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柳始青
默苍离的目光只短暂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就移开。男人是不太常盯着人看的,甚至眸子也因为墨色太深,而给人以一种万事万物不入他眼中的错觉。他就这么缓缓走入正殿之中,无声注视了片刻供奉的佛像,便转头去观赏两侧壁画。
俏如来收敛声息站在一边,反而是知客僧人看见默苍离转过来,介绍说:“默先生,这位就是过来我们这边帮忙的学生,高材生喔!俏如来,这位是默苍离默先生,很有名的小说作家,专门来取材的……”
默苍离这时候淡淡插了一句:“以前见过。”
“哎呀,那真是有缘份……”
知客僧人又在说什么,俏如来没有注意,因为默苍离此时已经走到了他身边,仰首看着壁上已经被时间磨蚀得多少模糊难辨的壁画。两人的距离近得他似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那让他有些想要逃走。
“画的是什么?”
默苍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天人与阿修罗的征战。”俏如来慢了一拍才回答道。
“不符常规。”默苍离说。——这也确实。一般寺庙的两厢壁画往往都是佛陀弟子或者护法天王(壁画在这一点上往往是经费匮乏、无法制作雕塑的代替品);但是这里的壁画则显然是一个故事的某部分。
俏如来说:“恐怕是供养人的要求。”
“你有可以支持的文献?题铭?相关地方志记载?”
“没有。”
“那就是你自己的臆测。”
俏如来抿住嘴唇:“是。”
小说作家没有继续将质问进行下去。他驻足片刻,便转身向殿外走去。知客僧人对俏如来一礼之后也走了出去。
俏如来慢慢地、缓缓地出了一口气。手心里都是汗水,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而阴翳之中的那些壁画,也变得模糊而不辨线条。而只有两个字,反复在思绪中回旋着。
真好。……真好。
俏如来本来以为默苍离当晚就要返回市内——这座寺庙地处偏僻,游客稀少,那些为了古建和壁画而来的摄影发烧友们往往也赶在天黑之前下山,才能搭上回程的巴士。结果就是,当他在斋堂自己热饭的时候,就看到了悠悠然抱着iPad走进来的默苍离。
“一份素面。”
像点菜一样地吩咐过之后默大作家就坐到桌子上去戳他的平板了。俏如来很勉强没把勺子掉进大锅里捞不出来,结果还是将面条弄好恭恭敬敬端上去,才敢问出来:“您没回去?”
“取材。”默苍离说,似乎这样就解释了他要在这里短住的事实,“晚上只有你?”
“大师们过午不食,做饭的师傅不会过来,留一些食材我们自己解决……去年来田野实习便是如此。”
托盘里两只粗瓷碗盛了阳春素面,面条雪白,汤汁调成褐色,豆腐笋尖之外别无他物,唯一点了两点芝麻油,飘起些许油花。默苍离没抬头,只说:“你是要站着吃饭?”
“不。”
青年脸上一赧,很快坐下。默苍离吃饭照例是眼睛不离iPad,俏如来一边吃一边偷看,觉得男人这样竟然完全不掉东西也是一种难得的本事。结果是默苍离忽然抬起眼,说:“别用你简单的想法揣度我。”
俏如来脸刷的红了,但还是坚持说:“吃饭的时候看东西不好。”
默苍离又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玩他的iPad。
俏如来在心里叹口气也只好继续吃饭。和默苍离这么面对面坐着吃面(还是他做的)总好像有点虚幻不实,但是刚才偷看被抓住总不好故技重施。两人吃过饭,默苍离一言不发起身离去了。俏如来将碗筷端去收拾,再出来时候,暮色四溢的庭院中已经不见人影。他穿过院落一路走回去,回到客房的时候看见对面房间里亮了一盏暖黄色的灯。
俏如来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最终转身进去。
第二天俏如来便就开工,将八尺宣纸固定在画板上,搬来立灯,研墨调水,便开始全神贯注地临摹壁上画幅。他专心工作,直到告一段落、放下笔来伸展一下的时候才赫然发现默苍离就在身后。
俏如来绝对是惊吓过度才没叫出来。
“……您来多久了?”
默苍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俯身过来看着俏如来的画稿,说:“这样似乎更清楚了。”
“您对这幅壁画……感兴趣?”
默苍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近了些,注视着俏如来大体勾勒出的群体轮廓:“我昨天查了一些资料。这幅壁画的主题并非传统的主题,或许没有经典依托,而是画匠自己独创的主题。你怎么看?”
“我……我还在学习中。”
“你就没有自己的思考吗?”
俏如来后背一凛,定了定神,道:“我考虑过这幅壁画可能是以佛法故事做喻托。”
“哦?”
“有时候一些事情,不会被历史记载下来,也不能够形诸笔墨。而那些想要将事情记下来的人就会将之寄托于他物,以故事、绘图的方式传递下去。如果画中内容无法在佛典中找到相应典故,或许……”俏如来迟疑一下,还是看着默苍离将这句话说了下去,“里面或许藏着的是一个和佛教全无关系的故事。”
殿中一时间变得极安静。俏如来紧张地等待着对方的批评,但是默苍离却在片刻的沉默后略略点了点头:
“或许如此。”
“……您的想法是?”
“你才是研究它的学生,为何要问我的想法?”
“呃,这……”
俏如来一时语塞。而默苍离后退一步,说:“你继续罢。”
“您还要留在这里?”
作为回答,默苍离打开了手中的iPad。
俏如来做了个深呼吸,继续提笔开始勾勒。天人衣褶翻飞,衣带如云;修罗战甲烁烁,刀锋凌锐。四对征战造型构筑了壁画的四角,而正中做圆轮造型者,却是修罗手中长刀刺入天人胸口的一幕。俏如来一笔一笔勾下去,心中忽然有个猜测像是墨滴入纸,慢慢洇开。
……可能吗?
他手一顿,好在还留着些许警觉,没在画中捺出错笔。他索性退后一步,去钵里洗笔。墨色慢慢从勾线笔上脱下,像一缕烟一样在无色的水中散开。俏如来低着头,想,应该不会——怎么可能会那么巧?
此时中午的钟悠长地回荡起来——是吃饭的时候了。俏如来按下心头激荡,准备叫默苍离一起去斋堂,回过头去才发现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接下来的两天俏如来仍在和西壁这一幅壁画奋战,默苍离则一贯神出鬼没,有时候过来看他画画,有时候则在庭院里思考什么。知客僧人有时候送茶水过来给辛勤工作的学生,顺便和他扯起默苍离,直说这位作家了不起,小说本本畅销,若真以这座寺庙取材出书,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古寺也能出名。
俏如来笑:“那岂不是搅扰诸位清修?”
知客僧说:“若香火真足够旺盛,古建壁画也能得到好一点的维修。你看,你现在描画的这一幅,人物脸孔年深日久,已经全部磨损而去了。纵然请来的施工队妙手弥补,只怕也不会是原来样子。”
俏如来叹一口气,道:“生住异灭,皆有定数。”
知客僧人笑,说:“你这小子,挺有佛缘。想过入我佛门庭吗?”
俏如来笑着将这话题带过了,最终勾勒到天人空白面孔的时候,笔锋顿一下,仍然是毫不犹豫地带了过去。
那天下午渐渐乌云密布,没半点阳光。佛殿中光线本来不足,又失了天光,两盏立灯也不够亮,俏如来勾线勾得眼睛都酸了,偏偏赶着进度,将最后修罗狰狞面孔细细描完,才舒了口气,想明日总可以进行另一侧工作了。抬手看表,发现已经快要七点,吓了一跳,匆匆将画具收一下便往斋堂赶。
斋堂里面仍亮着灯。默苍离正窝在他的老位子上玩iPad,见他进来抬一下头,说:“晚饭。”
“抱歉抱歉,画得忘记时间了。”俏如来说,正准备去看中午师傅留下来什么,就听默苍离继续说道:“你的那份我放在一边。”
俏如来往厨房里走的脚步一滞。
而默苍离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那里,仿佛谁也没办法让他从iPad上面离开一秒似的。俏如来走进厨房,看见流理台上正放着一份素面,端起来的时候仍然能够感到温度。他默默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端着碗走出来,坐到了默苍离的对面。
“多谢您。”
他小声地说,然后头也不抬地吃了起来。
默苍离到底有没有从iPad上面抬起头来,俏如来不敢确认。心里那点不能言说的情绪像是疯长的藤蔓一样塞满整个胸膛,理不清头绪,辨不清原来,一念间却已经将心口缠得无法喘息。
终究还是,说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