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一次见到巨阙之时，白玉堂还正是轻裘肥马的年纪，会因为一点意气就千里迢迢地从陷空岛跑去东京，与那号“御猫”的陌生人拼一个上下高低。
在此之前他并没想过，这世界上还有这般的剑，庄而不锋却能锐利无匹；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温而不厉却是风骨铮然。
于是白玉堂开始觉得好奇，觉得新鲜，觉得想要一探究竟。于是他日日缠着那猫，似是非要看见那人的种种神态表情才肯作罢——愠的怒的，嗔的叹的，狂的敛的，笑的悲的……
等到他发觉自己心底上，究竟已经酝酿出了何等的心思的时候，便再无、回首之路。
而那人总是在一个若即若离的边缘上，温和地展了笑容。
不着一字的风流。然而他从来没有仔细地去看过那把与他手中画影齐名的名剑。
就像他从来没有确切地和展昭说过，自己抱持着何种心情一般。
一种生活如已经习惯，那么就容易成为一种惯性。
而人一旦太过在意什么，就会变得畏首不前。
在那些纵马江湖、奔波缉凶、共饮同醉、彻夜长谈的日子里，白玉堂不是没有想过说出什么。
但说了之后，会变成怎样？
——至少现在这样，也尚还好。
二月十六日。
下了一日一夜的雪总算是在清晨时分停了下来。小小一座镇戎军城，在黯淡晨光的抚慰下作着最后的平静的美梦。
忽然就有马蹄声，踏了极快的步点赶来了，像迟来的惊蛰的雷，轰轰然唤起万物。
白玉堂蓦然翻身坐起。
外面一片静寂，整座营帐只听得他擂鼓声似的心跳，起伏不定。气窗处投下一束淡淡的晨光，在清晨寒气之中摇曳不定。
刚才的马声，仿佛幻听一样不复存在。
——不。
并不是自己听错。
再不管身上旧伤痛楚，白玉堂咬牙下了床，尽可能裹了衣服，就要出去探看。
偏偏这时张火头一掀帘幕进来：“——侠客爷？您怎么起来了？”
白玉堂紧紧盯了他：“刚才外面，可有消息回来？”目光灼灼，似要把人盯出洞来一般。
张火头不过一个普通兵士，曾几何时见过这般，当即游移了目光慌张了神色。白玉堂成拳的手不禁又紧了紧：“——可是前线，有什么消息？”
张火头低了头，并不说话。
白玉堂也顾不上跟他磨蹭，抓了壁上披风便要出去。张火头连忙拦了：“侠客爷！展护卫说不让您出去！”
白玉堂哪里还管这些，挣了他就往外去。张火头拦不住，只得追在他后面。
这时镇戎军城的门楼处已是聚了一群的兵士——他们大多都是伤了病了老的弱的，不得随军出征的，此时见人回来，便俱是纷纷过去探问军情。白玉堂刚走到近前，就听到人群中突兀一声——“……败了！任将军桑都监王都监武都监——俱都战死了！”
人群里一时寂静一片，仿佛没一个人能理解清楚这话里意思。白玉堂便觉耳里一响，三把两把推开前面人挤进圈里。
马旁站着个年轻人，盔甲零落，发髻散乱，服色上仍看得出是任福这次带去的广锐骑，但已是遍布尘埃血污。看见白玉堂过来，不及惊讶，已被白玉堂一把抓住前襟：“……展昭呢？”
年轻人虽不知面前是谁，提起展昭便已神色惨淡：“我几个脱离报信之时，展大人他还在阵里……恐是——”
白玉堂却不听他继续说下去，放了手回身便走。张火头在人圈外看他出来，连忙上前迎住：“侠客爷！您这是要去做甚么啊！”
“有马没有？”白玉堂不理会，径自问着。
张火头皱紧眉头，一脸难色：“侠客爷！展护卫说您——”
“我到这边上来，岂是为了龟缩在营帐里的？”白玉堂淡淡道，又问，“——究竟是有马没有？”
此时那骑马回来报信的年轻人也挤了出来：“——你可是要去战场那边？去不得啊！党项人珍重死者，此时定都在那边收拾战场，我军又只在民垣一带，你一人过去，岂非找死？”
白玉堂双目圆睁，厉声道：“——却啰嗦什么！战场在何处？”
年轻人一时被他气势所压，老实道：“好水川上，距羊牧隆城五里。”
白玉堂点点头，看向年轻人腰间：“没马也便罢了，你的刀借我一用。”
张火头一把拉住白玉堂：“侠客爷，去不得啊！”
白玉堂看了老人，一字一句道：“张火头，若是你的兄弟此时在陷在那里，你不去么？”
年轻人听了这话，豪气顿生，当即解了腰刀递过：“小兄弟，就冲你这句话，这刀你拿去便罢！”
白玉堂说一声谢，再不问马，自向城外走去。
张火头终于无奈叹了口气，唤住白玉堂：“侠客爷，您的马匹宝剑俱在小老儿处，您稍等一下我这便牵来。”
白玉堂一惊，心说我那剑不明明是猫儿拿去了么，怎么……
张火头看他神色，道：“当日展护卫临走的时候，把侠客爷您的东西都放在小老儿这里了。他说您要真是执意要走，总不能让您空身犯险。……您在这儿等着。”
白玉堂站在那里，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心里有什么渐渐漫上来，却又瞬间空落茫然。
那好水川上，此时却是如何情况？
猫儿，你……可在那里？
五
那日白玉堂如往常一样的去找展昭。
熟悉的偏院，主人还没有回来，但是门却一如既往地为他虚掩着——这是白老鼠无数次跳窗而入之后，展昭养成的习惯之一。
白玉堂推了门进去，屋子惯常的干净整洁，书几上除了他送的两三玩物之外，只有两三卷书和一些放置整洁的纸笺。他枯坐无聊，拿起来翻了翻，却自指间悄然落下了一张素笺。
他弯腰捡起，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原来是那人熟悉的笔迹，抄了两句简单的诗：
捐躯赴国难，身死为国殇。
白玉堂忽然惊醒。
短暂的梦境来得如此真实，他却已经想不起来，那究竟是哪一年哪一月的情景了。
他一路赶过来，基本上只在马背上吃了些干粮喝了些水，虽然离战场还有些距离，但身体终究是开始叫嚣，只好下来寻个背风处小憩片刻。醒来之后抬眼看一下日影，也不过去了大半时辰。
手脚都是冷的，有些僵。他一直运着内力和寒气对抗，否则可能早已倒下。
但是不能在这里停下。
他和凉水硬吞了些干粮，跨上马，继续前行。
来的一路上，白玉堂遇了不少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败兵。
每遇了一群，他都停下来探问几句，然而得到的只是愈发让人心惊的消息。
——本来我们打得爽快，夏狗丢了辎重便走，大家在这鬼地方闷得久了那还有他娘的好气，自是跟上去打他娘的……
——只夏狗狡猾，居然设套让我们钻！格老子的，以多欺少……
——当时看见路边有那稀罕盒子，咕咕咕的不知甚么响。任将军让打了，没想里面全是鸽子，呼啦啦飞了一片，再抬头，好家伙，那满山遍野的都是夏贼啊……
——桑都监当即就带着往外冲，可……咳！……
——杀得太惨了……有兄弟往山上去，生生被他们射下来……
——叛军设了旗子左右指挥动向，本来我们是绝出不来的，最后还亏得一个年轻武官拼死砍了旗帜……
——任将军一条老命不算，儿子也赔上了……这可是造了什么孽哟……
——展护卫？不是护了探马出去了么……
——杀回来啦，那些党项人有个旗，我们往哪儿走他们往哪儿指，还不是展护卫当先杀了过去……
——是他啊，是他斩了那旗，否则我这老命也早就交待在那儿了……
——不知道。最后也没见他出来……怕是……
白玉堂咬紧了牙关，反手一鞭重重抽在马儿身上。
“好水川上，距羊牧隆城五里。”
快到了。
再跑一刻，不，半刻……
你会在那儿。
我知道你会在那儿。
不过是场战役不过是些党项人。
我们刀山箭雨都过来了。我们九死一生里都回来了。
你一定还在那儿。
白玉堂到战场的时候，收检战场的夏军倒也退了。
空荡荡的川间只剩下如山堆积的尸身。昨天的雪倒是太阳出来便化成斑驳，点点的土黄惨白猩红交织铺展，本来黄黯的水似也红了，就连那寒彻的风也好像卷了红雾，凄凄一片。浓厚的死气交织着，说不出的气味，是被命运轻易碾碎的性命和灵魂发出的最后哀号，千万重的叠合着，直直冲上云霄夺了落日，洒下来俱是血色。
然而白玉堂似没有知觉的往前走去。
猫儿。
你在哪儿。
川里极尽安静。就连黑色的大鸟也只是在天空盘旋并不落下，没有半丝的哀鸣。发出格格声音的反倒是自己的骨骼，酸楚关节，麻木伤处……
眼前一切恍惚起来。
……“你这人尽会逞强……”
脚下有些晃。
……“等着我们回来庆功。”
天空和，地面。
我只是找不到你，猫儿……
在他倒下的瞬间，身后有个声音唤着。
“……玉堂！”
再醒来却是在营帐里。
——要小得多，并不是前几天熟悉的营帐。
白玉堂想动，却发现整个身子都好像不是自己般沉重，只略略挪了视线，看见身上厚重的毛毡，一旁火炉上热着的药壶散溢丝丝白气。
外面有些人声。他正凝神去听，门帘一掀，人已经进来了。
连心慌的时间都没有，他就看见了二哥和四哥。
蒋平看他醒来大大舒一口气：“——老五，你可吓死哥哥我了，夭寿唷……”
韩彰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
然而白玉堂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看着他们，询问的，坚定的。
营帐里很快重新安静下来。蒋平咽了口口水。韩彰垂下眼帘。
白玉堂仍然看着他们。
终于韩彰取下了背后的包裹，打开，说了什么。
可白玉堂什么都没听见。
眼前，只剩下断作两截的巨阙。
六
“……任福已下，勇于战斗，贼退便追，不依韩琦指踪，因致陷没。此皆边上有名之将，尚不能料贼，今之所选，往往不及，更令深入，祸未可量。”
范仲淹停了笔，重重地叹息一声。
好水川的军报已是来了——任福及数十名战将阵亡。兵士万三百人战死，伤者溃者未计其数。
如此败绩。
边境苦寒日久，哪个兵士不想打个胜仗后快些回家？可就因了如此，一头钻进了对方彀中。而那李元昊假意乞和，自己一番好意相劝，谁知他只是虚晃一枪，转过身便布下如此局势。
原来狼终究是狼。纵暂时摇了尾巴，也是为了下一刻扑上来咬你喉咙。
范仲淹看着写到一半的奏章，虽然心里还忍不住去思考以后的应对，但也知道这战场这形势，此后便不在自己掌握中了。
然而他并不能就此放下手里的笔。
“大凡胜则乘时鼓勇，败则望风丧气，不须体量，理之常也。但边臣之情，务夸敢勇，耻言畏怯，假使真有敢勇，则任福等数人是也，而无济于国家。”
他是认识任老将军的。那是个耿直坚毅的老将，多少年在军旅中摸爬过来的。他的儿子，亦是一时俊杰的人物。桑怿武英王珪，亦是军中杰出的人才。
还有展昭，年轻的护卫，江湖上一等的俊杰，三川口上战功赫然在目，却也……
他们之逝，俱是国殇。
然而—--
自此之败，恐宋夏之战，再无专机。
无济于国家。
他重重一叹，放了笔，推门出去，直朝城楼走去。一路上军士见了，俱都行礼，唤声“范大人”，眼中却俱有些惜别之色。
……这些兵士，心里也自明白。
范仲淹在心里笑了一声，自上了城，屏退了左右哨兵。朔风一阵一阵地刮着，耳中隐隐听见的却是当年的歌谣—--
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
——稚圭啊稚圭，你现在心情，却又如何？
他微微苦笑，手扶在垛口上看着城外千沟万壑。前些日的雪多化了，只在背阴处留些惨阴阴的蓝白色，露出半苍半黄崇山叠嶂，有一轮血色落日缓缓地没了下去。
却不知哪里的羌管，悠悠起了，半空中不住盘旋。他眯细了眼，听出几许渔家傲的调子。
将军白发征夫泪。
将军白发，征夫泪。
心里紧紧地痛起来，可那曲子偏偏不依不饶的在最后一句上徘徊宛转，铺陈满地冰霜，寒彻心扉。
手指不觉扣入了垛口处夯土，可他只浑然不觉。
落日终是隐在重重山后了。
直到城里上了灯，范仲淹才自城上下来。
城下的哨兵忽然觉得大人似乎老了许多，然而那背，还是直直地挺着。
二月，赠任福为武胜军节度使兼侍中，王珪、赵津、武英、桑怿等并赠官，各追封其母、妻及甄录子孙有差。
四月，降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枢密直学士、起居舍人韩琦为右司谏，知秦州。癸未，降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龙图阁直学士、户部郎中范仲淹为户部员外郎，知耀州。
第一次见到巨阙之时，白玉堂还正是轻裘肥马的年纪，会因为一点意气就千里迢迢地从陷空岛跑去东京，与那号“御猫”的陌生人拼一个上下高低。
在此之前他并没想过，这世界上还有这般的剑，庄而不锋却能锐利无匹；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温而不厉却是风骨铮然。
于是白玉堂开始觉得好奇，觉得新鲜，觉得想要一探究竟。于是他日日缠着那猫，似是非要看见那人的种种神态表情才肯作罢——愠的怒的，嗔的叹的，狂的敛的，笑的悲的……
等到他发觉自己心底上，究竟已经酝酿出了何等的心思的时候，便再无、回首之路。
而那人总是在一个若即若离的边缘上，温和地展了笑容。
不着一字的风流。然而他从来没有仔细地去看过那把与他手中画影齐名的名剑。
就像他从来没有确切地和展昭说过，自己抱持着何种心情一般。
一种生活如已经习惯，那么就容易成为一种惯性。
而人一旦太过在意什么，就会变得畏首不前。
在那些纵马江湖、奔波缉凶、共饮同醉、彻夜长谈的日子里，白玉堂不是没有想过说出什么。
但说了之后，会变成怎样？
——至少现在这样，也尚还好。
二月十六日。
下了一日一夜的雪总算是在清晨时分停了下来。小小一座镇戎军城，在黯淡晨光的抚慰下作着最后的平静的美梦。
忽然就有马蹄声，踏了极快的步点赶来了，像迟来的惊蛰的雷，轰轰然唤起万物。
白玉堂蓦然翻身坐起。
外面一片静寂，整座营帐只听得他擂鼓声似的心跳，起伏不定。气窗处投下一束淡淡的晨光，在清晨寒气之中摇曳不定。
刚才的马声，仿佛幻听一样不复存在。
——不。
并不是自己听错。
再不管身上旧伤痛楚，白玉堂咬牙下了床，尽可能裹了衣服，就要出去探看。
偏偏这时张火头一掀帘幕进来：“——侠客爷？您怎么起来了？”
白玉堂紧紧盯了他：“刚才外面，可有消息回来？”目光灼灼，似要把人盯出洞来一般。
张火头不过一个普通兵士，曾几何时见过这般，当即游移了目光慌张了神色。白玉堂成拳的手不禁又紧了紧：“——可是前线，有什么消息？”
张火头低了头，并不说话。
白玉堂也顾不上跟他磨蹭，抓了壁上披风便要出去。张火头连忙拦了：“侠客爷！展护卫说不让您出去！”
白玉堂哪里还管这些，挣了他就往外去。张火头拦不住，只得追在他后面。
这时镇戎军城的门楼处已是聚了一群的兵士——他们大多都是伤了病了老的弱的，不得随军出征的，此时见人回来，便俱是纷纷过去探问军情。白玉堂刚走到近前，就听到人群中突兀一声——“……败了！任将军桑都监王都监武都监——俱都战死了！”
人群里一时寂静一片，仿佛没一个人能理解清楚这话里意思。白玉堂便觉耳里一响，三把两把推开前面人挤进圈里。
马旁站着个年轻人，盔甲零落，发髻散乱，服色上仍看得出是任福这次带去的广锐骑，但已是遍布尘埃血污。看见白玉堂过来，不及惊讶，已被白玉堂一把抓住前襟：“……展昭呢？”
年轻人虽不知面前是谁，提起展昭便已神色惨淡：“我几个脱离报信之时，展大人他还在阵里……恐是——”
白玉堂却不听他继续说下去，放了手回身便走。张火头在人圈外看他出来，连忙上前迎住：“侠客爷！您这是要去做甚么啊！”
“有马没有？”白玉堂不理会，径自问着。
张火头皱紧眉头，一脸难色：“侠客爷！展护卫说您——”
“我到这边上来，岂是为了龟缩在营帐里的？”白玉堂淡淡道，又问，“——究竟是有马没有？”
此时那骑马回来报信的年轻人也挤了出来：“——你可是要去战场那边？去不得啊！党项人珍重死者，此时定都在那边收拾战场，我军又只在民垣一带，你一人过去，岂非找死？”
白玉堂双目圆睁，厉声道：“——却啰嗦什么！战场在何处？”
年轻人一时被他气势所压，老实道：“好水川上，距羊牧隆城五里。”
白玉堂点点头，看向年轻人腰间：“没马也便罢了，你的刀借我一用。”
张火头一把拉住白玉堂：“侠客爷，去不得啊！”
白玉堂看了老人，一字一句道：“张火头，若是你的兄弟此时在陷在那里，你不去么？”
年轻人听了这话，豪气顿生，当即解了腰刀递过：“小兄弟，就冲你这句话，这刀你拿去便罢！”
白玉堂说一声谢，再不问马，自向城外走去。
张火头终于无奈叹了口气，唤住白玉堂：“侠客爷，您的马匹宝剑俱在小老儿处，您稍等一下我这便牵来。”
白玉堂一惊，心说我那剑不明明是猫儿拿去了么，怎么……
张火头看他神色，道：“当日展护卫临走的时候，把侠客爷您的东西都放在小老儿这里了。他说您要真是执意要走，总不能让您空身犯险。……您在这儿等着。”
白玉堂站在那里，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心里有什么渐渐漫上来，却又瞬间空落茫然。
那好水川上，此时却是如何情况？
猫儿，你……可在那里？
五
那日白玉堂如往常一样的去找展昭。
熟悉的偏院，主人还没有回来，但是门却一如既往地为他虚掩着——这是白老鼠无数次跳窗而入之后，展昭养成的习惯之一。
白玉堂推了门进去，屋子惯常的干净整洁，书几上除了他送的两三玩物之外，只有两三卷书和一些放置整洁的纸笺。他枯坐无聊，拿起来翻了翻，却自指间悄然落下了一张素笺。
他弯腰捡起，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原来是那人熟悉的笔迹，抄了两句简单的诗：
捐躯赴国难，身死为国殇。
白玉堂忽然惊醒。
短暂的梦境来得如此真实，他却已经想不起来，那究竟是哪一年哪一月的情景了。
他一路赶过来，基本上只在马背上吃了些干粮喝了些水，虽然离战场还有些距离，但身体终究是开始叫嚣，只好下来寻个背风处小憩片刻。醒来之后抬眼看一下日影，也不过去了大半时辰。
手脚都是冷的，有些僵。他一直运着内力和寒气对抗，否则可能早已倒下。
但是不能在这里停下。
他和凉水硬吞了些干粮，跨上马，继续前行。
来的一路上，白玉堂遇了不少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败兵。
每遇了一群，他都停下来探问几句，然而得到的只是愈发让人心惊的消息。
——本来我们打得爽快，夏狗丢了辎重便走，大家在这鬼地方闷得久了那还有他娘的好气，自是跟上去打他娘的……
——只夏狗狡猾，居然设套让我们钻！格老子的，以多欺少……
——当时看见路边有那稀罕盒子，咕咕咕的不知甚么响。任将军让打了，没想里面全是鸽子，呼啦啦飞了一片，再抬头，好家伙，那满山遍野的都是夏贼啊……
——桑都监当即就带着往外冲，可……咳！……
——杀得太惨了……有兄弟往山上去，生生被他们射下来……
——叛军设了旗子左右指挥动向，本来我们是绝出不来的，最后还亏得一个年轻武官拼死砍了旗帜……
——任将军一条老命不算，儿子也赔上了……这可是造了什么孽哟……
——展护卫？不是护了探马出去了么……
——杀回来啦，那些党项人有个旗，我们往哪儿走他们往哪儿指，还不是展护卫当先杀了过去……
——是他啊，是他斩了那旗，否则我这老命也早就交待在那儿了……
——不知道。最后也没见他出来……怕是……
白玉堂咬紧了牙关，反手一鞭重重抽在马儿身上。
“好水川上，距羊牧隆城五里。”
快到了。
再跑一刻，不，半刻……
你会在那儿。
我知道你会在那儿。
不过是场战役不过是些党项人。
我们刀山箭雨都过来了。我们九死一生里都回来了。
你一定还在那儿。
白玉堂到战场的时候，收检战场的夏军倒也退了。
空荡荡的川间只剩下如山堆积的尸身。昨天的雪倒是太阳出来便化成斑驳，点点的土黄惨白猩红交织铺展，本来黄黯的水似也红了，就连那寒彻的风也好像卷了红雾，凄凄一片。浓厚的死气交织着，说不出的气味，是被命运轻易碾碎的性命和灵魂发出的最后哀号，千万重的叠合着，直直冲上云霄夺了落日，洒下来俱是血色。
然而白玉堂似没有知觉的往前走去。
猫儿。
你在哪儿。
川里极尽安静。就连黑色的大鸟也只是在天空盘旋并不落下，没有半丝的哀鸣。发出格格声音的反倒是自己的骨骼，酸楚关节，麻木伤处……
眼前一切恍惚起来。
……“你这人尽会逞强……”
脚下有些晃。
……“等着我们回来庆功。”
天空和，地面。
我只是找不到你，猫儿……
在他倒下的瞬间，身后有个声音唤着。
“……玉堂！”
再醒来却是在营帐里。
——要小得多，并不是前几天熟悉的营帐。
白玉堂想动，却发现整个身子都好像不是自己般沉重，只略略挪了视线，看见身上厚重的毛毡，一旁火炉上热着的药壶散溢丝丝白气。
外面有些人声。他正凝神去听，门帘一掀，人已经进来了。
连心慌的时间都没有，他就看见了二哥和四哥。
蒋平看他醒来大大舒一口气：“——老五，你可吓死哥哥我了，夭寿唷……”
韩彰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
然而白玉堂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看着他们，询问的，坚定的。
营帐里很快重新安静下来。蒋平咽了口口水。韩彰垂下眼帘。
白玉堂仍然看着他们。
终于韩彰取下了背后的包裹，打开，说了什么。
可白玉堂什么都没听见。
眼前，只剩下断作两截的巨阙。
六
“……任福已下，勇于战斗，贼退便追，不依韩琦指踪，因致陷没。此皆边上有名之将，尚不能料贼，今之所选，往往不及，更令深入，祸未可量。”
范仲淹停了笔，重重地叹息一声。
好水川的军报已是来了——任福及数十名战将阵亡。兵士万三百人战死，伤者溃者未计其数。
如此败绩。
边境苦寒日久，哪个兵士不想打个胜仗后快些回家？可就因了如此，一头钻进了对方彀中。而那李元昊假意乞和，自己一番好意相劝，谁知他只是虚晃一枪，转过身便布下如此局势。
原来狼终究是狼。纵暂时摇了尾巴，也是为了下一刻扑上来咬你喉咙。
范仲淹看着写到一半的奏章，虽然心里还忍不住去思考以后的应对，但也知道这战场这形势，此后便不在自己掌握中了。
然而他并不能就此放下手里的笔。
“大凡胜则乘时鼓勇，败则望风丧气，不须体量，理之常也。但边臣之情，务夸敢勇，耻言畏怯，假使真有敢勇，则任福等数人是也，而无济于国家。”
他是认识任老将军的。那是个耿直坚毅的老将，多少年在军旅中摸爬过来的。他的儿子，亦是一时俊杰的人物。桑怿武英王珪，亦是军中杰出的人才。
还有展昭，年轻的护卫，江湖上一等的俊杰，三川口上战功赫然在目，却也……
他们之逝，俱是国殇。
然而—--
自此之败，恐宋夏之战，再无专机。
无济于国家。
他重重一叹，放了笔，推门出去，直朝城楼走去。一路上军士见了，俱都行礼，唤声“范大人”，眼中却俱有些惜别之色。
……这些兵士，心里也自明白。
范仲淹在心里笑了一声，自上了城，屏退了左右哨兵。朔风一阵一阵地刮着，耳中隐隐听见的却是当年的歌谣—--
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
——稚圭啊稚圭，你现在心情，却又如何？
他微微苦笑，手扶在垛口上看着城外千沟万壑。前些日的雪多化了，只在背阴处留些惨阴阴的蓝白色，露出半苍半黄崇山叠嶂，有一轮血色落日缓缓地没了下去。
却不知哪里的羌管，悠悠起了，半空中不住盘旋。他眯细了眼，听出几许渔家傲的调子。
将军白发征夫泪。
将军白发，征夫泪。
心里紧紧地痛起来，可那曲子偏偏不依不饶的在最后一句上徘徊宛转，铺陈满地冰霜，寒彻心扉。
手指不觉扣入了垛口处夯土，可他只浑然不觉。
落日终是隐在重重山后了。
直到城里上了灯，范仲淹才自城上下来。
城下的哨兵忽然觉得大人似乎老了许多，然而那背，还是直直地挺着。
二月，赠任福为武胜军节度使兼侍中，王珪、赵津、武英、桑怿等并赠官，各追封其母、妻及甄录子孙有差。
四月，降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枢密直学士、起居舍人韩琦为右司谏，知秦州。癸未，降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龙图阁直学士、户部郎中范仲淹为户部员外郎，知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