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0.
他们是在那一年的秋天搬到小城去的。那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将近十数个年头。
1.
叶修和喻文州两人自打离开国境就彻底和国内友人们失去了联系。后来战争结束后,苏沐橙和陈果试图寻找当年两人可能去的地方,却丝毫没有联系。那时候一切都太混乱,一切都等待着重建,过往的家成了轰炸下的废墟、又或者在长久的空置中变得腐朽下去。配给依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街上仍然有人因为饥饿和寒冷而死去。电话时断时续,信件寄出去就像是扔进大海。
和平确实到来了,但一切都回来得那么缓慢。苏沐橙寄出去的许多信里面只有一封被邮局返还回来,打了一个油墨磨损掉大半的灰黑戳记:“查无此人。”
陈果安慰她不要担心——“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毕竟那可是叶修和喻文州啊。”
事实上他们真的回来了,只是回来得有些迟。
苏沐橙战后在大学里工作。她原先便主修密码学方向,战后政府首先向她发出邀请,但是她谢绝了,转而回到学校里——说来巧合,她所执教的大学便是当时喻文州担任教授的那一所。
在过于漫长的战争中,故都幸而免于战火的碾压,大学里古老的青砖建筑都得保留,每至秋日,满园枫红映着青色琉璃顶,静好一如旧时诗词。苏沐橙下课后,带着自己的研究生一边谈着最新的国际会议一边走向研究中心所在小楼,将将绕过草木扶疏的花坛,就看见站在楼门口的两个人:一个显得清癯,裹一件呢子大衣,围着青色格子围巾。边上的那人则穿着夹克,靠在门口廊柱上,如晒太阳的花猫一样懒洋洋的。
苏沐橙站住了。
她身边的研究生有些诧异:“教授?”
那本来靠在廊柱上的男人直起了身,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沐橙,我们回来了。”
苏沐橙手上的文件夹终于掉下去,论文纸页哗啦啦散了一地。
那天接风宴上叶修和喻文州终于还是挨了陈果一顿骂。现在已经养了三个孩子的老板娘不减当年彪悍,连喻文州也数落进去——知道回来不知道早点写信,你知道多少人惦记着你们吗?
“是我们的错。”
喻文州老实说,倒了酒敬过去。
陈果举杯,一口闷了,眼睛里不由得涌出些泪来,一时也说不下去了。倒是坐在叶修边上的苏沐橙接过话来:
“回来了就好,还说什么。”
谈话之间不免提到当年的那些人,失去已经太多太广,于是记忆和谈论反而成为一种慰藉。陶轩虽然得到特赦,但终究是彻底失势落得流亡海外,不知道是去了南半球的哪一个角落。之前曾经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的人们,有些已经消失在傀儡政府的最后清洗之中,有些则活了下来看到了黎明。之前籍籍无名的收信机的拥有者们,在战后的历史研究中,第一次拥有了“自由战线”这个名字。
“虽然政府的档案要到九十九年之后才能解封,但已经有历史系的学者开始做这方面的研究了。”苏沐橙说,“说起来,还有人准备给你做传记。”
“历史总归是写出来的,随他们去吧。”从来不曾在意过这些的男人道,然而神情却变得有些沉重,“我和文州昨天去看了叶秋。”
——并不是所有人都等到了最后。
提到了这个话题,本来欢乐的气氛不由得安静下来。陈果默默地给大家斟上酒,道:“为了他们。”
没有人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饮尽了杯中的酒。
战争过去,遗痕仍在。叶修和喻文州不会问起沐橙和陈果是如何度过战后最艰难的冬天,就像她们也同样不愿意细问这些年两人都去了那里。最后还是喻文州仔细讲起两人如何因缘际会没有去北国反而去了东边,用身上一点有限的钱做起了建筑维修的生意——毕竟到处都是年久失修的建筑。后来他们办了公司,招了新员工,生意渐渐做大起来,却又因为紧张的政治气氛,没有办法和国内联系。
“再后来呢?”苏沐橙问。
“我们两个还是想回来,就把公司收了,”叶修说,“然后,这不就回来了吗。”
“回来就好。”陈果说,轻微的醉意点染着她绯红的面颊,“你们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还要走吗?”
“好不容易能回来,为什么还要走?”
苏沐橙叹了口气:“你们的房子恐怕找不回来了。我去看过,叶家的房子现在被改成书店了,喻大教授,你的房子被大学收去了。”
这种情况倒也自然——毕竟两人都是户籍上的死人。喻文州笑了笑,说:“我们倒也没打算留在首都,而是准备去南方康州。那边我住惯了,气候也总要更好一些。”
“我也有几个朋友在那边,”苏沐橙说,“有什么事情,与我打招呼便是。——对了,韩文清他们,你们真的不去见一下吗?”
“我们两个平头百姓,连总参谋部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叶修开了个玩笑,“还是不要贸然打搅了。”
3.
虽然叶修是这么说,但是等他和喻文州回了旅馆,才发现一早有信在前台等着他们了。喻文州打开信封展开笺纸,对叶修说:“是张新杰。”
“小张啊。他怎么说?”
“明天松竹居,请我们午饭。”
“还真不错,回国就饭局不断。”叶修玩笑似的说,又说,“看来主人显然不单单是小张一个。”
“我们当年请人吃饭,还没等到回请。”喻文州将信递过去,“晚了这些年,多少收点利息吧。”
“松竹居有什么好的?”
喻文州想了想,说了几道菜名,又说:“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做得出来做不出来了。”就算做菜的厨师还是那个,时过境迁,当年的味道也往往再难寻觅——所谓时过境迁。
第二天的一席并不大。韩文清张新杰之外,不过来了几个东北军旧人,比如秦牧云和李艺博。喻文州看到李艺博的时候站了起来,说:“总编。”
“喻文州。”李艺博头发花白了大半,脸上却显不出来老态。他当时被宪兵队带走收押,在劳动营里坚持到了解放,出来之后并没有回到军队,而是继续做起杂志社编辑,“你猜不到吧,我当年做编辑是赶鸭子上架,现在可是一直做下去咯。”
“您是个好总编。”喻文州微笑。
叶修倒是一眼看见了韩文清边上坐着的年轻人,他年纪不大,肩章上已经闪烁着一颗银星。察觉到叶修的视线,韩文清介绍了身边的青年:“宋奇英。”
即使这些年过去,韩文清看起来仍然像刚从战场上下来那样教人无法接近,可在他介绍身边的年轻人的时候,表情仍是轻微地和缓下来。
“这些年我时常听老师提起您二位。”宋奇英接道,态度谦然有礼,“能见到您,我非常荣幸。”
“还时常提到……”叶修笑起来,“大概没有好话吧?”
韩文清面色不变:“我还记得当年那次军需会议。”
“老韩你不是吧!”叶修瞠目,“我从来不觉得你这么小气啊。”
一旁张新杰推了推眼镜:“确实令人印象深刻。那次会议让我理解了什么叫做合理范围内的锱铢必较且占尽便宜。”
“别这么说,好像因此东北军就将装备吐出来了似的,”叶修挑眉来回看着两人,“我怎么记得最后新型坦克还是分配给了你们呐?”
那天的话题就这样继续下去了。当年军队里曾经的好友,有些熬过了战争,却又去了天南海北,有些人故去了却也留下了子女亲眷——所有的叙旧和当年的大小事情混杂在一起,成了一杯苦涩却又醉人的酒,教人忍不住啜饮下去。喻文州听着那些对他而言尚不熟悉的名字,而李艺博似乎是怕他无聊,问:“你们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们不准备再走了。”喻文州交代了一下两人移居南方的打算,又说,“您现在还需要自由来稿吗?”
李艺博拍了拍他的肩膀:“喻大作家,如果是你,多慢我也等了。”
那日一席散去已经将近深夜,出来的时候大多都带了醉意,而深秋的冷风一吹便令人清醒过来。喻文州喝得少些,扶了脚步有些发虚的叶修往外走;倒是叶修还不忘记和老对手斗斗嘴。
——这一去,又是再会不知期。
最后韩文清在松竹居的台阶上站定了。他说,你们的事情,到了现在也没办法公诸于世,对不起。
叶修和喻文州看着他,最后叶修摇摇头,笑:“老韩你这是说什么呢。”
“宋奇英。”韩文清没有回答他,而是叫道。
“是!”年轻的军官下意识地道,身体在夜晚的寒风里挺直如一根标枪。
韩文清似乎是在看着空中某个不知名的点,最后慢慢说:“宋奇英,你要记住,曾经还有这两个人,做过这样的事。”
故都的秋夜安静而寒冷地包裹着他们。宋奇英看着台阶上的长官,行了一个军礼:
“是。”
4.
大约初冬的时候,叶修和喻文州便在康州的湖滨小城定居下来。新居在面湖的山上,晴好的天气坐在起居室里就能看见蔚蓝如绸缎的湖面以及植满马尾松的小岛。屋外有两株开得正盛的山茶,一株血红,一株雪白,落花铺了半坪草地。
南国的一切都是温柔的,和他们长久所居的北方不同,空气像是餍足了阳光和水汽那样温和饱满,植物的气息一路蔓延进屋子每个角落。喻文州准备好午饭走进起居室,看见叶修蜷在躺椅上睡着了,毯子斜斜搭了一角在身上。
这么多年他看起来依然还如同最初。即使添了轻微的皱纹,鬓边有了白发。但是在喻文州眼中的叶修始终是独一无二。他能够轻易在那张脸上辨出少年的锋锐和青年的张扬,而再后来,无论是艰难困苦还是岁月静好,他总算都在这人的身边不曾分离。
那么多年之后,他们相守的时间,终于比离别要多了。
喻文州微笑着,将毯子给他拉好。叶修睡得轻,反是醒来了。
“怎么不叫我。”
“难得睡得这么沉。”
叶修下意识地靠在他身上,头顶毛茸茸的像某种小动物:“饭不是做好了吗……”
“不急。”喻文州说着俯下身去。
那日最后饭果然放凉了。
5.
住到康州之后二人的访客就没有断过。邱非卢瀚文黄少天于锋一众早已经在不同地方工作,知道他们回来不是打电话约了要来就是直接上门来。邱非来的那天正好赶上下雨,叶修打开门之后就看见之前的学生淋得落汤鸡一样,看见他下意识想要拥抱又想起身上都是水——最后还是叶修二话不说将他抱了个满怀,说:都好吧。
都好。邱非声音埋在他肩头,闷闷的,——都好。
那天晚上邱非又做了一次他拿手的炖菜,只不过土豆和圆白菜都切得整齐了许多。卢瀚文和黄少天来的时候远没有邱非这样安静,黄少天又是开始说就停不下来的性子,基本将所有他们认识的有名有姓的人的近况来了个大播报。苏沐橙临到放寒假的时候带了一大盘的玫瑰饼过来——“夏天园子里收的玫瑰酿的甜酱,你们先尝尝。”陈果则因为三个孩子脱不开身过来,托沐橙给他们带了许多自制的卤味。
如此下来,他们邻居都知道这家人总有客人上门,喻文州出门买水果时,水果店老板都要问一句:又来客人啦?说着往他口袋里多塞一只大苹果。
可不是呢。喻文州笑着说。
6.
他们搬进新居的第二个月喻文州买了照相机。
因为之前的天网,作家总对这种留存影像的东西有点敬而远之,不过在图书馆借了许多杂志之后,喻文州也慢慢转变了想法,去店里买了一台老式相机玩。
叶修说你怎么不买台新的?我看那些新的相机带自动对焦功能什么的。
喻文州说:我念旧。
事实上他似乎对老机器有种天生的亲和感。他熟悉相机很快,拍了两卷胶卷之后就似乎已经很有那么点意思了。叶修看他将家里大小东西拍了个遍,说不去外面拍拍?
那天阳光正好。两人带了相机就往湖边走去,一路上喻文州拍照,叶修就在边上看,如此拍了几张之后,喻文州忽然说:“我给你拍一张?”
“怎么突然?”
“这不是恰好吗。”喻文州微笑着,语气却很坚决,“天气又好。”
叶修于是站在他对面,背后是蓝得像缎子的湖和群青色的山,天空上一丝云也没有。喻文州按了快门说“好了”,叶修说:“你怎么不数一二三的?”
“我看着你呢。不需要数吧?”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沿着湖边小道继续走去。周日的下午也有不少游客,更不乏拍照留念的。叶修看了几家之后,直接扯了一个路过的学生模样年轻人:“劳驾,能不能请你帮我们拍张照片?”
年轻人答应了,从喻文州手里接过相机。叶修和喻文州肩并肩站着,听对方数过“一二三”,倒也没有说茄子。
“——我总觉得我刚才眨眼了。”等到和人道谢过后将相机拿回来,叶修便对喻文州说。
“回去洗出来才知道。不行的话,下次再照。”
那日两人在湖边散了一下午的步,直到傍晚才回去。两人沿着坡道往家里走的时候,喻文州忽然停住脚,说:“你看。”
叶修沿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在渐渐为暮色所染的天空中,遥遥有一行排成人字的大雁,正不知道要飞到何处去。
“来得及过冬吗?”
“嗯。”喻文州说着,握住了身边的人的手。
就算迟了些也没关系。
他们终于是回来了。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