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里风 番外 江南江北
一
——那一日,实是已近年关。
大雪从中午下到现在,四周一片白茫茫灰沉沉,偌大雪片剪碎鹅毛一样,被寒风卷挟着劈头盖脸地扑过来,几乎丈许之外便不辨人影。通向风陵渡的驿道上冷冷清清,便只见一匹马载着一个人踽踽而行。眼看着天色就要暗下来,他紧一紧风帽,尽力催马前行,好歹是在全黑下来之前到了渡口。
摆渡自是停了。原本还算热闹的渡口上此时亦空空落落,只余几处空落落压着积雪的棚子,往日在此招揽生意的村人早已回家了。骑马的人左右望了一下,总算望见不远处摇摇摆摆挂着一盏气死风灯,似是映出一角酒家的招子。他便催了马赶到门前,抖去斗篷上落雪,推门进去。
可惜店里亦是不大。桌子已经挪到边上,一盏明昧不定的昏黄油灯并不够亮,映出中间一只不大的炉子,四周围着条凳上已俱坐得是人——一个道士打扮的正坐在门口对面,右手边坐着两个青年剑客,而对面则是一个仍未及弱冠的少年书生,正翻检着书箱里面书本,生怕一路上风雪给打湿了。他去了风帽,先团团作了个揖:“各位前辈多有打搅。”
那道士只皱着眉,道:“雪大,你且仔细关紧了门才讲话。”
青年自然称是,反手密密关好了门,才在最后一张长凳上坐了。那书生这时将最后一卷书也重新置于书箱之中,看了看青年打扮,忽然“咦”了一声:“你可是兴欣山庄弟子?”
那青年显然也未想到有此一问,他上下打量自己一下:“小先生何有此问?”
“我猜的。”少年书生笑眯眯道。
“啊?”这青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书生摆了摆手:“我这般说,自然不是胡说八道。首先,你定是个练武的人,这看你腰间太刀便可知道。其次,眼见着将近年关,你却并不是回家的装束,明显仍是身负差事。这最近江湖上又有何事这般教人着急呢?我想来想去,便也只有西北军中事。”
“那您为何不猜我是霸图会或蓝雨阁人?”青年不解。
“自然是因为已经猜过啦。”书生指了指那位道士,“这位便是霸图会外门副舵主夜未央夜先生,而这两位便是岭南蓝雨阁外门春易老及蓝河两位剑客。自然,你也可能是轮回城弟子,只是轮回城地处西北,难得来到中原,这时节更难得走开,因此我便猜你是兴欣山庄弟子,是也不是?”
那青年面露佩服神色,正要说些什么,便听对面夜未央嗤了一声:“这么猜的话,也并不难猜。”
那书生也不恼,只道:“诸事若不说破,自然听起来便惊人耳目,可惜再厉害戏法,禁不住说破,我这点小伎俩,当然也不值什么。”
对面春易老便笑:“夜未央,你这气性好没道理。你霸图素来和兴欣不对付,自然不中意兴欣山庄弟子,跟茶先生这猜人的把戏容易不容易又有甚么关系?”
青年听了“茶先生”这个称呼,才知道这位博闻多见的少年书生,原来便是江湖上丹青会中最近声名鹊起的一位茶小夏。
而茶小夏也不过笑笑,道:“大春先生,恐怕您这页还是老黄历罢?这一次西北战事起,江湖诸门派联手以助西北军事,还不是兴欣山庄与霸图会两厢首先倡议?当日叶修独入霸图,请霸图会下属镖局做大票军饷的一趟皇镖,便是此事引子。”
“你没听说当日叶修连战三场,一胜一平一负,最后还是军师张新杰退让一步看在多年交情面子上,才算应了这一趟镖?”春易老口上虽说,眼睛却瞟着一边夜未央,显然等着霸图中人出言纠正。
果然夜未央咋了咋舌:“休说得和我霸图会分不清轻重缓急一般。这次西北动乱,多少只眼睛盯着,多少股劲儿拧在一起,若不是你蓝雨阁和皇家拆不清解不开的那点联系,你们会轻易下水?为国效力是一码事,但这差使里面有几重的诚意,我们总得知道清楚——这一条,正是着落在叶修身上:他敢单枪匹马地来,能把这事里面厉害摊开了讲明白了,我们霸图才好下水。”
这时候茶小夏亦拱了拱手:“霸图会深明大义,确保西北军饷无一毫疏失,便是解天下万民于倒悬,茶某在此谢过。”
夜未央弄了个大红脸,道:“先生太过客气。这次西北党明,来势汹汹,竟欲长驱直入,占我河山,便是所有人出力时候。若有犹疑,不过是怕辨不清奸党恶徒,反而一腔热血为他人所用,才是哭都无处哭去。”
众人都点头称是。而茶小夏又转过来问青年:“这位小哥便是从西北军中来?”
青年腼腆一笑:“正是。”
“听闻前日党明军队围轮回孤城,兴欣山庄与轮回诸人联手御敌,苦守七天七夜,方等来大军回援,可是如此?”
青年沉吟一晌。他本来面目温和,见了屋中众人也多恭谨,可提起西北军事,他身上便凭空多了几许肃杀之气——便似当日厮杀,仍在他身侧铮铮作响一般。他摇摇头,道:“当日在城上,如何想得到那么多。只是轮回城恰好在关隘之上,我们若退了,便是将一条大道拱手送给敌人,如何退得?茶先生说是七天七夜——最后几日战得狠了,我们都记不得是几时几刻,只记得向前拼杀便是。”
众人听了,一时亦静下来,风雪里寒气都掩上来,便真个似厮杀场边。那青年忙道:“最后,幸得喻阁主做参谋的朱雀军得以及时赶到,如若不然,我等恐怕也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话说完,大家都转头看着蓝雨阁两位剑客。春易老道:“如不是轮回城守住了,我们反攻亦没那么容易。好在现下局势安定下来,我与蓝河,便是从西北军中回去团年——阁主他们事情紧走不开,只叮嘱我们定要代他们回去和阁中弟兄欢聚。”说到这里,便连春易老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蓝河也跟着道:“只盼明年开春之时,战事便得终结。”
茶小夏清清嗓子,问:“大春先生,蓝河兄弟,恕我冒昧,难道喻阁主便不会如先前的雷霆院主肖时钦一样,入朝为官吗?除了喻阁主,还有孙翔这样一流猛将,亦入了军中任职,我又听说你阁中黄少天亦是名将之后,难道便不想依此进途,博个功名吗?”
春易老和蓝河对视一眼,笃定道:“不会。我等在岭南逍遥自在,便算此一时报效国家,过了危难之际,自然蓝雨阁诸人仍要回来的。”
夜未央亦道:“自然如此。便算眼下给官家办差,我等还是江湖儿女,如何能效那些衣冠之辈蝇营狗苟,受那些闲气?”
这话一说,在座诸人都道好,春易老更是说:“为你这句话,便当浮一大白。”
夜未央只摇头:“可惜这乡村野店,便连壶浊酿也找不到,真真败兴。”
茶小夏道:“却也未必。这长夜寂寂无聊,既没处睡觉,又无酒助兴。不若我们就把那昔年故事说一说,以它当酒,也做个排遣。不知道诸位以为如何?”
“故事?”
茶小夏微微一笑:“茶某入丹青会,便是深慕江湖英雄之故,只可惜,生得晚了几年,未见得华山剑试风光,只能在卷宗之中见得昔年英雄故事,常以为憾。今日虽然因风雪被困渡口,却能遇见诸位,对茶某来说,若不听上几个故事,总是不甘心的。”
春易老朗声一笑,道:“既如此,便由某来先讲一则故事罢。——当然,我说的可并不是我自己的故事。”
“那先生要讲什么故事?”
“自然是我家阁主故事。”
春易老说到这时,忽听得屋顶上传来一声声响。青年便起身出门查看,片刻后回来,道:“是屋边树枝为雪压断,落了下来。”
众人点点头,便又重新端正,只听春易老讲这故事。
二
“那还是十年前事。”春易老眯起眼睛,似是又想起当年事情,“老夜,你和我一般,都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自然知道异兽在当年的厉害,现在全不能比。现在一年到头,方圆百里恐怕也就见得一只,当年总是大小成群结队,泱泱而来。”
“——可有这么厉害?”茶小夏道,“那时我还未就学,便是只听闻异兽厉害,从未亲眼见过。”
“厉害得紧。刚出来时候,绝大多数异兽刀砍不进,枪插不入,一只异兽便一百个人收拾,也未见得收拾得下。好在当年蓝雨阁中多有奇人异士……”说到这几个字,似是想起了什么人,春易老只扶额,顿一顿才道,“才知道取异兽肢体熔铸武器,到了后来,大家总算进退有度、知道如何配合了,每次异兽若出现,如何警示,如何迎敌,往往都是阁主、副阁主与诸客卿一马当先的。”
“但我听说,喻阁主并不擅武艺。”茶小夏道。
“确实。我家阁主随老阁主修习的是大手印法,虽可以限制异兽、以为助力,并不能真正自保。”春易老道,“我要说的,便是十年前一次。那日阁中鸣起警号,原来是从西方跑来一只偌大异兽。这异兽我们现在也不知名字,只是口吐紫电,六足三目,身后脊背上一排钢刺。自然,喻阁主便调动诸人围攻,结果却发现打起来意外容易——竟是单看着块头儿大,实际上没什么能耐。”
这下倒是夜未央也开了口:“真这么轻易?这种异兽,往往便有特殊能耐,你们莫不是落入圈套了罢?”
春易老叹了口气:“——便是如此。当时眼看那异兽将死,我几个老弟兄就说,这东西大虽大,是个夯货。而恰巧副阁主逮了个空儿,冰雨一剑抹过它脖颈要害,那黑血淋淋漓漓落了半下子。”
青年也一惊,道:“可是有毒?”
“开始大家也怕这个,杏林弟子便扔那些解毒符纸出来,”春易老比划了一下,“尤其是黄少,站的地方不当,被淋了一头,估计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可是大家刚反应过来那血并没毒的时候,就看那异兽身上钢刺全耸起来,如利箭一样,嗖嗖嗖地飞了出来,一下子将那没防备的全放翻在地——甚至有几个伤得太厉害,甚至等不及一张急救千金方,便已去了。”
座中诸人,除了茶小夏都见过这等情况,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春易老顿一下,又道:“而当时我在阁主身后丈许,便看见一根钢刺,直朝阁主飞来,我心里便想:完了。那时候再往前抢,以我能为,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却就在那当儿,我听见‘锵’地一声——原来是黄少闪身过来,一剑将那钢刺斩落在地。最可叹的是,便那时候,他脸上还为血所迷、看不清楚呢。”
茶小夏击节赞道:“不愧是有‘剑圣’之称的黄少天,果然了得。”
“能如此一致、同心对敌,”夜未央道,“果然默契亦和我大当家及军师相若。”
春易老呵呵一笑,道:“这故事还有后续。可惜后半段却不是我亲眼所见——蓝河,你便把那日城上发生的事,讲来听听。”
蓝河点了点头,接着春易老话头讲了下去:“那时候我随着黄少及阁主将将到了边关。阁主虽然蒙官家钦点,但毕竟仍是江湖之人,那些州官牙将言语之间,便对阁主很是轻视。我和黄少跟在阁主身后,心中甚是不平,但阁主一向云淡风轻,也并不对此说些什么,只依旧行事。”
那青年又说:“看来即使在朱雀军中,也辛苦得紧。”
“我们江湖人到了军中,哪有不辛苦的呢?不过战事为上,也顾不得了。”蓝河又说,“——后来两军对阵,敌方有个猛将,一连伤了我方三员将领。这时候那朱将军便要闭关拒战,偏偏这时候,黄少从帐下站起,前行三步,道:‘少天请战。’”
夜未央吃了一惊,道:“我固然知道黄少天那手剑技举世无双,可毕竟马上步下是两重套路,他真能打得过对方吗?”
“我当时也这样想,直急得要死。”蓝河道,“偏偏阁主极笃定,只道一声‘小心’,又对朱将军说‘少天自小与黄将军一道,娴熟弓马,这许多年功夫并未曾放下,或可一战。’朱将军自然半信半疑,但看阁主与黄少都十分笃定样子,也就牵了马,叫他一试。黄少上阵自然不用剑,从兵器架上挑一杆银枪便策马向前。那敌将道:‘来者何人?’黄少又是一贯作风,道:‘小爷我便是中原剑圣夜雨声烦打一场百两银子上下今天和你免费切磋其实是你赚了小爷我亏了看枪——!’”
这一大串话,也难为蓝河竟然模仿得惟妙惟肖,诸人一时都笑起来,便连蓝河也禁不住笑,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却看黄少手中花枪,真个比他那些啰唣还令人眼花缭乱,三个回合,就将敌将挑在马下。我们这边一通得胜鼓敲着,黄少刚刚打马过来,对面竟起来一个弓箭手,持柄重弩,混在对面阵中暗施偷袭。当时众人也没几个注意到,直等那箭破空而来才喊起来。我当时心下只道糟糕,忽然,便见金光一闪,竟从黄少身周升起一道六字真言结界,那箭在上面一碰,也就落了下去——自然是我家阁主手笔。”
蓝河说这一段故事,极是清晰抑扬,几起几落,扣人心弦,直等着他说完了,半晌众人才舒一口气,茶小夏道:“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我们想来,固然危险。”蓝河摇摇头,“可黄少阁主如何默契?他们彼此,早都谙熟于心,便连性命也托付得的。”
众人又叹一晌,夜未央这才道:“若如此,我也有一则故事可说。”
三
于是屋中诸人便就转向夜未央。习杏林术的道士略思索一下,道:“其实我霸图会中,大当家脾气最硬,可军师也不落于后。偏偏这二人固执成这样,却鲜少有意见相左之时,也令人啧啧称奇。旧事虽然多,我单说一则这次押镖时候故事罢。”
“我听说这一趟军饷路上也是颇多波折?”茶小夏又问。
“确是如此。”夜未央叹口气,“那一批镖货,来源特殊,虽是军饷之用,来源却是中草堂所掘出一批旧日海宁王所藏宝藏,多有金玉玩物,并不比寻常银两。”
“中草堂之事,我亦听闻,”青年道,“王堂主说自己乃方外之人,所掘出宝藏于己无用,中草堂又只靠草药济世救人,几时需要这些阿堵物?于是便皆捐做军费了。”
“虽然王堂主如此爽快,但当时这笔宝藏,亦抢了个头破血流,”春易老摇摇头,“也就是王堂主善于谋划,兼之当时嘉世烟雨皆与其表面相争、实际背地相助,否则中草堂又怎么能顺顺利利,在众人眼下将那宝藏偷梁换柱取走?这要说起来,又是一则精彩故事了。”
夜未央点了点头:“不错。不过这中间细节,我就不知道了,还是说我们押送事体罢。这笔宝藏之前在中草堂手上经过,江湖上眼热者亦多;更不要提朝中还有一排力主和议的,便恨不得将这笔镖货按回地里,说什么也不想叫霸图将它送到地方。大当家和军师商议许久,才定下来兵分三路,两路皆为诡兵,剩下中间一路,便由大当家、军师亲自押送,取旱路而至京师。我等诸人,皆是加了百般十倍的小心,就怕出甚么闪失。”
茶小夏屏住呼吸,道:“——但这一路,只怕也并不平顺罢?”
“自是,若是每天晚上逮不住一个小贼,大家就觉得心里跟缺了什么似的,浑身不得劲儿。”夜未央大大叹了口气,显然是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但霸图会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帮派,只怕寻常贼子,在你们手上走不过几个来回罢?”茶小夏笑道。
夜未央正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亦没有想到,最难防的,并不是那明抢暗夺之人。眼看着将到京师,便算我们还加倍小心,也觉得大约此后便一路平顺了。却没想到,离着京城还有一天路程时候,我们被一支军队截住了。”
“军队?”春易老也怔了一下,“我知朱雀玄武二军现如今皆在西北征战,青龙军镇守帝都轻易不出……难道拦截你们的,是地方厢军不成?”
“一开始我也这么想,还以为是当地州府派出来护送的——只没想到,那原来是兵部人马。”
茶小夏疑惑:“这是特地而来,接应你们的吗?”
“恰恰相反。”夜未央叹了口气,“我们这笔军饷,一直便是要避开兵部,直送到京城皇风营中。若入了兵部,只怕便要在朝议政争中消磨大半,便是到不了西北军中。而当时为首那个刘侍郎,便极不客气,叫我们大当家和军师过去问话。但张军师早准备好这种情况,竟是将那侍郎种种要求打回,言语之间滴水不漏,便言除了圣旨上所言,杨聪、白庶二人之外,这笔镖绝不会交到第三人手上。”
“那侍郎自是极不甘心了。”青年叹口气道。
“自然。他什么也不说,要我们全体去他山庄与他饮酒,便说是犒劳。倒是军师早已发出联络符鹤,只等着京城接应人士赶来;我们又为兵员围困,便大当家便说——有什么筵席,在此处也是一样。”夜未央道。
“只怕是宴无好宴。”春易老神色凝重。
“当时并不觉得,只以为是官场虚应故事。那侍郎倒也殷勤,便摆开酒席,还亲自把酒,道敬二位英雄一杯。军师当即取过大当家面前酒杯,道:‘他量浅,未免耽误正事,且由我代饮了便是。’那时我便觉对面侍郎面色并不好看,毕竟见识少,不知道怎么回事。”夜未央说到此处也叹了口气,“直到饮了三巡,那侍郎点点头道,‘若诸位执迷不悟,也只好吃一盏罚酒了。’竟然还是要动手的架势。我们便各自操刀,唯对方都是兵士,数量又多,心里已经发狠想着便多杀一个也是赚了。这时候张军师道:‘侍郎虽然好谋算,但不觉得,此地离京城太近了么?’当时我们两队人马,正停在道边,剑拔弩张围拢做一团,而军师这句话说出去,便听见北面马蹄声杳杳而来,来了一十八名黑衣骑手,为首一人做朱衣文官打扮,道:‘刘侍郎,这件事,您似乎管得太宽了一些。’”
春易老一凛,道:“——这人难道是?”
“不错,便是叶修那个同胞兄弟。”想到当时情形,夜未央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个诡异表情,但还是向下说去,“当时叶秋只道:‘此间事,我三零一番既来了,便自是我等料理,多谢刘侍郎照料至此。’那侍郎知道自己这事算是黄了,面子上寒暄两句,总算带着士兵走了。我们众人刚放下心,便听军师说:‘便最后一程,亦不可放松警惕。’说罢,竟是跌倒在地。”
众人皆一惊,蓝河心念电转,道:“可是酒中有毒?”
夜未央点了点头:“是。不知谁给那侍郎使的计策,虽然用的是一把壶,内中实际是两重心,可叹我们只看对面是个官儿,便失了警惕……”
而青年想一想,道:“——只怕,张先生应是看了出来?”
“虽瞒过了我们,哪里瞒得过军师?”夜未央叹一口气,“只是他为了拖时间,免得当即动起手来,便自己一人挡在了前面。”
众人感叹一晌,茶小夏道:“便算霸图多杏林弟子,能有那解毒法子,但也照样是自损八百……只怕韩大当家极是愤怒罢?”
夜未央叹了口气:“何止。那几日,他头上便跟自带了片乌云似的,走到哪儿阴到哪儿。便算后来张军师醒转过来劝他,也不成。那时节我们镖也送到了,便在京城皇风营里寄居,等着张佳乐林敬言二位客卿过来汇合。三日后,张林二人并着秦牧云、宋奇英都来了。韩大当家只天天在堂上坐着等他们,见他们来了,第一句话便是:‘操家伙跟我走。’”
大家心里都想这难道是要谋杀朝廷命官?又看夜未央一笑,道:“当时我们也吓了一跳,也不敢拦,就远远跟着诸位当家到了侍郎府邸。那侍郎家人出来问话,大当家只从怀中掏出一张工部文书——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弄来的,道此宅年久失修,恐坍塌伤人,只得拆了。说着,一拳轰了前廊一根柱子。张佳乐早便知道端倪,跟着吆喝一声‘要命的闪’,竟是将雷火弹漫天花雨一样打了出去。我们也乐了,跟着上去就拆啊,不到一刻,就把偌大个侍郎府夷为平地——那侍郎刚跑出来,就看着自家正堂擦着他脚后跟塌了下来,吓得他尿了裤子。韩大当家正站在院里,看着他,只道了一句:‘这房子忒不结实。’便带着我们转身走了。”
这话说完,屋中众人一时都笑起来,纷纷道:“痛快痛快。”茶小夏更道:“素来便闻霸图会行事爽利,今日闻听,果不其然,便是比痛饮一场还要痛快。”众人又嘲一回那无用京官,最后蓝河问:“这位小兄弟,你既从轮回城上来,眼见诸事,亦是定有可观之处,何不与我们说上一二?”
那青年腼腆一笑:“有固然有,只可惜,并不若诸位前辈故事那般快意。”
众人想到之前传闻,又道:“这次轮回被围七日,想来必是极惨烈的。”
青年沉吟片刻,道:“其实初几日,我等仗着城坚,又备足滚木礌石火油诸物,众人轮值,还算支应得下。最惨时候,还在第五日上。”
四
春易老这时也插进来,问:“轮回城围城一事,传到朱雀军里,都已经是第三日时候事情了。却不是说本来雍州守军还在前沿,战火不会波及轮回城吗?”
青年点头:“开始确实如此。我兴欣一众,也主要是代百花谷送当时特制一批强弩过去,因为当时一应物资,都在轮回城中转,自然我们也就押送强弩到了轮回。刚到得城中,就听说前线守军大幅溃败退散下来,这消息不及半日,残兵便进了轮回城,说是党明一支精锐便追在后面——原来更北一线,党明与我玄武军相抗,在青龙峡、白水滩等处鏖战不已,眼看陷入僵局;便出了奇兵,想越轮回而过雍南,以包抄大军后路。”
“若是如此,那可真是……”这话一出,春易老和蓝河都神色严峻——他们当时随朱雀军正向雍南移动,自然知道形势如何危急——若不是轮回城顶住了,朱雀军便是调转不及,眼看便要被党明军包抄后路。
“只恨当时雍州守军无能,失了前方关隘,残兵败将退入轮回,竟还吆五喝六,想支应轮回人马。”青年说起来仍然带着些不平之意,“当时那将领基本失了一半兵马,还满口胡言,便是周城主及江副城主极好脾气,都在那里听着,还想和他分说。我家庄主听了,只道‘这等庸人,只能误国’——便就出手将他打晕了,找了个地窖,将他塞了进去。”
夜未央瞪圆了眼睛:“这也成?不愧是叶修,尽行这不靠谱的事情。”
“当时事急,只得从权。他与周城主合计,将残兵并了轮回外门弟子一同整编,刚刚在城墙之上排开队列,就看见自外面谷中起了一线烟尘:便是党明那一支精锐骑兵,早已趁势而来。幸好此时轮回城已大门紧闭,在关隘前置了鹿角路障,墙上巡视兵丁弟子,皆持百花谷新制强弩,使得骑兵不敢冒进,这便首先拖过三日。”
青年说到此处,茶小夏也松了口气:“幸得周城主叶庄主决断得快,若不然,这骑兵突进,便算是武艺高强,也拦之不住。”
青年点头应道:“便如先生所言。第四日上,党明步兵跟上来,开始以云梯攻城,被我们一顿强弩加上滚木礌石,打落下去。那时我们亦向朱雀军中传递了信息,计算一下,若再坚守三日,便得支援,当时觉得尚守得过,心中还多少有些庆幸。”
“便是第五日上出了变数?”
夜未央想起青年开头所说,道。
“不错。”青年深深吸了口气,片刻后才道,“——第五日上,党明军队竟是将一路上劫掠而来的百十雍州百姓推到阵前,强逼轮回开城。”
此话一出,众人都静下来,半晌,才听夜未央恨恨一句:“这般禽兽!”
那青年亦似想起当年惨景,眼睛都有些发红,道:“那些百姓被他们所驱向前,便是想要逃进城中,而党明军队就跟在后面,还以长枪驱策,更有一个骑兵,竟直接拿枪尖挑了一个小儿……”他说到此,亦不敢说下去了。
茶小夏这时,却慢慢问道:“——但轮回开城了。是也不是?”
这话一出,春易老、夜未央、蓝河皆一惊,转头看向青年。青年此刻神色凛然,之前那些腼腆神气,亦是不见,只道了一个字:“是。”
“……若是日常厮杀惯的军人,只怕百十百姓,亦能忍下心来。可是江湖十大门派,一开始皆起于天地动乱之际,无一不是为护一方民人而开宗立派,这等情形,如何肯残酷到底。”茶小夏慢慢道,“——只是,此举也忒冒险了些。”
青年点头又摇头:“便算冒险,总比日后梦里都睡不踏实得好。下城之前,叶庄主便说,此一去,便是与这百十民众共存亡,若不能杀出一条血路,就是将我们自己赔在外面,也不能让敌军越雷池一步。——其实,按他意思,本不肯叫周城主下去的。”
春易老摇摇头,道:“但周城主定是坐不住的。”
“当时事情紧急,其实没什么商量余地。只是等我们出了城,才看见周城主也跟了出来——那时哪儿还来得及分说?只是一力拼杀罢了。”青年道,便似又看见那日厮杀惨景,“当时众人皆杀红了眼。后方安文逸方明华守在门口忙着放百姓进去,又不住丢那急救千金方;而周城主、叶庄主各自跃马提枪厮杀,都是以一挡十;最后眼看着众人都快进去了,而党明大军也追上来,沐橙姐只持了吞日,也不顾敌军弓弩,连珠箭扫射下去,硬是挣出最后一线空隙——可眼看着庄主马匹就到了门前,忽然嘶鸣一声,瘫软下去——原来已被追上来人用长刀砍断后腿。庄主察觉不好,便已离镫,于鞍上一纵向前,不免后背仍然着了一二支箭。而周城主本来已要进城,便忽然勒马回转,长枪直挥,竟是以枪带了剑气,直直将追上来兵丁逼退一丈开外,才同庄主一同回转城中。那一瞬兔起鹘落,我们眼看见城门紧闭、看见周城主与叶庄主两人都到了城内,才发现自己竟屏住一口气不敢喘息,而背后的衣衫,尽已湿透了。”
——青年这般说,而屋中诸人,便也是屏息静气,听到最后一刻才舒了口气。蓝河道:“别说眼看,便我这般听着,掌心也汗湿了。”
茶小夏亦道:“若不是周城主与叶庄主艺高人胆大,亦真是……”说着,亦是长长舒了口气。
“那一战,诸人损伤都极大。”青年又道,“周城主最后一式,伤了内里,便算千金方亦治不好,只能慢慢调养。好在党明军队亦为那日我们气势吓到,只传说中原武人厉害,都能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后日进攻亦失了锐气,总算支撑到朱雀军赶来。”
——他此时讲完那一场大战,亦是松懈下来,便又恢复了初见时候腼腆样子;但话语中那一般金戈铁马之风,却似乎还在屋中奔驰来去,几乎便能听见铮铮响声。最后反而还是茶小夏咳嗽一声,道:
“说了这么久,还没请教这位小哥姓名呢。”
青年“啊”地一声,笑了笑,拱手道:“我是兴欣山庄乔一帆,江湖人称‘一寸灰’的便是。”
五
那之后,屋中众人又杂七杂八闲扯一通,到得早晨雪停了才各自道别——春易老蓝河继续向南而去,夜未央要去霸图分舵,茶小夏继续往京里走一路上探听消息,而乔一帆渡江而去、便要去寻和他接应的中草堂高英杰。他独自策马在雪后路上缓缓而行,却是不由得,又想起了轮回围城之时的事。
那一日从战场上下来,每个人基本已经都和个血人相似了。城上魏琛江波涛只来往指挥着将滚木礌石打下去,而方明华和安文逸尽管筋疲力竭还是将最后几张千金方贴在叶修和周泽楷身上。
叶修挥挥手叫他们先去管别人,自己几步走到周泽楷面前,难得黑了一张脸:“我和你说,叫你不要下来……你是轮回一城之主,以身犯险,简直胡闹。”
周泽楷那时正慢慢调息,听见这句话,并不气恼,只抬起头定定看着叶修:“你在城上,呆得住?”
叶修便看着他。那时候众人亦在边上,都被两人气势逼着,一句劝的也说不出来——这事本来两人都有道理,但乔一帆从来没见过叶修这一般脸色,更没见过周泽楷这般坚决。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两人都像是要动手的意思—--
但叶修只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了周泽楷一下。
那拥抱太快也太短,甚至乔一帆觉得是自己眼花了,便又听叶修说:“找处净室,我为你推宫过血。”
周泽楷点头一笑,便似刚才短暂争吵未曾有过一般。
然而后来乔一帆再想起那一日,脑中首先浮出的,只是城下一地血光之中,那两个人立在一处画面。
——便似有千军万马,也不得近前一步。
他紧一紧头上风帽再度催马前行,而眼看天边阴云重重,又是另一场风雪。
可前面总还有人等着他。
而冬日漫漫,亦总是要过去。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