏日又到,他最是怕热,对外称作闭关日日躲在屋里纳凉。事实上昆仑山作为仙境,可说是四季如春。但每年到了夏至的时候,总还会热上那么一两旬。这点热天并不能让剑宗弟子练剑的热情有所贬损,可惜身为剑修之首的宗主却没有那么坚韧不拔。
周泽楷回到叶修洞府的时候,不出意外地在堂屋榻上发现一条叶真人。即使屋子里供着昆仑峰顶取下来的玄冰,叶修身下的卧榻也是他特地找来最能保存寒气的玉竹,这都显然没什么帮助。身为昆仑长老的青龙君在私下里只裹一袭冰丝的长袍,领口扯开大半,连从不释手的水烟袋都放开了,瘫在榻上好像筋骨都散成一团,可任人揉捏的。偏偏他知道这个人平日里身上是寒气极重的:龙性属水,纵然青龙司生,寒性也重。小时候周泽楷刚刚练剑的时候,叶修过来握了他的手纠正姿势,他的手像玉石一样冷。
周泽楷也不明白叶修怎么那么怕热的。
“前辈。”
他出声唤。很奇妙的是叶修从来不让他唤他师尊,虽然他从小都是在这个人身边长大的,学的道法剑术也都是这个人手把手指导,但男人却坚持说道统不同,因此两人虽然有教导之谊,却绝非师徒关系。
“……我与昆仑是因,而造就你与昆仑之果。”在他还无法明白这其中深意的时候,叶修曾经意味深长地道,“修道者,至境乃是圣人无为,生而不有,为而不恃,能从因果相扣之中解脱者,才能真正明白大道。”
当时的周泽楷懵懵懂懂地听着,也并不很明白其中意思。叶修鲜少这般谈玄,但每一次若是提到,总有些大道义在其中,一时想不明白是正常的,他往往也就记下来、之后再想。但是不知何时起,比起琢磨他和叶修和昆仑的因果到底为何,他首先是暗自庆幸于两人并无师徒关系一事。
至少这样,他们的距离可以更近一些。
“小周……”叶修懒洋洋地拖了长音叫一声,那意思就是按惯例行事。
周泽楷收敛起一点小得意,过去摸摸他后颈。平日里凉如玉石的触感此时却是变得温热,像是在太阳下面晒过一下午的卵石。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大约龙蛇之属,总是无法自行调节体温?像每个夏日一般,他聚集寒性功体,将身体变得冰凉,问:“这样舒服吗?”
轻微的“啪嗒”一声响起,下一刻龙尾已经从法衣下摆探出,毫不客气地缠在了周泽楷的身上。
“……嗯……”
叶修轻轻嘀咕半声,似是被这热天逼得没了办法,本能地将人往榻上带去。周泽楷并不反抗,索性一边运转寒性功法一边伸手抱住男人,任由滑溜溜的龙尾在他身上缠动。
“今日是夏至,太阳之精最盛。”周泽楷低声说,“过了今日就好了。”
叶修不说话,尾巴拍了拍算是回答,整个人闭着眼睛睡着了。
也难怪如此。昆仑山整个护山阵法皆以阳力驱动,叶修这么一位阴属性的龙君,单单住在这里功体就要受到克制,更不要说夏至这种时刻。倒是周泽楷天赋异禀,身具冰火两重灵脉,又能阴阳相济,从小就经常在这样的盛夏之日被叶修拉来做冰枕。
“我家小周长大了。”
叶修闭着眼睛说。
“原来的时候一起午睡,就小小的一只……什么时候已经长这么大了?”
被这么说,周泽楷多少有点小情绪。
“前辈说的都是多久之前……我迈入元婴也已三百载,身形早已不会变化。”
叶修张开一只眼睛看了看他,笑吟吟道:“每次说到这个,你话就忽然变多。”
周泽楷定定看他一会儿。
“我想站在前辈身边。”
这话里实际千头万绪,然而叶修并没听出来,只尾巴轻轻拍了拍周泽楷的后腰。
“那你也是我家小周。”
周泽楷腰上一紧,然后无比庆幸自己运行的是这套功法,当真清心败火。终归午后无事,炽烈的骄阳被庭中乔木挡了一过,落在堂中也没有那般热了。修仙者年月漫长,而龙君的岁月更是数之不尽,短暂偷闲一下午,并没有什么大碍。而叶修抱到了等身冰枕,不一会儿已经打起均匀的小呼噜,只留周泽楷一个人盯着他看。
好像他从来没看过叶修修炼的样子。他初初入道、打熬身体的时候,是男人在自己身边陪着。而后来他引气入体,开始闭关练气的时候,无论在闭关中度过多长的岁月,只要出关,男人也肯定就在一旁。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一条龙会离开他的水域而来到昆仑,而叶修从来不说自己过往的事情。
但这一切似乎是无可更变的。他和叶修,和昆仑。就像他们之前所经历过的那些岁月一样,叶修会守候着他,他会努力追上叶修的脚步,直到他们能够并肩——以前如此,此后依然。
然而不知为何,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一种隐隐约约的不祥之感笼上了周泽楷的心头。
贰
那一年九月,渭水龙王忽然作乱。骤然而来的暴雨落了十数日,渭水泛滥,生民流离。有出身于斯的修仙者在昆仑仙门长跪三日三夜以请命,而长老们忧心忡忡,对着占不出吉凶的命盘反复揣测,竟是商议不出结果。
救人固然是莫大功德,然而若其中有天命作怪,便算救了人,也不过是将不属于自己的因果妄担上身。他们在殿中终夜筹谋,昆仑山上上下下弟子都知道这件事,可那能斩龙的人不肯出马,而年轻的怀着一腔热血的弟子,无论去了多少也不过是变成恶龙爪下亡魂。
就在这种僵持中,剑峰上终年不散的云气忽然动了。青衣的真君不发一言,御风携雨朝渭水而去。但他刚刚出了昆仑山范围,就感到一道剑气从后接近。
“我与你同去。”
周泽楷一身银白法衣,身负一寒一火两柄仙剑。元婴后期的修为让他第一时刻察觉了龙君出行所带来的变化,而下一刻他已御剑追出了。叶修立在云中,手上还端着他那支细细的烟杆,看到周泽楷而来的些许惊讶转瞬就被了然所代替了。
“那打架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叶修说着,笑眯眯地抽了一口烟。
周泽楷点头,心里不知为什么很高兴。两人一路往渭水而去,刚刚接近的时候就感到四下气机异动,竟像是这一片的灵脉都被污染了一般。
周泽楷转头看着叶修,叶修表情也难得凝重起来。
“看来此事不那么简单。”
他说着按落云头降到附近山上,捏动法诀,呼唤山神来问。可是法诀做了三次,竟连一点异动也没有。周泽楷持剑守在他身后,见此也不由担心,道:“可是山神不在?”
叶修放开神识,探入身下地脉,不久脸色便愈发难看起来。
“此处灵脉断绝,只怕山神也已殒落。”
“怎会……?”
周泽楷一惊,正想再问,就听得不远处风掣雷鸣,乌云滚滚朝向两人而来。那云间,一条黑龙赤红双眼,在乌云间扭动身躯,朝着他们昂首怒吼,像是要一口将两人吞下去。周泽楷二话不说,背上双剑化作两道白虹,迎向邪龙而去。叶修慢悠悠吐了一口烟,看着周泽楷和这龙战在一处。
周泽楷此时却万分冷静。那双剑与他,如臂使指一般,一股千锤百炼的精纯道意自流火碎霜之上迸出,竟将渭水龙君所挟来的黑云搅散了。在龙的百丈身躯之前,修道之人的身躯小得如同一块小石子一般,可周泽楷的剑去若流星势若长虹,沿着龙躯飞旋盘绕,将黑色的龙躯割出道道血痕。黑龙吃痛,昂首长鸣一声,已是各种雷法火法朝着周泽楷这边丢了过来。
然而周泽楷只是凭虚立在空中。他的面容如此平静,而雷霆和烈火不及他身便被剑气逼退了。他那样子不由让叶修想起南华经中藐姑射峰上的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却偏偏握着那样可怖的剑气。
一种最为纯正的刑杀之气。
叶修又慢慢吐了一口烟。现下的周泽楷让人感到无尽的邈远,谁看到他也不敢相信这不过是一个尚未迈进化神门槛的修者。在这一刻,他就像是“天道”二字化身而成。而天道不仁,万物在其中不过自生自灭,有其生就必然有其死,有繁盛就必然有衰亡……人是如此,龙也是如此。去承受那命运是对的吗?还是反抗它是正确的呢?叶修注视着周泽楷的战斗,思绪却一路飘到他第一次见到周泽楷的时候。
那时候的周泽楷还只是一个孩童,甚至不比一柄剑更高。他立在一片为火所焚的废墟上,抱着一柄长剑,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了炭灰和血迹,却没有一点惊慌的申请。当叶修和他对视的时候,他不确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谁,又或是“什么”。
那个孩子说,你来了。
下一刻孩子的小小身躯软倒在他的怀中。和那一瞬间所投来的目光不同,怀中的孩童是温暖和柔软的。他抱着这孩子一路回到昆仑,在走上青云路的时候,怀中的孩童醒来了。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叶修,才问出真正属于他的第一个问题。
你是谁?
我是叶修。你呢?
……周泽楷。
睡吧,他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他知道此刻尚且不必焦急,在他们被天道所写定的命运到来之前还有漫长的岁月。
――那之后到现在又过去了多久呢?
而这一刻周泽楷和渭水龙君的战斗已经到了尾声。在周泽楷的剑前即使是龙也要退避,这战斗从一开始就毫无悬念。他便是剑,剑便是他,是将万物熔铸的天地之炉,是将造化写定的阴阳之工。黑龙高高扬起利爪,然而那一瞬间碎霜已经如同流星一般穿过他的身躯,将他狠狠钉在山壁之上。
“小周。”
叶修唤了一声。
笼罩在周泽楷身上那种冰冷的气息散去了。等到剑敛了下去,周泽楷又恢复他日常模样,甚至还带了一点的腼腆,好似刚刚战斗中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一样。当然被他钉在山壁上的渭水龙君可能对此有不同的意见——可是现在周泽楷只是御剑来到叶修身边,眼神仿佛想要求夸奖,又仿佛并不好意思这样做。
叶修忽然就笑了。
他揉一下周泽楷的头发:“我家小周这么厉害了。”
周泽楷的脸红了。他想说点什么,但是本来寡言少语的性子并没让他找到更多的言辞。而叶修拍了拍他的肩膀,飞到渭水龙君面前去问:
“现在可清醒了吗?”
这一剑是不能杀死龙的,而周泽楷也并没有造杀的意欲。但这样的重伤并没能够减弱渭水龙君眼中的赤红,他仍然张牙舞爪地想要去攻击他面前的叶修。
“前辈,龙君是不是被什么控制了?”
叶修叹了口气。他放出神识探查了片刻,然而所观视到的也只有一片混沌。这时候远远地传来了几声“真君”的呐喊,周叶两人转过头,便看见一群虾兵蟹将抬着龟丞相遥遥地赶来——这些水族显然是渭水龙宫的成员,他们修为低微,无法在刚才接近,到了比斗结束的时候才敢上前。
“真君剑下留人……”
颤巍巍的龟丞相喊着。大约是因为身为龟的本性所致,这一句本来紧迫的话喊得也慢吞吞的。叶修好笑又不敢真的笑,抽了口烟斗压了一下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龟丞相年纪显然已经很大了。他先慢悠悠地给两个昆仑的剑仙行了礼,然后才说:“半个月前……有个人……来到渭水龙宫……和大王密谈……第二天……大王就失了神智……吾等……阻拦不住……”
“有个人?”叶修问,“是什么人轻易便去龙宫拜访?”
“吾不知。”
叶修和周泽楷对视一眼,觉得这真是一桩无头公案,只好再问:“那人可有什么特征?”
“记不得……”
叶修又询问了一旁水族,大家七嘴八舌一通,除了那人似乎笼在一团重重黑雾之中,却也没有得出什么更多的线索,只好作罢。倒是龟丞相对着被钉在山壁上的龙君很是落了一会儿泪,最终才转回来问:“真君……我们的大王……可怎么办……”
叶修缓缓地吐出一口烟气,道:“就算是心智狂乱,他也违背了一方龙君所应行的职责。”
龟丞相又开始吧嗒吧嗒地哭,惹得后面一大帮虾虾蟹蟹也跟着嚎。叶修摇摇头,顺手在黑龙眼前画了个法阵,便见本还在挣扎的黑龙慢慢停了动作,眼睛也渐渐合上,竟是就此陷入沉睡之中。
“他毁了这方的地脉,就让他沉睡在此,以身暂代吧。”叶修说着,又催动道法,便见山动石催木生藤长,一条偌大黑龙很快便沉进山谷之中,竟是怎样也见不到了。
“谢……真君……仁慈……”
龟丞相一边说一边颤巍巍地拜下来。
“你们且回龙宫吧。说不定百年之后,你们的大王将这罪孽偿还,便能再回来。”也或许……叶修却是没有再说下去。牵扯了这样大的因果,纵然身为龙族,也难免道心蒙尘。也许从这长梦中醒来的渭水龙君还能恢复原来模样,也许他就此心魔深重、堕落为魔——这样的事情,谁也说不好便是。周泽楷揣摩出一二,心中莫名生出些触动来。
待得水族们回了渭水,叶修和周泽楷一并回转昆仑路上,男人才将碎霜取了出来:“你的剑。”
“啊。”周泽楷后知后觉地接过剑,想一想又问,“那龙君……究竟是因何缘故?”
叶修久久不答。直到昆仑山已经出现在两人视线之中,他才低声道: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就算是仙人也莫之能外。”
周泽楷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恐慌,犹如身边的这个人将要消失、再也无处可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捉住了叶修的手腕,好像要寻着一点凭据一点确证一样。而叶修似乎是为什么思绪所吸引了心神,半晌才笑着望回来,问了一句怎么了。
周泽楷的情绪瞬间安定下来。他说:“我会和前辈一起。”
叶修的表情似乎变得有一些复杂。他下意识躲开周泽楷的目光,没有去回答这句话。
而昆仑山已经到了。
叁
在最初之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渭水龙君之事不过是一连串灾劫的起始。
各种妖魔鬼怪似乎约定好了一般,一口气出来作乱,昆仑仙门的弟子也频频出动,到各地斩妖伏魔,周泽楷自然也不得闲。他修为既高,剑术又精,往往逢着什么麻烦的大妖总是一马当先,在昆仑弟子中建立起了赫赫威名。然而情况仍在每况愈下:除了趁机作乱的妖修魔修,像渭水龙君那样被心魔所控而发狂的人修和妖修已经越来越多,而毫不顾忌的。到了最后,除了昆仑仙门之外,其他众仙门皆是自顾不暇。就连昆仑仙门之中,也出现了为心魔所控之人。
很长一段时间内周泽楷皆不太能见到叶修:他有太多的时间都在外面,而每一次回来,却总是碰上叶修闭关的时期。这让周泽楷感到不由自主的寂寞。一开始他还能控制自己,后来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叶修的洞府外面,一站便是一天。
这一日恰好又是夏至,叶修有没有和之前一样为阳气所苦?他们只是单纯地错过了,还是叶修在躲他呢?
就在他情不自禁地想着这些事的时候,洞府的禁制忽然打开了。叶修从其中走出,见到在外面等待的周泽楷,便笑了一笑,道:“小周。”
周泽楷微笑起来。终于见面的喜悦盖过了心头隐隐不对劲的感觉,他上前一步,道:“前辈。”
“最近修为陷入瓶颈,因而闭关的时间长了一点。叫你久等了。”叶修柔声说,“今夜月色这般好,不陪我走一走吗?”
周泽楷点了点头。
叶修召来云气,和周泽楷肩并肩,朝着昆仑仙门的山脚而去。似乎今夜他忽然多了讲古的兴致,问道:“你可知道,我昆仑仙门所在之地,其实并不是昆仑?”
周泽楷摇了摇头。这里怎么可能不是昆仑呢?
“真正的昆仑山乃是西王母所居的神山,上有神兽英招陆吾守护园圃,更有九首的开明兽把首道路,除了青鸟 往来,哪里有旁的生灵居住于此?若这是真正的昆仑,又怎么容得下你们这等人族修者?”叶修说,眯起眼睛看着他们脚下黑色而连绵起伏的山脉,“这里不是昆仑,而是巫族所居的灵山。”
“十巫之山?”
周泽楷不由想起《山海经》中的一则——“大荒之中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
“是啊……这灵山被人族改头换面了。昔年颛顼绝天地之通,将巫族镇压在灵山之下……而后为了人族繁盛,那些人族修士更矫称这里为‘昆仑’,可笑!”
叶修说着,眼中竟然流露出恨意来。周泽楷此时也不再犹豫,碎霜直接出鞘指向男人:“你不是叶修。你是谁?”
“我怎么可能不是那位龙君?”“叶修”咧嘴一笑,“你和他认识这么久,难道还感觉不出这身体这灵气究竟是谁?”
然而周泽楷并不会为这种说辞所打动。他的剑稳定地指着“叶修”的喉咙。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去的,但是我不会让你借着他的身体做什么。”
“别这样……”“叶修”摆了摆手,“我只不过是想来这里看一看而已。看一看我族的故地……”他说话之间,已经驾驭云气来到了昆仑的山脚下,“收起来你的剑吧。你杀不死我,却会伤到龙君之躯,你总不想做这样的事情吧?”
周泽楷犹豫片刻,收回了剑,却并没有将剑入鞘。
“夏至之日,阳气炽烈……若非如此,青龙君想必也不会这么轻易为我所趁。可惜一旦过了午夜,阳气由盛返虚……”“叶修”说着,手指挥动,做出一连串奇诡的手印,而其身周阴气犹如实质般扩散开来。下一刻,在看起来平凡无奇的山壁之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幽深的洞穴。
“不来看看吗?这是真正的灵山。”
“叶修”似笑非笑地说着,带头走了进去。周泽楷提起了十分的警惕跟在他身后。开始还像是走在洞穴中,但是过了数步之后,内间豁然开朗,竟有青峰自天顶倒悬而下,日月星辰虚浮于脚下。
“叶修”朝向这诡谲的空间的中心走去——或许是走,也或许是漂浮着,而周泽楷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叶修”也丝毫不在意周泽楷的跟随,径自走到山峰垂下的峰顶之处,在怀中摸索一番,竟掏出一截枯黑的枝干,作势就要将它插在峰顶之上。可就在这瞬间,他的嘴唇忽然开合,吐出了两个字:“现在!”
周泽楷不再犹豫,荒火出鞘,耀出一串明亮的火光,恰恰在“叶修”的脚下拖出一道悠长黑影。而叶修指间不知何时已经捏出了他的水烟袋,只见他轻轻一抖,那烟袋竟回复原貌,成了一柄挟着火光的长矛。他脚下影子惊慌地扭动起来,想要逃窜的瞬间,已经被却邪当胸贯过,插在了虚幻的山峰之上。
“还真是不枉我费尽心思请你上身。”叶修冷笑一声,看着那影子渐渐浮动,从中升起一团黑色的雾气,只隐约具有人脸的轮廓,“当年的巫族已经堕落到只能和天魔合体才能出现于世,你便不觉得羞耻吗?”
“羞耻?”那巫族之人狂笑一声,“难道我们巫族就注定要埋没在这地下?这么多年过去……不见天日……子嗣艰难……我们的族人难道注定该死?想活下去也错了吗?”
“当年你们当政,以人为祭祀之牲,一场大祭下来,死者何以千百计?”叶修说,“你们曾经夺人族气运,眼下不过是当年之反扑……若你们能用和善一些的方式回到人世,或许也不止如此;但以天魔为体,却注定为此世不容。”
“龙君果然是和这帮伪君子的道士待在一起,已经学得满口仁义道德了……”巫族之人嗤笑一声,“若说当我巫族强盛之时,龙凤这等大妖亦何曾将人族放在眼里?倒是后来受了这些虫豸的香火,便自以为站在天道一边了……”
“天道已定,人道将兴。”叶修冷淡地道,“你们既选择开启人劫,便也要做好受反噬之准备。”
“贼老天!如果天道如此,那我就要推翻这天;如果地上容不下我们巫族,那我们就来掀翻这地!”巫人狂笑着,黑气的手指忽然伸长,去捉地上的那截枯枝。周泽楷早有防备,碎霜一剑斩下,寒气凛冽,生生将黑气和枯枝隔绝开来。而叶修长矛再挥,一道符印从矛尖迸发,竟凭空生出千枝万叶,凝成一道青色龙影,朝向那黑影缠绕过去。和天魔合体的大巫本不以为意,却被那生机勃勃的枝叶切实地缠住了虚影。那大巫挣动不得,兀自叫嚣:“便算如此,你们便算想要杀了我,也是绝无可能!只要有一天,我们巫族总将卷土重来……”
周泽楷心头一凛,正想问叶修要不要去叫阵宗的长老来的时候,便听叶修喝了一声:“小周,动手!”他们两人默契已深,周泽楷听到这一句话哪里犹豫,双剑一运,已是转瞬之间斩出千百剑光,将那黑气切得粉碎。一时之间,这灵山的颠倒虚影之中,充斥着大巫濒死的哀嚎。这一剑看似轻易,但若换了旁人斩出,却是不能有这等威力——只是这一点,连周泽楷自己都不就里,而叶修也并不准备和他讲明。
叶修收了却邪,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忽然神色一凛:“不妙!”
从渭水龙君之事开始,凡是有人为心魔所控之所,其地灵脉必定枯竭。在察觉这整件事背后有巫族推手之后,昆仑仙门众人也曾推断,那些灵气想必是被巫族之人用以修炼了:毕竟和天魔合体却又能驾驭天魔绝非易事。然而此刻,却有无数精纯的阴气自大巫的尸骸之中崩散而出,瞬间已经充满了这灵山的颠倒幻境。
“哈哈……哈!”大巫最后一点残余的碎片发出了苟延残喘的笑声,“已经……结束了……”
周泽楷正持剑警戒,正不知道大巫在说什么,便见大巫取出的枯枝不知何时已漂浮在空中。下一瞬,就像什么开关被启动了,无数阴气都朝着那枯木涌去,竟令得一道通天彻地的黑影暴涨而出,几乎将这颠倒梦想撞破。
叶修一把拉住周泽楷,闪身疾退,好悬没有被这黑影卷入进去。他们一路退出洞穴,叶修又连忙张了数个结界罩在洞口之上,总算似是让一切平复下来。周泽楷惊魂稍定,问:“那是什么?”
“若我没有看错……想必是建木的枯枝。”
周泽楷皱起眉头。若真是往昔勾连天地的巨木,却又怎会生成如此不吉之影?他正想再问,却见叶修已经将却邪化作寻常烟袋样子,插在腰间,面上竟是极少有地露出了疲惫之色。他心念电转,忽然想起了刚才大巫所说的“人劫”二字,竟是骤然之间,被一种庞然的丧失之感紧紧地攫住心头。叶修抬头望了一眼空中半弯的月亮,道:“今日月色当真不错。那大巫总算有一件事说得不错。”
周泽楷略松了口气。
“想来,也许久没有见你了。”
周泽楷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定定看了叶修一会儿,才唤了一声:“前辈。”
“嗯?”
“前辈。”像是确认似地,周泽楷又低声唤了一声,那许多年分离的思念似乎都融进这两个字里,而他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叶修从来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然而这一次叶修却像是想着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他站在这并不明亮的月色下,沉思着,许久才仿佛突然醒觉过来:“陪我走一走吧,小周。”
周泽楷一怔,还是点了点头。
叶修御起云气,很快便和周泽楷离开了昆仑仙门的境界,越过那渺渺大荒,朝向红尘攘攘的人世而去。巫族造成的动乱亦已波及凡人,像渭水那一般的惨案又不知发生过多少。然而在夜间这般御风而行,见到广袤大地上星星点点的村庄,却又好似一切都极平静,亘古如此,未来亦然。眼看天边已经露出些曙光,叶修忽然问周泽楷:“你有多久没有去人世间走一遭了?”
“记不清了。”
“带你去吃点好吃的东西罢。”叶修说着,带着周泽楷落到一座城池旁。两人幻做寻常行商模样,混在早起的商旅之间,进了城关。叶修倒似极熟门熟路,不多一会儿就找到一家在大道旁的早餐铺子。
“你且来尝一尝这豆花面线。”
周泽楷对着端上来的豆花直眨眼睛。他年少辟谷,之后许久再也不服五谷杂粮,就算叶修曾经给他带回来些人间吃食,也早已是极久远的记忆了,一时对着这碗豆花竟不知如何下筷。倒是叶修已经熟练地吃了起来——眼见是经常偷溜下山。
周泽楷摸了摸筷子,倒也学得很快。这人间的小吃自然不能比食修精心撰制的灵食,却也别有一番滋味,更加上这是叶修带他来这里的事实,更令周泽楷觉得口中的面线都多了一分滋味。倒是叶修吃了一些便放下筷子,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你看,小周……”他指了指外面的人群,“你觉得我们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吗?”
周泽楷仔细地想了一想,道:“我们的寿数,较之他们长了许多。苦恼的事情,也不一样。”
“是啊。他们的寿命对于我们而言,或许和不知晦朔的朝菌一般。我们修道以去欲去身去己,可实际上呢?纵然有着寿数的不同,我们和他们实际上总归是一样的……若非如此,修道者只需领悟这至理大道便罢,又何须磨练自身,以身合道、逆天挣命?”
周泽楷注视着街上的芸芸众生。有人怀着归家的喜悦,有人怀着行旅的烦扰,有人刚刚寻欢而归,有人则正要开始一天的劳作。他只略略放开神识,就能察觉到这凡人的百种苦辛。可是仙人又如何呢?对于力量的贪求便不是贪婪,对于寿数的渴求便不是痴妄?天道渺远,可在那远而弗极的注视之下,仙人和凡人,又有什么真正的不同呢?他胸口这种难以明言的眷恋,又和这些凡人的爱欲有什么差别呢?
“大巫或许有他们怨恨的理由。曾经的时代里天运是在他们手中的。那时候人族的地位渺小,只是巫族的治下和玩物,这地上有魔,有神,有妖,有巫,一切都乱糟糟地混在一起,没有秩序……然而渐渐地,人族的气运繁盛,这地上到处都有了他们的痕迹,新的秩序断绝了天地,一切都回归了各自的属地再不相扰。这或许没有什么好的——但是在这个人世,有着太多太多的生命了。”
周泽楷注视着叶修,在男人的言辞下潜藏着什么他尚且不知道的事情。
“小周,我喜欢人。”注视着往来的行人,叶修低声道,“我已经活过太久的岁数了。可是在我每一次醒来的时候,在我每一次到人们中间的时候,我都觉得很是欣喜。”
“我喜欢你。”
周泽楷说。他甚至说出口之后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这教他一瞬间慌张起来。而青龙君只是笑了一笑。
“我也喜欢小周啊。”
男人并没有理解那句话的意思。这令周泽楷既感到有些轻松,又不禁感觉到如同被捏紧心脏一般的酸涩。他们在人间短暂的停留那样快地结束了,而后他们回到昆仑,将颠倒灵山和影之建木的事情禀报了掌门,而此后各宗宗主就开始聚在一起探讨这件事了。
事实上影之建木显然仍在生长。大量的阴气被吸纳而去,昆仑内的气候骤然燥热起来,许多弟子开始惶惶不安。若是其他的日子也罢,偏偏再过几日之后便是中元,鬼门将启,正是人间阴气最盛之刻。若那影之建木吸取了七月十五的阴气,是否真将如大巫所愿、重新联通天地两界?而一旦天地两界重新勾结,神鬼妖仙重新杂处,又将在这片土地上造成怎样的影响呢?
人劫。
周泽楷不由得想起大巫反复述说的那个字。或许天命已定,无处可逃,大劫此刻已如高台上的滚木,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但是他不怕。只要和叶修一起,周泽楷就没什么可惧怕的。在他死去之前,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到叶修。
可是就在他暗自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之后,重新出关的叶修却告诉他,现在唯一的解决之途,就是利用青龙之躯去吸纳建木之上的阴气。
“……那样的话,前辈你——”
“大概到了寿数将尽之前,我便不会出来了。”叶修平静地道。
周泽楷大惊失色,上前一步紧紧地抓住了叶修的手。人劫也好,建木也罢,这一刻都被他远远地落在了脑后。他甚至说不出话来,只能摇着头,就仿佛他并不再准备松开叶修的手一般。然而叶修的表情却那么安然,就像他说的不过是出一次远门,离开一次家中。
“总有人要去做这件事情。”
周泽楷怔怔地看着他,毫无征兆地,便有泪珠从他眼中滚落下来。
他所养大的少年像一柄刚刚捶打而成的青锋,清亮而凌厉,带着某种势不可挡的锐气,那和少年的容貌合在一起,令他更加势不可挡意气风发,仿佛这世界上没什么不能被他所征服,没什么不会送到他手心掌上——他的小周就合该这样的骄傲,这样的强大,这样的美。然而这一刻,冰雪融化在周泽楷的眼中,他自己却不知道泪水正在落下、仍然那样直直地看着叶修。这令叶修不由升起些愧疚,他想他的小周还是个孩子。从他将周泽楷带上昆仑之后过了多久?龙所能活过的年岁太长,在他们长生久视的时间里,即使是仙人的存在也不过是微小的跨度;将一个孩子从小养大,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情而已。
但是当他看着周泽楷的时候,却没办法忽略他。青年的目光如此纯粹而直接,如他手中的剑一般凛然而不含杂质。多少次了,只要对方这样注视着他的时候,叶修就总会不由自主地心软下来。他抱着他攀上昆仑山的青云道,感到孩子小小的身躯在他的肩头,一团温暖的温度,一点暖热的呼吸,浑然不知道他将要走到什么地方去,也并不知道有什么命运等着他。这对于周泽楷是件不公平的事。
叶修那点少见的内疚哗啦一下扩大了。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是一个要做的事情就必须做的人,因此就忘记这件事对旁人来说并没有那么地容易地做到。
“瞧瞧你……”叶修像要哄孩子那样说,刚说完又想起来他曾经承诺过周泽楷要将他当做一个对等的、可以在修道路上齐肩并进的人来看。于是他去摸怀里手巾,摸来摸去只摸到一堆纸片,只好轻手轻脚地用指尖拭去周泽楷脸上的泪痕:“这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你要……离开。”
周泽楷说。这几个字像是从他喉咙中挤出来。他伸手握住叶修的手腕,不知从何处而生的怒火骤然止住了他的眼泪:“你要离开。”
“大劫将至。”叶修说,“你也是修仙之人,你应知道人劫已启,天下九死一生,这一生就握在我手里。你留不住我。”
周泽楷握住他的手不由得松了几分。他心里知道这一切终归无路可逃无处可去,可是他仍然要不死心地挣扎,就好像不挣扎到最后一刻就不能算是胜利一样。
“你已经可以踏破虚空……”
但是叶修并没有斥责他。反而,他的目光变得那么柔和,就像他们讨论的并不是这样一件关乎了生与死的大挂碍大问题。
“傻瓜。”
叶修轻轻敲了他的头一下。
“去了上界又如何?你想要我在上界看着你死吗?”
周泽楷怔住了。他忽然第一次发觉,原来在他以为不会更变的现实里,竟也有无论怎样去修、怎样去求都不会改变的东西。当他以为握紧了剑就能保护身边的人的时候,才发现即使剑术通神也有不能做到的事。
“这不是你的错。”叶修说,“你记得那天我说过吗?天道之下,我们都是一般无二。”
肆
那一日之后周泽楷将自己关在洞府之中。他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叶修,他不能用自己的自私去干涉这样宏大的、关乎人族气运和许多性命的决定,他不能任由自己的自私让叶修背上伤人的因果。但是他也不想让叶修这样孤寂地一个人封闭在昆仑的里山——那会是多么痛苦而漫长的隔绝,他想象不出。
然而他能做什么呢?
周泽楷在不可断绝的忧伤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许久不曾出现的梦境造访了他:那是他从来没有去过的所在,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色,但是心中却感到十分的熟悉。他穿着九章华服,走过宫殿的悠长回廊,来到了他所熟悉的庭院。
而那位龙君正在接待客人。
“情劫刚至,人劫又开。”身着一袭蓝衣的司命星君说,这位掌管天下命理的仙人摇头叹息,注视着对面浑然不在意的男人,“你刚刚和北冥帝君结成道侣,就要下凡应劫,龙君啊龙君,我可要怎么说你才好呢?”
“别说得我仿佛会一去不回一样。”青衣龙君一面说,一面随意地玩着手中的茶杯,就像对方说的只不过是今天的茶叶如何的小事。
“就算是我们,一旦涉入天道之劫中,稍不小心,也是九死无生的结局。”司命星君提醒道,“难道你不应该为了帝君更珍重一些吗?”
“正是因为我二人已经休戚相关,这人劫便必然要开。”青衣龙君道,“现在的话,尚且只是我一人之事,若是拖延下去——难道还将他涉入不成?”
而梦中的周泽楷已经迈步向前。他从身后揽住龙君的肩头,道:“我也要去。”
“胡闹。”
“你的劫也是我的。”
“……!”
那龙君似乎唤了什么熟悉的名称,他无法听到。他扳过龙君的肩头,不管不顾地亲吻下去—--
下一刻,他看见了叶修熟悉的眼睛。
“小周?”
这一瞬间周泽楷无法确认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在何处。他握住叶修的手,将他拉近自己身边,将梦中的亲吻继续下去。
如果是你选择的道路,我就会和你一同走到最后。
胸前传来了轻微的推拒之意,但随着两人唇舌交融,那力道渐渐减弱了下去。周泽楷紧紧地将他的前辈拥抱在怀里,低声呼唤着那熟悉的名字,就像这已经足够说出他所有的心情。
无论你到哪里……
他们的身躯这样密切地结合着。那潜藏在他们命理中的星辰彼此呼唤着、灼烧着,呼唤着那一度定下却被暂时遗忘的道侣的契约。
我也会在你的身边。
叶修本来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彻底在燃起的情热面前放弃了。他朝向周泽楷张开了自己的怀抱,将这个一直以来守在他身侧的青年拥入怀中。
就算一度遗忘了……我们也会寻找到彼此。
就算暂时分开了,我们也会重聚。
“若是你要以身应劫,……就让我陪你到最后。”
在恋人相拥着沉入梦乡的时候,十四日的月亮升了起来。
中元将到了。
伍
叶修比周泽楷醒来得早一些。像他这样的大能早已经不再为单纯的肉体上的痛苦所侵扰,然而和恋人从神魂到身体的结合仍然将某种余韵残留下来。
这一切来得太过叫人措手不及,但是或许在心底的某个地方,叶修知道这一日迟早将会到来。
他被昆仑接纳为长老是因,而令周泽楷承继昆仑道统是果。他一直是这样对周泽楷说的,但这不过是他们和昆仑的因果而已。
他和周泽楷的因果远比这要来得深重,也远比这要来得长久。
而在他的身边,周泽楷睁开了眼睛。不,那并不能说是周泽楷,因为他的小周是从来不会以那样冰冷的表情对着自己的。
“你仍然没有告诉他。”
叶修看着这个“周泽楷”,挑了一下眉。
“我要告诉他什么?”
“你们是为了终结人劫而来的。你有你的使命,他也一样有他需要承担的部分。”
“他连化神都没到。我来做就可以了。”
“北冥帝君掌万物之刑杀。这世上没有他的剑不能斩杀之物。唯有他的剑能断却青龙的生机,令你早些回归正位。这便是当初让你二人一起下界的理由。”
叶修注视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天道化身,耸了耸肩。
“那么,现在用不着他了。”
“龙君。”“周泽楷”的语气微微加重了几分,但仍然像万年不化的玄冰一般毫无温度,“若你以此身吸纳阴气,只会被阴气所化,永世无所逃脱……”
“这世上焉有长存不灭之事物?纵然是龙也有寿数之限。而此世的无尽,对于上界而言又何尝不如幻梦一般?”
“若为阴气所同化,你将永远无法再登上界!”
“可别小看我啊。”叶修说着,已是起身将自己打点整齐。
“但是——”
叶修摆了摆手,自己离开了洞府,将天道的抗议留在身后。
昨日的双修之后,周泽楷已经本能地陷入了入定状态。在消化两人双修所生灵气之前,他是无法从中醒来的。
而等到他醒来之刻,一切便已结束了。
他这样想着,迈入了昆仑的里山之中。
影之建木已经在这一方空间里盘根错节,那枝叶委委屈屈地蜷缩着,只等待一点点助力就可撑破这空间,重新成为天地之间的桥梁……
叶修将手抚上了那树木。下一刻,无数的青色光芒从他身上飞散开来。
鬼门开了。
中元已至,无数的阴气随着将将升起的满月一同摇曳着,充满了天地之间。影之建木本能地舒展枝叶,想要攫取那无数的阴气——然而下一刻,什么巨大的东西将它紧紧地缠绕了起来。
建木尚没有完整的意识。它发出抗议的吱呀声,拼命地想要夺取那能让它冲破这壳子的阴气。然而与之相反的,它的枝干里所充斥着的阴气也被抽取了出来。青龙盘绕着它,那郁郁葱葱的生气让它想要躲避,但是却也唤起了它更为久远的记忆。
那时候它仍然连接着天地。神明和妖鬼从它的枝干上下来往,人族和巫族在它的脚下繁衍生息,青鸟来往于大荒之间,九个太阳栖居在对面的扶桑树上,常羲的十二个月亮女儿梳理着长长的银发,相柳有时候找开明打架,雨师妾总是笑嘻嘻地去拜访旱魃……
“睡吧。”
一个声音在它耳边响起。建木慢慢地蜷起了枝干,向着梦境的深处沉落下去。在那梦里没有身背巨斧前来砍伐树木的颛顼,没有将它的枝干藏在灵山之上的巫咸……它仍然屹立在天地之间,无数的鸟兽栖息在它的枝叶里,日升月落,一切如常……
叶修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用口衔住了落下来的青色枯枝。阴气沉重地充斥着他的身躯,建木亘古的记忆和仇恨似乎也流进了他的心里,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经和虚幻的空间结成了一体,再也不能逃逸而出。
但终归一切是结束了。人劫湮于未生之际,实在不应该再追求什么别的了。
叶修合上眼睛,下一刻又因为感到一股熟悉的剑气而睁开了。
那是周泽楷第一次确实地见到青龙君的本体。
即使平日里叶修也有幻化本相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也就是冒出一条尾巴。偶尔真的现出龙形,也是为了方便而化成小小的一条,比起有威慑来说更让人觉得可怜可爱。但眼前的青龙则是超过他想象的庞大。之前见过的渭水龙君远远不能和其相比。那青色的鳞甲如同闪耀青光的宝石,美得令人屏息,然而此时其上却萦绕着一层不祥的黑气。
如果我不知道的话,你要一直留在这里吗?在这个黑洞洞的、见不到天日的所在……
周泽楷注视着那巨大的龙。金色的竖瞳也这样回望着他。
「小周。」
神识里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我都听到了。”
周泽楷说。虽然他知道只要自己出现在这里,叶修想必便能猜出原因,但他还是必须将这句话说出来。
“我来助你兵解。”
叶修合了眼睛又睁开。庞大的龙首轻轻地朝他点了点——那表情是在笑吗?周泽楷看不太出来。
“下一次……我去找你。”
虽然是兵解转世,但是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魂魄的事纵然是仙人也不能完全掌握,就算周泽楷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缘分是否能让他再找到叶修。或许等到叶修回来的时候,他的寿数已尽——谁能确保这样的事情呢?可是周泽楷知道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他不能让叶修这样虚耗下去,他说过,这劫数是两个人的。
纵然这一剑落下,最终的结果将会是忍耐一世的孤独。
而青龙轻轻地,用龙尾的尖尖蹭了一下他的背,就像昔年夏日里经常做的那样。
「或许是我先来找你也说不定。」
周泽楷也笑了一下。
“嗯。说好了。”
尾声
乔一帆被阵宗的师姐生拉硬拽到了剑宗,是在他顺利成为内门弟子三个月后的事。
“你听说过吗?周真人出关了!”
“真的?”
“骗你做什么,现在全昆仑的女弟子都憋着往剑宗跑,万一能看见周真人呢,那不就赚了?剑宗现在也聪明了,直接说必须两人之上同行而且必须有男修陪同才可进入……这帮家伙天天都能看到周真人,他们自然乐意了!真是公器私用、中饱私囊……”
乔一帆觉得这些个成语用得都不太对,可惜他也没胆子跟师姐争辩,只好默默跟在她身后。好在剑宗规矩立了便说一不二,确实放了他们两个过去。师姐一踏进剑宗就开始东张西望,恨不得下一秒就能看见周真人从眼前经过……
结果当然是没有的。
师姐在这边蹲守,乔一帆自然跑去干活。将阵宗这边制好的法衣交付给负责领收的剑宗门人,乔一帆正寻思着去哪儿找师姐的时候,肩上便被人拍了一下:“小乔?”
“……前辈?”乔一帆回头,吃了一惊——这人可不就是当初在青云路前碰见的那个小孩子?“原来你来了剑宗!”
“你去了阵宗啊……”少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不错。你性子缜密,阵法一道,资质又非最重,想来确实适合你。”
乔一帆脸都红了:“承前辈吉言。啊,一直忘记请教前辈名姓……”
“叶修。”
这虽然回答了乔一帆的问题,然而声音却并非面前少年的。乔一帆一怔,回过头,便看见当日白衣飘飘的真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显然便是来寻叶修的。不知为何,当时初见之时真人身上的寒气似乎淡了许多,望向他身后少年的目光满是柔和。
“小周。”叶修笑着走过去,“你回来得好快。”
乔一帆连忙行礼:“见过真人。”
那真人默默点了点头,似乎也已经不记得他们之前见过。倒是叶修相当自然地握住真人的手,两人相视而笑的样子,莫名让乔一帆觉得眼睛有点疼。他脑子一抽,冒冒失失地脱口问出:“叶修,这是你的师尊……吗?”
叶修摇摇头,落落大方地道:“不。小周是我的道侣。”
乔一帆好悬没崩住表情。倒是叶修相当大方,和他说以后若有什么事来剑宗找他云云,最后才和那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真君手牵手离去了。
留下乔一帆一个人站在原地,默默捡起破碎一地的三观……倒是他师姐这时候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道:“哎,原来周真人有事不在了,我还说为什么今天剑宗放人这么痛快……等等师弟,你脸怎么青成这样?”
乔一帆也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只好闭口不语,跟着师姐往回走。他的师姐显然是打听了一肚子八卦回来,抓着乔一帆就开始说:“师弟,他们说周真人的道侣重修回来了,就是你那一届开天门的时候上的山,你见过他吗?”
“道、道侣?”
“嗯嗯,就是原来剑宗的叶宗主……昔年人劫,叶宗主应劫而兵解了,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已再世而归。听说最近周真人无论到哪儿都和叶宗主一起,可恩爱了,哎……”师姐说着说着,又兴致勃勃起来,将听到的周真人和道侣的八卦都说了一遍。乔一帆越听,心里也便越明白,不由得既是为叶修欢喜,又因为在师姐不在的时候见到了周真人而多少有些惭愧。不过……他瞥了一眼还处在某种兴奋状态的世界,默默在心里做了个道歉的手势。
或许还是不告诉师姐他见过了那位周真人和他的道侣为好。
他们两人离了剑宗,乘白鹤回去之时,也不知何处有人遥遥作歌。歌声渺渺,飘散于仙门群山之中,乔一帆侧耳聆听,发现那原是往昔一首竹枝词: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用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