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天已是黑了下来。寒冷的江边只有几点遥遥的渔火,在风中飘摇着。新月的光线不够照出亮度,倒是成就了满天的繁星,安静地闪烁着。他轻轻地在漆黑的苇荡里摇着船,高一声低一声的,惊起了几只眠鸟。虽然水道百曲千折,他却并不担心自己会失却道路——已是,十年来,烂熟于心的了。果然,不多久,便看见那一小抷土,安静地卧在那里。
一点,也不像它的主人。
他停了船,拎起小小的酒坛,走到石碑面前,坐了下来。那碑经历了这许多年的风霜,也不似当初般簇新了,反是在黯淡的月色中幻出一种柔润感来。——这该是,有人用手日久天长地细细摩挲出来的罢?这样地想着,他微微牵一下唇角,露出那绝对称不上好看的笑容来:“老五啊,你四哥我来看你了。”
说着,拍去封泥,琥珀色的醇香液体毫不吝啬地倾下去。就着月色,珍藏多年的女儿红的醇香却也变得分外苦涩起来,混着那一点土气、水气、草气,还有燃烧过的香烛纸灰的味道。
“今天一早,大哥就带老三来了。老三那性子太粗,大哥不说的话,怕是那脑子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的。不过,真是歹竹出好笋——他那样粗人,却偏偏有个极是精灵古怪的儿子,就连你孩儿也要逊色三分。真真古怪,你说是不,老五?”
说到这儿,他咧嘴一笑——那惯常的,带着几分嘲讽的笑。若是原先,老五看了怕不又是心里不痛快,非要口头上找补他几句才肯罢休。可现在,还有谁来抬杠呢?
“老二来没来,我可不知了。你也知道,他当日就那一副臭脾气,近几年更是不着岛了。你也知道,他早就有退隐的意思,若是放了不管,就算出家也不是没可能的。——不过,想要找到他,也真个不容易。陷空岛五鼠,这名头算是再说不响亮了。老五,你这一走,都十年了——五鼠的名头,早是名不符实了。你说,是不?”
月色下,那石碑极静极静的,却是要静到亘古了。只偶尔,月光恰恰照上来,在被酒濡湿的地方微微闪一下——小小的一下。
“今日你那颜大哥也来了。因是十年,特地带了家眷,还到岛上盘桓了会子。那女娃也真真是冰雕玉琢,我就想,配上你家孩子也真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了。有心向大哥说说,又怕你终是厌恶官府,不愿意沾在一起——可不也是?若一开始,不招惹南侠的话,生生少去多少事故……”他略迟疑了下,却终是苦笑了一下,“咳,却也不是没有劝过啊。说了多少次,官府不是好惹的,你不还是自顾自地去东京盗了三宝?险些儿把陷空岛上上下下都撂在里头,诛灭九族的大罪啊——老五老五,你当年,也是忒轻狂了。——可是,若不狂,若不傲,你也就不是老五了。过刚易折、过刚易折——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却无论如何也明白不了呢。”
一只水鸟不知被什么惊了,在苇荡里扑腾了几下,又安静了下来。
他笑了笑,继续道:“老五,你可是怨了?怨你四哥许久不来,一来就是说教。说起来,我也确是个不够格的哥哥,除了头几年和大哥一起外,竟是不再来了呢。老五,你不要嫌四哥无情——四哥我,实在是无颜见你……”
他仰首,看天边一钩浅淡月儿,本来自若的声音也化作了几难听到的低语:“知你死讯的时候,哥哥们要去报仇,是我蒋平一口拦住了。忒没兄弟义气,是不?可你知道,襄阳王手下那许多精兵强将,就算我们都去,不一定落得到好;更别说大家当时都红了眼睛,就算都折在他们手上,也不是不可能的。——大家也都明白这个,所以后来却也无人责怪我呢。可是,那话一出,就是背弃了我们哥几个当初结义的情谊——就算审时度势,就算拿身家性命妻儿老小做借口,那样的话,也是万万不该出口的。果然,还是你四哥心冷,在水里泡久了,把那么点儿血性都泡没了。老五,莫说是你,就算我一家老小被人害了,若是情势不利,我也忍得下来……我只是无颜见你了,兄弟。老二他看得明白,所以寒心去了。他虽然性情古怪,却是个血性汉子。只我蒋平一人——冷血冷心。所以,不好见你啊,老五。”
说着,他伸手,在那石碑上轻触——竟是,意想不到的光滑。触手,如玉。
“今个,却是来了。不为别的,只为告诉你,那猫儿受了伤,所以没来——并无他恙。”
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四周苇荡,一时都簌簌地响起来。
“果然,老五,今儿还没人告诉你罢。大哥和老三都不知情,颜大人又在心里怨他得紧。——担心了一日罢?”嘲笑似地道,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很久以前,无意中看到二人在开封府屋顶上,谈笑风生的样子。老五那毫无防备的表情,就算对着几个义兄,也不见老五露出半点——只是,很久以前了。
“老五,你要问我如何知道的?其实早在见到展昭之前,我就有所预感啊。老五怎么了,发疯得不寻常啊,为了‘御猫’二字,你可真是用尽心力——不像你,太不像你。反常若此,定然有变,只没料到,变在此处罢了。那南侠我是知的,能称得起‘南侠’二字,那傲性,是不下于你的,不过多一份公心罢了。——见到这人,你不折服是假的,但也定是更不甘心,打架是免不了的,但,这架打过之后,你二人之事可就难以预料了。——四哥我心里,真是一直捏着把汗。不过,他太迟钝,你又太骄傲,最终各自娶妻生子……”他抚摸着那石碑,一叹,“早知还有冲霄楼一役,我却也就捅破那层窗户纸——总好似现在这样。老五啊老五,你真真是聪明一世,却糊涂了一时——你真以为你为何去闯冲霄楼就不会被人猜到吗?展昭明明不几日就到——你私心里是究竟为了谁,我知道,你那颜大哥知道,他——也知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望着满天繁星,一时错觉整个天地都是安静的,风声水声鸟声蛙声全部止息,静的叫人喘不过气来。于是他长长叹一口气—--
“老五,你又何苦——”
只此一语,一股难解的酸楚涌上,他终是不能再说了。
已经,十年。
多少事面目全非。
十年前他在路上耽搁的一天说过的绝情的话做过的复仇的事没能哭出来的泪没能说出来的真相——一切都曾经如此沉重,但十年过去,却是恍若前世。何苦何苦,问的不是早已寻得安静的老五,问的是悲的大哥、怨的颜查散、悔的展昭和疚的自己。明明,已是不可改变的事情,偏偏却要反复对自己说着——早知如此,就算不宿不食也要赶到襄阳;早知如此,就该让两人得到哪怕短暂的一点幸福;早知如此,就算锁住老五也不能让他上东京……
早该做的事情,已经太多;可那之后,却是又过去了十年。
于是他又露出了那惯常的嘲弄笑容——不过是给自己的罢了。手上撑地站起,当年闯寒潭留下的寒气肆虐着软弱的关节,他微微皱了皱眉。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他挂着笑道:
“下次,等那只猫过去了的时候,我再来告诉你罢——不,若是那样,你该是早知道了,若真到了那时……”
不再说什么,他跳上小船,慢慢撑开,桨声高一声低一声地去了。远远地,天边似乎露出了些许的亮色——或者,也只是错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