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志
月入中天的时候,张华就知道那只狐狸又来了。
白衣的少年坐在东窗之下。月色倾进来,像一瓮淡青的酒,就连一旁的灯火都妖娆起来。
今天你又要讲述什么呢?
张华拂袖而坐。白日的光线下适于阅读白纸黑墨的书卷,适于华美的辞章,适于与好友同游,而夜晚总可孕出一些更为奇诡的梦境:山川水泽之间的魑魅魍魉,四夷八蛮之彼的远方异人。毕竟此刻夜色已经抹去一切的界限,此一室中,只余下他,与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衣少年。
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亦不过是听者和讲述故事的人而已。
白衣的少年(又何尝不是狐狸)手中轻轻晃着麈尾,手指在青竹的柄上映着青色的月光,像是要化进夜晚的颜色中一样。
我曾经到过一个远方的国度。
他说。
炎人之国
你们人类——你们这些中原人——总是会将死后的躯壳看得无比重要。按照那些典章规定你们三日而食,三月而沐,三年不缝补破旧的丧服,不为新修的坟墓培土。什么时候可以鼓琴,什么时候可以作歌,就好像每颗心的悲哀都是相似的,永远可以局限在时日之中。但是我知道那并不是什么谬误,我知道你们是如何迷恋这些数字。在整套的表意系统之下这身体的每一处都成为宇宙的微缩图景,四季是内脏运行的维度,五行则照耀于脏腑。我们则要想得简单得多:我们只有生和死。生来奔驰山野,死时或者倒在泥地里,或者成为他人的食物。谁知道怎样才是对死者的尊敬?我曾经走过炎人的国度,那里死去的躯壳会被最为锋利的长刃细细切分,铺陈在精细的席上,放置在既无人烟又无兽迹的戈壁之上。那里的太阳炽烈非中原可以想象,娇柔的垂柳只用半天就会被晒得彻底枯萎,那里所有的只有低矮的灌木,它们灰色的叶子细长如针,只有炎人赤红的肌肤才不怕蛰刺,能越过那它们尖锐的齿去摘去如同凝蜜的果实。这些果实的甜蜜流进炎人的血脉里,总能令得无数的虫豸不远数里而来,将他们的血肉从骨头上剥离而去。而数天后哭泣着的炎人会再度踏进戈壁寻找亲人的遗骨。大多数时候他们能够找到;但是有时候,狂风已经将不同人的遗骸混在一起,甚至刮来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骨骸,它们和遍地滚动的石块一样被厉风打磨成柔和的圆角,脆弱如同纸张。即使如此炎人也不曾在意:他们拾回骨骸埋葬,无论其原本归属于谁。——而这就是全部悼亡的核心所在,通过一个动作而令死去的一切回归,像是将暂时借来的一切重新返还自然——有时候通过土地,有时候通过火焰。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曾听闻更加遥远的传说,在无数山岭和河流的彼岸,人们会用香油涂抹亲友的亡骸,将之置于高耸的柴堆,然后燃起一天一夜方可熄灭的大火:他们相信着这样魂魄就能够乘着烟气去往天府,而非沉沦冥界、为不受天日的苦楚所捶打。
但总归我们不知道魂魄最终的归所。狐狸也好,人也好。我们只能是凝视着眼下的黑暗,讲述死亡边缘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