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菩提时
史精忠博士论文写到一半,他导师默教授因为羽国考古系的合作项目要去交流半年。一般这种事没有带自家博士生去的,但是默教授诸事繁杂,一半推给史精忠去做,离开了很不方便,于是也就申了个名额叫他一起跟去,总归他的论文也要去蹲羽国的档案馆。听话的好学生自然跟着收拾行李,临到上飞机才发现因为走助研名额的缘故,错过了国际学生宿舍申请期,眼看就要被抛在东北的寒冬里。好在默教授最后时分给他一串地址,说去你师兄家借宿就好。
史精忠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师兄。
默教授收研究生相当吝啬。一般教授至少带过三五个博士七八个硕士生,就算不是个个成才至少也要拉来帮着翻译文稿干点杂事之类。偏偏默教授成名至今,带过的博士掰手指都数得过来,而且被虐到最后没几个肯留在学术界,私下里被学界安了个博士生杀手的名号。史精忠投身默教授门下,直教系中一群大佬为他叹息,暗中开赌盘看他第几年中辍。未想直到现在他尚且还好好存活于默教授手下,真个可喜可贺。而默教授要他投奔的这个师兄则是另一种奇才:他在默教授手下度过整个博士生涯,被众人视为学界新星之时毅然放弃答辩,跑回羽国投身政界,如今已是年轻一代中卓有声望的议员。
这大概也是另一种弃徒的发展轨迹。
史精忠默默关掉网上搜索出来关于上官鸿信的页面,再次看了一眼眼前的高级公寓,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进去。大厦管理员显然得了事先交代,问过他名字便将一只信封交给他。里面除了钥匙和门牌号之外什么也没有。这里面大约有种无声拒绝的意味,史精忠一边坐电梯上去一边想要还是赶紧出去找房,但想到这边的房租和他微薄的补助就觉得眼前一黑。
既来之则安之。
他宽慰自己一句走进上官先生的家,才发现对方大概确实不会在意他贸然留宿。房子确实大,不要说一个史精忠,默教授冥医先生再加上修儒一起来住都没问题。门口玄关柜上留了一张纸条,写了客房是哪间,食物自行取用,最后加上“自便”二字,笔迹飞得像是要破出纸去。他放好箱子后在公共区域转一圈,发现装饰倒是很有设计感地非黑即白,可惜不见一点人气,让人怀疑上官先生究竟有没有在这屋子里待过。史精忠从冰箱里翻出牛奶,弄一点麦片垫垫肚子,然后回了客房,倒在床上之后也就想不起来别的事了——长途飞行后人总是不清不楚。
第二天生物钟照例六点将他弄醒。窗外一片莹白,似是落了雪,细看才发现是铺天盖地的霜。屋子里倒是温暖,只是暖气烧得旺,叫人口干舌燥。
他捉摸主人家大约在睡,正踌躇是起身还是赖床看一会儿文献间就听外面脚步声响。于是他也就起身,打点周全后悄声推门出去。
有人倚在厨房岛台边的高脚椅上。穿一件黑衬衫,身形高而且瘦,背挺得极直,在自家里也不见半点松懈的样子,倒是侧脸线条意外显得有一点柔和。史精忠看见他正翻着文件,手边一壶咖啡,不由稍稍犹豫一下,这当口对方已经转头望过来,毫无容赦的打量让史精忠不由自主挺直脊背,叫一声:“师兄。”
屋子主人点一点头,问:“老师已经来了?”
“嗯,昨天下午到的。”
“应该请老师吃个饭。等略安定下来罢。”上官鸿信仍然在打量他,不知为什么让他浑身警戒起来,“师弟你叫什么?”
“史精忠。”
惯例地静默两秒。虽然看不出憋笑的样子,对方果然还是问了:“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两个弟弟,史仗义和史存孝。”
“唔。”他的师兄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轻描淡写地说,“你运气不太好。”
这个人大概是忍不住坏心的性格。史精忠像猫一样默默炸毛,好歹想起自己寄人篱下忍住,越过他去冰箱里找吃的。刚拿了面包出来就听见身后师兄在问:“你做的什么题目?”
“中世的几本笔记的比较研究。”
史精忠实话实说。默教授本人做的是盛朝之后墨家历史发展脉络传承,而史精忠博士选题也依着这一脉络。选的题目不大,乍看不过三本笔记的版本校勘问题,内中关键则是阐释发力方向。
“野心不小。我猜一猜,里面有《羽国志异》。”
“是。”
他的师兄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怪不得老师教你来羽国。”
史精忠顿一下。这师兄话不说透,还总有一点夹枪带棒的意思。他素来性格好,却也微妙地产生一点抗拒心理,于是转过身去说:
“还请师兄多多指教。”
上官鸿信也不看他,只说:“师弟,慢慢磨吧。对了,老师既然叫你住进来,就不用想着搬出去。否则到时候他说我不尊师重道,这个名声我还不想要。”
史精忠决定开始讨厌这个师兄。
***
事实上他们见面时候不太多。大约真是太忙了,除了第一天早晨偶遇,史精忠就再没有见过上官鸿信。他去档案馆泡一天,或者开完读书会和教授讨论完回来、在屋里敲论文直到就寝,也鲜少听到门外响起任何人声。唯有冰箱里减少下去又被家政填补起来的食物还表明了一点屋主回来过的迹象。后来他翻看当地报纸,发现正值国会预算讨论期,难怪某人早出晚归。
这世界史精忠不是一无所知,但和他选择的道路毫无干系。不见人也没什么可烦恼的,默教授那边派下来许多事情要做。而且他总是不自觉地,在潜意识里面,想要逃避掉上官鸿信。
有个问题一直悬宕在那里。
他将求取解答的过程无限延后。默教授只会对他说用思考代替发问,而想来师兄也不会良善到那里去。而现在要烦恼的事情绝不是和师兄的关系这种小问题。
他的研究多少陷入僵局。
那个时代充满动乱和变数。魔世和中原的关系开始变得频密——虽然决不能称得上是友善。第一次修罗国度帝鬼入侵,虽然被墨家钜子率军拦阻,杀掉了帝鬼却没能阻止后续继任者戮世摩罗的的脚步,中原乱世长达一年之久,却也揭开了中苗鳞三族的第一次和平协约;第二次则是元邪皇再次复生,这位在九界历史之上两度留下痕迹的千年一魔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但某种意义上却成就了魔世和中原的最初合作 。从大历史的层面看,战争是毁灭也是重建,是一行黑白分明的文字;但是对于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而言,却是千家万户的流离和血泪。当时台面上的运筹者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选择保护或舍弃。在这选择中所流逝的性命,甚至用正义一词也无法稍作修饰。
史精忠想要做的,就是最大限度上去复原微历史的进程。
那一时段的历史,总和三本笔记纠缠在一起——《羽国志异》、《墨镜》乃至《无名书》。从内容上看,《羽国志异》和后两者相差最远,也最像小说家言,其中人物策天凤多智近妖,惑乱羽国,最终下场惨淡,偏偏其中记载能和羽国的起居注相互呼应,在后世的研究中也便将其归类为历史笔记了。但令它的真相更为扑朔迷离的乃是后现的《墨镜》一书。这本书讲述了修罗国度第一次入侵时的史实,提到当时墨家钜子默苍离如何率军抗击魔军,却又被自己的学生和同僚出卖,而当时用以动摇默苍离地位的便是讲述钜子旧事的《羽国志异》。按照书中说法,默苍离心怀济世而身被恶名,《羽国志异》正是羽国君主为了掩盖过往的尝试。但是《墨镜》写作的动机却令它的史料价值产生动摇,毕竟当时中原并无可靠信史,而《墨镜》序言中虽然提到其写作目的是“明善恶而正人心”,实际上同一时代的史料笔记中却可见到不少当时墨家钜子受众人弹劾之记载。从《羽国志异》到《墨镜》,这一般手法似乎不过是运筹者用来排除异己的手段,于是之后墨家新任钜子的弑师明志,也逃脱不出史笔对其动机的判断。
到此为止,这两本笔记仍然有孤证不立之嫌。但随后《无名书》的出现,却又将事情真相推得更加扑朔迷离。这本书并不像前两本一样广为刊印散布,为人所津津乐道;而是在中世将要结束之际,被人于某废宅井中挖出。其书以铁盒密封,又以石灰防腐,因此竟能完好保存。其中故事,乃是讲述墨家钜子之间代代弑师血继,而无论是默苍离或俏如来,无论是《羽国志异》还是《墨镜》,不过都是钜子所运用的手段而已。令这本书更加有趣的是,它并无题签及落款,但内文口吻,处处以羽国雁王自居,其中诸般与两代钜子之间智计谋划似是信笔而成,但偏偏又能在诸界史记之中,找到似是而非的呼应之所。有研究者认为,这本书当为云州儒侠史艳文为儿子正名所撰伪书,不然不能解释出土之地点竟在中原而非羽国。但这种说法也同样被反驳,因为历来记载之中,史艳文暮年不提其子一字,而以其名望,若要为俏如来翻案,何苦如此委屈周折?更何况当年《墨镜》流传广布,或许有人以为蓝本,撰写小说,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因此在这三本笔记之中,反而是《无名书》的可信度最低,这一结论未尝不可想见。
史精忠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读过许多当年的笔记,有一些是极其少见的孤本。而存于这些记载中的俏如来又或是雁王,却是更接近《无名书》中的描述。但是要确立《无名书》的史料价值却十分困难。他和教授讨论过之后,决定从三本笔记的版本流布入手。流传下来的版本里,总有因为印制地点不同而留下的细微差别;若能从实在的物证中推演出某种流传的脉络,或许也可部分接近史实的真相。《羽国志异》的较早版本,皆是手抄,而第一次雕版印刷乃是中原的手艺,这和《墨镜》及《无名书》所言的“俏如来散布《羽国志异》”的事实便吻合起来。但更进一步,想要找到《无名书》确实为雁王所撰的证据却极端困难。他来羽国蹲档案馆,也正是为了更多地挖掘历史上“雁王”的记载。
可惜的是,这个人除了九载治国又中道禅位的“仁王”之名之外,此前此后生涯竟全然不见于史册,没有半点能和《无名书》相应的部分。而史精忠本来寄予厚望的羽国档案,亦没有提供给他期望之中的帮助。他像是一个朝着计划中的岛屿游过去的人,游到一半就精疲力竭。无尽的历史像是苍茫的海,看似平静,底下却潜藏着无数暗流,轻易就能将人拖下去。读史读到最后,似乎总带着一点恐惧,一点阴冷,一点可以拍案而起的愤怒,一点可以伏案痛哭的悲哀,到了最终似乎都成了冷淡,不冷淡便不能客观,不客观便不能成史。
你要学会一视同仁地不舍,也要学会一视同仁地舍得。
他的教授说。
面对历史尚还能拉开距离。若真的面临重重选择,一个人又会如何,又能如何?若像《墨镜》中所言那样,俏如来是为自己的权力欲望所侵;而《无名书》则提供了全然不同的另一种解释,它说历代钜子皆壮年而亡,乃是负担九界的压力消耗了他们的意志——可有人能做出那样的取舍而不步入疯狂的吗?
他思考着这些问题,少有地失眠了。而外面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是他的师兄回来了。
本来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出去迎接,毕竟已经过了半夜,他们也算不上多么亲近的关系。但听到客厅里有一阵东西落下的声音时候,史精忠还是出去了。
上官鸿信正靠坐在沙发上,一手随意将领带丢在地上,一旁设计新颖的衣帽架似是被不经意间碰倒。平时衣着严正的男人难得解了领口扣子,神色显得更为放松,脸上还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微笑。
“师兄。”
史精忠点头致意,扶起衣帽架,将丢在地上的大衣和领带都挂上去。
上官鸿信也不看他,手指似乎随着某支无声的曲子在膝头轻轻拍着,半晌才道:“师弟还没睡。”
“恰巧。恭喜师兄。”
“有什么可恭喜的?”
“想必是在国会论辩中大获全胜了。”
于是上官鸿信向他瞥来一眼:“我倒是忘记,你是史家人。”
史精忠并不意外他知道这点,他的父亲是中原议长也非隐藏的秘密。他现在只头疼这人有多醉——虽然上官鸿信看着倒不像是立刻会唱起歌来的样子,只是谈兴很高地问着:“师弟为什么不进入政坛?有你父亲在的话,你的道路不是宽阔得很。”
“父亲从来没有对我们兄弟有这种指望。”
“跟随老师,你有什么想得到的东西吗?历史里面什么也没有。”
“那师兄一开始又是为什么投入老师门下?据我所知,上官家在羽国也是历史悠久的姓氏。”
“师弟,你大概只有伶牙俐齿这点,稍微学到一点老师的皮毛……”
“师兄你醉了。”
史精忠想自己实在不应该在半夜出来和一个半醉不醉的人谈话。太过交浅言深令人不安,只有一面之缘的师兄弟关系也算不上是什么深刻的关系。他转身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水端出来:“师兄喝点水吧,会好受一些。——早些休息。”
“你的论文顺利吗?”
史精忠离开的脚步稍微顿了一下,而下一个肯定句又追了上来。
“不顺利吧。”
“我没想到师兄这么关心我论文的进度。”
上官鸿信又冷笑了一声。
“你在做无用之功,师弟。要是去研究《羽国志异》的话,寻找的方向完全错了。”
对方的低语意外地合上教授的声线。史精忠回过头,看见坐在客厅暗影里的男人,一瞬间,竟错觉那暗影仿佛凝成实质一般,从男人的轮廓之中辐射出来。他定一定神,和上官鸿信的视线对上:
“那么我应该去哪里找?”
他们在这深夜里对视一刻。一切都静谧无声,整座城市仿若不存。史精忠听见自己的心无端跳跃,好像有什么答案一早就在那里。
但最后上官鸿信移开目光。
“我醉了。师弟晚安。”
史精忠微微点头。
那一夜他没能睡着。第二天早晨见到外面落了很大的雪。唯有在羽国才见得到的白色雪鸟越过雪后灰蒙蒙的天空,朝着天际线的另一端飞去了。
第二天他找默教授谈了这件事,简单明了地,提到师兄指正他寻找资料的手段方法不对的问题。默教授照例一面和学生谈话一面凝神看着手中平板,最后说:“他当然知道。”
“师兄已经离开学界很久了。”
教授的样子是连骂他愚蠢都懒了。他丢出最后几个字就不再理会:
“他的论文。”
史精忠懊恼地发现自己思虑果然不够周全。他向教授辞别——对方看起来很愉快他的学生不再打扰他与平板相处的时间——然后连接到校内数据库查到上官鸿信当年的开题报告。虽然男人最后没有提交任何学位论文以供答辩,但这一点信息还可以在校内存档里找到。而题目并不出人意料。
《羽国志异》在中世羽国及中原的流布。
题目不过是文献学的范畴。但内里的意图指向却可以有很多可能。他连接上默教授的工作邮箱——他的导师日常依赖他处理各种事务性邮件,并直接往早先的年份翻去。
那份并未提交的论文仍然以文档的形式躺在默教授的邮箱里。他打开看了几页,就索性将内文全部打印出来,抱着一叠打印纸坐到窗户下面的扶手椅里去看。
然后他发现,上官鸿信确实有资格对他说那句话。
***
上官鸿信到家的时候便发现他的师弟正坐在客厅里,四周散落着纸张。这不太符合史精忠的性格,但略想一下就明白这大约是乖孩子的某种反抗心态。而其上的内容……
他走近拾起其中的纸张,后知后觉想起昨晚的醉言。很奇妙地,若是换了其他任何人大概都会觉得史精忠谦和有礼很好相处,但他就是忍不住去想要去挑动一下,似乎这样才是合理的,才是两人之间习惯的相处,才能证明他也是默教授的弟子。所以在醉中有意无意地提到他本不想提及的论文之事也成为可能。
而现在他的师弟是读完他的文章了。
“我读了师兄的文章。”史精忠开门见山,“其中对于资料的梳理是我远不能及的。在羽国的历史资料里,我真的忽略掉宫内档案和地方府志。确实,要考察雁王的生平的话,年轻时候的经历……我确实疏忽了。但是宫内档案轻易不对外开放……师兄的‘上官’,估计不是一般的上官吧。”
“师弟很有眼力。”上官鸿信拿过他手中的论文。昔年对着书本的感觉似乎在纸张的重量回到指尖的那一瞬回来了,他微微眯起眼睛。
“师兄……我们的思路非常相似。”
“你想用这份成果的话,我没有任何异议。你去和教授谈就可以了。”
他说着,准备抽身离开的时候,下一刻手上却多了力道。他年轻的师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点不能忽视的炽热。
“师兄为什么没有答辩……为什么没有将这篇论文发表?”
这声音像是从很久以前传过来。又像是他回到了很久之前,站在教授的桌案前,而上面是他将要提交的文稿。
——你是羽国王室的末裔。你真的要发表这样的论文吗?你要否定历史上的荣耀吗?会有人认为你背叛了你的国家,你的民族……到时候你将如何辩解?这一切,值得吗?
——我认为这是真实的。
——真实,存在吗?
“因为这没有意义。”
他说,无视史精忠的惊讶眼神。
“历史学家总是有种自信,以为自己发现了历史的真相……但事实上并没有真相。你见不到几千年前的那些人,那些记载不过是后人的伪饰。甚至,这三本笔记本身就是巨大的骗局。你以《无名书》为实,则其他两种必然为虚;反之亦然。在这里没有一个作者想要记录历史,没有一笔一划是真实的。他们只是玩弄它,让它服务于某种目的,制造虚伪的英雄……”
上官鸿信的声音越发轻缓,却也愈发危险。他凑近他的师弟,这仍然天真的,稚嫩的,轻信的师弟,一个还未被过往黑暗所浸染的不懂得怀疑和无力的灵魂。他曾经和他相似,坚信着能够探寻到过往的某些面目,但最后他选择放弃:现实的意义更好获取也更好操纵,政坛足以让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无需真伪质疑,因为一切不过他亲手造出。
“而你能相信吗?你能凭借自己微薄的自信,去声称你相信的是真实吗?你真正相信自己发现的就是真相吗?”
然而史精忠非常镇定。他将手放在上官鸿信的论文上,如同放在用以宣誓的法典上:
“那至少是一种解答。”
“解答……有意义吗?”
“历史可以被改写,可以被掩埋,可以被当下的思考所渗透,可以套上虚像,记载也可以相互矛盾;我们没办法知道在遥远过去的那一刻,当事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那不等于历史是虚无的。历史还可以被发现,被琢磨,被重新复生并赋予意义。”史精忠说,“这就是我们所做的事情,师兄。”
他嗤笑一声:“你想让我相信这么天真的结论吗?”
“在《无名书》的作者将其放在铁函之中、珍重藏起来的时候,他绝不是和你一样的想法。他所相信的是这样一个时代,没有误解和歧义,也没有掩饰的必要。一切真相都可以被说出。”
他感到厌倦起来。这种对话太过形而上了,而他已经从其中抽身许久——那些没有尽头的自我怀疑。现在的上官鸿信是完整的,他有他的事业和乐趣,他不用再去寻觅黑暗中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光芒,那一切曾经构成昔日的上官鸿信的,他已经将其留在这些不会再回顾的纸页之中。
“没有那样的时候。从来没有过。”
他下了断言。
那之后他和史精忠又不太碰面了。他很忙碌,并没有必要去关心师弟论文的进度。按道理说他应该请导师好好吃饭,可惜史精忠带回默教授的回复是:并没有这个必要。
他的导师仍然是一贯无情,这点也倒在意料之中。于是只剩下师弟在他家寄居,他猜出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羽国首都的房价——研究生的补助有多少他是知道的,而中原史议长果然如传说中的两袖清风,收入想必和公务员工资公示出来的没什么区别。史精忠看来也并不是会向家中要求援助的那一种。
而住在一个屋檐下就免不了要碰面,尤其是当国会议程结束进入相对舒缓状态。他的师弟似乎顾虑到这点,开始每天多准备一份早餐,似乎是稍微尽到房客的一点心意。这种温文有礼的地方让人觉得有趣,于是上官鸿信开始延长在起居室停留的时间,于是他们见到的时机会更多一点。而史精忠面对他的时候似乎不那么乖巧,说话口气也强硬,互相挑剔或者斗嘴都很平常,硬要说就是气场不合。
可偏偏谁也没有故意躲着谁。就算前一天将师弟惹急了,第二天那份早餐仍然会安静地等待在原处。有时他工作结束得早一些开车去大学门口等人,看史精忠匆匆忙忙一路奔过来,绷紧脸说多谢师兄但下次请不用这样我自己坐公车回去没关系的,于是便暗自决定下次再来堵人。也有偶尔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平复下来。史精忠会泡一壶茶,他在这方面的手艺很好。而偶尔他谈一两句工作上的事情,他的师弟也都能极其恰切地应对——这不由得令人想起那个传言,说中原的史君子因为太忙,将自家孩子直接带到议事堂。从小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史精忠自然能理解他。而那种理解太妥帖了,容易让人沉醉下去,又在下一刻忽然想起,他们原来并非同路。
在他的师弟来了一个月之后上官鸿信忽然提议要带他去周边转转,史精忠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他们开车一路向北而行,直直行至北部的深山之中:他在那里有一栋度假的小屋,是他父亲遗留给他的。
他的师弟并不知道他从来不带任何人过来。在他博士将要答辩的那一年,上官鸿信曾经一度离开中原,驱车回到这栋小屋。他一个人在小屋里思考了三天,第三天的晚上之后致电教授,他将放弃答辩和学位。是的,他回了羽国,不会再回中原了。
打完那个电话他走出木屋,无数的星辰从天上覆下来将他包裹住。那一瞬间他不确定,自己是脱离了深渊,还是更深地坠落下去。或者这二者本来为一。
他一路开车向北。雪季中的道路并不好开,他注意到身边的师弟小心而谨慎地注视着前路,以着一种坐在副驾上的人通常不具备的专注。但这条路他走得很熟悉,最终到达小屋的时候天尚亮着,漫长的夜晚还未来到。他的师弟下车之后有一点拘谨,说:“辛苦师兄了。”
“没关系。来吧,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他伸手招呼师弟,然后去小屋后面搬了储备好的木柴进屋。折腾一番之后小屋中央的暖炉总算烧起来,他们搭着一块鹿皮围在炉子前——气温又下降了一些。在火光的跃动里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身边的青年:他银白的短发,因为闭目而低垂的睫带一点红色,竟如同寺庙中菩萨一般的面相。他想起师弟平日里不合年龄的文中,于是不由问:“你家里信佛吗?”
“小时候一直身体不好。老人请人来看,说是八字太轻能看到一些东西,要去寺庙里压一压。”
“现在还?”
“嗯。后来真的去住了一年。但也并不算皈依。”
说话间温度回升了一些。他伸手拢一拢肩头的毯子,听着木柴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史精忠似乎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慢慢说:“现在想起来,小时候似乎一直在做一个梦。”
“梦?”
“好像做了梦就会很伤心,说不上来。”青年侧过头去,“现在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的心里慢慢有一点什么涌上来。细小的,像是雏鸟悄悄地探出头来那样,一种茸茸的、柔软的,无法形容的感受。他很想做些什么,为了制止这点突如其来的感受他随口问道:
“师弟是不是讨厌我?”
说完这句话身边的人就僵了一下。他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师弟的紧张神情,史精忠被他这么盯着看也有点自暴自弃,道:“并不是真的讨厌。是师兄的错。”
“哦,怎么又是我的错了?”
他继续追问——虽然这点大概就是他师弟躲闪他的理由,因为他师弟脸上表情简直就像在说——“师兄你不惹我我是不会讨厌你的”。于是他举起手像待小孩子那样揉一下师弟的头发,然而这显然也不是增加好感的动作。
史精忠生气起来的样子反而有些可爱。
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发觉或许有什么真的不对了。
那天晚上他们吃了一些存起来的速食食品,在炉前搭起的地铺上睡了。遗憾的是那天并不在极光的活动期,但是上官鸿信想要带师弟来看的是另一样东西。
于是他在清晨的时候将史精忠叫起来。他的师弟半睡半醒,但也很乖地跟着他走。他们从屋后的一条小径走去湖边,凌晨的天空仍然泛着青黑,慢慢才在东边看见一线白色。慢慢景色也分明起来,湖上笼着一层晨雾,岸边有冰,但湖心是青湛的蓝色。对岸的树上皆被着雪,白茫茫一片看不分明。史精忠正想问要看什么的时候,他比了个手势。
“注意听。”
他低声道。
第一声鸟鸣响了起来。那清亮的鸣声在空荡荡的湖面上扩散开来,然后又一声应和着响起。鸟儿们醒来了。一瞬间,就仿佛对岸的树木活了过来,无数的白色雪鸟张开翅膀,朝向天空腾跃而起——史精忠这才意识到对岸的白色原来并不是雪,而是雪鸟的羽翼。他们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白色的鸟群盘旋着、回转着,如同一片云一样朝向高远的天空飞去。而第一缕晨曦将将跃出枝头。
史精忠仰头去看,太过专注以至于微微踉跄了一下,而上官鸿信伸手挽住他肩膀。
“小心。”
“师兄抱歉……”
道歉的声音为鸟鸣所盖过。他没有再放手。
那之后他们的日子还是继续下去。似乎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一点什么,但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这种微妙的关系像是绷着一根弦,两头都在收紧,但一旦太紧了又放松一些,像是都知道不能拉得太紧不能断掉。那篇论文,师弟研究的进度,他之所以放弃学术的原因,这些话题仍然悬置在那里,像一道无形的隔膜,将他们从纵深之处分割开来。
但这也没有关系。大多数人和人的关系不过是这样的浅表,一期一会萍踪倥偬的缘分,如是而已罢了。用不了多久他的师弟会回到他自己的生活中,他将和昔年的自己一样同样去面对历史的深渊,去选择拥抱它并被遗忘,还是在某种意义上回到现实中来,这都将是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
直到那一天的下午。
史精忠敲开他的门,神色里有掩不住的激动和紧张。
“师兄,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这很稀奇。他的师弟不是轻易说出这种话的人。
***
事实上那处墓葬的开掘正是默教授被请来的原因。本来对于这处位于高山之上的墓葬——羽国有以高为尊的传统——是采取保护措施的,但是在发生了一次轻微地震后,该处的地质条件恶化,于是才决定进行紧急的保护性开掘。
虽然也有人力主,在此时就不要考虑学术的问题,先将考古队撤出来再说。但考古系的老大凰后跑去和校长拍了桌子,说这座陵墓太过重要,里面的东西可能关系到中世羽国历史的未解之谜,云云。也不知道是她的魄力太强,还是她背后确实有 背景,这件事居然通过了备案,只是所有人员都签了协议。
按理说史精忠实在不该跑去。但他心里似是有种预感,如果不去的话会就会失掉什么。这种亲眼目睹的愿望太过强烈,他从上官鸿信那边走了门路,再加上默教授背书,竟是硬生生挤进这支队伍——好在他之前也有过现场经验,并不生疏,再加上脾气好面相好,竟也很快和队里人混熟了。
这一次的发掘,按凰后的意思,最好是能将所有东西都能请出来,即使纸张布匹太易风化保存不易,也至少要拍照存证。再不济,人员安全、平安撤离,照片留多少是多少。施工队先在外面对付土封和断龙石,史精忠赶来的时候,恰好是进入墓道的前一天。
这座墓葬并非位于传统的墓葬群内。羽国历朝国君有传统陵寝形制,地点皆事先选好,拜殿神道方城明楼宝城宝顶这类形制一般随着当朝经济状况有所增减,下面地宫基本也是从继位开始营造。由于羽国仍然是君主立宪政体,至今对于陵寝保护也较为周全,并没有大规模开掘的举动。因此在开掘这座濒危的陵墓之时,并没有任何人会觉得,它会和失踪已久的仁王有任何关系。事实上它的形制也远远及不上帝王陵的品级:墓前无神道无拜殿无牌坊,唯有一个碑亭,里面一块汉白玉碑上不留一字。稍微引起考古队注意的是打开断龙石之后内里的两只守墓兽形,其形制为羽国罕有,反而和中原曾经出土的一些墨家遗存相近。这时候便有人说,羽国历史上和墨家关系最近的便是中世之时,而据说接受了墨家传承的君主……难道不是那位雁王?
“真要是雁王,我们就赚大了。”凰后说。
这墓葬对于羽国君主而言确实称得上薄葬了。考古队小心翼翼一路进去,墓室中除四壁青石之外别无他物,无雕无画,无石雕供器,无机关闭锁,似乎墓主对死后冥福一无所祈。这样的规制在富家大户中也极少见,墓主尊崇墨学当是唯一的解释。考古队小心翼翼走入墓室深处,而其中除了棺椁之外只有一些箱子,似乎装着墓主的随身之物。
而那是一些书卷。
这令几近失望而返的考古队大喜过望。这些书卷在经年的深埋中变得十分脆弱,需要十万分小心加以保护。他们先将那些好好地护在油布包裹中的书卷全部装进恒温箱中运出,足足处理了两天才全部搞定,最后才处理棺椁。外棺上黑漆微微剥落变形,但上面红色纹路依然清晰可见,似乎是这墓中唯一还有些装饰性的部分。内棺却又是一以贯之的素朴,令人感到有些惊异。
而棺盖被小心翼翼移开的瞬间史精忠正站在旁边。他分明见到棺中睡着两人,一玄一素,赤发和白发纷纷交织,像是相拥而眠一般。
下一刻他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不是错觉,而是地面真的在颤动,挂起来的探灯不停摇晃。考古队老大二话不说,指挥留在墓中的人员撤离:文物已经运走,棺椁是不可能动了,先将棺盖闭上看之后是否还能再次进入。他们匆匆离开墓道,最后一个人出来之后晃动竟然更剧烈了。史精忠随着考古队逃到山间开阔地带,这一片是事先勘探好的避难之所,地形稳定,他们的补给辎重也都在此。他回过头,看见落石纷然而下,将他们开掘的陵墓掩住了。
那场地震并未造成更大的灾害,除了墓穴变得无法再次进入之外。史精忠和考古队员很快就被救援的直升飞机接下山,他跳下地面的时候极其意外地看见上官鸿信正带着防噪耳机站在停机坪上,逐一和考古队员握手致意。然而在男人望过来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这并不是政客收买人心的伎俩,却也不是单纯善意的关怀。他们的目光在那一瞬交错而过,然后上官鸿信像对待考古队的所有人那样,握了一下他的手。
他们晚上回到镇上的民宿里去。大家都神经紧张很久,多少也算死里逃生,自然放松下来。几个学生自然便呼朋唤友,买了啤酒来喝,史精忠自然也被拉去——他没怎么上过酒桌,划拳酒令一概不会,很被灌了一番,几杯下去之后就开始头晕,连忙寻了个借口逃走。他一路摇摇晃晃走回自己房间,钥匙几次对不准锁孔,他用手撑住门框,正想深呼吸清醒一下的时候,门忽然自里面打开,然后有人将他拖了进去。
屋里灯全黑着,只有一线灯火从门缝里流泻而出。史精忠踉跄一下,短暂的慌乱之后鼻端便嗅到熟悉的味道,如同冬日深寒之时新雪的气息。握住他的手用力到让人发痛的地步。没有人开口。他们就这样伫立在黑暗中,聆听着另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知道对方仍然存在于此,却仿佛连再靠近一步都不可得。
“师兄。”
他终于出声,如同解去禁言的魔法。下一刻灯被点亮,上官鸿信站在他的面前,面上表情一如既往。
“师弟。”
一贯的仿佛带了某种戏谑与嘲弄的语调。对于关系的再次复述,仿佛称呼就能将一切导回正轨。握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略紧了一下,然后便毫无犹豫地松开。
“有看到你想看的吗?”
“是少见的合葬墓。”史精忠说。他所见的情景太过虚幻不实,在逃出来之后他便第一时间找到负责摄影的师兄来确认一下具体情况。在内棺之中确实有两具骸骨,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存留——这一切都经过太久了。那瞬间他所见到的无法解明的幻象,或许只是光线的游戏。
上官鸿信略挑了一下眉:“这样来看,应该不是传说中的雁王墓穴了,因为他一生未曾娶妻,也未见相关记载。”
史精忠点了点头。疲惫感在酒精的作用退去之后升了上来。他看着上官鸿信站在他对面,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只是站在那里。一切都安静得过分。外面又下雪了吗?然后男人前进了一步,略略低头。
“那你好好休息。”
史精忠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他知道男人准备离开,事实上他留到现在这一刻已经令人意想不到,因为对方并没有理由来见他,没有理由来到这里,就像他一开始并不应该住进他的家里,不应该去阅读对方的论文,不应该熟识他。
太多的事情不应该发生。
他转过身,甚至不太确定自己是怎样动作的。新雪的气味包围住他。男人的身躯被他的双臂所包围丈量。
“史精忠。”
上官鸿信稀少地叫了他的全名。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点头。
“你喝醉了。”
他拖住对方将男人转过来。不,他非常清醒,如果说要是醉了的话,也是在这个亲吻之后。下一刻男人拥紧他,将亲吻拉得更长更为热切。他们去摸索彼此的动作就像鱼渴求水。灯的开关不知被谁蹭到,他们在黑暗之中无声地交缠在一起,没有人再去关心外面,也不用去关心。
雪又开始落下来了。
第二天他照例依照生物钟醒来。身边没有第二个人。这事实在宿醉的头脑中稍迟一点才反应过来,然而当他撑起身来就看见上官鸿信正站在窗前。薄窗帘已经拉开,幽蓝的天光映进来。
“雪很大。”
他的师兄轻声说。现在他的语声很奇妙地不再像教授了。
他披了衣服走到他身边。无数的雪花如同雏鸟散去的绒羽那样扑下来,竟然看不到远处的山峦了。
“这样的雪很快就会停。”上官鸿信说。
“我的家乡很少下雪。”
“我知道。”
史精忠点了点头。两人又安静下来,因为已经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想说什么。但是这都不是能轻易说出或决定的事情。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
“从陵墓所在的山上,可以望见霓霞绝地。”
这地名他们自然都很熟悉。传说中以十七人对抗三万人,《羽国志异》中最著名的无仁义之战。那片古战场在道路断绝之后从未被发掘过,也没有人想要去发掘,只有附近的居民会说起在山巅徘徊着的鹫鹰如同黑云一般。
“如果一位墓主是雁王的话,另一位会是谁?”史精忠说,心底却隐隐想起一个可能的名字。但这猜测太过大胆,甚至到了惊悚的地步,于是他也就将它按下去了。
“谁知道呢?现在永远不能被知道了。”
史精忠极力朝向远方看去。雪比方才小了一些,已经能看见朦胧的为山峰所参差撕扯而成的天际线了。他想着那空旷的墓室最终被埋藏的事实,竟然产生一点莫名的欣慰。然后他说:“师兄去过魔门世家的藏书室吗?”
上官鸿信瞥了他一眼。
“你说我去看羽国的宫内档案是有门路,看来师弟也是很有门路啊。”
“在那里我看到一本《墨镜》的抄本,不知道是谁抄成的。和通行刻本相较,唯有序言不同。”
“哦?”
“它的扉页上只题了三句话——‘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金刚经》。”
“然而……究竟是谁抄了那一个本子,现在也不可能知道了。”
这像是最终的一个注脚。过去是空,借着过去观想未来亦无可能。而眼下的一瞬,他们站在此处的一刻,仿佛无穷尽一般,却又终于有一个结束。
然后雪便停了。
史精忠按计划返回中原时恰好是在新年之前。虽然大学里学期结束是要早些,作为访问学者的默教授的休假则晚一些。临走之时上官鸿信特地请假来送,默教授虽然一脸“并不想看到这个弃徒”的神情但并没有在零下十度的室外坚持下去,于是史精忠也跟着松了口气。他和教授坐在后排,而他的师兄坐在副驾,一路上倒是做出了不少和教授寒暄的努力,而默教授不置可否,最后说:“你的论文,不要就给你师弟罢。”
“这是当然。”
“老师,我……”史精忠还想争辩,被上官鸿信瞥过来的眼光制止了。
“否则也是废纸。”默教授淡淡地说,低头去看手中平板,算是终结这场讨论。到了机场出发口,车子停在只能停留五分钟的临时泊车所,司机下来帮着搬了行李,上官鸿信也下车道别,说一些“欢迎再来”的场面话,教授一脸不耐,拖了登机箱转头就走。史精忠急匆匆地说一声“师兄再见”,转身要追,却被一声“师弟”绊住脚步。
他回过头看向裹在黑色大衣里的男人,短暂地目光交缠又分开。到了最后还是谁也没说一句话,半年的时间可以这样不着痕迹的过去,雪上偶然留下些许印记,却无从记录之后飞翔的方向。
毕竟选了不同的路。
最终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教授正站在候机厅里面等他,轻描淡写问一句:“这样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
他道,不确定导师猜出多少。默教授对于研究生的生活兴趣阙无,只要不打扰到研究也无所谓,于是便用一句“回去吧”落下记号。
离开那天羽国难得没有落雪。飞机毫无延误,一路平安地到了中原。
***
之后的生活还是同样。并没有添加什么,也没有减少什么。史精忠照例过着家图书馆教研室三点一线的生活,大把时间耗在论文上。倒是晚间随着家人一起吃饭看新闻的时候,会特意多听一点羽国那边的消息,除此之外别无异样。他家兄弟三个,伶俐一点的小空在魔世留学,剩下一个存孝每天脑子里除了足球训练就是去武馆练武,因此也没人察觉史精忠有什么心情上的变化。
或许也真的没有。他和上官鸿信之间的关系,到底应该怎么称呼说不好。男人并不比他的研究更简单,那个世界相隔太远。而在他们中间仍然隐藏着当初的争执和隔阂,谁也无法说服谁。
于是谁也不去说。
他只是耐心梳理手头的资料,一点一滴,将羽国所得梳理进去。墓葬中发掘的文书资料仍在研究,大部分是失传的墨家典籍,这部分资料因为默教授的缘故,一旦拍摄便第一时间通过电子档传过来。史精忠每天花一部分时间点校勘正,但毕竟和他研究主题无关,于是也就有些焦躁。
根据现有资料来看,墓主身份应为墨家传人,唯有这一点毫无疑问。虽然在陪葬品里发现了数块断云石,也只能证明他拥有羽国贵族血统,因为断云石这种珍贵的武器,若非贵族,都是代代相传,鲜少有放在墓葬里的。另一样随葬品则是一串琉璃佛珠,样式倒是中原而非佛国样式,但其出现于墓中究竟代表了墓主笃信佛教,还是仅只是随手放入?问题仍然悬而未解,似乎也无法对他的研究有任何帮助。
倒是那边考古系里有人开始根据当时拍摄的骨骸照片试图做3D复原,这一节耗日良久,也不可能一时见到成效。在细致扫描之后,发现两具骸骨中的一具,肋骨上有锐器造成的损伤,大约是死于宽大的刃器刺伤。但其时国史记载中,并没有被刺杀而亡的王公大臣,于是又陷入重重迷雾之中了。
倒是有一天冥医过来找默教授聊天,看到史精忠电脑上恰好显示照片,一边嘀咕“你们又在研究死人骨头啦”一边去探头来看,然后说:“怎么是两个男的葬在一起?兄弟吗?”
史精忠手一抖,险些碰倒半杯水。他也不管,直接问冥医:“您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啊。你们没往这边想吗?”
“不,只是这不是我们负责的部分……所以一直没有跟进进度。”
他说完立刻发电邮过去询问。对面回复也很快,说从照片上确实能够看出是两位男性墓主,只是进一步的细节仍然在考证之中。一来一回之间,新的文档拍照部分也被寄了过来,负责传递文档的师兄直接在电邮里说“恭喜史学弟,你的论文要有大进展了”。
史精忠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他缓缓打开随信的附件。第一张图是护封,已经因为年岁久远而剥离斑驳了。其上既无题签,亦无名姓。他再打开第二张图,抄本的内容显示出来。
那是短短一行的序言。
“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吾尽天命之年,始信文字之中自有神灵。”
他又打开第三张,第四张。熟悉的内容出现了。他读过了那么多次,熟悉它每一个流传的版本,而这一个版本,他知道,毫无根据地知道,它原来是最初的那一个版本。
“这是无名书。”
他说。那一瞬间的幻象再度出现在他的眼前,清晰而不容错认。这一切像是拼图找到最后的榫卯,故事接上关键的环节,一切都历历在目——从开始,到结束,从每一个伪造的故事到背后的意图和真实。现在他可以相信墓中主人的身份。他可以相信这些重叠着交错着自相矛盾的记载下仍然藏着某种真实。
而在许久许久以前,在提笔的那一刻,雁王是否也等待着,等待着一个可以将真相宣之于众的年代。
***
没有人知道的是,俏如来的徒弟,新任的钜子,曾经又见过雁王一面。
于正气山庄看见那本无名之书时,他就意识到,雁王果然是没有死的。
这并不像是他的师尊所会做的事情。俏如来是多么警惕着他的师兄,这一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正因为如此,他的师尊任由他去对抗他本无法取胜的敌人,正是要为他铸智铸计,却又在最后一刻揽下了责任。
没有人怀疑俏如来杀死了雁王。若非如此,钜子又怎么敢安心将墨狂传递到他的徒儿手中呢?
而青年或许比所有人的人知道得更多一点。
他从正气山庄出发,一路北上去了羽国。他踏过虹桥,越过山峦,在曾经走过的熟悉路径的尽头,找到了雁王隐居的所在。
现在的雁王看起来并不像之前的那一个了。但到底哪里不像,青年也说不上来,因为他坐在那里的身姿仍然端正,甚至连唇角带着的若有若无的讥笑也并未褪色。但是当雁王说出“是你”的那句话的时候,青年仍然因为惊讶而定在了原地。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语声。
“我本来以为我不会停手。俏如来也好,另一个钜子也好,都没有什么分别。”
雁王说。青年坐在他的对面,中间放了一壶茶。现在他似是终于可以坐下来喝一杯茶了。
“不是吗?”
“也许是因为这一次……我真的输了。他算计得太快,而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那您为什么去写那本书呢?”
“谁知道呢?也许只是游戏而已。”雁王说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无趣的,游戏。”
于是青年知道这话便没有什么说下去的必要了。
史家的那一本无名之书已经被深埋于铁函之中。史君子并不愿意自己大儿子的牺牲被耗费,而他说,也许要等到很久之后,才会有人去信任这段可能的历史。
但也许从不会有。
新任的钜子并没有去否定一个父亲最后的寄望。墨家是如何地习惯用文字掩饰真实,这一点到了几近成为癖好的地步,因为他们需要的是可以作为武器的“真相”,可以用来操弄的“真实”。于是就算有了机会,他们也会选择沉默,任由遗忘和误解将一切沉入黑暗之中。
但雁王却写下了真实发生过的事。即使他的一生都在做着截然相反的事。
或许是因为无聊。
又或许,是因为更深切的,比发生过的一切更加无法说出的理由。
青年在夕阳落下之前离开了。
他知道无需再担心什么。活着的雁王是不须畏惧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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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精忠的博士论文答辩之时,由于牵涉到两所大学的合作项目,凰后作为答辩委员会的成员之一特地从羽国过来。她当年也算和默教授是师兄妹,关系不能算好,因此提出的问题也隐含尖锐。
“史同学。我注意到你在《羽国志异》的部分,大量引用了一部未刊稿。这部未刊稿的作者是你的师兄?”
“是的。”
“那就有趣了。这一份论文并没有经过答辩的考证,你为何有信心以为其中所述理路可信?”
“师兄的论文,其中思路和我重合之所较多。我认为既然师兄工作在前,我成稿的时候既已读过,就应该给出足够的credit。这是一种学术上的尊敬。”
凰后笑了一下:“可是我听说,在中原这边,流行的做法是经由导师的协调来分配成果呢。史同学,你没有这样想过吗?”
他抬起头直视凰后,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而这时候默教授轻轻咳嗽一声,道:“可以进入下一个问题了。”
另一位教授正准备提问的时候,史精忠看见侧面的门开了。一道黑色的身影闪了进来。
好几个教授低声地交头接耳了起来。默教授只抬了一下眼皮就回去看面前的论文了。倒是凰后笑得相当花枝乱颤,说:“史同学,你还真把你的师兄请回来了啊。”
他转过头去看已经落座在他身后的上官鸿信。不知何时休了假过来的议员向着教授们欠了欠身:“收到了师弟寄过来的毕业论文,因此过来看一下。希望不算打扰诸位。”
于是答辩便继续下去。若从校勘版本的理路来看,他的论文并无硬伤。对于各种新档案——包括刚刚出土的羽国档案的运用,亦是论文的加分项目。答辩到了最后顺利收场,史精忠去和诸位教授一一寒暄感谢之后,回头便看见上官鸿信正在和默教授讲话。
“我以为您会让他直接使用我的论文。”
“我想过。”默教授道,“但是他不愿意。——你自己去问他。”
于是男人转过头来。他朝着远道而来的师兄点了点头。
“恭喜。”
直到两人都走在了校园那条林荫道上之后,上官鸿信才说出了这句话。他的师弟倒是一直默然不语走着,直到最后才站定,道:“我没想到你会来。”
“我收到了你的论文。”
“我以为你不会看。”
史精忠说,话出口就有些懊悔。这太像要掩饰什么了。
“我看了。看到致谢,不来是不可能的。论文虽然写得很好,不过你认为《无名书》是唯一一本想要真正讲述真相的著作——多亏你是中原人。”
“师兄的负担比我更重一些。”他说,多少想象到师兄的博士论文可能会引起的争议,尤其是在他冠着这样的姓氏之时,“我们毕竟站在不同的立场上。”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多数的博士论文都留在图书馆里积累尘土,或许很幸运会为人借出来读一次,但并不会再有其他的作用。这一切不能更改什么。”
“历史不是为了更改什么。”
“那你又为何要去做?”
“为了发现真相。”
“然后呢?”
“那些想知道的人就会去听。那些想讲述的人,最终也会被听到。”
上官鸿信于是笑了一下。
“这是满分的答案,师弟。”
“我可不是为了师兄的夸奖才这样说的。”史精忠转过身往前走去。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竟然为对方的出现感到这样的喜悦——明明一切早已经结束。但下一刻,脚步声追了上来。他的手被握住。熟悉的,新雪一样的气味勾起了身体深处的回忆。
即使这是中原的夏日,绿树婆娑,一切都和羽国的冬日截然不同。
“精忠。”
他的师兄唤着,手指插入他的指间,一种手心紧密相合的握法。他慢慢地,慢慢地微笑起来,弯曲了手指扣上对方的手。
“鸿信。”
——这只是他们故事的开始而已。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