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编年史
得到真名的那一晚张新杰已经入睡。然后那些先知来了:裹在重重的、蛛网一般的灰色袍中,蓬乱头发盖过眼睛,只留下若隐若现的微光。他们穿过城堡陡峭的楼梯,脚步杂乱如同春日远雷,像一群梦魅般涌入男孩的房间。
他醒来时候只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守序者。
那时候他并不明白这三个字对他而言有多么沉重。他翻身坐起,看见空荡荡盈满黑暗房间,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经成年,像每个成人那样拥有真名和运命。
尽管前路仍晦暗未明。
神殿深处总是缭绕着氤氲的香:佛手柑、乳香和没药。老祭司将采集下来的新鲜药草扎集成束,挂在石室里的麻绳上阴干。老人安静地做着这些,就像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位拜访者。
少年安静地坐在指派给他的座位上,并不着急。
最后祭司才来到他面前,带着接骨木药酒的气味。他看着裹在白袍里的少年,问他:你知道自己将会放弃什么吗?
少年点头。
但老人仍然问着:你将没有领地,没有子嗣,没有钱财,没有名字被记录在历史上的荣耀。你将和骑士们共同奋战,你将守候在垂死者的床前聆听祈祷,你要与病人一同守过漫漫长夜,熬过凌晨那令人焦灼的时刻——这就将是你的全部,如果你决意继承“石不转”之名。它恒常不变,而你是它树枝上一片转瞬即落的叶。
我愿意。
少年平静回答。
于是老祭司以揉碎丝柏和水为他洗礼。在苦涩香气里老人嘱咐着他:
现下除了真名之外你别无所有。尘世的名字不再重要,你必须等待直到你懂得分辨地上所有草药、知道夺取生命的二十二种疾病;你必须等待直到你能领受责任。在此之前你是无名者。无人可以称呼你。
——也就因此,在韩文清第一次遇见他未来的大祭司之时,他并不知道对方的任一名字。
那不过是一次巧遇。打猎途中的年轻骑士注意到树丛中一抹不自然白影,走过去才发现穿着神殿统一制式衣衫的少年正跌在草丛里。他抬起头,看着身披轻甲的男人一路走近,并不说话。
他看起来几乎像个Omega,却没有Omega应有的美妙气味。韩文清自信在这方面总有最基本常识,便如对待一般Beta那样向他伸出了手:出了什么事吗?
脚踝扭伤,除了行动不便并无大碍。
少年说着,搭着骑士的手准备站起来,又在站起来的那瞬间重新跌下去。韩文清手上用力才避免二度伤害的发生,只不过这么一拉让少年整个人都扑进他怀里去。
上来,我送你回去。
韩文清说着揽过少年腰肢。他身上盈满神殿终年所有的那种气味:丝柏的苦涩和佛手柑的清香。这香气和他遇过的任何Omega都不同—--Omega的气味更有侵略性,直接一路披荆斩棘撕破理智;但少年身上的气味总带着敬神的虔诚。少年并不多说话,任由骑士帮他登上高大马匹一路朝神殿走去。他的额上因为疼痛而沁出密密一层汗珠,脸色不正常地白,更显得瞳仁黑亮。
韩文清问:你是神殿的学徒?
少年点点头。
在那里多久了?
一年不到。
我没听说最近药师招收了新的学徒。
我不是。
韩文清倒也不甚清楚神殿内部的结构,因此也没在意。他想着找些别的话题牵扯开少年的注意力,却没想少年先开了口:
你是首席骑士。
你知道?
从你的剑上能看出来。那徽记,是骑士团的首名。
这么清楚?韩文清有点儿惊讶。
原来我想过当骑士。少年抿紧发白的唇。马匹的颠簸并不舒适——他受伤的脚踝在空中摇晃更加重了疼痛。
从骑士到祭司差得有点儿多。韩文清想着,没有细问。要成为一个骑士并不仅仅需要勇力,还需要家庭的担保——身份和钱财缺一不可。但神殿便没有那么复杂,面包师和铁匠的孩子同样可以在神殿领受一份仆役或者初级祭司的工作。
但这个少年肯定不是。他的手上没有老茧,他的皮肤白皙从未经过烈日的暴晒。也许,他是某个家族的幼子,或者虽然不名誉却置身于子女中成长起来的私生子……谁没有几个故事?
少年似乎也在思考。
——有一天你会上战场吧?
最近和平得很。韩文清说,却清楚战争永远不期而至,像是不定时迁徙的雁鸟那般无测。
少年微微笑了一下:那最好。
那天韩文清最终将少年送到神殿门口就离去了:正好有哪家将将成年的Omega来神殿领受祝福和抑制的药剂,尽管严密包裹那气味还是惹得韩文清一阵晕眩。他匆匆告别,甚至忘了问一声少年的姓名。
这相遇委实太过短暂,本不应在之后连绵的战事间留下任何痕迹。可是在策马奔驰终日之后,躺在营帐里坚硬的铺盖之上,韩文清却会想起那股奇异的气味。
人们都说Alpha对气味的感觉是第二只眼睛,那些最强悍的Alpha能借助一点细微的蛛丝马迹便从千万人中找出那个从属自己的Omega;那些最为瑰丽的故事讲述Alpha王子如何凭着昔年Omega乘船经过时候所留下的一点气味碎片,越过整片大陆去寻找自己命定的伴侣;又或者如何在一群重重包裹的Beta仆人和浓厚熏香之中一眼便认定自己的Omega——这故事韩文清永远只当是童话,直到那一点丝柏和佛手柑的味道在深夜的梦境里流连不去,他才知道Alpha的本能究竟是如何可怕。
然而韩文清多少厌恶这种纠缠不清情绪。他不可能像Omega那样期待憧憬所谓的一生一世,他是王国的首席骑士,他所需的一切就是等着家里为他指配一名家世相当嫁妆丰厚的Omega并将姓氏和荣光传下去而已,就像他父母、他父母的父母,乃至全天下贵族所做的那样。
直到他听说新一任的祭司来到军营之中。
他丢下马鞭跃下马背,朝着中央营帐而去。作为首席骑士他必须向祭司致以敬意——虽然韩文清从不真正认为祭司能在战场上起到什么作用。他任凭他的骄傲驱使着他向前走去,撩开营帐的帷幕,准备着礼貌却不失冷淡的欢迎辞—--
那一瞬间,他的记忆变得如此鲜明。丝柏的苦涩和佛手柑的清香如具实体那样缭绕上来,又增加了乳香和没药的神秘和深邃。在营帐中间桌子边上站着的白袍祭司回过头来,以复杂手法扎束起来的发辫拖曳过腰间,而鼻梁上那架细巧的眼镜也并不能遮住如昔年一般清澈的目光。
“韩文清。”祭司呼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清朗如同在神前赞颂,“我是代替老师而来到军中的人。我是新一任继承‘石不转’名称的人。”
†
直到很久之后韩文清仍然能想起他们第一次裸裎相见之时。那是他们第一次将嘉世公爵的部队彻底打退、三日三夜欢饮达旦之后的事了。韩文清禁不住别人上前劝酒,众人欢庆之中便不胜酒力,独自摸回营帐浑浑噩噩睡着。兴奋退却之后疲惫反而被酒精烧得更旺,他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才口干舌燥醒来,手腕上护甲只卸了一边,背上粘一层汗。他甩开精铁铸造的腕甲,摇摇晃晃下床,从桌上酒囊里灌几口粗制葡萄酒下肚——为了防止病患,他们在远征之中早放弃取水,而以酒液代之。
然而韩文清心里总还期待着什么。这美好的胜利似乎总还欠缺着什么,就像吟游诗人们会用他们六弦琴歌唱的那样。无名的焦躁在他腹中像一团温热的火苗那样缓缓摇动并舔舐着。他最终丢下酒囊大步踏出营帐。
其时不过清晨。所有人似乎都在欢宴之后沉沉睡去了,韩文清呼吸着冰凉的空气一路向前,越过了仍然在尽忠职守的哨兵,在微蓝的晨岚之中走进营地附近的树林。
雾似乎更浓了。这正是仲春,浓密的草木气息仿佛要将他腹中那把火烧得更热。他抖开那些旁逸斜出的嫩枝,正开始感到不耐的时候,忽然嗅到了一丝极淡的清香。
后来韩文清就觉得那是上天注定。他忘记自己是怎么循着那点气息向前而去,只记得那年的春草如此茂盛,将他的心都刮得毛毛糙糙。最后他拨开刚窜到腰间的嫩苇子,终于看见在河中沐浴的青年——他长发已经解开一半挽在身前,露出脊椎上一线刺青,细腻线条缠绕交织没入水面之下。
韩文清一动不动。他觉得嘴里发苦,又像是一下子咬进一块凝结蜂蜜,腻得化不开。理智只剩下微薄的防线,所有可调动的兵力都已经在青年背脊线条下上前赴后继,唯一可庆幸的就是对方还没发现他,他总还可以逃走—--
直到他的手无意识揪紧了身边的芦苇,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
河中的祭司回过了头。他自然没有戴他的夹鼻眼镜,眯起眼睛来才辨认出来人身份。
如果他说些什么,或许还能帮韩文清挽回最后理智。但是素来严肃的祭司并没有说什么。
他的表情几乎近于微笑。
最后韩文清走进了河水。清晨的河水本来刺骨,可是他浑然感觉不到,只几步走到祭司身边——青年太谨慎,从来不会太过靠近河心——然后举起了手。
那一刻或许还有转圜余地,后来韩文清想;但他更明白Alpha劫掠的天性早已经容不得他在那一刻回头,而青年只是微微歪了一下头,眨了眨眼睛。
现在谁也别再想让他停下来了。他握住青年的肩膀将他拉向自己,毫不犹豫地侵入他的唇舌。河水在他们之间发出轻微的声响,而亲吻只持续了片刻他就感觉到对方形如同意的依从。
Beta青年的身体柔韧一如三月的柳条,解开韩文清衣衫的动作丝毫不逊色于骑士粗鲁的爱抚。在微凉的河水中他们忽然都变得如此急迫充满渴求,为河水冲刷过的身体相贴如同冰又如同火焰。青年身上的气息已经极淡,韩文清抓一把他的长发反复亲吻,在其中敏锐地分辨出那一股常年累月在草药堆中染上的气息。
你们Alpha都是气息动物。
说这句话的时候青年脸色潮红,喘息落在韩文清耳中,比河水流淌声音还要清晰。——韩文清心中刚刚动摇,青年就将自己的发辫拉走,代之以悠长绵延的亲吻。
微蓝的晨雾翻涌上来。河水发出轻微的声响。早起的水鸟发出了刺耳的尖叫,扑棱着灰色的羽翼扑腾了几下,然后又隐身在另一侧的苇丛里了。
Beta的那处总不可能有Omega般潮湿滑润,却意外地更为紧致。在韩文清进入的那一刻青年的颈项反扯,日常翻检草药的手握紧岸上苇子更显得苍白。Alpha如野火的本性冲动烧红他眼睛,他埋在青年长发里沿着脊椎上纹路一路细密亲吻,在摇摇欲坠边缘挤出最后一点理智。
可以?
青年低低应了一声。
水纹反复荡漾开来,那声音本该大得惊人,却无法掩住哪怕半分低沉呻吟。青年的气味是接骨木和金缕梅的药酒,佛手柑的清香,丝柏的苦涩,如同被扯来纱幕一层层裹着青年,怎么也窥不见底。这往常抚慰人心的气味此时却叫韩文清更加焦躁起来,他试图更深地进入,更强烈地占有,就仿佛如此这般便能掘出被掩饰起来真实—--
他的祭司似是因他固执地以唇舌描绘着对方背脊上线条的行为而恼怒起来。青年挣脱他手臂,说:换个姿势。
什么?
韩文清说,多少坏心地往前一送。
青年浑身都颤抖起来——但他还是像条鱼般溜走了。
换个姿势。
那命令般语气却意外在床笫之间多一份难以形容的亲昵。韩文清拉住青年的手将他拉进一个亲吻,毫不介意地将自己的勃发与青年相碰以声张那一份渴求。
但是青年意外坚持。他将骑士推倒在苇草之间,然后自己毫不犹豫地跨坐上去。韩文清托住他的手看着两人一点点弥合起来,心里忽然就像刚生出来的苇子一般柔软。
——你的名字?
什么?
在成为石不转之前你总有名字。告诉我你的名字。
青年满脸通红。这似乎比他们到现在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更令人羞耻。
但是韩文清已经握住他腰肢,以着平日里少有的耐心慢慢转圜。
告诉我。
青年攀在他肩头的手同时推拒和渴求着,最终终于耐不过欲望折磨俯下身在他耳间吐出三个字,像是再大声些就会被鹳鸟衔拾而去。韩文清将三个音节含在唇间,随后忽然便一鼓作气起来。青年手指因为难以言喻的欢乐和痛楚扣进他肩头——但快感烧到了极限,他几乎感觉不到。
这事完了他的祭司亦没有任何留恋之意。情欲在他身上残留的微红不过一瞬,他很快便拖着满身痕迹重新步入河水,动作利落——只微微带一点迟钝——地开始清洗。
韩文清撑起身体看他,半晌叫:张新杰。
那个名字已经别无意义了。他的祭司头也不回地道。
你要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最终张新杰无奈地转回头来,似乎怀着些许的无奈。
——若是你坚持的话。
韩文清起身走到他身边,动作利落地将自己洗刷干净,又伸手拖住对方长发。
至少让我帮你打理这个。
你会?
他当然不会。神殿祭司的发式如此复杂,就算过了许多年他也依然摸不着门道。但是他永远认真去试,即使最后他只能梳成最简单不过的发辫——而张新杰也永远低头任他梳理,不计较韩文清扯疼他发丝,也不计较骑士趁此机会攫取长发里一点经年累月积累下来药草芳香。
†
其实他们日常相处只能算是冷淡。
在见到张新杰之韩文清已经被人称为不懂变通,只知前进、不知后退,甚至有人说他是石头脑袋。直到张新杰出现在军队之中,韩文清才知道世上竟有在顽固层面堪与他匹敌之人。人们都说这种根深蒂固秉性是Alpha所有,但显然新任祭司愿意以他的固执和不知变通打破所有成规。
第一天在聚餐时候为了至少表达尊敬(或证实自己不会为气味迷惑)韩文清端了盘子坐到他们的祭司对面。按照神殿的规矩,祭司只可食用不含血的鱼肉和植物生长于地面之上的部分,因此张新杰的盘中真称得上寡淡。年轻祭司脊背挺直,以叉子处理食物的动作简直让人觉得他正身处王公贵族的宴席之上。韩文清坐下时候只得到对方不动声色一瞥,然后张新杰就继续对付他那盘食物。
从王都过来用了几天?
韩文清问,仿佛并不在意。
张新杰又抬头看他一眼,慢慢咀嚼完才道:抱歉,我吃饭时候并没有和人交谈的习惯。这并不礼貌。
韩文清碰个钉子,最后索性低头三两口扒完食物。边上骑士看见他,等他过来时候就笑:看来我们的小绵羊可有副硬脾气啊。
小绵羊?
韩文清挑了挑眉没说什么。他知道对方完全不需要他出言维护。事实上三天后的遭遇战便令张新杰崭露头角,他亲自指挥一队骑兵毫发无损地从嘉世军队的包抄中脱身而出;他们到达营地的时候韩文清正因为失去联络将传令兵骂了个狗血临头——对那可怜兵士而言,他们的出现简直宛如神迹行在地上。
你应该更为谨慎。
张新杰从马上下来之后只是说。
韩文清并没有因为这貌似责备的话而愤怒。长久以来他始终缺少一个足够谨慎的副手在他率精锐突进之时看顾后方。他任新来的祭司毫不退缩地直视他的眼睛,问:我能将我的后背交给你吗?
张新杰点了点头。
应为之事。
那之后他们的分工便一直如此明确:韩文清撕开敌人的阵型,而张新杰在后面稳妥推进蚕食对方每一分可用兵力。之前霸图的长年颓势终于在两人的合作无间之下缓慢逆转,嘉世的军队纵然有出名狡猾的叶修坐镇,也不再能如之前一样随意转战。张新杰的骁勇往往教人忘记他本该是个不带铁器的祭司,他一身短衣挥起长剑的姿势并不逊色于骑士。
韩文清想起他第一次带少年回到神殿时候,张新杰也是一眼便认清他剑上徽记。谁知道?也许青年并不是一开始便注定成为祭司,他所受到的训练在他对地图熟稔的阅读、对军营传令口号的谙熟和行军扎营时候的利落中处处可见——相较之下,之前那位老迈祭司每次因为打点书籍和草药而耗去的时间简直教人无奈,他们必须将他留在后方城镇之中。
但是战争依然凶险。即使进入了第四个年头这头贪食人命的恶兽仍然没有餍足,那些被征战反复蹂躏的村落已经变得人去屋空,只剩下乌鸦和野鸟在残破的瓦片之间筑巢。战线拉得太长,对他们对嘉世都是如此。
必须终结这场战争,张新杰说,给韩文清出示一张密报——那里面详细地记载了叶修和嘉世公爵之间的暗流汹涌,——这是我们的良机。
韩文清什么也没有说。战争当然不仅仅是战场上的事,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霸图的王族对他的支持几乎已经超过王族能够信任一名骑士的最大限度。这种信任绝非随手可得。
张新杰亦没有说什么。和权力的游戏相比,战场针锋相对的厮杀简直单纯如同年轻Omega们的茶会。刀枪见血的厮杀里面至少不见阴私和权谋;可谁又知道后方的波诡云谲会在多大程度上决定前线的胜局?在那之后的冰霜森林隘道的冬日会战之中,韩文清被嘉世苏沐橙一箭射中肩头——他硬挺着直到前锋部队全体和大部队汇合才允许别人将他搀下马背。那伤口并不足够洁净,他当天晚上便发起高烧,牙关格楞打战像是停不下来战鼓,深夜里直教人惊心动魄。
后来韩文清才听说当年张新杰究竟是如何守着他从死线上回来。他的同侪绘声绘色形容张新杰如何撬开他牙关将熬好草药汁水灌下去,用刺鼻药酒反复擦拭他肢体以降下高烧。他们告诉韩文清最艰难时辰他们已经做好了向他告别的准备,甚至连火葬柴堆都开始搭设,可年轻祭司始终坚守在他床边,便算所有人都放弃希望也从不后退一步。
韩文清自然不可能回想起高热昏迷之中的事,隐约梦境中只有一道从不停息祈祷,如奔流江水一般看似波澜不惊却又蕴着难以想象的力,拖着他往相反的方向而去。他不知道自己和高烧挣扎多久,只知道最后醒来时候只嗅到那一道熟悉的丝柏佛手柑混合了药酒味道,他朦胧张开眼睛,说:是你。
那时候尚未向他吐露尘世俗名的祭司向他倾身过来,态度淡定如他不过从午睡小憩中醒来,染着草药气味手掌在他额上短暂按了一下。
烧降下来了。
他说,声音沙哑,藏一点极深的欣慰之意。然后青年起身取来清水喂他喝下,又将羊毛毯子拉过他下颌。
再睡一觉。
那一刻起韩文清终于意识到对方还是一个祭司,一个比起冲锋陷阵更应该在神前祈祷或与病人共度难关的祭司。平日里他看惯对方挥舞长剑模样,正巧便寻到借口将青年归入生死弟兄行列以按住多年前残留下来一点旖旎之思。可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之前努力仍然是虚掷。青年形象早凭着一点气息攻城略地直直占据他整颗心脏,就像那些神奇故事里,每个Alpha都会遇上自己命定的Omega一般。这般传奇故事代代流传于家里老仆之口,每个孩子在获得真名负担责任之前都会围坐在炉前听老人穿针引线慢慢将那些瑰丽故事织进粗大或细密针脚里,那里每段爱情都有一个一眼注定的开始,Alpha需披荆斩棘伏虎屠龙为得佳人一顾,而Omega只在高塔或深宫之中等待最终结局。韩文清小时候也和所有Alpha一样,在憧憬骑士建功立业之余也会朦朦胧胧梦想一段如同传说爱情,而得到真名佩起刀剑便将这些和孩子的木刀木剑一起丢在脑后。
韩文清只是没想到为他所认定的那个人并不在某处深院高阁之中,而早已到了他身边和他一同出入战场。这大相径庭的情景他一时辨认不出也是难怪。但等他再醒来看见床边青年靠着帐篷中心立柱沉沉睡去,眼下一抹掩饰不住青黑,熹微晨光中脸颊更显苍白——韩文清心脏便不由得急速跳起,却又找不到一个借口一个理由,让他继续在真相面前转过头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心里竟养了一只如此巨大凶猛、名为“渴求”的兽。
†
韩文清以为自那一天之后他们的关系应该变得理所当然。当然他们谁也没说过什么,人前也不可能表现出超出必要之上的亲密——这倒并非为了避讳什么,至少韩文清并非灵活到足以伪饰感情的地步。更恰切地说他并不知道如何去改变——或者何需改变。他和张新杰身上都太缺乏任何柔软的因素,于是这段关系也就缺少任何Omega的柔情蜜意所能营造出的点缀,仍然一如既往冷硬,像是隔天面包磕一磕能簌簌落下渣子,唯独心里存一点儿深深掩盖起来柔软。
韩文清并没在意这点,如果张新杰忽然改变对人态度才会叫他感觉奇怪:他确实没见过比他的祭司更不知变通之人。短短几天内他们需要清点战利品,调派驻军,打点辎重并踏上返回王都的旅程。连着几天韩文清都没沾过枕头,张新杰则整日在医护所里泡着,韩文清偶尔路过只闻见浓重草药气味间传来祈祷歌声。
之后他们总算启程朝王都前进。这一路上并不像之前那样紧张,因此第一个在城市落脚的晚上韩文清便怀着无以名之的激动进入张新杰的房间。
青年看他进来,意外地露出了惊讶神情:我以为不会再有什么紧要军务。
韩文清脚步一滞:你以为我要与你讨论军务?
张新杰看着他。
抱歉,他最终说,少有地任语义悬停当场,形成一团模糊不清的无形之云分割出距离。
我以为你是愿意的。韩文清到底不懂迂回和后退,这隐约的推拒之意并不能说服他。
我当然是自愿。
那为何此时拒绝?
我无法给予你更多。裹在祭司白袍里的张新杰又变成了韩文清所不熟悉的石不转——在漫长征战之中他很少真正做祭司打扮,因此看起来反而陌生了。我是神殿祭司,不能与你相伴,不能提供一般Omega的良缘,甚至不能给你留下子嗣。综合种种考量,继续下去是并不合理的。
韩文清听到这里明白这便是张新杰可能做出的选择,青年祭司从来注重情理但却将感情压抑至深不露分毫。但是首席骑士从未后退过,他只是上前一步。
为什么你又愿意在那天允许我?
张新杰似乎僵住。
你看,就连我也知道感情并不是能够这般计算之事。韩文清想,再度上前一步,近到足以扰乱对方防守严密的界限。他看着张新杰,就像凯旋归来望向城关,就像每次战略会议里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就像从将死之地清醒过来,就像那日早晨、在微蓝的晨岚之中走近河滨。
比起言语韩文清总更熟稔于这般注视。
最终张新杰脸颊慢慢浮起一丝红色,他走近一步——近得韩文清几乎便克制不住冲动伸手拉他入怀,但祭司的动作似乎还要比骑士更快一些。
他吻了他。
这后来总就理所当然。
他们表面上仍然相隔有序,除了并肩而行的时候更多些,连手也并不多握一下。而夜晚他们恪守——至少张新杰恪守的——则是另一条完全不同界限:从不言说未来。
如果韩文清更善于游戏人间,他或许会发现他们此时的心态类同偷欢——张新杰在肉体关系上后退一步,却从未想过真正推翻抹去那条他早已制定好的界限。可惜他之前毕竟清心寡欲所历寥寥,最好例子不过家中一对完美贵族婚姻,除了产生子嗣之外便荒瘠甚于沙漠,竟疏忽去想顽固的祭司大人何时竟能被三言两语说服。
他们毕竟年轻,欲望蓬勃如同春深草木,彼此交缠谁也不肯后退一步,将一件本来缠绵温柔之事硬生生掺进三分征伐之气。没办法,Beta本不可能像Omega那样轻易屈服,他们自被上天所造出便自相授受,不给予也不付出,如柳树那样同时将雌花和雄花开在一处——韩文清在两人终于鸣金收兵之后忽然便想起这古老说法,下意识抚摸着对方长发的手便停下来。
青年不过是暂时被他握住一束枝叶,可从不肯被移栽到他那早已准备好的花圃之中——甚至韩文清也不可能起这般念头。张新杰和那般身份绝不匹配。
本来侧躺张新杰转过身来,抬起眼睛里少有盛了些许迷惘之色:怎么?
我在想第一次遇见你时候事情。那时候你只看我剑柄就知道我是骑士。
张新杰微笑,道:我先是闻到你气味。我从没见过这样Alpha,气息和脸一样吓人,不可能不是骑士。
韩文清板起面孔,一如往日般威严十足杀气腾腾。但张新杰从来没惧过这个,反而有趣似的上来吻他唇角。
夜尚还长。
韩文清最终慢慢进入那处时候张新杰只一贯在喉咙间发出细微喘息。那里因为之前一次仍还残着体液,叫进入容易了些许,但一开始总也困难。张新杰脸上涨起一片红,一旦声音出口就更压下喘息,只深而缓地吸气吐气。
韩文清便忍不住俯身吻他。他自觉体谅,最后反而是对方开始摆动——倒像是嫌他慢了。
胡闹。
韩文清咬牙切齿,一手将张新杰两手按在对方头顶上。
张新杰看他目光竟还带些冷静估量:明日要早起。
没见过这么不识趣的人。若真是尽普通Beta本分和人成婚恐怕没人受得了他。
韩文清威胁似地咬在他颈侧,气势有十分下口只余三分力道。
你知道吗?
张新杰说,声音极近,像是在他唇齿间共鸣震荡。
你就像南方一种猛兽。
我没见过。韩文清慢慢撤出又猛地全然进入,感到身下身体一抖。
下次找图画……唔!
最终韩文清还是没叫张新杰说完。
这种事大可以明天早起再说,临睡前他轻声在已经迷迷糊糊的青年耳边说。张新杰只哼了一声就睡着了,韩文清躺回去,伸手揽在对方腰间,靠在一起沉沉睡去。
那日夜晚的梦境照样充满草药香气。
†
张新杰和军队一起回到王都便独自回了神殿,首先便去见年长祭司。老人近来毕竟不如之前康健,已经不能如之前一样继续整理药草,大多时候只半睡半醒地拥着毯子躺在屋中躺椅上。张新杰轻手轻脚走进去,而老祭司仍是在第一时间睁开眼睛:
你回来了。
是。
老祭司端详着他,脸上写着了然:你带回来了兵戈和远方沙漠烟尘的气味。……无需掩饰,我尽管老去也依然足够灵敏。
张新杰低下头。老人的目光如一柄为多年风霜淬出的剑,锋锐足以挑破任何掩饰。然而老祭司只是叹口气叫他走近。
我也曾经年轻过。但是你应知道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应知道“石不转”之名所负的责任。现在我将踏上通向彼岸之途,而重任便将压在你肩上。
张新杰回答:我知道。
老人注视他:每一道禁令背后总有原因。保护和放弃本是一体,得到和失去相辅相成,这是我们所循的世间之理。爱情本身从来不能构成我们反对的理由——归根结底,我们只是为了自保而防微杜渐。
张新杰默然不语。
记住。不要跨越那条界线。你将是王国的磐石,道路的指标。你将看守我们世世代代看守的门扉——老祭司低声道,而张新杰接下去道:我自愿放弃领地、不立子嗣、抛弃钱财,杜绝一切尘世的繁华。我将永远不偏不倚,不叫天平倾斜,不令门扉敞开。
老祭司柔和地看着他,朝他伸出了手,任张新杰托住,在瘦骨嶙峋手背上落下最后的告别一吻。
七日后老祭司在睡梦中辞世。在举行过火葬之后张新杰收敛尸骨于石匣,然后恭恭敬敬将其送入神殿之下的密室——那里历代拥有“石不转”之名祭司骨骸皆列于四壁,密密格子犹如从亘古时光回望过来的眼睛注视着他。他恭恭敬敬将老祭司的石匣放入最末格中,然后不由得伸手触摸着边上格子。
有一天他也会这般回到这里,和所有的“石不转”一样,生不具自己姓名,死不被旁人纪念。可是他并不觉得恐惧。
这是应为之事。
张新杰步出石室那一刻早有人捧上意味着首席祭司的深紫披肩。他任由学徒将其披在自己肩上,做一个祈福手势。
天边忽然便响过一道雷。众祭司将这作为吉兆接纳下来,祈祷歌声如深河慢慢流淌而出。
张新杰望着天际。那里阴云翻滚,时而落一道闪电。远处大海一定已经为风暴所激动而起;但他已经封住自己的心,令它如湖泊般波澜不惊。
你疯了。
李艺博听韩文清说完便一脸不可置信模样。韩文清倒是坦然接受好友眼光:这有什么?
你总不会不知道“石不转”三字名号意味着什么。神殿祭司不可婚娶但可还俗——这规定不错,却不可能对首席祭司通行。他们从被选择那一刻起就注定要终身独身,甚至到死也只能作为“石不转”入葬。他们已经彻底和尘世割断开来,甚至没有人会知道他们俗世姓名……李艺博摇摇头,——你怎么竟会和他……?
我知道他的俗世姓名。韩文清想,但这没必要告诉李艺博。结果果然如那天张新杰所说一般:我无法给予你更多。
他可以骑马路过那棵枝叶青青的柳树,为它的枝叶披拂过肩,甚至也可挽住它柔韧枝条。但他终不可能将它带走,甚至不愿折下它一根枝条。
李艺博见他沉默下去,尴尬咳嗽一声:没事吧?
当然。
韩文清点点头,短暂闭一下眼睛。
这没什么。
他再见到张新杰——抑或“石不转”——便是在授勋那一天。霸图之王从一旁白袍祭司手中取过那枚在圣殿中祝福祈祷多日的勋章,将它佩在王国第一骑士的胸前。
然后白袍祭司缓步走上前,神情平静一如初见,手指压在他额头上念出赐福之辞时候冰凉像是石头雕成。最后韩文清站起,他们目光无声一碰,就像在将将攻陷下来城堡墙上等待着前锋部队凯旋归来,就像每次手持地图不肯后退一步,就像度过最艰难的凌晨看见病人睁开眼睛……
就像在草丛之中,看见你一路分开草木走到我的面前。
最终他们不过彼此后退一步。
祝您武运昌隆,战无不胜。
石不转说,然后行礼退下。而韩文清则被迎入酒席,迎接着一系列庆祝和恭维的言语。人们都为这长久以来所匮乏的胜利而庆祝着,甚至再没一个人注意到祭司的离席。
那条河无声而平缓地流了过去,甚至连气味也仿佛被沉入深水再寻觅不到一点痕迹。韩文清作为首席骑士责无旁贷地第一个用匕首割下烤野猪腿上的鲜嫩部位,将它盛在银盘里献给王,换来第一杯掺入蜂蜜的美酒。
他大口饮尽,开始甜得腻住,后来则泛上来都是苦味。
这宴会进行到席中忽然便有人一身风尘仆仆奔入帐中,韩文清诸人还未反应过来那信使已经恭敬行礼,道:
恭贺王上,我们的大敌终于倒下!
霸图的王站起了身。他素来给人感觉不过是温和长者,只在这一刻才忽然让人觉得他不愧与嘉世公爵分庭抗礼、不曾于四年艰苦鏖战中退后一步。他微笑着:那么季冷成功了。
韩文清放在桌下的手握紧成拳。他认识这名为王室所秘密培养起来的刺客大师,他知道对方的技术如何高超;而若要令这丧信成为筵席的佐料,那么便必定是—--
是的。使者说,脸上几乎放着光,——嘉世的斗神已经坠落。
韩文清听见远处的风再度卷了起来。战争的雷暴总随在阴谋的信风之后——他想着,再度饮下一杯蜜酒。
现在他可以只想着未来了。
†
可惜叶修并没有死。
季冷的舍命一击确实伤到了他,但嘉世的斗神总算捡回一命。这几乎使刚刚平息的战争再次卷起,但嘉世公爵似乎另有打算,派来的使节团彬彬有礼,甚至还将季冷当做求和的礼物送了回来——刺客大师在一击得手后自知必死而服下剧毒,却被嘉世祭司救了回来;虽然性命无碍,此后再也不能动武。
韩文清去见过季冷一次。素来行动轻巧的刺客此时身披长袍,面色苍白像是常年将自己埋于羊皮卷中学者,他并没有提任何关于任务和失败的事,只是对韩文清说:你需再给我找一个学徒。要从神殿的药师学徒中找,一如我当年踏上此道、为老师所选取之时。
韩文清点头承诺:我会的。
你听说微草和蓝雨之间又起了战争吗?季冷故作轻松提起近来新闻,——这时代里唯一的胜者只有死神。
韩文清当然已经听说过彼方的战争。他陪着王到边境镇上与嘉世公爵签订停战协议,足够保险的闲谈话题自然是别人的战争。听说微草终于在积蓄多年力量之后南下抢夺蓝雨那水草丰沛的都市,而蓝雨年轻的大司祭和刚刚上任的将军尚且经验不足——这战争不可能像他们刚刚终结的战争那般旷日持久。自然这比较绝不恰当,两方正在巧妙地试图避开他们的损失和伤亡数字,就连接战也总是短暂,绝不会往沼泽之中多迈一步。
韩文清站在他的王身后,看着王和嘉世公爵交换酒杯以证明协约诚意,然后在羊皮纸卷上以鹅毛笔签下名字又按下印章,交换两句愿长久友好的假惺惺客套。韩文清注意到嘉世公爵的身后跟着的只有曾一箭贯穿他肩胛的神射手苏沐橙。他揣度着叶修重伤的程度和他们再次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的可能,又觉得无论怎样果然还是没有战争的好。
帮我找来那学徒,季冷最后嘱咐他,眼中光芒如燃烧到最后的炭火般熠熠,——代代流传的隐秘技术不可从我这里断绝。
韩文清再度点一点头,离开刺客大师的居所就策马向神殿而去。
他以为这事并无难度,直到他下马之后看见张新杰正站在石阶之上,神态安然不动,目光一如既往坦率笔直:
我听说了季冷的事。我猜想他会有所要求。
韩文清将手中马缰交给赶来神殿的侍童,跟着张新杰走入神殿那高大白色石柱所撑起的拱廊。他忽然迟钝地意识到一个可能:你认识他?
在他被刺客大师带走之前,我认识他。之后,不。
张新杰说这些时候脚步一贯不急不缓,带着韩文清走入药圃。那里年轻的学徒们正在遵循年长药师的指示修剪草药,便算听见脚步声也只抬头望上一眼。
他当年如何被选上?
韩文清问。
我不知道。这里总有些在刺客大师之间流传的隐秘,从常理推论,我只知道Beta更易于隐身人群。张新杰说着和一旁药师问了几句,然后才带过来几个孩子。
韩文清并无头绪。他挨个看过去,不过似乎所有人都不敢与他对视过长时间——唯独那个个子最矮的抬起头,虽然有点害怕,但也隐藏着几分好奇。
你的俗世名字是?
周光义。
最后那天离开时候张新杰送两人到门口,不忘在少年额上留下一个赐福,就像那日在授勋仪式上一样。韩文清想起他冰凉的手指:它们并非一直如此,他还清楚地记得在河水里它们竟像是带着火焰。韩文清礼貌地道别,携着少年上马归去,不敢回头看一眼年轻祭司是仍然停留在门口还是已然回转那深暗神殿。
那天晚上韩文清果然做了梦。
青年脚步轻盈来到他睡榻之前,长袍洁白,眼神坦率,又带着些许暧昧。他伸出手将对方拉上床榻,并没有一句异议。
他本来以为这样梦境里自然又会充斥丝柏与佛手柑、乳香和没药、金缕梅和接骨木纷繁复杂的香气——但事实上什么也没有。他身下青年身体柔韧,即使在梦里也是一段真实可感的温度,偏偏扑进鼻端气味却沁凉微冷,仿若一块被河水不断打磨的圆石。
韩文清忽然觉得仿佛能捉住什么。他挽住青年肩头,一路细致地从那刺青上吻下去。梦里一切都飘飘忽忽,便连细微声音也暧昧不实,青年在他的唇舌下挣扎逃亡又被他重新拉回,只在这里他才能毫无顾忌表现出占有欲望,不顾身份礼仪地位道德,而只是最原始的Alpha所具冲动:占有、侵掠、征伐、标记。
事实一直在他眼前。韩文清想,——不过他没有看到。
最后青年回过头和他接吻,唇舌之间含着两个字,他甚至没来得及听清,梦就散了。
韩文清醒来时候自然除了一点儿春梦的痕迹外便什么也没有。夏日早晨天已经极亮了,四处鸟儿鸣啭不定,他推开被子翻身坐起,只觉得情欲残余犹如低烧一样在骨头缝里徘徊不去。
就算理智再怎么拉开距离,偏偏身体不肯承认。
他走出屋子,来到外面水槽边舀起水兜头淋下。早晚有一天他会忘记这点气味——在和平的日子里什么都会钝下去:刀剑也是,记忆也是。
归根结底,这不是什么神奇故事。
他们不过偶然相遇又必然分开。
†
之后数年大陆的编年史被蓝雨和微草的征战占据大面篇幅。蓝雨神殿始终在大陆之上被视为异端:他们的海神司祭并不精炼药草治愈病症,而以教育Alpha为任,甚至有人传言他们代代隐秘相传黑暗诅咒。而他们年轻的大司祭则拥有过人的洞察力,在一开始微草铺天盖地的攻势之后竟逐渐稳住脚跟,慢慢将战争导入长期均势的厮磨,令得本来占据更大赢面的微草最终以两座城池来换取脆弱如薄冰的和平。而在仿佛永无止境的战争之侧,对面的嘉世异动频频,偏偏所有消息都蒙在一层阴霾之中,甚至没有一只信鸽能从中带出只言片语。
韩文清却知道霸图永远在等待着。昔年的和平条约不过一张羊皮纸,而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战意始终闪烁在骑士们锐利的剑锋上和贵族们言谈中带出的锋锐上。现在所需的不过是一个契机以重新翻起沉淀在酒瓶底部的渣滓,以昔年的伤痛重新燎红人们的眼睛。
这是明智,抑或愚行?对于骑士而言,这是并不需要有的质问。王国只索求他的武勇,而他在接受骑士誓言的那一刻就注定要为了捍卫王国荣光而死战到底。——这在推却那些媒妁之言的时候是极好借口,尽管人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借口。
至于本应到来的遗忘,便似时间总不够久一般。
最终当嘉世斗神见逐这件事传到霸图骑士们的演武场上时候,韩文清并未觉得意外。他将长剑掷给一边的侍童,走到场边端起水囊大口饮下。不出所料,王宫信使鞭策快马带着滚滚烟尘而来,见到韩文清行礼道:骑士长,王请您过去议事。
韩文清举手擦去额上汗水,答:我立刻便去。
马匹穿越城市时候,蹄铁敲落在新近铺成石板路上隆隆犹如战鼓,引动着隐藏在窗扇和门扉后面的目光。而在议事厅中王已经不耐地在桌上敲起手指,看见韩文清进来便道:骑士长来得比我想象更迟。
韩文清硬邦邦道:我在练兵。在出战之前必须将他们调整到最好状态。
于是王些微的不耐立刻变为赞许笑容:您深谋远虑。
韩文清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抬起眼便看见张新杰平静表情。那视线总是过分坦率,像是什么都会承认,什么都不隐瞒——尽管事实恰恰相反。韩文清移开视线的那一瞬似乎又闻到数种草药和药酒交织而成的苦涩清香,最终又隐在流过的河水下了。
出征并不比夏日雷雨来得更慢。蓄势待发多年的霸图军犹如山洪一样冲向宿敌嘉世:现在没什么能再慢下他们的脚步,更何况在最差的日子里他们也从未后退过。嘉世本来坚如城墙的防御这次却并不比一张羊皮纸更韧——韩文清不知道嘉世公爵在想什么,但至今为止他们所遇到的所有嘉世军队也就和散兵游勇仿若。
要小心。张新杰在靠信鸽寄过来的信报上报告着后方的战事,——太顺利的背后也许会有陷阱。
这自然。韩文清自己也一样警惕着,但张新杰是会无论如何都寄出提醒的人。终于在他们离都城只剩下三日路程时候,一名年轻的骑士率军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张开面甲,一如要去比武大会上夺取年轻小姐的芳心,极傲然地道:
霸图的第一骑士,你敢与我进行真正的较量吗?
韩文清仔细打量才从青年的盔甲上辨认出西域越云的式样:那小公国至少还出了一个声名远播的骑士。他不知道青年到底如何为嘉世收揽,但那双眼睛根本还未曾分清真正战阵和小打小闹的区别。他想着这些,仍然策马上前:你所求的是什么?
一场单挑。青年骑士压低手中长枪,眼中闪过锐光,——真正公平的。
他无意纠正青年对公平的定义。在大军相交之时不可能有私人对决的公正,这是真正的现实。在策马向前之时,韩文清意识到张新杰或许不会理会这愚蠢的单挑要求:但是骑士和祭司的思考方式总不可能类似,石不转或许会选择稳妥,而首席骑士必须为士气举起长剑。
更何况他胜券在握。
两人武器相交的火花里韩文清能看清对方眼中那一点自傲光芒,就像他在演武场上、面对着年轻骑士弟子所能看到的那样。将越云青年打倒并没有那么困难——这样的青年人像一头初生猛虎,齿爪尖利,却不知道猎人能将它轻易捕获——尽管对方正是最为强健之时,而韩文清却已经越过了他作为骑士的壮年。
在那日战胜之后,他回到营帐为学徒服侍着脱去件件重铠,手臂肌肉仍然以微微颤抖回响着每一次刀兵相碰之时的金铁之鸣。他一口饮尽壶中清水,任由手脚灵快的少年用干布拭去汗与血迹,锋刃切入人体这一感知却固执留在掌心(在这方面他远远不如刺客大师,季冷曾经道出他能分别出匕首插入那一刻条分缕析的感受:皮革生涩布料滑顺,人的皮肤脂肪筋肉都会在刺客手指上留下不同记忆)。当然那越云青年并未死去,他怀疑以青年的自负这一次失败都不会打消他的气焰。
这些只是小事。对首席骑士而言:他们战胜而还,有三日便可到达嘉世王都,这才真正事关紧要。
最好的英雄必然是中日而死。
一道声音在学徒离去之后骤然响起。
他猛然回首,帐幕中自然空空如也。
无形之声。人们皆言这是真正凶兆,就如同吟游诗人反复伴着六弦琴所描述的英雄之死:那目不能视的凶鸟总会在他们耳边送出长了翅膀的话语,而无论嗤之以鼻抑或小心防范,都不可避免那最终结局。
韩文清重新套上亚麻长衫,反复握紧了拳头。那道声音像一朵不合时宜的为东风所送来的乌云压在他头上:他从未后退,亦一贯蔑视此种乡野传说,此时却似感到报死鸟在他面前张开羽翼。
后来传令兵送来张新杰的军报,前一半条理分明,交代他们控制巩固了哪些城市,后一半却全然不类首席祭司的寻常笔触:
请务必小心。不要再像之前突进,请在原地驻扎等待我与你会合。星辰的征兆不稳,有人观测到奇异流云,我的所有信鸽和渡鸦都在笼中暴动。将有什么发生,毋庸置疑。
他从未听张新杰提起过类似卜占之事:这并不寻常。他将那书信放在膝头,思考着熟悉笔迹中几近隐而不现的动摇痕迹,而出于注定或是疏忽,韩文清并没有注意到地上那一道朝向他而来的黑影。
然后地面骤然崩裂开来。骑士的铁拳和暗杀者的匕首在同一刻递出,在韩文清将那人打飞的一刻他感到肩膀上一阵尖锐痛楚。这种小伤本来应该无关紧要,可在他站起来准备追杀而去时,脚底的地面像甲板那样摇晃起来。
骚乱涟漪般扩散开来。他模糊看见侍卫手持长剑冲进来,有谁发出了惊叫,又有人喊着敌袭。可这些都如同水底之色般遥远:他试图向前一步,膝盖却重重跌在地面之上——竟连痛楚也变得模糊不定。
他喘息着,却呼吸不到空气。有人似乎说着什么,但是他分辨不出来。一切成了无声的滑稽戏,最后连聚拢来的人都化作扭曲色块,挣扎拼凑成黑衣女子模样:面容冷淡,嘴唇血红,和书卷中所载死神使女一模一样。
这太早了,韩文清最后想着。
然后他的思维便朝着无知无觉的黑暗深渊沉落下去。
†
等石不转带着他的学徒安文逸驱马而来时韩文清已经陷入深沉无所回应的昏迷。他们一路走进军营,来不及回应一声兵士的问候——这原本极端失礼,但是现在已经无人计较;就连那唱着祈祷之歌的年轻祭司也不敢因石不转的到来而停下歌咏。
病人状况危在旦夕:安文逸不用凑近观察就可下此判断。他跟在老师身后看着首席祭司以熟练手法检查过昏迷骑士的舌苔眼白脉搏呼吸以及肩上那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又以手指试探男人脖颈处温度(安文逸的手指已经因为之前的长途奔驰而变冷僵硬难以恢复正常感知,但这问题似乎并未影响他的老师);然后老师绕过仍在辛勤工作的祈祷师转向边上满面苍白的药师,一一询问从第一日起到现在的药方。这询问详细到每一份药材的份量、所服用的时间以及与之而来的病人哪怕最微小的体貌变化,而直到问完这一切,石不转才点了点头,坐在了病人榻前,握住了病人的手——即使这动作并无任何疗效。
安文逸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老师也会动摇。纵使老师的脸上根本没有任何迹象,但是他却听见从石不转灵魂上呼啸而过的狂风。这诡谲的事实让他也战栗起来,甚至无法自持平日礼节而贸然问道:
您的诊断如何?
这是来自远方异国的毒药,从来不曾记载在我们的书籍之上。他的老师轻声回答。
……那会令我们束手无策。
安文逸想着,看见老师对一边祈祷师做了个手势,令声音已经沙哑的祈祷师停下吟唱——然后他自己接了下去。他的声音更沉,也不如久经训练的祈祷师那般婉转优美,可无论是谁都能感到低沉咏唱之中所蕴含的力量——病人的脸似乎不再那么苍白,而呼吸也似乎平缓了些。
但是作为学徒的安文逸比谁都清楚这只是薄弱的假象。祈祷能绊住人越过冥河的步伐,可除非有一剂万灵药,谁也无法将已经为死神使女牵走的灵魂收回。他焦灼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在发现男人似乎决意这般下去之后终于出言劝阻:
您说过我们能够学会治愈二十二种致死的疾病,却也有一百五十六种乃至更多以祈祷和草药都无法带回的致命病状。您必须看出危险,老师,死神的使女已经将我们的骑士带走了;现在所剩给我们的工作——我知道您并不愿如此;但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堆砌火葬柴堆和准备祭品,以使他最终到达勇者的宫殿。
祈祷声音渐渐中断:这恰好是一节的吟唱。在短暂的停顿之中石不转回答了自己的学生。
你说得对。
他面目苍白,但与韩文清交握的那只手依然稳定如同磐石,在这一息之后很快又开始诵唱。
没人知道在祈祷词下他正考虑着另一种选择,一种他一开始便被赋予却又始终封在禁忌之匣中的选择。他付出一切而守护终身,不过是为了让那扇门不要敞开。可现在,石不转——张新杰——开始直视另一种可能。
那是合乎逻辑的吗?抑或像他的老师在许久之前嘱咐过他的那样:
保护和放弃本是一体,得到和失去相辅相成,这是我们所循的世间之理。爱情本身从来不能构成我们反对的理由——归根结底,我们只是为了自保而防微杜渐。
不要跨过那道界限。
——你会做出背离秩序的事吗?
张新杰自问,耳边一时回响起那一年他在塔中领受真名时候的嘶哑嗓音,而那些先知们身披的重重蛛网伴随着那三个音节缚住他手脚:守序者。在领得真名那一刻他就决定了毕生的命运。他只能拱卫它,保守它,用他所有的一切可能去祭奠它。
那里也包括一个叫韩文清的骑士的性命吗?
时间已经不多,而他必须做出抉择。
†
他坐在河岸边。
他在这里等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其他所有人都离去了。骑士,老人,年幼孩童,所有人经过他身边头也不回地涉浅滩而过,到对岸便都露出幸福而空白的神情。
这几乎令人羡慕,可他总觉得有什么落差。但眼前景色绮丽,绿草殷然,河水脉脉,平静得叫人想不起刀兵,余下空洞茫然。
你该上路了。
路过的人里偶然有一两个对他说,并不焦急,也无催促意味,只是一个提醒。他也站起身数次,只是每一次都觉得肩膀上缠着什么东西将他滞留在原地。或许他确实还缺少什么:一个明确的时限,一道决定性的命令,抑或一次道别。
但是他的记忆已经磨蚀得淡薄只剩下影子。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又有什么除了渡河之外必须要做的事。他只能停留在此岸,凝视着水波,任由记忆随之而去。那教他身上的羁绊也变得轻盈脆弱。
时候到了。路过的人告诉他,别再等下去。
尘世的歌饮已到尽头,朋友呵,现在已到告别之刻——那河中波涛仿佛作为戏剧背景的合唱队乐队那般低吟,引诱他起身步向河岸:只要涉过这柔和水波便可到达彼方应许之地,那里不再有一切烦扰痛苦,所有只是欣然喜悦—--
韩文清。
这三个音节却像炸雷那样在他背后响起。他回头看见遥远河堤上正站着身披白袍的男人,即使相隔如此之远他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所蕴的坚硬力道。男人没有走近,再一次呼唤:
韩文清。和我回去。
哦他当然不能回去。他已经走得太深,而你又来得太晚。死神使女身披黑袍和白袍者并肩而立,血色红唇微笑端庄又带一抹深藏讥讽,——还是说你要毁弃那么多年的规则?真不像是石不转所能做出来的事情。
但是那人并未理会这死亡的具象,目光笔直而坦率地望向他,像是要掀起记忆残存碎片里的某一片以揭示出隐藏其下庞大鲜明的实体:草木深处跌坐的少年和策马而来的骑士,柳树下的河流,冰冷的水,炽热的身体,错综复杂的味道,鲜明又模糊,短暂又长久……他的心重新为所有这些事物所盈满,太满太多以至于他竟要惊讶小小心脏所能容载记忆分量,而那双眼睛始终坚定不移地从彼方望来。
那目光会越过所有阻隔,所有界限,自始至终一如既往地找到他。
韩文清想要往回走。往日强健的腿脚此时却像老人一样虚弱,他几乎是步履蹒跚才越过低矮的沙滩。他的眼睛开始模糊,耳畔声音也越来越远——仿佛有人将他套入层层纱幕,又用雾霾遮去他的视界;于是他失去了方向,不知道哪一步才是前方,甚至他应该已经背离了的波涛也纠缠上来拍打着他的脚面,寒冷气息直直沿着他骨头缝里攀爬上去,撒出一把疼痛的长钉想要将他固定在原地。
但是他嗅到了气味。
一开始他还没有分别出来:它和河水太像,只不过不是这冬日冰河的水,而是夏天骄阳下将将流过青石的小溪,沁凉中仍含一分暖意。再然后他嗅到石头:那永远为水冲刷却屹然不动的大石,岁月或许遗忘它,河水或许磨损它,青苔或许以它轻浮的须根攀在它身侧,但这一切都不能动摇它。
它始终都在。从不扭转。从不失衡—--
你竟然真的走了上来。在他一把抓住了张新杰的手掌的时候那死神使女又说着,那么我假设你是要带人走啦?
不错。
那你是准备打开那扇门?
这问句饱含说不出的欣喜快乐。
不。张新杰神色严肃,这是一场等价交易。
报死精灵发出一连串诅咒,挥动袖子化作黑鸟而去了。现在这里只有他们,和无法再次抵御的气味。
——没错。我一早已经知道。
韩文清模糊地想,握住张新杰的手不知多用力,情欲像猛烈发作的高热那样缠住他。最纯粹的生才能抵御死:那根植于他们天性深处的对于繁衍的渴望即是对于生存一事的极致欲望——尽管这不可能是合适的时地,他们总是这样,彼此遥遥相望,始终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却在交错之后便持续相隔。
直到他去找他。
抑或他来将他带回。
张新杰慢慢地带他前进:这很难,韩文清嗅到包裹着他的气味愈来愈浓,而被他搭住的那具身体一样散发高热。他们这样艰难地移动,直到听见身后似乎传来门扉的响声,然后张新杰才说:好了。
即使是这样细微的声音也像是在他心上钩了一下。他的理智剩下最后一点将断未断,然后他看见张新杰望过来的目光。
之后便再没有什么能叫他们两个停下来了。
有千亿的星辰坠落而下。河水没过河堤,带着下一年丰产的希望。苇草蓬密而柔韧。缟玛瑙的碎片锋利而明锐。春日回归之时风里难以言说的暖意和味道。光洁的软玉和粗糙的岩石。一道紧绷的弧线。鸟扑棱着翅膀,发出长串明亮叫声。温暖的夜晚像水那样漫过肢体的每个毛孔。捕猎的狮子。奔逃的瞪羚。柳树弯下了枝条亲吻着水面,细雨洗涤着它的枝条。一群蝴蝶扇着翅膀,细长柔软的触须卷起。北极星,遥远、恒常,明亮。
韩文清不记得自己叫了张新杰的名字多少次:他们落到这个世界上所被赋予的最初之名,而只有最后一次,他的祭司答应了他。
然后他彻底从梦境中醒来。张新杰正守在他床边,手指交叉握住他的左手,望向他的目光仍然笔直毫无遮掩。
回来了。
祭司说着,像一个最后的确证,而声音里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恍惚朦胧的况味——他们都是刚从同一梦境中醒过来的吗?这问题韩文清无法问出,那一刻的炽热似乎还在他的脊髓中流窜着:那最终的一刻,以本能去呼唤本能,身体去糅合灵魂的时刻,那个被称为标记的时刻—--
新杰,他想这般呼唤,但喉咙喑哑只能发出轻微嘶音。他的祭司却一反常态没有立刻给他端上清水,只是用他那宛若能在岩石上雕琢的目光仔细地、认真地注视着他。
后来韩文清想他应从那一刻看出些许不祥端倪,但他毕竟刚从死境里回来,太疲惫也太恍惚,这蒙蔽了他平时的理智。他在交织的情绪之中被人喂了些许清水又以祈祷歌声催入黑甜睡眠,甚至不记得原本紧握的手是何时松开的。
†
之后韩文清的康复便顺理成章,不过三天就已恢复旧观。但这一番耽搁下来嘉世内部却也重新清洗,原来的公爵自行流亡而去,王城近畿一时落入公民议会手中。
如果当初能马不停蹄抢下三天空隙或许战况将要为之改观,但现在的嘉世多少已经重整旗鼓。在王命下达之前韩文清已经整顿因主帅昏迷而士气受挫的部队——并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有序撤退。这些事务太过庞杂,他营帐里匆忙来去的骑士和士兵川流不息,写在莎草纸上的命令纸卷堆满了整个台面。他几乎无暇去思索,可在身体的隐秘内部——绝不是那处几乎致命的伤口——却感到似乎有什么慢慢撕裂开来,无所从来的痛楚犹如锐针一般偶尔穿透他灵魂,又在下一刻遁去无踪。他徒劳地握紧拳头却只捕住虚空,短暂的锐痛甚至无法逼出他的一滴汗水。
有什么不对。
他下意识在传令官的包围之中抬起头,一眼看见了站在营帐门口的少年。那少年神态和当年的张新杰神似,可韩文清绝不会认错,他永远不会认错他的祭司——尽管那少年服饰繁复,却正恰恰是首席祭司的正式服饰。
死亡蒙在他眼上的云翳终于散去。韩文清做个手势暂时结束手头事务,几步走到不知姓名的少年面前:
你的老师呢?
我正是来请您去见他最后一面。少年神态冷静,声音却潜一线藏不住颤抖。
这不可能。韩文清第一反应便是否认,但那日对话忽然如潜游鱼群跃出水面——这是一场等价交易。
等价。
少年正直视着他——那眼神和张新杰约略相似但又完全不同(虽然对别人而言那区别微乎其微),道:
请您跟我过来。
韩文清大步走出营帐——比不知姓名的少年走得还要快。他问:
他究竟如何将我带回?
您可曾听说“石不转”守护的是什么?
韩文清摇了摇头。
——通向死界的门扉。
少年平淡道出这令人失色的事实,然后快步上前为他撩起帘幕。
这里。
韩文清已经做好最坏准备,但张新杰躺在临时铺就的卧榻之上,看起来只不过陷入一场深沉睡眠——便像哲人所说那般,谁能分清死亡和睡眠的最初界限。他握住青年祭司的手,冰冷的触感伴随着骤然刺入的疼痛才唤起清晰认知:这个人正在无可避免地离他而去。
为什么不请祈祷师?药物呢?韩文清问。
这不是可以疗治的疾病,骑士。所有继承“石不转”之名的人,不过是为了确保那道门扉紧闭而永不敞开——死者不能到生者之境,而生者也不能救回死者。一旦那道门开了,那么一切就将终结。老师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你,骑士,在我所听过的历史之中,甚至没有一任石不转敢于做这样大胆的事情。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韩文清转头看着少年,面上肃杀几乎胜于战阵之上。少年不自主后退半步:能有什么办法?已经付出的就不可能取回。
韩文清握住张新杰的手。或许他太用力,因而对方的指尖也沾染上些许并不确实的暖意。
——他是我的。我也是他的。
他说,意外这话语竟如此轻松流出口中:
我听说标记的纽带比死亡还要强韧。
少年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有想到骑士竟然能够发现被神殿秘术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机密,但他的手已经下意识抓紧了衣襟脑中飞快地搜寻着所有的秘术——在草药之外,祈祷之外,单单凭着Alpha和Omega的链接所施行的法术……
并不是没有。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少年最终承认,——我从未想过在这里还藏着最后一线生机。但如果你能从这条纽带上牵住他,那就请将他带回来吧。
请你呼唤他吧。
在画下法阵的最后一笔之后少年道。
并不是用石不转这个代代流转的名字,也并不是用那标识了我们道路的真名,你必须用他从小获得、日日被呼唤的那个名字将他唤回:因为你是循着人的道理去将他带回来的,所以尽管那个名字已经在进入神殿的一刻被抛弃,它依然是我们作为“人”所拥有的证明。
少年祭司说到这里又微微担心起来,——或者,你也并不知道那个名字?
韩文清只是朝着沉睡者俯下了身。
跟我回来。张新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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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场战争终于再一次以霸图和嘉世的和约而告终。公民议会的总代表夏仲天和霸图王室签订和约之时,身披以前那代表“民选者”的玄色长袍,看起来竟然也不落下风。韩文清则注意到站立在夏仲天身后的少年骑士:听说他曾经师从叶修,看起来却和他那位惫懒而从不讲究骑士风姿的师父迥然相异。
一棵树上固然不可能生出两片完全相同的绿叶,便如人不可两次涉过同一条河流。战争纵然总可以中断目下的和平,但谁也说不清它将于何时何日到来。韩文清扶在剑柄上的手暗暗握紧:这柄剑或许明日就要出鞘,或许便这般永恒封存鞘中——历史总在肆意流淌,而后续无人能知,如是而已。
比起那莫测的流向,人们想要把握的,不过是永远不会进入编年史册的幸福而已。
回到营帐,已经起身的张新杰正在翻阅着桌上纸卷,听见他进来便问:一切顺利?
自然。你的学生做得不错。
现在他是首席祭司,不再是我的学生。张新杰实话实说。
韩文清点点头,在称呼方面张新杰总十分固执,这点他老早便领教过。现在他已经脱去祭司服饰换回常服,恍惚便犹如从初次出征的过去浮出幻象——这叫骑士不由得伸出手去想要确定他是否真实。
幸好这一切总不是虚假。
战争过去。而他想要相守的那个人仍然在他身边,和他握住的这只手一般温暖而笃定。
回去之后就搬到我那边吧。
韩文清道。
张新杰微微挑眉:你相当确定这点?
没错。就和你的顽固一样,我确定。你是我的Omega,难道不应该在我身边吗?
张新杰一如既往毫不变通地望着他:你说得不对。现在除了能够分辨气味,我和一般的Beta殊无区别。
无所谓。韩文清将他拉起来,—--Omega也好,Beta也好。这件事我从未在意,我以为你早已经知道。
于是不再是祭司的青年笑了笑。
我早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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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以Alpha为始,以Omega为终;
为首者领受职责,操持刀兵,奉吾之名如火除荆棘;
为终者繁衍子女,装饰家户,使吾之名如水遍地上;
再予以Beta,在此良田之上,自相婚配,歌吾之名及于云霄。
当少年翻动《创世礼典》到眼下一页之时,他不由低声道:我亦听说过这样事情,Omega会产下并不属于贵族阶层的Beta,这样的孩子往往秘密送出城堡寄养他所;又有时Alpha会生于Beta之家,他们会被称为“失落之子”,秘密送进贵族人家……
这和我们的《创世礼典》并不矛盾,也并不是你现在应该担心的事情。立在工作台旁慢慢搅拌一钵深色药膏的老祭司道,——我教你调配的罂粟乳如何?
我想它可令人陷入深沉安眠。
少年说着,从一旁架上取下细小陶罐送到老祭司面前。老人以小指蘸取些许品尝,然后点了点头:
那么你已准备好了吗?
是的。
在“石不转”代代相承的历史中我们只寻找那继承“守序者”真名之人;便如王国首席骑士总落在“坚执者”身上。老祭司慢慢道出真名所蕴的命运之理,——但并非所有“守序者”都拥有Beta的天性,不偏不倚,不受波动。Alpha和Omega固然能占据元老院和军队,但在神殿及其他诸般工作上,Beta的稳重忍耐则更被嘉许。若我予你这道刺青,便使你永远脱去Omega的职责与天性,纵然你仍能辨识气味,也再不可能拥有繁衍子嗣的能力。
您已经对我详细讲说,少年道,——但命运在得到真名的那一刻已经决定。
老祭司眯细眼睛看着面前少年,许久道:不错。
他并没有说明,命运也并非永远一成不变。
张新杰从遥远梦境里醒来时候发现身边爱人仍在熟睡,手臂沉沉搭在他腰上。这多少和他长年独眠习惯不符,但他赫然发现习惯便如同莫测命运一般,都可扭转更正。所以,比起挣脱对方手臂,他反而向后错了错身。
毕竟春寒料峭。
而长期机警的骑士却也因为这一动作而醒来,低声问:已到时候……?
天还黑着。是我醒得早了。
这句话反而叫韩文清半撑起身看他:你还好?
……怎么?
你每日都同一时刻入睡,又在相若时间醒来。韩文清说着,伸手确认他因昔年梦境而绷紧的肌肉,——做梦了吗?
以前的旧事,而且,也不算噩梦。
男人叹了口气。
清晨时刻的屋中仍极安静,早晨的鸣禽尚未醒来,唯有夜晚寒气来回逡巡。被子不够长阔——骑士家中从未为两人准备过卧榻,所以在这时刻也更显得冷。张新杰又向身后错了错。
别……
韩文清声音忽然带了嘶哑。张新杰一愣,忽然便嗅到犹如飙风送来的远方沙尘气味。他伸出手搭在骑士手背上。
时间尚早。
确实。一切静得过分了,连肢体和织物的细微摩擦声都被寂静分外扩大开来。在韩文清吮吻着他后颈贴近脊柱那薄薄皮肤之时张新杰下意识绷紧了身体,就像很久以前的记忆都会随着亲吻而复苏起来。但骑士似乎总有种执拗的耐心,即使无法掩下粗重的喘息也从不乱了步调,手指在下处浅浅进出反而逼出前祭司的呻吟。
你的耐性比原来好了。
张新杰最终道。
韩文清正将他拉过去,他的回答伴着灼热喘息落在他耳边:我们都老了。——偏偏侵入的动作和之前的温柔迥异。
张新杰细微地转动着身子、喘息着。他不及开始第一次的发情期就已经放弃了Omega的身份,因此能将神智都灼烧而去的交欢也只得于幻境之中的一次;但是他反而更喜好在此时保持清醒,同时感受细微的痛苦和如野火般逐渐燎烧开来热度,去迎合或推拒,拥抱及亲吻——而韩文清喘息似乎也因而一乱,手指在他腰肢上握得更紧,来回抽送的动作却又放慢下来,好像非如此不能表现耐性二字。
他们的整个相处似乎便总是这样:无声无息的较量厮磨,总无法完全协和,却也从未真正陌路。
在灼烧的高热之中张新杰隐隐约约想到这些,清晨寒气似乎如同昔日河流自他们身侧奔流而去,而韩文清正带着他朝着河心深处潜下。
然后他闻见沙漠,闻见岩石,闻见初春所有草木一时萌发,万物蓬勃如若盛夏。他们的秋日已经提前预支,可纵使这样,也没有什么后悔的。
我只等着与你携手一同度过那道河川。
之后数日韩文清领回来了新的骑士学徒。少年身量仍未长开,但脸上神态很有些大人严肃样子,看见张新杰抿住嘴不知如何称呼,倔强地一字不吭,直到被韩文清打一下头:叫老师。
老师。
张新杰看了韩文清一眼:这样叫的话,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你若有空教教他也是不错。这孩子叫宋奇英,前些天刚刚领受了真名。韩文清说完,又反身正色丁宁,——不要以为那就是你的保证。真名仅仅给我们指出命运所想,但它随时都将背离我们而去。
宋奇英认真点头:是。
张新杰看着院中两人往复对话,忽然便听见时光推动历史如转动磨盘发出沉滞响声,而他所离开的那扇门仍紧紧关闭。
现在那已经是别人的事。
许多年后,亦已垂垂老矣的宋奇英已经儿孙绕膝。有时候他会给他们讲多年以前从吟游诗人那里听来的传奇故事。那故事平平无奇,没有万里追寻一抹注定气味的Alpha王子,也没有巧妙与恶龙周旋的聪慧Omega,那故事里只有一对爱人,他们之间所建立的灵魂牵系竟能够胜过死亡使女那将一切斩断的刀刃:因为他们足够坚定、愿意彼此分享余下生命。他的孙儿懵懵懂懂听着,在老人平静悠长讲述中打起瞌睡,这时候便有仆人将他抱走送回自己小屋,只听见年老的首席骑士最后一句仿佛呓语般呢喃—--
我说的都是真的。
后来仆人将这故事又讲给他的孩子听,加入许多瑰丽枝节。故事里Alpha下到冥界死地,经历三重考验才最终带着Omega返回地上王国。他们彼此恩爱直到短暂生命终结,子孙如同晨露遍及地上。当然如所有神奇故事一般,他也总爱加上那著名结语:“我所讲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自然没有人会相信这故事,就像历史不会记载过于短暂的悲欢离合,无论那间隙曾开出怎样绚烂的花朵。可故事总是代代流传下去,Alpha的历险愈发奇诡,最后的幸福愈发辉煌。许多年后有那学者将故事收进文集,不忘最后题下一道古人箴言:
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
Ende.
*雅歌 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