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幽独
多少年来，那抹最深黯的血色，一定是复仇染就。
今天，五岳剑派门下给我送来了我门下最小弟子的遗物——一条发黄的素帕、一把陈旧的油纸伞、一柄黯红的短剑。他死得很简单，因为没有报名就误入禁地，被五岳门下弟子误伤而死。虽然说是我的弟子，其实也早已赶出师门了。五岳剑派也算名门正派，因此上顾念着我的面子，总还送来了这三件遗物。送这些东西来的小弟子一再向我保证着已将他好生埋葬了，我却只觉得好笑，也不知这些名门正派的剑客大侠们究竟是在怕些什么？难道怕我一股火起去把五岳剑派灭了吗？我哪里有那个能力，就算有那个能力，又哪儿来的闲情逸致啊。看着对面的小弟子汗如雨下，我笑了笑，挥挥手让他尽早回去。小弟子露出一种受惊的兔子一样的表情看着我，我连忙调动出自己最温柔的微笑告诉他我没有责任也没有理由为那个不孝弟子复仇，让他放心再放心。安慰半天那小弟子总算是走了，我送到门口，发现外面已是下起了细雨。见鬼，已是秋天了，这样会很冷的。我想了想，将手中的伞递了过去，然而对方却好像我递过来的是什么烫手山芋一样连连摆手。眼看他肩头已淋湿了，我好心地给他撑开了伞。然而他一看到伞面更是吓得要命，一边摆手一边用一种叫做“落荒而逃”的姿势告别了。我无奈地叹着好人难做，随即看了看伞面。
一道黯红的血迹横陈其上。红得就像那柄短剑，黯淡中透出三两分的妖艳。
这是我那不肖弟子的血吗？不，应该是别人的。前几日听说五岳剑派的掌门病逝了，当时也没有多想，但现在看来，所谓的“病逝”只是个幌子。我那不肖弟子说不定做了了不得的事情呢。
我收了伞，往屋内走去。今天的雨并不大，然而细细的雨丝一样让人感到刺骨的寒冷。旧伤在湿冷的空气里隐隐地作痛，看样子今天晚上是睡不好了。秋天的雨就是这样烦人，总是缠缠绵绵欲下又止，好容易停了却没一会儿又下起来——不过说起来，那孩子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被我拣到的呀。
我嘴角微微地扯出个笑容来。“那孩子”，我又恢复以前的叫法了吗？看来这么多年下来还是没有完全被江湖磨成顽石啊，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不过，他毕竟也是我门下最天才的弟子，我不怀念才怪呢。教他练武和教那几个愚笨弟子不同，不会让我大费口舌或者累得满身是汗，只要略加点拨便能很快地抓到要领，回想起来那段日子真是一种享受……
然而他的成就却不是门下最高的。远不是。
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细细的秋雨中将自己尽力地蜷缩在屋檐下以保有一点温暖，两只眸子在膝盖上方散发着野兽一样的光芒。没听其他弟子的劝阻，我拉起他把他带了回去，收他做我最小的徒弟。我的三弟子是最反对这件事的人，他说那孩子眼中带着仇恨的执念，不符合本门武功心入自然的宗旨，教也教不好；就算武功略有所成，也只能害人害己。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不给他机会。
我何尝不知道这些。然而我还是收了他。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可以用我的教诲来化解他心中的怨，然而我失败了。他的眼眸愈发深邃，那一点仇恨的光芒在深邃的背后越来越黯淡，然而却只是压抑住了，远没有消失。
后来二弟子在某天告诉我，那孩子的父母其实是五岳剑派里的大人物，但死在了门内的纷争里。这种事情在如今的江湖上实在是见得多了，不过对于亲身经受的当事者，那又是不同的感觉了吧。从未在这一点上出言安慰他的我，也足够可恶了。假如可以尽早拔除那孩子心中仇恨的幼苗，我也不会今天在这里接受他的遗物了吧？然而，恨与不恨，别人的劝导固然重要，最关键的还是自己的抉择啊。
我摇了摇头，把伞放在一边。黯红的短剑在案上静静躺着。虽然泛红，却干净得仿佛没有粘过半点血迹——这是那孩子在兵器铺中一眼挑上的剑。大概是花了一百两银子吧？作为一个少年来讲他的眼光真是好得要命。那时老板还给我们讲了个关于这柄剑的故事，日子太久远已是记不清了，隐约记得是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他听了神色不定，唯有握剑的手攥得更紧。我这不中用的脑筋唯一还记得的就是这剑有个名字，很诗意—--
“伴君幽独”。
我轻轻抚摩着手上的短剑，忽然回想起许多点滴来。那孩子深黯的眼眸、倔强地咬着嘴唇的样子、练剑时满头汗水的样子……还有那一日辞别下山的情景。他给我叩了八个头，然后请求我将他逐出师门。
“为了仇恨，你愿意抛弃一切吗？”我喃喃地重复着那一天的问话，而他的回答也再一次回响在我的脑海里：“我除了仇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硬要把仇恨从他身上剥离，那他也会支离破碎了吧。一直在他身边的，不是我这个师父，不是这柄短剑，而是那深深的仇恨。然而那仇恨又带给了他什么呢？报得了仇又如何，报不了又如何？不，还是不想的好。我并不是常常用这种古怪问题来损伤自己脑筋的人啊，少一个徒弟对我来讲也没有什么区别。我一直是个江湖的看客，以前是，以后也一样。
脚步声在前庭响起。不多时，一个身着孝服、浑身湿透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的样子看起来真是狼狈极了，散下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脸色苍白，湿透的衣衫下摆沾着泥土和草叶。然而她眼眸中却闪烁着我所熟悉的光芒——常在那孩子眼中看到的光芒。但如果说那孩子眼中的光芒是火焰，她眼中的光芒就是火焰燃烧后最后的一点余烬。她站在那里，因为寒冷而颤抖的身体和她的决心一样摇摇欲坠。
一抹微笑浮上我的嘴唇：“五岳剑派的大小姐，这样不带侍卫出来，真的好吗？”
“无所谓。”她缓缓地回答，极力掩盖着自己声调的颤抖。
“为何而来？”
她默默地看着我，并不答话。
“你是来报仇的吗？”
她点了点头。
不知世事的大小姐啊。轻声在心里感叹着，我尽量温和地开了口：“那你又是为谁报仇呢？”
她猛的一震，颤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自己真的不是个好心人呢。因为在这江湖里看得太多了，所以都麻木了。而这些孩子们却鲜明地活着、爱着、恨着。而我们这些麻木的所谓“前辈”们却想方设法地拦住他们的冲动，让他们被时间生生碾过终于磨成所谓“江湖人”的顽石。——但尽管明知是这样，我也没有意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收回思绪，我轻声问：“为了那孩子吗？”
“不！”她抬头，锐声叫道，“是他杀了我的父亲！我恨他！”
“那是为了你的父亲吗？”我摇摇头，“杀他的人已经死了，不是吗？”
“但是他是你教出来的。”她一字一句地道。
“他早已脱离师门了。”我轻描淡写地为自己撇清。
她看着我，似乎失去了力气似地，然而还是勉强地撑在那里，就仿佛冬天里树上的一片枯叶那样无所凭依：“……假如不是你，他不会死。”
“假如不是我，他早死在这样的雨里了。”
她凶猛地扑过来，捉住我的衣襟：“你救了他为什么要教他武功？！你教了他武功为什么不让他忘记仇恨？！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啊！！”
她是如此之愤怒，以致于忘记要控制眼泪，于是晶莹的泪水就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洒落。然而我又能说什么呢？我怎样去告诉这个深爱着那孩子的少女，他的仇恨一如藤蔓般缠绕，将他的未来绞死在血色的叶间。我怎样去告诉这个悲哀绝望如冬季的少女，复仇从来都是一个时代里最深黯最悲哀最丑恶的一抹血色。我怎样去告诉这个同时失去了父亲和爱人的少女，即使杀了我，她所失去的一切也不可能回来。我怎样去告诉这个在我胸前哭泣的少女，她所需要的只是一棵名为复仇的藤蔓来支持自己不致倒下……而我，一个江湖的看客，除了沉默之外一无所有。
窗外的雨似乎是渐渐的停了，然而人间的眼泪就和鲜血一样，怎样也流不尽。庭院中石榴树上的最后一点残红斜斜地挂在稀疏的枝叶间，宛如一滴将要干涸的血迹，默默诉说着世人无法听到的言语。
今天，五岳剑派门下给我送来了我门下最小弟子的遗物——一条发黄的素帕、一把陈旧的油纸伞、一柄黯红的短剑。他死得很简单，因为没有报名就误入禁地，被五岳门下弟子误伤而死。虽然说是我的弟子，其实也早已赶出师门了。五岳剑派也算名门正派，因此上顾念着我的面子，总还送来了这三件遗物。送这些东西来的小弟子一再向我保证着已将他好生埋葬了，我却只觉得好笑，也不知这些名门正派的剑客大侠们究竟是在怕些什么？难道怕我一股火起去把五岳剑派灭了吗？我哪里有那个能力，就算有那个能力，又哪儿来的闲情逸致啊。看着对面的小弟子汗如雨下，我笑了笑，挥挥手让他尽早回去。小弟子露出一种受惊的兔子一样的表情看着我，我连忙调动出自己最温柔的微笑告诉他我没有责任也没有理由为那个不孝弟子复仇，让他放心再放心。安慰半天那小弟子总算是走了，我送到门口，发现外面已是下起了细雨。见鬼，已是秋天了，这样会很冷的。我想了想，将手中的伞递了过去，然而对方却好像我递过来的是什么烫手山芋一样连连摆手。眼看他肩头已淋湿了，我好心地给他撑开了伞。然而他一看到伞面更是吓得要命，一边摆手一边用一种叫做“落荒而逃”的姿势告别了。我无奈地叹着好人难做，随即看了看伞面。
一道黯红的血迹横陈其上。红得就像那柄短剑，黯淡中透出三两分的妖艳。
这是我那不肖弟子的血吗？不，应该是别人的。前几日听说五岳剑派的掌门病逝了，当时也没有多想，但现在看来，所谓的“病逝”只是个幌子。我那不肖弟子说不定做了了不得的事情呢。
我收了伞，往屋内走去。今天的雨并不大，然而细细的雨丝一样让人感到刺骨的寒冷。旧伤在湿冷的空气里隐隐地作痛，看样子今天晚上是睡不好了。秋天的雨就是这样烦人，总是缠缠绵绵欲下又止，好容易停了却没一会儿又下起来——不过说起来，那孩子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被我拣到的呀。
我嘴角微微地扯出个笑容来。“那孩子”，我又恢复以前的叫法了吗？看来这么多年下来还是没有完全被江湖磨成顽石啊，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不过，他毕竟也是我门下最天才的弟子，我不怀念才怪呢。教他练武和教那几个愚笨弟子不同，不会让我大费口舌或者累得满身是汗，只要略加点拨便能很快地抓到要领，回想起来那段日子真是一种享受……
然而他的成就却不是门下最高的。远不是。
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细细的秋雨中将自己尽力地蜷缩在屋檐下以保有一点温暖，两只眸子在膝盖上方散发着野兽一样的光芒。没听其他弟子的劝阻，我拉起他把他带了回去，收他做我最小的徒弟。我的三弟子是最反对这件事的人，他说那孩子眼中带着仇恨的执念，不符合本门武功心入自然的宗旨，教也教不好；就算武功略有所成，也只能害人害己。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不给他机会。
我何尝不知道这些。然而我还是收了他。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可以用我的教诲来化解他心中的怨，然而我失败了。他的眼眸愈发深邃，那一点仇恨的光芒在深邃的背后越来越黯淡，然而却只是压抑住了，远没有消失。
后来二弟子在某天告诉我，那孩子的父母其实是五岳剑派里的大人物，但死在了门内的纷争里。这种事情在如今的江湖上实在是见得多了，不过对于亲身经受的当事者，那又是不同的感觉了吧。从未在这一点上出言安慰他的我，也足够可恶了。假如可以尽早拔除那孩子心中仇恨的幼苗，我也不会今天在这里接受他的遗物了吧？然而，恨与不恨，别人的劝导固然重要，最关键的还是自己的抉择啊。
我摇了摇头，把伞放在一边。黯红的短剑在案上静静躺着。虽然泛红，却干净得仿佛没有粘过半点血迹——这是那孩子在兵器铺中一眼挑上的剑。大概是花了一百两银子吧？作为一个少年来讲他的眼光真是好得要命。那时老板还给我们讲了个关于这柄剑的故事，日子太久远已是记不清了，隐约记得是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他听了神色不定，唯有握剑的手攥得更紧。我这不中用的脑筋唯一还记得的就是这剑有个名字，很诗意—--
“伴君幽独”。
我轻轻抚摩着手上的短剑，忽然回想起许多点滴来。那孩子深黯的眼眸、倔强地咬着嘴唇的样子、练剑时满头汗水的样子……还有那一日辞别下山的情景。他给我叩了八个头，然后请求我将他逐出师门。
“为了仇恨，你愿意抛弃一切吗？”我喃喃地重复着那一天的问话，而他的回答也再一次回响在我的脑海里：“我除了仇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硬要把仇恨从他身上剥离，那他也会支离破碎了吧。一直在他身边的，不是我这个师父，不是这柄短剑，而是那深深的仇恨。然而那仇恨又带给了他什么呢？报得了仇又如何，报不了又如何？不，还是不想的好。我并不是常常用这种古怪问题来损伤自己脑筋的人啊，少一个徒弟对我来讲也没有什么区别。我一直是个江湖的看客，以前是，以后也一样。
脚步声在前庭响起。不多时，一个身着孝服、浑身湿透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的样子看起来真是狼狈极了，散下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脸色苍白，湿透的衣衫下摆沾着泥土和草叶。然而她眼眸中却闪烁着我所熟悉的光芒——常在那孩子眼中看到的光芒。但如果说那孩子眼中的光芒是火焰，她眼中的光芒就是火焰燃烧后最后的一点余烬。她站在那里，因为寒冷而颤抖的身体和她的决心一样摇摇欲坠。
一抹微笑浮上我的嘴唇：“五岳剑派的大小姐，这样不带侍卫出来，真的好吗？”
“无所谓。”她缓缓地回答，极力掩盖着自己声调的颤抖。
“为何而来？”
她默默地看着我，并不答话。
“你是来报仇的吗？”
她点了点头。
不知世事的大小姐啊。轻声在心里感叹着，我尽量温和地开了口：“那你又是为谁报仇呢？”
她猛的一震，颤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自己真的不是个好心人呢。因为在这江湖里看得太多了，所以都麻木了。而这些孩子们却鲜明地活着、爱着、恨着。而我们这些麻木的所谓“前辈”们却想方设法地拦住他们的冲动，让他们被时间生生碾过终于磨成所谓“江湖人”的顽石。——但尽管明知是这样，我也没有意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收回思绪，我轻声问：“为了那孩子吗？”
“不！”她抬头，锐声叫道，“是他杀了我的父亲！我恨他！”
“那是为了你的父亲吗？”我摇摇头，“杀他的人已经死了，不是吗？”
“但是他是你教出来的。”她一字一句地道。
“他早已脱离师门了。”我轻描淡写地为自己撇清。
她看着我，似乎失去了力气似地，然而还是勉强地撑在那里，就仿佛冬天里树上的一片枯叶那样无所凭依：“……假如不是你，他不会死。”
“假如不是我，他早死在这样的雨里了。”
她凶猛地扑过来，捉住我的衣襟：“你救了他为什么要教他武功？！你教了他武功为什么不让他忘记仇恨？！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啊！！”
她是如此之愤怒，以致于忘记要控制眼泪，于是晶莹的泪水就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洒落。然而我又能说什么呢？我怎样去告诉这个深爱着那孩子的少女，他的仇恨一如藤蔓般缠绕，将他的未来绞死在血色的叶间。我怎样去告诉这个悲哀绝望如冬季的少女，复仇从来都是一个时代里最深黯最悲哀最丑恶的一抹血色。我怎样去告诉这个同时失去了父亲和爱人的少女，即使杀了我，她所失去的一切也不可能回来。我怎样去告诉这个在我胸前哭泣的少女，她所需要的只是一棵名为复仇的藤蔓来支持自己不致倒下……而我，一个江湖的看客，除了沉默之外一无所有。
窗外的雨似乎是渐渐的停了，然而人间的眼泪就和鲜血一样，怎样也流不尽。庭院中石榴树上的最后一点残红斜斜地挂在稀疏的枝叶间，宛如一滴将要干涸的血迹，默默诉说着世人无法听到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