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之人
他并不曾梦见过他。或者说,因为他一直在注视着他,梦境也就不再必须了。
*
那天早晨的时候柱间提起了宇智波斑的名字。
一开始只是寻常不过的公事对话:扉间带来火之国大名的信件,要求木叶派人手去护送火之国出使的使者。名单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拟定好了,只不过最后要经由火影确认一下。
柱间没有什么意见。他的伤仍然没有完全复原,但已经恢复到能够在院子中短暂散步的程度了——这样的伤对他而言是十分罕见的,看过他伤势的人都觉得他能活下来已经十分令人惊讶了。幸好一切已经过去,柱间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剩下的便是慢慢恢复了。这样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柱间坐在桌前,看完了那份名单,然后说:“也告诉斑了吗?”但下一刻他就反应过来,笑了笑,“不好意思啊。”
扉间的表情僵硬了一瞬。很快他就点了点头,说了些好好养伤的话便走了。
柱间一个人留在屋子里。这里本来是他熟悉的所在,每一根梁柱和地板都从他的木遁中生发而出,又在长久的时日之中固定了形象:一道不经意的划痕,一处微小的凹陷,因为长久开合而变得光滑的门框。这些细小的地方都成为一种提醒,提醒着曾经存在的那个人。
然而斑已经不在这里很久了。
他必须缓慢地让自己承认,必须看到那个空置,那个再也无人填满的角落,那永恒的不在场者。
他必须意识到一切已经不再相同。
*
斑总是偏爱阴凉胜过阳光一些。到他家里的时候男人总是坐在不会被太阳射进来的那一侧,所以柱间已经习惯将他的坐垫摆在那个方向——即使斑并不正襟危坐,而是闲闲散散地倚在桌前,偶尔和他交换一些言语。那些或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现在柱间早已忘记了。他所清晰记得的只有斑停留在那里的姿态。
男人存在于此处。这个事实便是一切。这存在具有如此致密的重量,以至于交谈都会将其冲淡而失去那种鲜明的喜悦。在他自小到大所描摹的所有图景之中,那是不曾更变的一点。
他和斑。
他们所建立的村落。
他们所守护的国家。
这所有都凝聚眼下的这一刻中:他坐在这里,而斑半卧半躺在他的对面,就着落日的余晖看着手中的卷轴。那些建立到一半的房屋、仍然没有名字的村落、广袤的悬崖和丛林,都存在于这简单的图景那不可视的背面,那围绕着它的暗色花纹,那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意味深长的意义,令这目视的一切成为了全部的象征。他注视着这一切,在内心深处品味到一种深沉的喜悦。
“柱间,这里……”
斑抬起头,目光掠过他的脸。
“你在听吗?”
他探身过去看着斑手中的卷轴,伸手接过纸张柔软的一端。这一刻他们仿佛无限地贴近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斑,感觉到他低垂的眼,紧抿的唇,感觉到背上肌肉短暂的紧绷和随即的放松,连他们中间狭小的缝隙也成为了联系的纽带,令心跳呼唤着心跳,呼吸迎合着呼吸。这一刻柱间忽然意识到一个他本应不知的事实,这事实在长久的岁月中已经和他的心灵融成一体,因为太过密切反而无法成为认知的对象;但在这一刻,鬼使神差一般,那潜而未发的事实如同一道闪电一样,瞬间照彻了所有隐藏在理性藩篱之下的念头。
原来这一刻早已经埋伏在他的过去,只等着一个决定性的时刻才挺身而出、立在他面前。
原来这一刻早已注定。
“……柱间。”
斑叫着他的名字,戴着手套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将他的脸转向自己。
现在他看着他了。
“你在想什么?”
柱间没有办法形诸与口。他仍然沉浸在那发现的震撼之中,而言语一旦说出就将截断着突然而至的狂喜。斑无所逃避地迎接着他的目光,一开始是探询的,然后滑向笃定的一侧。
“斑。”
他终于能挤出这短暂的音节来。而斑点了点头。
*
那一刻永恒不变。
那一刻已经逝去。
这并不矛盾。
*
柱间想他应该已经习惯那空虚。
即使在狭小的村落之中他们也可以避而不见,或者一个人会踏上旅途,没有寄来信件,也没有约定归来之期。等待是漫长的,但等待不是否定也不是绝望,等待和笃定的希望相连,知道另一个人仍然存在于世界上的某处,知道再见位于未来上某个不定的点。在那么长的时间中他将自己投身于这焦灼的等待,甚至令等待填补了空隙,编织出某个甜美的虚像:关于“有一天”的承诺。
有一天那只酒杯还会被熟悉的手端起。
有一天那套碗筷还会被熟悉的人使用。
有一天那张坐垫上还会出现熟悉的身影。
有一天。
即使他熟知斑的性格和决绝,知道男人说出的话从来没有更改过。即使他明白等待延长下去不过落入虚空,那路过的脚步声永远不属于斑,偶尔飘来的声音永远不是熟悉的那一道。最终他只是惯于将等待披在身上,像是在岌岌可危的平衡里加上一点砝码。在炎热的日子里放上一把雪。
*
有时候极熟悉的一切也会背叛人。
房屋会忽然在视界里陌生起来。忽然发现的店家已经在街上伫立许多年头。日日观看的树木指向一道并不归家的歧途。有时候狗会忽然立起身子,警戒地看向虚无之处发出吠叫,如同察觉到言语将世界切割定义的一瞬。*
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是,一旦被命名之后,名字就反过来成为了言说者,而将他们抛入沉默之中。
木叶之里和火影。
他们起了这样的名字,将未来和理想都寄托于其中。那时候他们都尚且不知名字一旦离开两个人的对话进入言说的领域,就会成为新的准则和形范,模铸新的意义和魂灵。那时候他不知道他会成为火影,火影会重新定义他:他是千手柱间但也不是,他是一个被人们呼唤的名字,一个影岩上的符号,一顶帽子,一件斗篷。他是希望,是模范,是必须履行的义务,是所有不适当去做的事情。
他被名字一重一重包裹。与之相反,斑则将名字一件一件地解脱下去。
不是宇智波的族长也不是木叶的忍者:他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他最初的名字。
千手柱间或许可以追上去。而火影不能。
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无法摆脱这名字。
偶尔在注视自己镜像的时候,他会看到斑在名字的背后所投来的目光:冷冽的、漆黑的、难以解读的,从过去的某段记忆中遥遥望过来。那时候他们尚且亲密。是的,他仍然记得那个在河边的夜晚,月色下斑的身体半透明一般,从皮肤下发出苍白的暗光。他紧紧拥住男人,被理性所不能解释的恐慌占据,仿佛若非如此他就将失去他。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总是知道。然而男人迎向他的目光不带任何宽慰。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沉重地盘踞在斑的心头。在平静的每日里男人在和它生死相搏,有时候胜利,有时候败退。然而斑的骄傲令他绝不可能求援。话语只是徒劳地从他们之间流过
“不要再想了。”“我什么也没有想。”“就像这样,忘记它吧。”“我没有在想任何事情。”
越去否定就越是存在。越去遗忘就越被忆起。柱间压下叹息,将男人拉向自己,反复亲吻着他眉间深深的褶皱,直到斑不耐地挪动着身体点燃刚刚沉寂的欲望。
河水从他们的鬓边流过去,永不停歇地,令他们再也无法踏入那单纯的往昔,那时候他们仍然敢于做梦,敢于勾勒宏大的理想。而现在他们已经实现理想,理想却从他们的指间流逝下去。
“从此以后万事大吉。”*
故事的结尾。无法达到的完美的静止。
因为他们都活着。
*
慢慢地,他开始提起斑。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呼唤过他了。并不是基于不要提起叛忍的责任感,而是为了不提醒自己等待的长度。但现在这一切总之无关紧要。等待的虚像已经散去,那空缺开始明晃晃地昭示自己的存在,寻求言语的某种填充。
“不问问斑吗?”
“这件事斑会感兴趣的。”
“这橘子很好,拿一些给斑吧。”
诸如此类的话语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引起一阵无声的尴尬。人们望过来的目光带着些许的怜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曾经多么亲密。柱间于是抱歉地笑一笑。然后他会讲起他们之前的事情,那些在木叶尚不是木叶之时的事情,孩童之时的天真,多年的争战,最终的和解。在结盟仪式上他们曾经向着神明宣誓,交换杯子,饮下澄澈的酒液,那本应是两人之间再无隔阂的确证。
“这一切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扉间说,“我知道你不能忘怀,大哥,但是……”
话语的后半段终于悬置在那里。扉间避开他的视线。
“这里曾经是斑和我的村子。”
柱间说。他的神情竟有些像宇智波斑那般,冰冷而不可捉摸。
“……现在不再是了。”
“村子里一切都很好。”扉间试图证明什么,但他知道柱间的意思。可他不能任由千手柱间这样下去。木叶仍然需要他,甚至这个刚刚平定战乱的世界也同样地需要忍者之神的声名和力量。他知道大哥同样知道这些。“我们都在等你。”
柱间微微转过目光。在阴影里坐着他所等待的那个人,男人抬起眼睛迎上他的凝视,嘲笑地勾起嘴角。
“我会好起来的。”
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个谎言。
*
“你看不见在那之后的道路。”
斑这样说着转身离去了。那一刻的斑非常单纯:他像孩子一样充满雄心壮志,追逐着战斗,他的背影像是刃锋直直逼向柱间。他丢下这句话像丢下一个谜题,任由柱间反复思索。
他看不见,也想象不出。
他要到很久很久之后,在死后所获得的第二次生命里才会知道斑在追逐什么。到那个时候他才终于明白究竟是什么沉重地攀附在斑的身上,令男人的眼睛始终投向黑暗的深处,力图在超越现实的意义上寻求终极解答。
很久以后的柱间会想,如果斑告诉了他所有关于无限月读的事情——如果那不是一个虚伪的幻境的话,他会做出何种决定。在那过分辉煌以至于虚伪不实的理想面前,他会一口否定吗?他会反对那可能的过分牺牲吗?他会告诉斑这梦境注定无法胜过真实吗?还是他会拒绝斑去独自看守那无垠的梦境成为理想的牲祭呢?他想象过各种可能,却唯独不存在一种解答:他会站到斑的身边。
这或许是斑始终没有对他多讲一个字的缘故。
他可以想象到男人是怎样轻蔑地截断所有言语的通路,嘲笑着斩断所有理解的可能,抛却所有现世珍重的价值,仅只抱持着纯粹的战意而走上与世界为敌的道路。
那是一种骄傲而疯狂的选择。却也是同等绝望的选择。
然而在斑用以包裹自己的绝望和拒斥之间,他只留下了那一个空隙。
那允许柱间的长刀从后刺入他胸口的空隙。
*
直到斑死去之前,柱间从未意识到,丧失会如此深刻地改变一个人。
一个人死去——那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实体上的消失,而会在某个不可视之处留下可怖的空洞,令本该存在于彼处的全部事物皆尽被侵蚀下去。那过程无声无息,不可察觉,等到他发觉的时候,无从遏制的空虚已经取代了他的实存,余下的不过是为人所需的“千手柱间”这一外壳。
即使他确实是康复了。木叶之中谁也没有怀疑他们的火影大人已经从那严重的伤势中恢复。叛村的人已经死了,村子已经从破坏中回复,那么一切便到此为止,就连宇智波们也不会去过深地探究前任族长的行动背后的意义。不说是好的。人们在街上看到火影大人的时候恭敬地鞠躬行礼,孩子们将采来的花朵送到他的手里,村子有序运转,一切毫无瑕疵——没有一处破坏的痕迹,没有一声议论,也没有一道仇恨的眼神来证实那个人的存在。这是他们曾经的理想落在这世界上生长壮大的样子,本该是让他欣慰的景象,却决定性地缺少了什么。他微笑地站在木叶的街道上,听见一个声音在遥远的雨幕中嘶喊着。
……我要将我们的……不,将我的村子保护好……*
他短暂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看见斑站在了街道的另一头。
男人的神情如同怜悯。
在普遍的遗忘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持续地回忆着。就像是被什么所吸引着,他在现实的间隙之中无止尽地趋近那个空缺,就像飞蛾扑向火焰,石子沉重地落入水底。任由那空缺蚕食着他的记忆,余下一个又一个转瞬即逝的幻象。
那并不令他感到悲伤。怀恋的心情如同水中的涟漪,只轻轻一泛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光辉的回忆,那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刻,那个梦想仍然闪亮的时刻,就仿佛任何话语、任何事物都在将他带回那个原点,那时候他们的理想仍是一个,道路仍是一条。
在那些纷繁的日常中。
在他们的亲密和冷淡之间。
在木叶,火影,族人,仇恨,丧失,战争——这所有的一切中间。
他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分道扬镳的呢。
他思索着,意识到这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因为能给他答案的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回答了。答案的空缺反而令他们的分歧披上了一层无从解释的悲剧色彩:不知原因,无从挽救,犹如他们的厮杀早在他们相识之前就已经注定,而所有的努力不过将是将他们推向最终的结局。
这不是柱间会承认——所能屈服于的念头。
只是偶尔,在身体不可逆转的衰弱之中,他会感觉到在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注视着他。
你在等吗?
他无声地问着,然后看见静坐于屋子一角的男人嗤笑了一声。
啊啊。
这也并不是斑会承认——所会做出的事情。
*
扉间是在终结之谷找到柱间的。
他叹了一口气,发出了讯号之后才转向自己的兄长。男人看起来安好如昨,只有扉间知道他正在缓慢而确实地朝向另一个世界走去。
“你不应该一声不吭就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他在他身边坐下,尽量不让自己的发言看起来那么像是训斥。
“抱歉。只是走着走着……不自觉就。”
柱间说。他没有力气再去瀑布的顶上了,因此只是坐在谷底看着河水从一度被截断的河床上流下。这被强力破坏的地貌上似乎还残留着某种不安的氛围,并没有一只鸟一只动物敢于来到瀑布边。水声令四周显得更为寂静了。
“村民们会不安的。……尤其是这个地方。”扉间说。他眉头的皱痕似乎已经良久没有松开过。
“遗忘真的好吗,扉间?”柱间摇了摇头,“过不了几个世代,人们会忘记我们的名字,忘记宇智波和千手的争端,忘记斑……但是就像这山谷一样,发生过的事情是不会轻易地消失的,那些暂时掩盖在水面下的东西早晚有一天会重新浮现。”
扉间眯细了眼睛。
“别忘记这些。就像别忘记木叶是怎样建立起来的一样,也别忘记我们是怎样争斗的,别忘记我做过什么样的错事。”柱间低声说,“现在我只能拜托你了,扉间。”
“那不是大哥的错……”
扉间还在说着什么,但柱间并没有在听。在河对岸的少年感到无聊似的站了起来。他穿着黑色的长袍,一头短发刺猬似地乱翘着。
等等。
他低声说着,那言语还未形成便消散了。
对面的少年回过头。他从遥远的过去向柱间投来一瞥,然后咧开嘴笑了起来。
下一刻,他就像从来不存在过那样消失了。
“大哥?”
柱间注视着空无所有的河岸。
他知道那里一开始就从未存在过任何东西。
“我们回去吧。”
他说着站起身来,听着那场没有停过的雨,朝向他们的往昔走去。那不在之人的虚无如此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再也没有等待可以用来欺瞒,再也没有记忆可以用来饲食。但是他含着微笑将这空虚怀抱在自己的躯壳之中。因为要走的路已经不多了。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