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六月。
开封府今年热得比往常都要晚些。
韩彰这样想着,加紧了脚步,眼看就到了开封府的大门。
两个差人看他来了,点一点头,任他进去了。
院里青衫的书生正走出来,看见他唤道:“韩义士。”
韩彰住了脚,略一拱手:“公孙先生。”
公孙策指一指旁院:“你们可决定何时放生了么?”
韩彰挑眉,看着公孙策。
公孙策摇摇折扇,道:“他那性子,你们以为静养便好么?”
韩彰叹:“已死之人,任他去寻又有何用……”
公孙策抬头看着天上太阳,轻谓一声:“存者尚偷生,死者长已矣……虽如此,不痛彻至底,也未见就能痊愈。”
韩彰心里一紧,公孙策笑笑,行礼去了。
他在日头地里又立了片刻,才回了偏院。没想屋里屋外一看,竟是没人。他刚皱起眉头,却听身后树上飘下一声:“二哥。”
回过头,可不正是一只大白老鼠惬意地靠在树枝上。
韩彰没法,道:“老五,你……”
白玉堂笑笑,飘身下了树:“二哥。天气已经暖和了,你该让我去了罢。”
“老五……”
白玉堂仍弯了嘴角,眼底一抹莫名神情闪过:“我保证不会出事的。让我去罢。”
韩彰看他神情,知道以他性子已然决定,自己怎也劝不住了。
……他家五弟,向来都是固执。
当时要带他回东京的时候,本以为他会反抗,却没想意外的乖且听话。——现在想来,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让几个哥哥略少操些心而已。
但他心里认定的事情,却是无论如何,改变不了罢。
其实白玉堂比谁都要清楚。
他们掌中的剑,与其说是武器之类,不如说是自己半身一样的重要存在。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更何况,巨阙这样的名剑。
如果猫儿还活着,如何便没有半点消息,如何没有回来开封?
……但因为没有找到,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熄灭了心底那一点小小冀望。
所以他一旦得了允可,便不管边上战况如何,竟自梳子一样将那方土地梳了个遍。
然而,终于是什么也找不到。
天授礼法延祚五年七月,兴庆府出了一桩轰然公案——那于战争中刚刚立了大功的中书令张元,竟是在自家中被人一剑钉在了墙上。官府四处出动捕人,终于一无所获。
街头巷尾悄然传说,那行事之人并未留下姓名,所用宝剑通体雪白,看上去宝光灿然,却在拔下的一刻寸寸断裂。
老人眯了眼睛说这是报应啊。杀伐太重,冤鬼报仇来了。
三年之后,宋夏罢兵,议和。
八
此后经年。
白玉堂带了金错刀,浪迹江湖。
他看过了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山云,下关花,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广陵涛……许许多多,俱是他们曾经谈说讲论或者憧憬过的美景。
只是没有在一处停留过。
他依然是白玉堂,锦毛鼠,陷空岛的五义,江湖上的豪杰。
人们传他单人挑了岭南连三寨,灭了山东独行盗,杀了采花银蝴蝶,捕了长白山五煞……江湖中哪个,提到白玉堂不挑拇指,叫一声好?那说话人铺开摊子,也少不得发扬义士,说说江湖上那知名的锦毛鼠五侠客……
不知者,谓我何求。
他并不自弃,也不颓唐。——如那人在,怎么可能见他那般?如若当年那人来得及留下只字片语,也定是要他,好好活着。
猫儿。
正因为太清楚你是怎样的人。
所以白玉堂再不能纵自己的心伤,累你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那一年他最终上了夏国——如果宋地再不得半点消息,那么就去问当时在场的夏人罢。
他不会夏语,一路过去亦甚艰难。但总算当地还有些汉人来往,最终被他摸黑找到中书令张元家中——他倒本是个落第的士子,自荐于元昊才得了大用的。开始被他用剑指了,还有些瑟缩;可后来听他问题,却不禁嗤笑—--
“你以为那人是何等样人?独身入我大夏十万人战阵,难道还冀望活着回去么?确实是少见的武勇,但到我旗前,早已经是个血人了——哼,只不料他还有最后一剑之力,硬是劈了旗,生生纵了数千的宋兵!”
——那他人呢?
白玉堂觉得声音都不是自己的,浑身都在抖,只持剑的手是稳的。
张元说了句什么,他眼前忽然就一片血红,大喝一声,已是一剑将他钉死在墙上。
他后来便想去刺杀元昊。可半道欧阳春智化出来将他劫了,说白玉堂你莫非真是不要命了?而且此时宋夏形势渐缓,眼看和谈在望,你就非要再生些事端才好么?白贤弟,你万不可因此私仇废了公义—--
他们自然是不懂得。
可是他也不能再动手。大义面前白玉堂哪次不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侠义道上岂容你任性一步踏错。
而且那人心心念念之间,刀里剑里来去守了的,也不过大义家国解民倒悬而已—--
展昭,原来你便是白玉堂命里冤家。
纵你去了,我的这点任性,还是被限了小小一圈。
在江湖上飘泊许多年之后,白玉堂终于还是来到了好水川上。
当年大战之所已经不见半点痕迹,只剩下一川的长草,风中苍苍茫茫摇着。
十年了么?还是二十年了?
他问着,算不出光阴虚度的数目。曾经滴血淋漓的伤口究竟是不疼了,还是已经麻木失去知觉?
旷野上有风,猎猎有声。
他站在那里,恍惚间觉得有无数魂灵都从地底飘起,和长草一起舞动。
其中是否也有你,猫儿?
他怔怔的站着,忽然自哪里卷来一个熟悉声音,却是轻声说着—--
安知悦生之非惑邪?
安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安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安知此世,而不如彼世乎?
万物皆有。万物皆无。
那些字句仿佛水流一样拂过他的身体灵智,将根植盘踞执着处处俱都带走了不着痕迹。
天地的智慧。
原来许久之前你早给我讲过那个涸辙之鱼的故事,便是今日一个淡然警示。
不如相忘江湖。
他深深地俯身在长草之中,轻声唤着在心底徘徊千百遍一个称呼,像是要把过往俱都葬进这片土地。
起来时候,面上一片湿漉,但被风拂过,亦是转瞬便干去了。
九
剑庐。
月正中天。霜华如水。
少年仿佛还沉浸在当年的金戈铁马之中——这样的故事总是能够迅速激动了少年人的热血澎湃。一时那遥远昔年的战号擂鼓,纷然如水涌入静室;恍惚便见一个披挂战将,手中长剑寒光熠熠,千万人中俱往矣地杀入阵中,直取敌军那一杆大旗——一剑,两断。
“——师父,然后呢?”
少年热切地望着月色下老人平静苍老的面容,期待着一个精彩的故事,一个完美的结局。
然而老者只是垂了眼帘,伸手虚抚着玉盒中断剑的寒芒:
“——然后?人亡。剑殇。”
少年浑身一震,忽然才明白过来似的看着老者枯瘦手指之下的断剑。——剑光若此,初见竟不察其断——可终究,是殇亡了么?
“灵剑者,能殉主而不致他人污损;可使寸折而不能弯挠。”老者叹息一声,将玉盒盖上,“此为剑殇。”
少年愣住,看老者缓缓然起身便要步入后堂,突然激动长身而起:“——师父!弟子不明!”
“何者不明?”
“此剑虽折,剑光尚存,是其魂尤在之征——难道竟不可接续么?!”
老者的脚步为这句话硬生生凝在当场。
——竟不可接续么?
可接续的话,他这许多年的心血难道是空空抛掷了么?
“请师父允弟子一试!”
良久,良久。
少年终于得到老者一个叹息着的回答:
“七日后开炉。”
其实,与其说是悟了,不如只是试着不去想起;与其说是放了,不如只是执着于一个结果。
原来那些流年岁月,以为彻悟、以为忘却的,其实俱在。
七日后少年来到瀑布边的工坊,却见老者已经在其中忙碌——这工坊设计甚为巧妙,主风箱靠瀑布水流推动,有事半功倍之效;屋中亦有人力风箱,可为之辅助。此时炉中火已熊熊燃起,再不用多说,少年便将两截断剑用玄铁钳夹好放入炉中,随即二人轮流拉动屋内风箱鼓风。
如此约有个把时辰,眼见焰色已近橙黄,可断剑却仍无半点接上的迹象。
老者抬眼,见火光里少年一张脸被火光映得通红,汗水如小蛇一样蜿蜒流下,可偏偏仍直视着火中剑身,神情中并无半点放弃之意。
——这样的执著,竟还是不够么?
老者心念忽转,出言道:“你来掌风箱。”
少年点头,虽然已经十分疲惫但还是勉力拉动风箱,仿佛那火焰又高了一点。
老者站到炉前,任那火焰在眼中跳动不定,许多年的悲欢离合起伏淡定忽焉在前,转瞬又没。
人究是人,剑只是剑。
但人纵往剑纵断了,也有什么总是在的。
就像夜夜留连剑上不去的寒光。
就像那少年眼底闪烁的热情和坚持。
猫儿。
你在看着么?
见炉中火焰渐渐转白,他忽然掣出腰间短刀,只一转划开手腕——便见艳丽血箭直直射入炉中,转瞬便化了袅袅青烟腾腾而起。
少年惊跳起来,先是大惊转又大喜:“师父!——成了!接上了!”
他伸手握住伤处,微微恍惚中看见了一个蓝衣人,言笑温文,从火焰幻影之中清凉不滞地走来。
后数十年,有稗官之流于杂谈笔记中纪之:
建炎绍兴间,有侠士持宝剑纵横疆场,杀敌凡几。其剑号曰巨阙,锋锐无匹,望风靡断,惟剑中隐一道血痕,相传为杜鹃啼血所凝。或云此剑乃上古神品,曾几断于国难,建中靖国间有匠人知国家大难将兴,乃妙手接续之,许为子孙之忧也。呜呼!肉食者鄙,竟不能远谋如乡野之人哉?录白乐天古剑篇如下,为共勉之: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有客借一观,爱之不敢求。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至宝有本性,精刚无与俦。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不愿报小怨,夜半刺私仇。劝君慎所用,无作神兵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