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逝去时光的研究之一种
1.
“我不知道思想也是会犯罪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头顶上的银色之眼闪了一下。大瓦数的灯泡发出轻微的嗡鸣声。年轻的书记员手中钢笔停了下来,惴惴不安地抬头。而他身边的大法官仍然岿然不动。
“法律就是法律。”
王杰希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几近冷酷,肃然一如他身上的黑色正装。
但是他们对面的被告人只是微笑着。
“法律是人制定的。而只要是人,就会犯下错误。”
“所以,你是想用这样的理由来申明自己的无罪吗?”
“我不寄望于人间的裁判。”
沉默再一次笼罩下来。银色的“眼”似乎感到无趣似的开始转着圈子。年轻书记官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向下记录下去。
“你知道目前的这一程序是不必须的。”大法官接了下去,“想要将你生吞活剥的公诉人不知道有多少——而我,理论上是不能和你见面的。”
“那您为什么来呢?”
“为了确定你能活着站在被告席上。”王杰希说。他的两只眼睛左右大小不一,盯着人看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异样的魄力,“——如果你已经不在意人间审判的结果,就向你的神明祈祷,至少使祂保留你的性命到那一刻吧。”说完,他站了起来,没有再看坐在原地的被告一眼便推门出去了。他身边的年轻书记官反而手忙脚乱起来,拧钢笔拧了三次才完全拧上,然后才一路小跑地追上了他的老师。
“英杰,”大法官说,“——乔一帆那边安排好了吗?”
“是的,我已经特地和他交代过。”高英杰说完,望着王杰希,想说什么却又瞥到在宪兵队走廊上游移的银色之眼。
“一定不能让他死去。”
王杰希说着,向前走去。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谁也猜不到他在想着什么,就像连仿佛全知全晓的“眼”也并不知晓他和这被告并非素不相识。这事实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就连喻文州自己也并不知道,曾经有个人拿着他的照片,在还是法学院学生的王杰希面前说:
“——这就是我喜欢的人。”
配你就太过浪费了。
那时候他是这么回答的。而素来总是一副轻飘飘让人捉不着真心模样的年轻军官,却用了王杰希从没见过的小心翼翼神情,将钱夹合起来揣进了胸口的口袋中。
“是啊,所以一般人我都不给看的。”
那时候他们仍然都年轻,他没有披上黑袍,而男人肩上肩章亦朴素得要命。那时候他们尚不知道战争可以怎样的残酷,不知道生命可以怎样地被消耗。那时候王杰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样情况下见到叶修口中情人。
在他和自己学生一前一后走出宪兵队门口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已经等在那里。一身黑色正装带了眼镜的低级官僚正站在那里。
“王大法官,”男人唤,带一点难以察觉的谄媚,“陶总统请您过去。”
王杰希缓缓地收紧了手指。终日不见晴朗的天空上灰色的云朵缓缓地移过去。
“麻烦你来接我。”
他最终还是说,向轿车走去。
“小高也请一起来吧?”男人说。
“——你确认在我们去总统府的时候,这位犯人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吗?”王杰希忽然道。
“大法官多虑了。”男人笑着,“您说,在宪兵队里能出什么事呢?”
王杰希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道:“英杰。”
年轻的书记官紧紧抱着胸前的文件夹,踌躇一会儿还是跟在王杰希后面上了车。那男人也上了车,说一声到“总统府”车子便开动了。
2.
莱布尼茨的哲学有一个最典型的特征,即可能的世界有无限个,而神在创造这现实世界之前全都仔细思量了——*
喻文州刚刚写到一个“了”字,边上的参考书就被抽走了。他没回头,就叹了口气,叫道:“叶修。”
“——你写的是什么?哲学?”叶修探过头来看,“太深奥了,不懂。”
“只是个复习提纲,没什么意思。”喻文州知道现下他是没法复习了,“怎么突然跑来?”
叶修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里那本书:“没啥。想你就跑来看看。”
“又和伯父吵架了吧?”
“喂,好像我只把你家当避难所似的。”叶修瞪大眼睛,一副不服气神态,“自打你准备入学考试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
喻文州想了想倒确实如此:他和叶修一文一理,虽然在同一所中学,现在却几乎见不到面;尤其是他开始准备考试之后大部分时间在家自习,便连路上遇到的机会也少了。于是他放下手中钢笔,问:“上次你还和伯父因为志愿的事情吵架——现在已经解决了?”
“我已经决定了。”叶修说这话时候竟显得意想不到地坚定,“我已经报了军校。”
“——军校?”喻文州心念电转,“可是新军那所?”
“嗯。”叶修点头,“虽然未知如何,但按全新制式,出来便是校官。我看了课程列表,觉得还算合理。”
喻文州伸出手,捉住他的手:“这一走,就是三年。”
他的手很热,而叶修的手指却总是冰凉凉的。叶修知道喻文州没说出来的话,声音已经低下来:“总有假期。”
喻文州没有回答,只将他拉近过来:“其实我早就觉得,早晚有一天,我是抓不住你的。”
叶修看着他。平时跳脱的少年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安静下来,安静得几乎教人不习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倾过身吻了他——那就像是春天的雨水,夏日疯长一瞬的野草,毫无章法又生机勃勃地缠绕上来。
喻文州任他亲吻着,忍了一瞬,还是伸手环住对方加深了这个吻。
“⋯⋯我再去哪儿找你这样好的人啊。”叶修在他耳边低声说。
喻文州感受着怀中另一人的体温,微微笑了一下。
“油嘴滑舌。”
最后他们对这件事的讨论就到此为止。三天后喻文州去车站送叶修,叶修一脸“考不好哥就不回来了”的模样。喻文州倒是比他还不担心——叶修多聪明这点再没人比他清楚。他站在站台上拥拥挤挤人群里看着叶修费力挤过半个身子跟他挥手道别,心里好笑但也认真地跟着挥手。
然后火车开走了。喻文州在原地站了一晌,听着周遭各色乡音浮动,直到再也望不见火车尾部才往回走。
他想自己早晚得习惯这个。
一个月后他们各自成绩下来,喻文州被国大文学院以甲等头名录取,而叶修一样以甲等进了国立新式军校。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喻文州才确认这事叶修确实瞒了家里没说,叶老爹气得发疯差点儿没打断叶修的腿——可问题进了军校签了意愿书就算是服役,叶家再有财势不过是个商人,军队里的事儿是一点儿插不上手,只能任了叶修意愿,就当从来没有他这个儿子罢了。
叶修跑来喻文州家,跟他诉苦:“这下可得玩命考试拿奖学金了,不是要了命了吗?”
喻文州拿桌上书背敲一下他的头:“别装样。若真要考哲学我就把复习提纲寄你。”
叶修扭出一脸深恶痛绝模样又做大彻大悟大解脱状道:“你不知道?考军校最大好处就是不用再学这东西。”
他们再也没有提彼此未来一句。虽然他们没有停止做爱——喻文州意外地发现在他会在这件事情上沉溺下去(也或许,是因为只有这时的叶修会露出平时绝见不到的神态)——但谁也不敢说未来。
三年之后你可还是你?我可还是我?
莫若这样便好。
最后那天叶修又跑来他家借宿,照例在做了该做不该做的时候蜷在一床棉被下沉沉睡去。清晨的时候喻文州被窗外乌鸦吵醒,转头看见叶修正在微光里看着他,眼睛竟显得分外沉黑。
“⋯⋯后天就走了罢?收拾得怎么样?”
最后他也只是说。
叶修在被子底下握住他的手,一根根手指分开又和自己的交缠在一起,半晌点点头,说差不多了。
喻文州便感到他微凉手指犹如细小爪子在自己心上划过。他觉得想要吻他。或者说些什么,但读过的那么多书里面竟摘不出一个像样词句。
最后那一刻也只是平淡无奇滑落过去。他们说了些什么还是什么都没说,喻文州再也记不清。只有很久之后,他读东瀛故事读到一首“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至天明”的都都逸,才怔了一晌,想起那个盈着彼此体温的早晨,和窗外老鸦没完没了的聒叫。
那不是他们的第一次离别。亦远不是最后一次。
3.
“——毕竟,这里从未有过战争。”
说这话的秘书带着诚挚微笑,就如同这句话再自然不过,再真诚不过。高英杰怔怔地看着男人,又看见了飘荡过去的银色之眼。
然后他勉强让自己露出了笑容:“当然。”
谁都知道这是谎言。但谎言说过一百遍、一千遍就会变成真实。如果我有了孩子,高英杰抑制不住想着,——他不会知道什么是战争,因为战争是不可言说的。他也不会知道什么是谎言,因为在“眼”下说出来的一切都必须是“真实”。
他忽然想吐。
“小高,要不要来我办公室坐一下?看样子大法官要和总统谈一会儿话。”秘书继续道。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老师就好。”高英杰低着头。
“别和我客气啊。”
“不不,真的不是客气。”高英杰说,又补上一句,“多谢您。”
“应当的,应当的。”秘书照例笑着,“⋯⋯大法官对于这件案子怎么看?”
“老师自然很重视。”
“重视?”秘书挑了挑眉,“难道真的准备进入公审程序?”
高英杰抬起了眼:“——是。”
“这可不太好吧。⋯⋯考虑到影响的话。”
“既然思想罪已经写入了法条,那么案子就将依照程序得到审理。”高英杰说,重音加在“程序”二字上。
秘书又露出那种诚恳中带一丝暧昧的笑容,他附过身,几乎是贴在高英杰耳边说话:“小高啊,我听说你和王大法官情同父子。”
“王大法官是我的恩师。”
“听说之前你在法学院读书的时候住在他家?”
高英杰忽然感到背后一阵恶寒。他强撑着微笑:“您想说什么?”
“我可不是怀疑什么。”秘书错开身,“小高,你也知道,同性恋是会被收容到精神病院里去的。如果帝国法官有这种丑闻的话⋯⋯啧。”
高英杰压住了怒火,一字一句道:“我和老师没有任何超出伦理的关系。”
“事实没人关心。——偶尔也劝劝你的老师吧,不要将这件事看得那么死板。”秘书又道,那笑容让高英杰想起粘腻爬虫,“按总统的意思去做比较好。”
高英杰忽而笑了。
“您在这里说的话便代表总统的意思吗?如果总统改变了意思,我却按您的想法去劝告了老师——”
高英杰将尾音拖长了,捕捉到秘书面上闪过一丝狼狈。
“随你。”
男人冷淡地说了一句,也不再说什么掉头走了。
空荡荡的总统府走廊上只剩下高英杰一个人。他叹口气将文件夹抱紧在怀里,想起曾经的战争——并不是三年前,而是更久之前的那场战争——他那时仍然只是高中生。
现在所有关于那场战争的历史已经封存入档案馆的最深处,只剩下记忆还在人们的陈年伤痕下面如暗河流淌,一道表面封合却实际凝结不起的伤口。他还记得当年怀着何等荣耀的心情送父亲奔赴前线,但后来一切就变了:战争无限拖长,死伤车载斗量,冬日太冷,一切日用无止境地匮乏和劣质下去⋯⋯然后那天他从学校回来,看见妈妈和几个阿姨坐在堂屋。
然后便有人在哭。
天色暗下去,像是素描里大块涂抹出来阴影。他站在玄关上久久没有往里走,直到他妈妈忽然看见他,手中拿着手绢遮在红肿眼下:——英杰?
高英杰深深叹一口气靠在墙上。那条暗河是如此凶猛地越过了他,几乎要将他没顶——而那对于所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只怕都是一样的,高英杰想。所以当他们的英雄如此迅速地投向了帝国之后,便几乎再没有人抗议了。
与其再一次经历仿佛没有尽头的战争——不若以些微的屈辱换取和平。
人心是可以理解的。
但那是正确的吗?
抬起头,高英杰看见了仍然在那里漂移的“眼”。
这就是我们所用“些微的屈辱”所换取的和平吗?
他紧紧地抿着嘴,握紧了手中的文件夹。
如果就像那个被告所说的一样——如果一开始这就是骗局的话;人们会做出其他的、更好的选择吗?
这时候门开了,王杰希走了出来。高英杰连忙小跑到他身边:“老师⋯⋯怎么样?”
王杰希看着他,那脸庞同时是法官和父亲的:“决定了。三天后开庭。——你叫乔一帆一定保护犯人的安全。”
高英杰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拳头。那天压得极低的、母亲的呜咽声又在他耳边回绕着了。
“当然。”
4.
在第一次战争到来之际喻文州也应征入伍——当然,他们这种大学生是没办法真正上前线的。喻文州英文足够好,被安排到后方通讯部队做翻译,专门负责外国专家的接洽。
开始时候一切尚平缓,后来战势便不可挽救地恶化下去。一次有个专门搞炸药的英国人要去前线司令部,对喻文州说怕前线没有像他一样好的翻译要带他去;后来终于是没弄妥调令,加上司令部急着要他去安排几处重要桥梁爆破,那专家就乘火车先走了。第二天晚上,有人告诉喻文州,那段铁路被帝国军炸了,火车出轨,专家那一节车厢的人都死了。
喻文州后来又随着他们后撤。战场变得惨烈,每日里消耗去的生命便如不知晦朔的朝菌一般。人们开始还悼念,后来就麻木,明明走在太阳地里,却怎么也见不到阳光。
第二方面军新炮兵师第三旅自由团。
喻文州却只记得这个番号。在太多的死亡面前他把自己的心封起来,只对这一个名字张开——那是叶修所在的地方。他每每念着这几个字,就想起叶修从军校给他寄回来邮件,被他特地装好,和父亲最贵重古本一起放进地下室。他甚至没一张叶修的照片——青年总忙这忙那,忙得自己一个人想不起来去趟照相馆;反记得早早写信来要一张他的照片。喻文州倒是回信里就给他夹着寄回去,本来想开个玩笑在后面写几句酸文,最后拿着钢笔对着看了半晌,也只写了“赠友叶修,喻文州”七个字。
后来叶修给他写回信,说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写“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呢。
喻文州摇摇头,写信回去报告现状又顺便问他:金错刀在哪儿?
这后来叶修就再也没回复过这问题。喻文州想想青年确实也没送过自己什么东西——“叶修”这个人除外。
想起这些事他就总禁不住在一桌英文材料前微笑,即使窗外战火连天。即使他想的那个人,可能就在这一刻已经死了。
但后续发展出人意料。第二方面军司令部所在地被帝国军斩首突袭,一时间偌大军团群龙无首,反而叫叶修这个新提拔上来师长越级上位——谁也没想到,这一看似轻率的人员调动却成为致胜之笔。
后来人们谈到那位传奇元帅叶修也许会提到他的几次载入教科书的经典战役;但喻文州记得的却永远只是战争宣告中止并进入和谈的那一天——那时第二方面军开始向后方收缩,他们从早晨起来就听见外面公路上传来接连不断的卡车声响。事实上整个通讯营也有一堆的收尾工作要做,喻文州跟大家正忙上忙下整理材料时候,忽然见新来的列兵跑进来,说:“喻少尉,有人在外面找你。”
他拿起军帽一边走一边往头上戴,问了句:“谁?”
列兵脸色忽然有点不对,半天才说:“可能我认错了。”
喻文州看他一眼,出来看见营地门口停了辆吉普,有个男人披着迷彩服,右臂被三角巾吊在前胸,看见他就玩命挥手:“文州!文州!”
喻文州停住脚,隔着一段距离先看他。叶修似乎更黑了,脸上也瘦了,之前圆嘟嘟少年肥褪了个一干二净,而除了吊着的手似乎就没什么明显伤势。
很好。喻文州对自己说,又说了一遍,才继续往前走。叶修只笑着看他:“我经过这边,看见你的番号就让他们停一下。——怎样?”
“都好。”喻文州反问,“你呢?”
“你看我多精神。”叶修挥挥手,“这事儿完了就能回首都了。我看谈判有戏,毕竟我们前一段吃了帝国军两个精锐师,这条战线上他们也不想再和我耗了。”
喻文州看着他,觉得自己在笑,但也可能没笑。他不敢伸手,怕真一伸手就要将叶修在众目睽睽之下拉进自己怀里——这总不太好,他想。
但叶修也从他眼睛里读那一分藏得极深的急迫,再看他的目光就更深。他们离上次见面已经太久——可这绝不是叙旧的好时候。
吉普车司机按了一下喇叭。
叶修笑了笑,最终从迷彩服内袋里掏出一个包裹:“给你。”
“什么?”
“金错刀。”叶修说着,挥挥手钻进车里,没说再见,也没说保重——这些话他们都在心里说了无数遍,反而出不了口。喻文州目送吉普走了,回到屋里将包裹打开,才发现是柄军刀,手柄处刻了一串花体英文,喻文州辨出是帝国最年轻也最狡猾的师长姓名——可惜,这颗新星已经在日前遭遇战里被叶修一把掐灭了。
“——何以报之啊。”
喻文州感叹一句,小心将军刀收在衣箱最里头。
他觉得这柄军刀大概得跟他一生一世(叶修能送人几次东西?)——却怎么也没想到,在第二次大撤退的时候,就被迫和半屋子古书一同留在首都空荡荡大宅里了。
5.
——是时候了。
就连高英杰也不知道乔一帆在床下最深的角落里藏住一架收信机。这种事本来无法宣之于口,他能做的——或许唯一擅长做的——就是将过多的言语都藏回心底,而做到他唯一能做到的事:
保证那名被告能站上审判席。
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他们的组织会需要一起“思想罪”案例,为了警醒民众吗?乔一帆不知道——但从收信机传来的信息从来不明晰:有时候他需要去某家茶馆坐一下午,并不接头,只是坐着;或者有时候他得步行,从城东一直走到城西就为了去买某样随处可见的小玩意。这些指令永远没有内涵,乔一帆老早就放弃推论。——也许这一切无用的简单指令后藏着什么更大的画卷,永远无法被他一个小小法警测知的画卷;但改变不了这些指令琐碎又繁细的现实。
可是乔一帆从来没有放弃过。
自从他的父亲被天网带走之后,他就从未想过放弃。
最后乔一帆总算将自己安顿在候审所走廊上。他知道这里的长官大概觉得自己疯了,可是他不敢去别的地方。
——如果有人要动这个人,就得踩着我过去。
乔一帆将这样的决心嚼碎吞进肚里,裹着厚重大衣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走廊里穿堂风冷得厉害——也许囚室里好些,也许更糟,乔一帆不知道。两人每天饭菜都是高英杰送来,年轻书记官见了他眼里总像是沉甸甸装着许多话,却什么也不敢说。
乔一帆想或许自己也一样。在银色之眼下,所有话语都被压在眼里心底,结成冰冷沉重的铅块,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的父亲试图反抗这些。乔一帆记忆中总看见他在深夜里长久埋首于灯下,写几个字,又点起劣质香烟,过一晚上屋里会像起了薄雾一般,全是刺鼻的烟草气味。
那时乔一帆刚刚谋到一个法警职位——父亲的稿酬原来还好,自从天网张开后就再也指望不上。他的母亲只抱怨过一次,父亲沉默片刻,自己关进书房不肯出来,后来母亲只好服软,私下里才和乔一帆说了两句不是。
——但是父亲做的是对的。
乔一帆说。
母亲不再说话,神情复杂地看他一眼,就埋头于浸着脏衣物的水盆之中,刷子一下一下刷出细白泡沫。
然后父亲就被天网带走了。
乔一帆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匆匆赶回家中,只看见扫荡一空的书房,他母亲木然坐在客厅里,见他进来望过来的目光全然陌生,不知如何挤出几个字来:
什么都没有了。
乔一帆坐在囚室铁门前,慢慢地将寒冷的空气吸到肺叶底端再吐出去。他憎恶这空寂,空寂引着人去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于是他再次爬起来,透过小窗去看他看守之人。
被告注意到他眼神,对他笑了一下。
——父亲亦曾微笑过吗?
乔一帆忽然被这念头撞进心里。这没头没尾话语几乎便到嘴边,终于在眼角掠过银色微光里湮灭下去。于是他点一下头,重新在走廊里踱着步子。
他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个男人站上被告席。
可是,他也知道,在他站上被告席的一刻,一定是微笑着的。
6.
在第一次卫国战争和谈结束后,似乎真是有了那么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喻文州结束了学业在大学里谋了讲师职位,业余开始在杂志上发表文字和翻译,可就是写得慢。编辑说你这样出不了名,喻文州笑笑,不说什么。
那时候叶修也回了首都,却是瞬间被推进聚光灯中心。他和一方面军韩文清一起封了元帅衔,两人都年轻,可叶修更年轻,又是军校生,不像韩文清那样从新兵蛋子摸爬滚打上来一脸不好惹匪气,似乎就更惹眼。当天授衔喻文州全程听了广播,军乐团全程肃穆得要命,喻文州想叶修一定在憋着笑。
当天晚上叶修过来,果然进门就说:“今天那个军乐团,难受死我了,我听那玩意儿就想笑,只好看老韩那张脸吓唬自己⋯⋯”
喻文州给他倒杯自己做的果茶:“瞧你把人说得。”
“不骗你,过两天我请老韩到咱家来吃饭,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喻文州动作一顿:“咱家?”
“你家,”叶修指一下,又调回来指着自己,“我家,——咱家。”
喻文州于是就笑:“你什么没做,白落半套房子。”
“真——什么都没做?”
叶修拉长音,对喻文州眨眨眼。
于是自然就自然而然了。
喻文州将人压倒在沙发上时候还在想,他们两个竟究竟是怎样一对奇葩,好像这些年的空隙都不曾存在似的。他以唇舌逡巡于叶修带着伤痕的身体热情一如对着昔年少年尚未全部抽开长成的身躯,将自己的身体覆盖于上时每道起伏曲线都贴合如一。叶修总在开始禁不住喘息时候探头吻他,似乎怕是发出声音。喻文州也随着他,下身缓慢坚定地挤进去,感到叶修手指在自己背上抓紧一下重又放松开来。
叶修。
他将他名字含在凶狠亲吻里,心版上镌刻出来印做红白分明阳文印章。做爱是一场漫长交缠,身体切近,灵魂撮合,这样分开时候就总是藕断丝连连绵不尽。
喻文州一瞬间,真相信有所谓的现世安稳。
“文州,——”
叶修极低地叫,将头埋在他肩颈处。喻文州觉得自己能听见他的心跳,和着自己的,一下一下溶成一体。
亲密无间。
最后叶修看着皮面沙发上痕迹叹了口气:“提醒我周末老韩来的时候别叫他们坐这张沙发。”
喻文州笑起来,侧过去在他嘴角亲一下:“——我会上蜡,看不出来的。”
当然最后喻文州还是稍微调整了一下几张沙发排布。上门拜访的人不是韩文清一个而是两个,跟过来的人报了名姓:张新杰。喻文州于是便知道他是一方面军总参谋长,虽然年轻,亦是极厉害人物;只是他戴着细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若不是穿了军装便要像个银行家了。反而是韩文清就如叶修所说,面有匪气,纵平平看着你也叫人疑心他心有不悦,行动间一股甩不脱老兵气息。
叶修给两边介绍完,韩文清点了点头,简短道了句:“幸会。”而张新杰补充道:“我读过喻先生时评。”
“班门弄斧,贻笑大方而已。”喻文州笑。
“不。喻先生眼光精到,针砭入理,我很是佩服。”张新杰说起话来感觉也极安静,完全不像指挥大军之人。
说着话四人坐了,由喻文州亲自泡茶——午饭之前便在饭店定好,早就在饭厅里摆着。寒暄三两句之后,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当今局势之上。
“帝国只是暂时屈服。就算签订条约,早晚有一天要卷土重来。”韩文清道,说话间眉头皱得更紧。
“你说得虽然对,只是看看国内民调和大选结果就知道了。没一个鹰派能占上风。”叶修叹气道。
喻文州接着道:“之前战事损伤太过,民众已经开始厌战。”
韩文清摇了摇头:“若一直这样,早晚自食恶果。”
“我倒隐约听说,总参谋部还有特殊手段。”张新杰缓慢说,“听说,那计划名称是‘战略机器’。”
叶修手中转着的杯子忽然一滞。张新杰正好在看他:“——若是那架机器修成,在其指导下,便可以战无不胜。”
这回却是喻文州笑起来:“若有机器能做到这种事,你们几个便都要失业了。”
“当不得真。”就连韩文清也跟着说。
于是话题便转开了。过一会儿,张新杰又问:“——墙上军刀看着眼熟,是帝国军的制式?”
“小张识货啊,这是我送给文州的。”叶修笑,“纪念品。”
张新杰点点头,不再问什么了。
直等到最后韩张二人告辞走了,喻文州才问:“张新杰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可能罢。”叶修又没个正形地躺在沙发上,“他那人最是仔细,据说时间表精确到秒,不管外面是不是正在轰炸,晚上十一点一定要睡,而且沾枕头就着。”
“真可能吗?”
“听说是,谁知道呢?”
“——那你觉得他看出来了吗?”
叶修沉默片刻,道:“我和一方面军,看起来平时不对付,其实关系都是知根知底的。若遇见事,你也可以相信他们。”
喻文州忽然心里一紧,放下手中东西过去坐在叶修身边:
“能有什么事。”
“嗯。”叶修伸手捉住喻文州手指,“——能有什么事。”
7.
“我所做的一切,最终都只是将污名推到他身上。——我怎么还敢去见他。”
陶轩写完字条,最终推开里屋那道门时候,便看到一个人正站在那里。而他对此一点不觉意外,甚至感到了一种隐秘的、混合了嘲讽和胜利的愉悦之情:
“如何?你大哥够绝情的罢。”
“他说的又有什么错?”那人回答,从阴影里转出来,面孔正和叶修一模一样。
陶轩便笑了笑:“你倒是无欲无求。你大哥能为了自己小情人来求我,却不肯见你一面。你就不伤心吗?”
“我伤心什么?他自然知道我做出这决定,一半是自己自愿。”叶秋说,眼睛在屋中一片昏暗中亮得可怖,“他还认我是他弟弟,我便心满意足。”
“瞧你说的。”陶轩故作轻松,“他怎么知道我们当初是怎么商量的?”
“他知道你口才,也知道我。”叶秋说,“更知道我们父母一向都胆小怕事,趋利避害。我只糊涂,当时被你说动,竟装作是他。”
“我们是为了国家。”陶轩走过去一步,双手按住他肩膀,“你知道当时如果战线拉长,又要死多少人?有多少家庭要失去父亲,有多少妇女要流落街头?我告诉过你,那时候就告诉过你,那些当兵的人只看到自己的荣耀看不到我们这些寻常人的生活,他们不知道这平稳的日子多难——”
“平稳的日子?天天都有人被天网带走,不能多说一句话,甚至哪怕是说错一句话都万劫不复。”叶秋甩脱陶轩的手,“你真聪明,陶轩。这就是你要的平稳日子。”
陶轩也有些恼火起来:“你也觉得这是我干的?你以为我没有被天网所监视着,没有被‘眼’观察着每个行动吗?那是帝国的东西,你以为他们会告诉我,征求我的同意,让我决定那张鬼网架在哪个地方吗?”
然而叶秋只退后两步,慢慢地坐进屋中沙发上。他没再理会陶轩的话——这对他还有什么重要?
一步错,步步错。
在某些问题上,一旦开了头,就没有往回走的可能了。
他坐在那里,觉得仿佛被冰和火同时灼烧着,偏偏头脑又清晰得可怕。他想起叶修就任元帅之后总算回了一次家,一家四人坐在餐桌上,免不得气氛僵硬,只有父亲说些“解甲归田”“刀枪入库马归南山”的老话,但叶修只是坐在那儿,并不赞成,也不反驳,吃过饭停了片刻就告辞了。
父亲的脸色便很不好看,闷闷地发一通牢骚,只说叶修忤逆不敬长辈。叶秋后来找叶修时告诉他这个,叶修只说,这件事他不愿和父亲争论。但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一定再有一场大战。
叶秋盯着他,道:不至于罢。
帝国不会止步的。叶修慢慢地将手边餐巾折叠起来,——这件事,我已经和那些政客辩论到筋疲力尽,绝对不想再和父亲吵了。
叶秋觉得一片茫然:若战争真来了⋯⋯
叶修却笑了笑,竟仍是一片轻松:我一定能保护你们的。
——说谎。
等到陶轩将叶修已经阵亡的消息带到他们家的时候,叶秋满脑子就只剩下这两个字。
现在我们的长城已毁。陶轩眼睛都红了,抓着叶家父亲几乎要哭出声来,——中央军若没了叶修便是一群乌合之众,政府只希望尽可能保全民众⋯⋯
他父亲木木地坐了许久,问:我家还能做什么?
只想让叶秋先生帮我们一点小忙罢了。
——所以是从那时便错了。
叶秋更深地往沙发里靠进去,觉得眼前诸般色彩都模糊成一团。陶轩似乎在说着什么,又忽然到他身前:
“——你在发烧。”
最后这四个字终于落进他耳中。叶秋摇摇头,不知算是肯定还是否定。
但陶轩很快便去吩咐了什么。之后走廊上响起错综脚步声,有人进来,扶着他回到卧室,又给他额头盖上凉毛巾。在荒乱梦境里似乎有一个,便是叶修坐在他身边,和他小时候一样抓着他手,说着些不着边际的安慰话语。
但这,大约,只可能是个梦境罢了。
8.
若是从两国第二次宣战、诸军重新编组开赴战场算起,到国军整体崩溃后退的那一刻,也不过将将过了半年。
喻文州是在从大学出来的时候被人截住的。那人个子不高,相貌看起来也无甚特色,只有一双眼睛显得特别冷静,见到喻文州便问:“——喻文州喻教授?”
“我是。你是?”
“东北军特务部,秦牧云。”男人说完,又给他看了自己证件,道,“——请随我来。”
“有什么事吗?”
秦牧云四面张望一眼,道:“请和我来。”竟是一样强硬,全然不带半点解释余地。喻文州开始警觉起来,却被秦牧云一把拉住胳臂,不由分说塞进旁边黑色轿车里。车上司机早已发动车子等着,车门一关便即刻离去。
喻文州不动声色,问:“到底怎么回事?”
“前线出了事。我们需要将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秦牧云说,坐在车里还不停注意着四周情况。汽车也并未往城里开,而是直接出了校门就往郊外而去。
“出了事?”
“喻教授可以相信我。”秦牧云说,“这是叶元帅对我们的请求。”
轿车在国道上越行越远。喻文州皱起眉头:“——至少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秦牧云最终还是转过脸来看他。他的眼睛比冬天的冰还要冷。
“叶元帅殉职了。”
当天晚上他们到了首都南面的小镇,在一家家庭旅馆落脚下来。秦牧云整晚坐在电话机前等着电话,但终于什么也没有来。喻文州则抱着收音机,将声音调到最小,试图在一连串的政治宣传中找出些许前线的消息。
同样,什么也没有。
到了第二天早晨,秦牧云说:“我们得走了。”
“之前在等什么人吗?”
“等不来了。”
秦牧云说,惯然冷静的眼眸里忽然有一抹极尖锐疼痛碾过。喻文州于是没有再问下去。
出门的时候,连昨天的司机也不见了,秦牧云一路开车带他继续往南走,整整开了十二个小时才到了康州。喻文州拖着麻木的腿脚下车的时候,正看见报童连声喊着“号外”从他眼前走去,他忙叫住掏一枚铜币买了单版报纸,巨大的黑体字正印着:
元帅叶修出席国会辩论 力主与帝国求和
喻文州捧着那张报纸,感到有一股寒流慢慢从脚底攀上来。那报道里配了照片,“叶修”穿着军服站在国会讲坛上,看起来毫无瑕疵。
别人或许不认得。但他知道。
“——这不是他。”
喻文州低声说,抬头看见秦牧云仍然不变的表情。
“我给你在这里安排了安全屋。你先在这里住下。”
半个月后,喻文州见了从前线撤退下来的张新杰一面。男人仍然一身笔挺军装,头发丝毫不乱,除了眼睛下方两块深深阴影,竟是一如既往地不动如山。
“我想你大概猜到大体情况。”
张新杰在他房间里简陋火炉边坐下,——这还算阁楼上唯一热源。喻文州点点头:
“他挡了陶轩的路。”
“不完全。他军中有人反骨。”张新杰单刀直入,“这事筹划已久,间谍早就埋进中央军里⋯⋯你记得我说过一次‘战略机器’?”
喻文州点头。张新杰看他片刻,道:“果然,叶修和你说过。那你肯定也知道那技术绝非现在所能有的东西。当时承载技术的黑盒子其实我们这里和帝国各落了一半——帝国之所以不肯放弃,正是为了从我们这边夺回更有用的那一半。”
“现在已经⋯⋯?”
“估计已经被帝国军完全掌控了。”张新杰脸上掠过阴影,“——这事连陶轩都不知道。他只想着投降,而我们不能接受,所以东北军必须走。”
“等待和希望吗?”
喻文州低声说。这几个字听起来竟像是掷到一面斑驳墙壁上,颤抖两下又无力地滚落脚边。
张新杰已经起身,沉默一晌才最后道:“——我们和叶修当时约定了,哪一方出了事,便由另一方去保护爱人和家人。我们却只来得及将你带出来。你若想和我们一起走,也可以。”
喻文州望着炉膛里烧到了最后的煤块,火光融融地在他脸上拖出一道逶迤的影子。张新杰竟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多谢,但我还是要留在这里。”最后喻文州说,“我还有能做的事情。”
9.
高英杰敲门进来的时候,王杰希并没有在看卷宗,而是在读一本书页泛黄的书。这不寻常的景象让年轻的书记官吞下了呼唤,反倒是王杰希抬起了头。
“到时候了吗?”
高英杰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不,还有一点时间⋯⋯但是您昨天说让我早一点来叫您。”
王杰希点了点头:“我这就过去。”
高英杰有点惊讶——他印象中的王杰希总是严肃的,但说这句话的时候,王杰希的神情却显得仿佛放下了什么重担似的。甚至他站起来的动作——尽管他披着法官的正式长袍又戴着可笑的假发——都显得过分轻盈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王杰希这样神情。
而大法官正让他到书桌前来。
“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你是我最好的学生。”王杰希说着,拿起了他刚刚合上的那本书,“这本书是别人交给我保管的,而我希望你能替我继续保管下去。”
高英杰没有伸手。不祥的预感令他整个人都不可抑制地战抖起来:“⋯⋯老师?”
“拿着吧。”
王杰希拉起高英杰的手,然后将那本书放在他的手里。封面木刻线条黑白分明,一个男人正朝向山上推动着一块巨石。
“老师——”高英杰抓紧了书本,只觉得喉咙紧得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王杰希的目光却越过了他。
“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每个人都是一枚棋子,所要做的就是在那个时候站到那个地方。为了这一点,哪怕只有你一个人,也必须坚持下去。”
“我不懂。”高英杰低低道。
王杰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便走了出去。
在战争前他们仍有五位大法官。一个因为拒绝修宪而被刺杀了。另一个闭门在家不出,像冬日来临时的动物一样收敛了全部行踪。第三个死在医院病床上。最后仍然留下的就只有他和方士谦两人。
他知道方士谦有一台收信机。这件事方士谦总瞒着他,王杰希明白他的用心,因此也从来没有对方士谦说过这件事。他们是这苟延残喘的国家最后一点体面,却也是随时就可落下的花架子、形同虚设的残骸,和尘封的法庭和封入档案室里的历史卷宗一样,只等待着迟早要到来的那一把火而已。
但最后一刻,方士谦拜托了他。
——会有一场审判。迟早会有一场审判。那时候,我们需要你在这里,杰希。
为什么不自己等待这场审判?王杰希少有地激动起来,——就连你也想做逃兵吗?
我只能拜托你。方士谦道,——我知道只有你能做到。你记得你给我读过的那篇文章吗?应该设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那句话甚至来不及终结,“执行者”就这么闯了进来。他们的头颅封闭在黑色的头盔之下,浑身为黑色的物体所包裹,王杰希甚至不知道这些人是否是人类,抑或是空具人形的异物?但他们只是朝向方士谦而去。
杰希,我们需要你。
男人没有出声,但是他的目光仿佛正将他最后的请求灼烧在王杰希的额角之上。
下一刻他就被带走了。
没人知道他会被带到哪里去。没人知道被带走之人的下场会是什么。在他被带走的一刻,“方士谦”就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王杰希站在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办公室中,良久才转过身,微微蹒跚着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在他的书架上,那本《西西弗的神话》不知何时被挪到了最里层。他用颤抖的手指将它取出来,翻了一个来回,最后才发现书脊和精装封面之间露出一点小小的纸角。
那是整套收信机的密码。
——从那一刻开始,他已经等待了太久。
走进法庭之时,王杰希便注意到有两个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正在忙碌着架设着广播设备。一旁的公诉人正擦着汗,看见他进来就一路小跑过来:“大法官,这,直播可不太好吧?”
“何时最高法庭的审判也需要避讳大众了?我以为将其广播出去正是你们的需要。”
王杰希一边说一边注意着那两个人。其中一个年纪大的看起来还稳重些;而另一个年轻的即使压低了声音也在不停地说着话。从来没见过的两个人。
“但是许可——”
“我现在便给他们许可。”王杰希转而直视着公诉人,“我裁定这是必须的。”
公诉人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您这样让我们很难办,王大法官。”
“真抱歉,这里不是检察院,而是最高法庭。”王杰希说罢,在法官席上坐了下来,“——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开庭了。”
公诉人投过来的目光几乎是怨毒的。然而王杰希坐在高高的法官席上,却并没有想眼下的审判,没有想被告人的罪行,也没有想自己可能的命运。在他的耳边,只有从遥远往昔回响到现在的一个声音,仍然在不停地重复着。
应该设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10.
其实那是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某个夏日的午后,在他们坐在茶几边对弈的时候,喻文州忽然问叶修:“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在我和你的军队之间做出选择,你会怎么做?”
叶修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喻文州一眼。这有点儿像是小女生才会问的那问题,但喻文州却像是认真的。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被黑子截成两半的棋路:救左路则右路死,救右路左路也一定被杀掉。
“当然两个都要。”叶修说着,思考半天才在中间落下一子。
“你不会总有那么好的机会。”喻文州淡淡地说,一子提去了叶修左路大片白子。
叶修啧了一声:“——失策失策。”
喻文州微笑了一下,又说了一遍:“你不会总有那么好的机会。”
“那我就做完我该做完的事,”叶修说,又落下一子直攻下角,“——然后再回来和你一起死。”
后来叶修就想,话真是不能随便说,哪怕是蠢话也顶不住一语成谶。三年朝不保夕的日子之后,他以为与喻文州的再见是老天爷给他最后一点幸运恩赐,却没想到命运转个角就摘下微笑面具露出狰狞面孔。
“你永远看不明白我,陶轩。别猜了。”
他在陶轩的嘲笑前说,指甲压进掌心几乎出血。就连陶轩也会认为他是去救喻文州的——但他却不能。
除了落下最后一枚杀招之外,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拿到陶轩字条第二天就去法院报道。当然没人会觉得一个拿了总统条子的远房亲戚有什么可疑,他拎了水桶墩布将走廊丈量一遍,怀里贴身揣着的那张钥匙卡几乎发烫。银色的“眼”懒洋洋地从他头顶漂移而过。但叶修知道,只要他向地下室走去,它就会瞬间察觉到不对劲。
必须等到最后一天。
等到帝国对此处的天网监控警戒做出调节的那一天。
等到喻文州受审的那一天。
叶修慢慢地拖着墩布走过走廊——他被指派在开庭前将尘封已久的法庭清理干净。这里已经多长时间没有使用过了?当他打开灯的时候才发现到处都积着一层尘埃,墙角结了蛛网,审判台上散落着过去的卷宗⋯⋯在天网之下人们还何须审判?这一切还不如舞台布景更有价值。
叶修慢慢地从最后一排开始清扫。他擦干净每一排座椅,扫尽最后一点灰尘,将所有废纸摞在一起捆扎扔掉,又将审判席每个角落都擦得一干二净。最后的最后,他才走向正中属于被告的席位。
只有这里,他擦拭得最为仔细。
“⋯⋯莱布尼茨认为,在无穷的世界中,神把善超出恶最多的那个世界看成是最好的,因为有时候,只有恶才能彰显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雨天,他窝在喻文州身边,拿着对方的复习提纲看着,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这只是某种自我安慰的方便说法吧。”
“也许。”喻文州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他的头发,“但并不是毫无道理。没有死就不会有对生的渴望,没有离别就不会知道相守是多么难得。——但是,即使如此⋯⋯”
叶修将抹布丢进了水桶,然后走上了被告席。他望着空无一人的,黑暗的法庭,慢慢地将手放在了被告席前面的栏杆上。
“⋯⋯即使如此,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喏,在这儿。”
“嗯?”
“在这儿。”他拉过喻文州的手,盖在自己心脏的上方,“你永远都在这儿。”
那时候雨还如此温柔。他们年轻得不惧怕离别和死亡,不相信轻飘飘誓言,却愿意交付所有。
便一直到了这么多年之后,也依然如此。
他最后地,紧紧地握了一下那栏杆,然后便拎起水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审判便是在明天。
11.
“被告人姓名?”
“喻文州。”
“欢迎,测试员代号:君莫笑。”
Ende.
*摘自罗素《西方哲学史》
**摘自加缪《西西弗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