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 1.
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如果充满危险的天使长现在从星星背后
往下朝我们走哪怕是一步:我们跳动得
越来越高的心,定会置我们于死地。你们是谁?
如果充满危险的天使长现在从星星背后
往下朝我们走哪怕是一步:我们跳动得
越来越高的心,定会置我们于死地。你们是谁?
“听说上面派来的那个人今天就会到。”
听到这句话,喻文州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转起手中的螺丝刀。在他手边,各式各样电子元件铺了半桌子。卢瀚文看着队长的动作,轻轻拈起一枚元件,好奇地翻过来调过去看着。
“——队长,谁最开始想到用这东西传递信号?”卢瀚文说,“听说这玩意儿要比我老上一百多年。我想不出来还有谁会使用这种最原始的发报机械。”
“越传统,越保险。”喻文州说,继续组装那架几乎是从坟墓里翻出来的古老器械,“从故纸堆里翻出的东西才不会被现下的科技发现。说起来,小卢你也应该学着修理它了。”
卢瀚文顿时闭口不语了。他的天才从来就和数理没什么关系,绝对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只好闭嘴看着喻文州整修贵重的收信机。男人的手绝对不快,动作却有条不紊,这么看着就仿佛他手下的并不是古旧的电子元件,而是一枚枚黑白棋子,正在他细长指间组成有序的棋局。
喻文州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呢?”
卢瀚文眨眨眼睛,说:“⋯⋯我在想啊,嗯,那个要来的新队员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你担心处不好吗?”喻文州一边继续组装收信机一边问。
“我不知道啊⋯⋯说起来大家都把我当小孩让着我,可是有时候我也希望找个不把我当小孩子的人啊。”卢瀚文抿起嘴,总算没把后半句说出来——尤其是现在于锋和黄少天都离开了分部执行任务,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多少有点不安的。
喻文州沉默了片刻,才说:“一定是个好相处的人。”
卢瀚文点了点头,忽地从椅子上蹦下去:“——我去外面看看。”
喻文州看着他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微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组装着手下的收信机。
战争已经进行到了第三个年头。自从第一年的秋季大败退之后,能算得上是“自由区”的部分少得可怜,而即使这所谓的“自由区”中,一切人事也都被那张无时不刻不在的“天网”监控着。很多人已经放弃去相信在“天网”之下还存在着任何抵御的希望,只除了一小批人。
他们没有名字,因为名字是危险的。他们没有固定的组织形态,所有的一切都通过古老的收信机以密码形式传递。甚至,即使因为抗争而死去,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姓名或将他们埋葬。
但是他们仍然在“天网”之下秘密地工作着。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只有一道信念。
自由。
喻文州将最后一个部件安上去的时候仍然小心翼翼,他最后确认了一下所有部件,然后才接上电源,试着打开。一阵轻微的白噪音之后,安装好的细长纸条开始吐出以点划构成的密文。他松了口气,从头读起密文:
寒日至你分部二人。
二人?喻文州略想了一下他所知道的人,竟想不出还有谁此时还有空被派过来。一个新人或许他还带得过来,但两个新人⋯⋯他摇摇头,将纸条点燃、余烬丢进烟灰缸中,然后才将收信机藏在门口处一块活动地板下。这里虽然是一栋市郊别墅,平日少有人来,但喻文州从来也不会大意。
他刚直起腰来,就听见玄关卢瀚文声音响起:“队长!他们来了!”
喻文州应了一声,不慌不忙转出去,看见卢瀚文正帮两人把大衣挂在进门处衣架上。外面似乎是下了些雪,三人外套上都铺了薄薄一层,新来少年双颊冻得红扑扑的,头发上还积着雪,像是小鸡顶了个蛋壳儿,卢瀚文于是一边笑一边伸手给他掸了。而另个人带了顶遮住耳朵皮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进了屋也没有要摘下来的样子。
喻文州看着那双阴影下的眼睛,忽然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老师?”
那少年似乎也奇怪,转回头去叫他。男人这才慢慢伸手摘了帽子,还很珍惜似的拿在手里掸来掸去,然后才挂在衣帽架上。
喻文州看他的手,看他挂帽子的动作,最后才看他的脸。
尽管他已经一开始就认出来了。
“叶修。”
两个字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起来,于是不动声色咽了口口水,才继续向下说,“——你还活着。”
喻文州说这句话的时候照样带着他平日里微笑,不急不慌模样,一双眸子也黑沉沉的。对面叶修目光和他一对,仿佛没办法似的摊摊手:“阎王爷不收,折腾几年,这不回来了吗?”
“看来,该好好庆祝一下。”喻文州说,手指慢慢在身侧握成拳。
卢瀚文和那少年左右看看,禁不住问:“⋯⋯老师,你们认识?”
“老相识咯。”叶修轻松地一边一个搭住少年们肩膀,“这是我徒弟,邱非。这个是瀚文?年少英雄啊。”
喻文州还是看着他,只笑。
叶修拍拍两人肩膀:“你们先去弄点儿吃的?我跟喻队多少年不见,先叙叙旧。”
邱非回头看了叶修一眼,表情很有点“你老相识怎么这么多”模样,但还是跟卢瀚文去了厨房。叶修这才从玄关慢吞吞走过来,张开双手:“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呗——?”
喻文州微笑几乎都刻进脸上了,忽然一下抓起叶修领子往屋里拖。叶修也难得什么都不说地跟他走。到了屋里,喻文州进了门,就反手将叶修推在门上:“你还知道出现?”
“你知道,”叶修说,“我躲了很久。”
喻文州仍然定定地看着他,就在叶修觉得后背发凉,开始稍微动着身体的时候,喻文州就再度抓紧他从未松开的衣领,亲了下去。
叶修略略张大眼睛——喻文州的眼睛仍然不退缩地盯着他,唇舌炽热如同想要将他像一把薄雪般融尽,侵略性十足又无关情欲。叶修停一瞬,反而返回去加深这个吻—--
就像一切还未开始之前。
就像他们还都是少年时候。
然而喻文州首先抽身。他拉开距离看着男人:“在北部?”
“北部待了一阵子,然后跑到南边。”
“为什么不早点儿来?”
“你知道的。”
“为什么不联系我?”
“你知道的。”
叶修说完,又摇摇头,“这不像你一贯作风,文州。”
“是的。”
喻文州直截了当承认,伸手折好叶修那件粗棉布衬衫领子,“像你说的那样,——久别重逢,有些激动。”
叶修对着他毫无波澜神色挑眉。
然而喻文州已经放手后退,又挂回一贯温和微笑:“那么我们去厨房吧。想来你们一路过来也已经饿了。”说着便往外走,却是在和叶修擦身而过的时候,听到男人低低说了声抱歉。
——这并不是道歉的事情。
他想着,没有说出来,一步不停地往外走去。
到了厨房才发现邱非正在弄吃的:少年拿刀切西红柿的模样还真有几分主厨架势,牛肉汤罐头已经空了,案板边上堆着切得乱七八糟一颗圆白菜,卢瀚文正吭哧吭哧削着土豆,看见喻文州进来忙道:“队长,我们在做晚饭了!”
喻文州回头看看跟进来叶修:“这是你徒弟?不像。”
“这话什么意思啊,你问他枪法跟谁学的?”
“老师你。”邱非头也不回地说,“不过沐橙姐说了,你反复要我回答这问题很没必要,尤其说明了你做老师的失败。”
卢瀚文没憋住噗地笑了出来。叶修讪讪溜进厨房坐在餐桌边上,喻文州则只靠在墙边,看两个孩子折腾,不一会儿就有浓郁的香味伴着咕噜噜声响冒出。他看了看叶邱两人身上的粗针脚毛衣,问:“你们从哪儿过来?”
“靖州。”叶修说。
“——你刚才说你在南边。”
“别这么认真,这三年我跑的地方自己都数不清。最短时候早晨刚到,下午又走了。”叶修靠在厨房座椅上的样子就好像他浑身上下没一根骨头一样,“现在再考地理我肯定比你强,文州。”
喻文州不为人察地抖了一下。卢瀚文一把将土豆全倒在锅里,然后问:“前辈你和队长什么时候认识的?”
“小卢,”喻文州刚说,叶修就接下去:“战争还没开始时候就认识了。我们是老邻居。”
喻文州沉默片刻,问:“你带正装了吗?明天我得去个酒会,你和我一起。”
“我?”叶修不可思议地道。
“你是过来和我商谈稿件的编辑,邱非是你的实习生。”
“不我没听过这个安排。”叶修捏捏鼻梁,“当你的表哥不行吗?”
“我哪儿来那么多表哥?编辑最方便。而且这里人已经习惯我这儿常有编辑来往。”喻文州说,“你们到这里瞒不过‘天网’,找个合适理由露面才重要。”
“我没什么正装。”叶修看了看喻文州,“——借我一套?”
这时候邱非将圆白菜倒进锅里,然后用极其庄严的态度宣布他们可以准备开饭了。正装的话题就此停下来,饭桌上民生最大。吃饭时喻文州照例问了邱非各种问题,最后又问:“你以后也做技术员吗?”
邱非抬头看了叶修一眼:“我想不是。”
喻文州点点头,又将话题转开了。叶修则说着他们四处流窜时候趣事,听得卢瀚文一筷子菜夹在那里忘记往嘴里送。一顿饭很快吃完了,依然让两个小辈洗碗,喻文州对叶修说:“你跟我来。”
叶修跟他进了屋,看喻文州打开衣柜,很快挑了套西装出来:“你试试看。”
叶修脱了套头毛衣,又开始解衬衫扣子。喻文州拿着衬衫过来,却在看他身上伤痕。叶修眨眨眼,打趣说:“男人的勋章。”
“⋯⋯你也太不小心。”喻文州仍是轻描淡写地,展开衬衫递给他。他平时也仔细,衬衫都熨过浆过,白括括的,叶修穿上反而显得有点扎手扎脚:“真是,多少年没穿过了。”
“你都忘了当年穿军装的时候了?”喻文州笑他,又将外套递给他。
“恍若隔世啊。”叶修系一颗扣子,转身看看,“——别说,还挺合身的。”
“等下。”
喻文州说,手里已经拿了一条领带过来,利落地帮他打上,又最后整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叶修:“这样可以?”
这时候他们站得甚至比刚才亲吻的时候还要近。不完全是距离,而是抹去了那层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连长久不见的陌生也变得暧昧模糊。喻文州的手还扶在叶修领带结上。而叶修就像是着魔了一样,举起手按在了喻文州的手上。
然后,雨落了下来。
一开始他们似乎都没有察觉到。但雨来得既快且猛,黄豆般的雨点密密敲着窗户,像是要将这短暂的一刻撕裂一样。喻文州后退了一步。在一点昏暗的天光下,他看起来像是一道来自昔时的旧影。
叶修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雨如此喧闹,将他所有的话语都洗刷去了。
“你相信吗?”喻文州说,“已经快要十年了。”
那天晚上喻文州没有睡。他挂着“作家”的名头,总是要写些东西的。然而那天他没能把之前便答应好的时评稿件继续下去——他如此擅长这个,在文字里见缝插针,暗喻,影射,讽刺,十次有九次能够蒙混过检查机构——但是那天他只是对着一叠稿纸。钢笔在手里握得太久,漏一滴墨水在格子中间,去擦的时候已经洇开淡蓝印子。
他看着那淡蓝印子,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叶修跑到他家试新发下来的军校制服,领带系了三次都系错。他看不过,叫他过来,三两下结好领带。
叶修对着镜子看了又看,道:不愧是未来的大作家,打领带也这么熟练。
原来偶尔跟父亲去学院聚会便学会了。他坐在藤椅上看着,——你自己也得学,否则去了军校怎么办?
是啊是啊,你又不能跟我去。少年对着镜子做个鬼脸,扣上帽子转回身,——如何?
他伸手邀他过来,然后用亲吻代替了肯定的回答。
那时候战争还未开始。他们的青春时光繁茂得到处都是。
喻文州将手中钢笔盖合上,插回笔筒中去。外面雨还在下着,想来明天就要有一地落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