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霜雪
“在下一步逃亡路线安排好之前,你们需要在这里躲上一段日子。”
将木屋里各样东西指给两人看的时候,陈果的脸仍然绷得紧紧的。
喻文州暗里捅了夹着烟一脸发呆模样的叶修,险些没把叶修手里的烟捅掉在地上。但显然男人还在试图负隅顽抗目光游移,就是不肯跟陈果时不时投过来的目光相碰。
简直要命。
最后还是喻文州叹口气开了口:“我们不出门就可以了,是吧。”
陈果点了点头:“补给我会按时带过来,木柴在屋后棚子里⋯⋯里屋还有收音机。等到形势转好,你们就可以从这里跨过边境。——当然,只要这几天内别冻死就行。”
说最后一句话时候陈果明显还是盯着正在左顾右盼的叶修。
“叶修。”喻文州于是叫他,“和陈小姐道歉。”
“哎?”陈果这下反而慌张起来,“喻先生,我其实并不是⋯⋯”
“他没说一声就走了吧,而且还是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喻文州微笑着,“要是我,我也会气得要命的。”
叶修无奈地看了看喻文州又看了看陈果。
“——下次再这么干之前一定告诉你好不?”
“你以为我是因为自己的事情才气你啊?少你一个住客我旅馆开得更好——”陈果先嘴硬,又说,“沐橙被你弄哭了是真的。过几天她来的时候你得好好给她道个歉。”
“⋯⋯知道啦。”叶修怔一下也笑起来,“多谢你,老板娘。”
陈果瞪着他,就好像本来还等着叶修继续油嘴滑舌却忽然被投出一记正中直球,半晌才垮下肩膀:“随你啦。”
等到陈果离开之后喻文州才说:“你啊。”
“别说我啦。要说‘没说一声就走了,而且还是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喻大作家,我没觉得你比我好到哪儿去了。”
叶修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
“吓了一跳?”喻文州走过来,伸手拿走了叶修的烟。
“⋯⋯算了,不说这些。”叶修索性伸手将对方够到自己怀里,短短地抱了一下,但考虑到对方还仍然在休养期也就不敢用力,“——我去取木柴。”
他们这处安全屋原来是用来消夏的林间别墅,不过显然整修的时候也考虑到了冬天的需要。叶修将贮存在后院木柴抱回来的时候看见喻文州正在客厅里沙发上披着毯子,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他一边去弄壁炉一边道:“文州,别在这儿睡,会感冒的。”
喻文州用手擦了把脸:“早晨起来太早,真是有点⋯⋯”
“现在屋里太冷,你坚持一下。”叶修说着低头生火,“——上次你给我讲的,黄少天的事儿你还没讲完呢。”
“我说到哪儿了?”
“你们去取一件东西,但最后黄少天被人拦住了。”
“嗯,是那次,我想起来了。”喻文州笑了笑,“当时情况挺危险的,虽然那片地方还没有天网,但如果那个卫兵要查他证件就暴露了。当时情况我是一点不知道,少天自己说他跟那人不停说话说了整整十分钟,愣把对方绕进去了,也没查他证件就让他走了。”
“话唠还有这种优势。”
“可不是。可惜这招不是谁都能学会。”喻文州说,张开毯子让叶修也裹进来,“现在他们去南方找韩元帅他们,不知道那边有没有人能受得了少天。”
“——于锋至少跟他去了,应该还好吧⋯⋯”叶修心不在焉地说。他忽然意识到他们要一直在这间小房子里待下去。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而且也没什么别的好做。
他忽然觉得开始口干舌燥。
而边上喻文州也没说话,只是靠着他,然后用手握着他的手。男人的手总是偏热,而他的总是偏凉——但即使如此,好像喻文州的手也过热了一点。
“——你不是发烧了吧?”叶修连忙伸手去探他体温。
“不,我想只是在毯子里裹着的缘故。”喻文州的手指慢慢地划过他的手心,“我没你想得那么脆弱,叶元帅。”
叶修放在他额上的手落下来,正露出喻文州分外深暗的眼神。
“——而且,也等了太久了。”
叶修看着他,就仿佛被催眠一般,一点一点地倾身过去——直到两人的唇重叠在一起。
一瞬间,就好像听到了那日的雨声一般。
太久了。没人说出这三个字,但过长的隔阂早在熟悉的身体上刻下一层似是而非的陌生刻印。喻文州亲吻的方式似乎比相逢那一次还要来势汹汹,带着难以自控的惶急,手指紧紧地扣在叶修手上,带着两人一起倒在沙发上,刚摘去帆布套的家具仍泛着夏日积下来的尘土味道,像是还存留了些微分量的阳光和青草气息。
忽然喻文州停了下来。
“⋯⋯我,太急了,⋯⋯是吗?”
字句断断续续地混在两人急促的呼吸之中,叶修索性没有回答,用自由的那只手拉下他,用比喻文州还要惶急的方式回吻过去。壁炉里木柴噼噼啪啪响着。喻文州伸手解开叶修的衬衫扣子,解开两个就俯下去,以唇舌逡巡着叶修肩上陈旧的伤痕。
“——文州。”
叶修的声音比他自己所想的还要沙哑。那里的伤早已痊愈,可为喻文州吻过就仿佛唤起昔日鲜明记忆——却也不是真实疼痛,而是一点说不上却渗进骨子里的、什么—--
“能在那时候陪着你就好了。”
喻文州一边说,一边吻下去,在看见叶修胸口上一道寸许伤疤时候眼神便更暗。
“——只是块弹片,看着大,不过是个皮肉伤。”叶修连忙说,“而且,血淋淋的,我可不想叫你看。”
但是喻文州又埋头下去,极亲昵地吮吻着那块皮肤——一时间,叶修竟觉得那小兽般舔舐仿佛透过肌肉骨骼直直落在他心脏上。那几乎要让他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我甚至从来做不到这样的梦。”喻文州低声说,热气呵在他赤裸胸口上,“只有白天我才记得住——你喜欢我这样。”说着,温热的舌叶便舔过叶修的乳尖,而离开的瞬间,冷空气的尖锐则叫那点感觉更敏锐起来。叶修下意识反手抓住身下沙发,久违的感觉骤然被唤醒让他腰都软了下来。
而喻文州似乎察觉他的变化,伸手捉住了他的下身。
“果然。”
他微微笑起来,便像张开一张无形大网,只等着叶修走投无路。
“人的身体比什么都忠实。”
“你⋯⋯废话什么。”叶修眼角都染上红色。空气仿佛瞬间稀薄起来,他大口喘着气,又从喉咙底部漏出轻微呜咽来。他下意识挣动着想要避开,但是喻文州完全没准备放过他,手指简直已经恼人到了可恨的地步。
——还是这个德性,叶修想,就算平时再怎么温和也好,只要到了床上固执强硬得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喻文州就像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轻轻一笑之后低下了头,用嘴含住了他的那处。
叶修自己堵住了嘴。
外面极其安静,仿佛偌大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这事实将他绞进兴奋和焦虑的漩涡之中:身体上实实在在的欣快,和下意识里缭绕不去的不安。他伸手插进喻文州的头发之中——不是催促,只是为了确认这个男人是实在的。
但是喻文州那么紧地掌握着他。不仅仅是和性相关的部分,更是每个部分:逼近空白的意识,颤抖激动的身体,真实的兴奋和深入的不安。他们从多少年前就早已联系起来,犹如一朵花结成两枚果实,一枚硬币的两面——这本该是不可能的,本该是被时间和距离所强硬抹去的。
但是却恰恰相反。
他们始终都联系着。
最后一个念头淹没在高潮的炽热之中。叶修喘息着,感到喻文州重新直起身从上方望着他。
“你看,就算过了这么久,身体也不会说谎。”
叶修笑了。他伸手揽过喻文州给了他一个几近漫长的吻——混合着喻文州的气味,和他自己的。
“心也不会说谎。”
在极近的距离里喻文州望着他,眼睛黑得几乎不真实。
“我知道。”
三个字轻得犹如一声叹息,却比什么都沉重。
外面开始下雪了。
最后叶修是被反身按在沙发上做的。喻文州肋骨的伤不过勉强痊愈,两人最后决定这姿势最为省力。相较多年的等待而言,喻文州的动作简直缓慢得过分,他用了很长的时间和叶修以费力的姿势亲吻,直到叶修抗议他的脖子真的要扭到了。
但是真的不用着急。因为此后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
喻文州终于重重压在他身上,仍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他的后颈。叶修手软脚软,抗议了三次才换了姿势——两人一块儿裹着毯子,在壁炉前那块长毛地毯上烤火。
“我想屋主一定很不愿意看到这个情景。”叶修若有所思地说。
喻文州低声笑起来,声音振着他们彼此相贴的胸膛:“既然借了屋子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
“我听说要一直往北。”喻文州说,“北到可以看到极光的地方。”
“——那不是正好?”
“嗯?”
“你之前就说过想看极光。”被壁炉热气烤着,叶修有点昏昏欲睡。喻文州捏了一下他叫他醒过来:“别睡,会感冒。——看极光是一回事,天天住在零下几十度的地方就要命了。”
“那不是正好?天天抱在一起彼此取暖。”叶修嘴角带一抹孩童般顽皮微笑,“雪地求生。”
于是喻文州又去亲他,亲着亲着就变了味道,两人便又在壁炉前做了一次,搞到最后晚饭也不过草草煮了两把面,偏偏还要肩并肩坐在大得可以坐八个人的桌子边上吃完。
他们还有特别好的理由:太冷了嘛。
外面的雪盖满了整片森林。一切声音都仿佛沉入雪国之中,只剩下屋中这个小小世界:不实地温暖着,仿佛只需要两颗心就能够填满,仿佛不需要什么。
这是个多么小又多么脆弱的谎言,又是多么短却多么珍贵的假日。
三日之后苏沐橙过来看他们。喻文州很体贴地给他们留出空间,果然不出意外地听到了哭声——但只有片刻便平息了。三人的午饭是苏沐橙自告奋勇地做的——她的罐头烹调技术简直和她的枪术一样好。
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仔细看着喻文州:“你便是‘索克萨尔’?”
喻文州点了点头。这代号本来应该没人知道——但毕竟苏沐橙是苏沐秋的妹妹。
“哥哥提起过你。他说你的谋划漂亮极了,简直到了可怕的地步⋯⋯”苏沐橙直视着他,“最可怕的是,能将自己作为弃子的决心。”
“这不稀奇。所有人都是抱着成为弃子的决心去做这件工作的。”喻文州说,“即使现在没有了天网,一切还是很危险。帝国不可能放掉我们——而联盟的支援又不知道何时回来。我们现在离开,便是在这一刻做了逃兵。”
“可是留下来便是给所有人更增添危险。”苏沐橙摇头,“比起用更多的人手去保护你们,也许离开更好一些——你知道,我们每个人,都希望你们两个能好好活着。”
叶修握了一下喻文州的手:“没事。我们都知道这里面的厉害。”
苏沐橙深深地看了一眼两人。
“我做过一个梦。天网消失了。帝国离开了。广大的国土上只剩下我们自己。那时候,大家都在我家园子里聚会,那时候正是初夏时候,架上的紫藤极香,我会和陈果一起给你们做拌着白糖的藤萝饼,还有各色各样的好东西。你们,邱非,我哥哥,所有朋友——所有人都在。现在终于有第一步了。”
“是的。”喻文州点了点头,“——总会有那一天的。”
苏沐橙笑了——她笑的样子仍然带着一份少女的天真。然后她举起手来,说:“拉勾。”
吃过饭之后是叶修送人出去的。喻文州将所有碗筷洗好擦干之后叶修才回来,坐在饭桌边上看喻文州将碗碟摞好放在碗柜里,忽然说:“——你肯定不知道。那天,我其实一直在远处看着你。”
喻文州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他将所有餐具放好,才走回来,拖开椅子坐在叶修对面:“哪一天?”
“你去和苏沐秋见面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那时候你就已经到了后方。”
“确实有点复杂,但我当时其实已经发现我的部队里有些异动,肖时钦的信息也及时地交到了我的手里。”叶修说着从兜里摸出烟,提到故友手指也不由得轻微颤抖起来,“——我等于是临阵脱逃了。但是情况比我想象得还糟——糟很多。我在肖时钦帮助下一路向南,躲藏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中央军整个四分五裂被帝国军就地吞没,我逃亡时候只听到一耳朵东北军撤退的消息,然后就是叶秋⋯⋯”他将自己埋在烟雾里,尽管烟草并不能慰藉真相的苦涩。
喻文州无声地将手放在他的膝头。叶修沉默了片刻才继续下去。
“那之后我需要和苏沐秋接头。他要将通向‘战略机器’主机的入门钥匙给我⋯⋯我们约定的地方是那个公园。”
喻文州的手仍然温热地熨帖着,迥异于空气的寒冷。然而他们都看见那一天灰暗的天,铁枝似的枯枝,仿佛要将人冻结的寒冷。
“我看见你——我看见了你。但是我不能出现。我站在那里,看着你,欺骗自己说你很好,虽然我知道那不可能。”
“不是你的错。”喻文州说,“因为我们只有这一条路而已。”
“知道我活着会改变什么吗?”叶修问。
“知道接受审判的是我会改变什么吗?”喻文州说,“——我们已经选择了。早在我们个人之前,我们的选择就已经在那里了。”
叶修终于将几乎一口没动过的烟扔在地上。而喻文州探过身吻了他。
第二天早晨他们开始收拾东西——两三件个人衣物,毛巾,牙刷;因为苏沐橙说过带他们离开的车中午之前就会到。喻文州在翻找围巾的时候忽然在衣柜底部发现一张老旧的纸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度假的人写了又无意中掉在这里的。他拿起来看一眼上面文字,不由得笑起来。
“——什么东西?”
叶修问。
“好东西。”喻文州说,将纸片折了两折放在兜里。
叶修耸耸肩没有在意。
那上面其实只有一句用钢笔潦草涂抹的句子。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
Ende.
*启示录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