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 1.
不只如此,而是两者共存,
或者说结束于开始,
结束和开始永远在那儿
在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
万物永远存在于现在。
《四首四重奏》之《烧毁的诺顿》 T.S.艾略特
或者说结束于开始,
结束和开始永远在那儿
在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
万物永远存在于现在。
《四首四重奏》之《烧毁的诺顿》 T.S.艾略特
言峰绮礼第一次见到名为卫宫切嗣的时间旅行者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要无数次地遇见他。
那是言峰绮礼仍跟随着作为巡回神父的父亲在欧洲旅行的时候。在春天刚刚到来的时候,言峰璃正因为地方教区的要求而短暂前往湖畔的小镇。留下了幼年的孩子独自留在镇上的旅馆,璃正跟着本地的神父去处理被恶魔附身的年轻女人。简陋到几乎一无所有的屋里染着经年的烟草气息,木刻的十字架在墙壁上注视着孤身一人的少年。他没有玩耍,而是按照父亲的要求坐在在被烟头和水杯烫出了痕迹的写字台前,无声地阅读着厚重的圣典。
在他读到“已有的事,后必再有”之时,屋外传来了树枝折断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忽然闯入了枝叶繁茂的庭院。
少年站起了身,撩起了发黄的白纱窗帘向外望去。窗外高大的七叶树微微摇晃着,白色的花朵簌簌地散落了一地。
是错觉吗?他自问着,敏锐地捕捉到树下灌木细微的摇动。
他推开了窗户。风掠过了广大的水面,捎来了湖水特有的咸腥,可在那之中,少年仍然敏锐地分辨出了无可忽视的血气。
绮礼攀上了窗台跳到花园之中。久已无人整理的花园充斥着过分茂盛的草木。他拨开紫藤蔓延的枝条,踏过越橘纠缠的藤蔓,看见一个亚裔男人躺在长草和灌木之间。他看起来糟糕极了,面色苍白,眼睛下方有抹青黑,他半闭着眼睛,呼吸短浅而急促——绮礼不确定他是否受了重伤——或是重病。但他切实感到了曾经在重病者身侧所感觉到的不祥气氛。
你没事吧——正准备依照常理发出疑问之时,地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望向绮礼。如同那目光具有实体一般,绮礼被抓住了。他无法说话,也无法移动,只是看着那双空虚得什么也映照不出的眼睛。
男人微笑了。那不是第一次见面的笑容。
“原来是这个时候⋯⋯又见到你了,绮礼。”
男人说着少年都快要忘记的母语。他不由得同样地回答着:
“你认识我?”
“认识很久了。”
绮礼摇了摇头:“我从来没见过你。”
“你会见到我的。”
绮礼无法理解。男人低低地咳嗽着,尽管他几乎连咳嗽的力气都消失了。生命就像从指间漏下的水,从面前的身体消失而去。
“你快死了。”
“嗯。大概是吧。”
“不需要医生吗?”绮礼问着,虽然他已经知道了男人的回答。
“没有必要。”
男人微笑的样子像是浮在世界的反面。骤然的距离感扭紧了绮礼的胃。他伸出手擦拭着男人的额头——并不比空气温暖多少的触感透过手指传了过来。
“你需要告解吗?”
他问着,因为这样可以减轻他看着男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的内疚——如果那内疚是切实的话。
男人摇了摇头。
“求主垂怜。”绮礼捏住了胸前的十字架,“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卫宫。”男人温和地望着他,“卫宫切嗣。”
“愿主怜悯你,使你的灵魂得救。愿你行在他的国里如行在地上。”他熟练地用十字架碰触着男人的额头,在男人的手心画下十字,“他既赦免你的罪,愿他拯救你,使你振作起来。”
一瞬间,男人的笑容几乎带有讽刺的意味。他收拢手指,握住了少年紧抓着十字架的手。
不明的感触从绮礼的背脊上跑了过去。在世界夹缝中掠过的巨大混沌朝着少年透过森然的一瞥,使得他浑身都战抖起来。
卡珊德拉在哭泣。
“忘了我。”
最终男人只是简短地说着。
美杜沙的眼睛闭上了。绮礼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奔向前面的马路。暮色降临在湖畔的小城上。空荡荡的道路上甚至没有一辆汽车。他最终放弃了,再度奔回花园。
刚才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一切都是幻觉吗?
他几步走了过去,除了散落的花朵和倒伏过的长草之外似乎就没有什么能够证明男人的存在。他站了一会儿,决定忘记这件事情而回去的时候,忽然看见了某个闪光的东西。
那是一只黯淡的十字架。
他弯下身捡了起来。黄铜的质地冰冷而沉重地压在了他的手心里,就如同事实的重量。
这是真的。
那男人曾经存在过。
名为卫宫切嗣的男人。
†
那天绮礼并没有向除灵回来的父亲报告这件事。没有什么原因。说着“你会见到我”的男人大概已经死去了——留下的矛盾让少年无法释怀。他跟着父亲继续作着旅行:作为圣堂教会的巡回神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而老神父更愿意将爱子带在身傍,以检查他的功课,确定他的虔诚,直到有一天能够让他继承自己的职业—--
“这并不是轻松的职业。但是那些人需要神明的帮助,我们只是遵循着神明的意旨而行。”
绮礼听着父亲的教诲。他知道自己早晚要离开旅途而进入神学院以便取得驱魔师的资格。那是光荣的职业——他从来这样认为,心中却没有与之相称的期待。
因为是神明所安排的道路,所以只需领受即可。
绮礼凝望着花园中的景色。在山中的小城里杜鹃花开得纷纷然然。那应该是美丽的,他这样对自己说着,将目光重新落在厚重的圣典之上。
“还在用功吗?”
家庭旅社的老板娘端着热可可走了过来。她有一头卷曲的黑发,乌木般黑,和灵活的眼睛一样的色泽——她自称祖上是流浪的波希米亚人。她对来自异国的父子两人充满了兴趣,总是试图和独自留在旅舍的少年说话。
“是的。”接过了杯子,少年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您。”
女人看了看少年面前的书,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说真的,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成天就是学啊学啊。你应该好好出去转转,这可是春天。”
绮礼没有回答。他感觉不到那种必要性。如果一个人将生命托付给了神明,那么何苦还在意现世的欢乐。
“你可不是天生的苦行僧。”女人继续说了下去,“你会成为个好男人的,你现在该做的是好好晒太阳变成个棒小伙,等你长大,一定有女孩子迫不及待地想要跳上你的床——”
绮礼困惑地摇了摇头。
“那没有任何意义。”
“嗯,这个话题对你说来还太早。”女人惋惜地叹了口气,“来自北方的冷淡的男人哟。”她伸出黧黑而有力的大手,在少年的头顶上揉了一把,哼着小调而走了出去。
绮礼重新坐回书桌前。杯中的热可可变得发苦。他无意义地凝视着远处的山和湖水的闪光,最终站起了身,推开花园的矮门走了出去。
旅馆位于小城的边缘,略走几步就到了山下的树林。他沿着步道前进着。阳光透过白桦的叶子撒下散碎的金块。布谷不知藏身那里,只能听见婉转不绝的啼声。一条小溪从林间跃出,携带着青色的波浪,转瞬又掩在长草之后。
天气温暖。绮礼感到后颈出了一层薄汗,还不至到不适的程度。他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去——树木愈发茂密起来,连空气也都似乎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男人。
就算已经到了仲春男人仍然穿着冬日的黑色风衣。他看起来要年轻很多,也没有那么苍白,但是以特别的方式翘起的头发还是让绮礼一眼认出了他。
他站在了原地,看着淡漠地走近的男人,终于出声叫道:“卫宫切嗣。”
男人的身体猛然僵硬。他的手摸上了衣襟,投射过来的视线凌厉得就像开了刃的利剑——但是站在他面前的只有穿着简单的黑色外衣的少年。他评估一样地看了对方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我见过你?”
这次是英语,绮礼想着,除了时态太过奇怪——明明是完成式却非要用将来的时态。不过卫宫切嗣却像是充分理解了目前的情况:
“这是哪儿?”
绮礼说出了小城的名字。切嗣皱了一下眉头,嘀咕了句什么,绮礼没有听清。然后,男人问道:
“今年是哪一年?”
“1981。”
绮礼虽然生出了疑惑,还是平静地回答着。
男人咒了句。
“比我预想中早得太多了。小子,你说你认识我?”
绮礼点了点头,正要描述,但被切嗣举起手制止了。
“不用告诉我具体的。我不需要知道那个。”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只戒指,“我没有现金。你能用这个帮我弄到些钱吗?”
绮礼接了过来。
那戒指确乎是纯金,但是完全没有任何的雕工——单纯的金片所围成的环而已。但是绮礼不知道在这小城是否有金店,他诚实地说:“我没法帮你换这个。”
切嗣有些不耐:“小子,我不会跟你计较数目的问题,我只需要找个地方处理食宿。你可以拿着这个然后给我些钱就行。”
“我不会做不诚实的事。”
切嗣没再说什么。他似乎觉得绮礼应该习惯于这种事——他的眼中闪过这样的疑惑,但是他只是拿回了戒指:“没关系。——城市在哪个方向?”
“沿着这条路一直下去。”
“多谢。”切嗣简短地说,将手插在风衣的口袋中朝前走去。绮礼站在原地目送着男人。
他看起来更年轻——也更为尖锐,和那天傍晚所见的男人完全不同。
你应该已经死了。
绮礼想这样地质问他,但是常识告诉他不能这样做:太不礼貌。他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少有地感到了在胸口底部翻腾的焦虑。他放弃了散步返回了旅舍。老板娘正在门口哼着歌,将采集的香草平铺以晒干。绮礼注意到她手指上套着自己刚刚才拿在手里的戒指。
“去散步了吗?”注意到他走近来,女人好心情地招呼着。
绮礼状似不经意地问着:“有新的客人吗?”
“你碰上了吗?似乎也是从你们国家来的客人呐。他住在你的隔壁。”
绮礼点了点头。
这时候他感觉到有人正看着他。转过头,他看见卫宫切嗣正站在窗边,深黑色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少年。就在他觉得下一刻对方也许就要推开窗户招呼的时候,男人放下了百叶窗。
那身影消失了。
“不太好打交道的人呐。”女人感叹着。
绮礼什么也没说,默默走回了花园的桌边。
今日的功课还未做完。少年却从未有过地、失去了继续阅读的心情。
晚上言峰璃正回来了。他没有询问绮礼今天功课的进度,而是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疲惫之色。绮礼觉得自己无法这么沉默下去:“出了什么事吗,父亲?”
“没什么。”璃正眉间始终阴沉着。不会和自己的儿子谈论工作上的事情,这是他的一贯准则。
两人恢复了沉默。片刻后,璃正才道:“去吃晚饭吧。”
民宿一楼的起居室被用作餐厅,它正对着湖景,可以看见在暮色下渐渐深黯的绿色水面和岛屿上的小城堡。扎了围裙的女人一如既往地热情招呼着父子二人——绮礼的视线却不由得落到了在窗边独坐的男人身上。
卫宫切嗣此时脱去了黑色的风衣,穿着简单的深色长袖衫坐在那里。他没有回头看走进房间的父子二人,而是专注于将食物送进口中的过程:那样子让绮礼想起曾经见过的某个巡回神父,常年在野外行走、总是无法正常得到补给的男人拥有和卫宫切嗣相仿的吃相。
璃正也注意到了窗边的男人:“这位是?”
“似乎也是从你们的国家来的。”老板娘招呼着埋首于进食的男人,“卫宫先生,这位是我和你提过的言峰先生。”
卫宫切嗣放下了刀叉,用餐巾简单地擦了一下嘴边。他缓慢地站起来,伸出手和璃正一握:“很高兴见到你,神父先生。”
璃正的眼底浮上一层怀疑的阴云——如果不是绮礼太熟悉自己的父亲恐怕就无法辨认出来:“这都是主的指引。……卫宫先生,您独身来此旅游?”
“当然。这小城让人心旷神怡,不是吗?”切嗣无懈可击地微笑着。
骗人。绮礼想着,你明明连这儿是哪儿都要问我。
“祝您旅途愉快。”礼貌地点了点头,璃正像是厌烦而决定快速结束谈话一般道。切嗣也同样虚伪地点了点头。
“愿您的神保佑着您。”
那句话太过讽刺。
被父亲按住了肩膀带往另一张桌子的时候,绮礼忍不住回过头望着身后重新将自己隐没在窗边阴影的男人——他重新拿起了刀叉,仔细而缓慢地切割着面前的肉排,然后慎重地将食物送入口中。
隐约感觉到了客人们之间的紧张气氛,老板娘送上了父子二人的晚餐之后就退下了。绮礼闭上了眼睛,听着父亲念出餐前固定的祷词:
“——寻求上主的人将赞美他;他们的心灵将得永生。荣耀归于父及子及圣灵,从今日到永远,世世无尽。阿门。”
绮礼再度睁开眼睛之时,窗边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杯盘。乌木色头发的女人将粗瓷的盘子放进托盘,不经意地撞上了绮礼的视线。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好奇着少年的好奇。
绮礼低下了头。
“你认识那个男人吗?”
餐后回到房间,璃正用着不一般的严肃语调询问着。
绮礼想要躲开父亲的视线,他不敢这样做,也不可能违背一向的教育去撒谎——但是回答却仿佛早就在那儿一样:“不。”
“离那男人远一点。他是我们不该接触的人。”
绮礼询问地望着父亲。璃正沉吟了一下,带着明显的厌恶说出了三个字:“魔术师。”
魔术师。
绮礼自然听说过这些人的存在。他们从出现的那一天就似乎和圣堂教会结成了死敌:教会崇拜全能的主,而魔术师只追求世界的根源。在历史上曾经有过不断厮杀的时期,到了现代则为虚假的和平而取代。
“并不是所有的魔术师都那么糟糕。”璃正的面容柔和了些,“我认识值得崇敬的魔术师,虽然和我们行在不同的道路上,但是他们至少尊重道德和常识。那个魔术师不一样。他的身上带着血,他早已经注定走在通向火狱的道路上了。”
绮礼默默垂下眼帘。
——你们要进窄门。
“别担心,孩子。”璃正扶住了孩子的肩头,“你是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的,只要相信神,只要持续地、虔诚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就一定能得到最好的报偿。”
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
那道路的尽头——会得到答案么。
虽然这样想着,少年还是恭顺地道:
“是的,父亲。”
第二天,隔壁房间的男人消失了。老板娘都不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好在房钱已经付过了——她将这作为闲谈和坐在花园中读经的少年说着,不经意转动着指上的戒指。
绮礼无谓地抬头望向盛放的杜鹃。天空正蓝,湖水碧绿,远山仍然残留着前冬的积雪。一切都如此平和。在无法感觉到任何喜乐的平静的空虚之中,他漠然地想到了昨天的男人。
危险的男人大概不会再出现了。
他产生了这样的预感,又不由自主地抗拒着这样的念头——这是说他还想要见到谜团重重的对方吗?
他皱起了眉头。
不。
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桌上的圣典—--
『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