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 3.
谁这样转动我们,以至
无论我们做什么,总是处于
某个人要离开的姿势?
生活在这里,又永远在离开。
无论我们做什么,总是处于
某个人要离开的姿势?
生活在这里,又永远在离开。
这是一间地下室。乱极了的地下室。四面墙上密密麻麻贴着各色算草、地图、新闻剪贴,将墙壁盖得不剩一点空隙。在那中间,一张宽大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演算纸和一台计算机:它正开着,黑色屏幕上飞掠着无数雪白的字符。
而在桌子前面,一个人正轻轻触着送信机的击发键。
——是时候了。
他打下最后一个句子,看了它两秒,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高高举起来摔在了水泥地面上。
这个“节点”就要被发现了。
在各色元件和金属崩裂开来之后,他拉开一边火炉的罩子,将所有元件一股脑塞了进去。一股强烈的臭气放了出来,但是他就好像没有闻到那样,忙着从桌上的废纸堆里找出最重要的文件让它们和送信机作伴。
计算机屏幕上的白色字符逐渐变得断断续续。随着一阵轻微的嗡鸣后,整个屏幕都彻底熄灭了。而他直到确认所有文件都烧完了才回身去查看它的状况。
一切都处理掉了。现在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那些人知道“计划”了。
他想着,坐在椅子上,忽然觉得手脚都瘫软下去。意想之中的敲门声并没有响起——他还有多久?他的心脏如此剧烈地在他耳边跳动着,他甚至觉得自己要被心跳本身压倒了。他不想这样。他不想在最后一刻还露出恐怖的神态。
黑色的屏幕镜子一样照出了他的脸: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属于少年的脸庞。在厚重的眼镜镜片下,他甚至没有办法看清自己的眼睛——可是他看着模糊的、甚至有些变形的映象,忽然就如同对着摄像机镜头一般说了起来。
“我是罗辑,是‘发信者’的最后一人。现在快要到属于我的时候了,按照计算,那些人随时都可能进来将我带走。但是,要做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最后的信息已经发送了出去。只要一切成功的话⋯⋯”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多年以来的训练,早就让他将和“计划”有关的一切都从语言中剥离了出去。这一切都是秘而不宣和不可言说的。
但是一切仍然如此安静。罗辑很快就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的‘发信者’一共有三人。因为我们的‘意图’太强,没有办法将自己隐匿于人群之中,‘天网’总会找到我们。最开始是苏沐秋,他是整个自由战线的创始人之一。他两年前被带走了。第二任‘发信者’是肖时钦,他继续推动着这个计划,直到一年前。然后我和老师加入了进来。我们最终完善了数学模型:这是最后的一步——但在将所有信息发送出去之前,他们找到了我们。一个星期前,他出去买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现在,是我了。——我们的名字永远不会被人知晓。但是我们将守护着你们的行动直到最后一刻。”
他说着,将左手按在胸口:心脏像只被囚禁的鸟儿一样在他的手心下起伏搏动。
“为了自由。”
罗辑轻轻地说——就在那一刻,门被踹开了。
雨下了三天之后终于停了下来,即使如此,天空仍然堆积着厚重的阴云。太阳在这深秋时节似乎开始厌倦自己的工作而罢了工。喻文州整日开着台灯,用漂亮的小楷将稿子誊到最后一字,然后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
我想,没有一个人会忘记三年前的那场战争。
他在心中默诵着开头的句子,然后将稿件细心地装进信封,放进公文包里,才走了出去。
卢瀚文和邱非正伏在客厅里大桌上做功课——这倒是喻文州之前布置给他们的;现在一看喻文州出来就都站起来,卢瀚文问:“——稿子写完了?”
“写完了,我要去趟编辑部。”喻文州道,“你们好好看家。”
他的样子仿佛太过平静,卢瀚文和邱非对望了一眼,犹犹豫豫点了头。喻文州到玄关穿上大衣,系了围巾,然后道:“黄少天和于锋明天就回来。”
卢瀚文打了个激灵:“——喻队!”
“你们两个,无论出了什么事情,不可妄动。”喻文州温和但斩钉截铁地道,“这一次,我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但是,如果失败了的话,一切就都交给你们了。”
“喻队⋯⋯”邱非低声道。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们要经受的会比我们困难更多⋯⋯也许要更长久的时间,也许会几乎无法看到尽头。”喻文州说,“但是我可以相信你们,对吧。”
卢瀚文红了眼眶。他努力着不让自己泄露出哽咽的声音,咬着嘴唇,朝着喻文州行了一个漂亮的军礼。
“我等你。”
少年最终还是说。
喻文州微笑起来。他将手放在胸口上,就像遥远的某处、罗辑所做过的一样:
“——为了自由。”
邱非紧紧抿着嘴唇,一双眼睛黑亮亮地看着他,就仿佛内里燃烧着两簇细小的火苗。
“为了自由。”
他说着,而喻文州向他们点了点头,推门离开了。
寒气瞬间包围了他。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地早,也格外地严酷。喻文州想起昨天从收信机里读到的最后一句话:
是时候了。
一阵寒风卷起,又扫落一阵黄叶。他停住了脚,抬头看见天际厚重的云层,正如奔马一样卷了过去。
编辑部。
李艺博看完了稿子的最后一页之后,谨慎地将它们收拢、叠齐,然后才看着喻文州。
对面的青年只带着一贯的温和微笑:“如何?”
“你是认真的?”李艺博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冷静,但声音里还是不自禁带了点颤抖,“这些,⋯⋯真相。你应该知道我是不可能让你发表的。”
喻文州似乎能感到飞翔在他们身后走廊上的“眼”。但是他仍然点了点头:“我是认真的。不,我甚至都不需要您发表。白纸黑字可以被抹去,可以被重新编撰,可以变成一钱不值的废纸。我们需要的是‘事件’。”
李艺博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站了起来:“你是想要——”
喻文州点了点头。
李艺博看着他,忽然觉得脑子不够用了。他费力地摇着头,道:“不。不。这件事就当它没发生过。我从来没见过你,没见过这篇稿子——”
“李团长。”
喻文州忽然叫。
李艺博打了个冷战,抬头看向对面青年。
“三年前,难道您不是也在东北军中吗?您没有办法抵御的东西——您到了现在仍试图用最微不足道的抵抗去反对的东西,仍然有人在与其战斗。”喻文州直视着李艺博的双眼,“而现在,就是最后的时刻了。”
他压低了声音,却无比坚定:
“我们需要一场审判。”
李艺博坐在那里,手神经质地抚摸着桌上一叠稿子的边角:
“一场审判?”
他重复着,又举起手止住喻文州的解释,“我能明白你想要什么。但是,这就等于是你让我来将你推上绞刑架,不是吗?”
“是的。”
喻文州简单地肯定着,眼睛没有放过李艺博的每个神态。
——这样能有什么好处?中年男人眼里明明白白写着问题,喻文州摇了摇头,却转向了看似全然无关的话题:
“您知道吗?为了对抗那些偷鸟蛋的猎食者,有一种鸟会故意装成翅膀受伤的样子走出去。它会踉跄,跌倒,表现出飞不起来的样子,吸引猎食者去追逐它而忘记近在咫尺、毫无设防的蛋。”
李艺博的手停止了颤抖。他注视着这位他相熟的作者。
“你知道这是要冒绝大的风险的。”
“我知道。”
那言语之中的笃定使李艺博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他站了起来,在屋里反复走了两圈,忽然道:“你等一下。”说着,他从书架上抽出一叠稿纸,开始誊抄起来。
“总编,”喻文州刚叫了一声就被截住了。李艺博摇摇头,道:“你不要管。”说着便埋头抄起来。他做了三年总编,笔杆子是极快的,一手行草刷刷刷写了出来。喻文州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坐在原地等他。李艺博抄着抄着,忽然说:“你认识阮成吗?那个总喜欢满嘴跑外文的诗人。”
喻文州想起来那日在酒会上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点了点头。
“他昨天消失了。”李艺博说,“我们编辑上门去找他时候,发现屋子已经空了,就和从未存在过这个人一样。”
喻文州点了点头。走廊上银色的“眼”仍在漂移着。
“有时候⋯⋯我真觉得害怕。”李艺博短暂地停了笔,捏一捏鼻梁中间,“这里没有尽头。我们走进一座黑暗的森林,却看不到道路,看不到一点儿光明。”
“总编。”喻文州不由叫了一声。
“文州,”李艺博又埋下头去抄写,“我会负起这个责任的。”
一时屋中只剩下钢笔尖和纸面接触的沙沙声。半小时后,李艺博抄完最后一个字,将那份誊好稿子谨而又慎地装进一只牛皮纸信封封好,又写了个字条,才扬声道:“潘林!”
不一会儿,在耳朵上夹了根铅笔的年轻记者就跑了进来:“总编,什么事?——啊,文州你也在,你好。”
但是李艺博显然没有寒暄的心情。他对潘林说:“今天我们这儿出事了。”说着,却是将手里那只信封兼着字条递给了潘林。
潘林一看字条脸色就变了,一边将信封夹在胳臂下一边问:“出了什么事儿?”
“这人犯了思想罪。”李艺博的声音瞬间变得极冷酷,“你去告诉大家这件事,我现在给宪兵队打电话。”
潘林看了看李艺博又看了看一边喻文州——青年甚至还在微笑着。他紧紧地将那张纸条揉成了纸团,然后道:“当然。我这就去。”
说着他推门出去。李艺博拿起桌上电话,拨了号,道:“接宪兵队。⋯⋯老冯在吗?我是《新朝》的李艺博⋯⋯嗯嗯,您好。我给您打这个电话,是因为我们这儿出了个思想罪的罪犯。⋯⋯没错,危险极了。您得赶紧来。”
说着他就挂了电话。
他们头上的日光灯嗡嗡地响了起来。灯光忽明忽暗地闪着,将那只飞翔进来的“眼”照得明灭不定。
“——对不起。”喻文州说。这计划不仅是牺牲了他。李艺博也同样逃不开干系。
“别说那些。”李艺博重新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梦想着反攻的那一天。”
喻文州看着他。而到了这个时候,李艺博就像是要将所有的话语都倾泻出来那样:“你写得不错,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发现这些事的,可是你毕竟不在前线,不知道所有的事。中央军年轻元帅被刺、权力落进陶轩手里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一切顶不住了。所有东北军高层合起来开会,那天老韩拍了桌子,张新杰也跟着拍了桌子——你能想到吗?那可是我们从来不动怒的张参谋长啊。然后,我们便决定了撤退。”
“您是说——”
“东北军还在。”李艺博极轻极轻地说着。一瞬间,那个编辑的外表就像一层外壳一样褪去了,当年的李团长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般闪烁着利光,“帝国和傀儡政府的人全知道这件事,但是帝国绝不会将这件事情泄露半点。”
喻文州下意识地握紧椅子的扶手:“——他们会回来吗?”
“他们绝不可能放弃。”
李艺博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走廊里上响起了沉重的军靴声。大腹便便的监察会主任冯宪君带着一队大盖帽走了进来,朝着两人笑了笑:“李总编,这位是——喻作家?我可真是一点儿都不意外见着你啊。”
“幸会。”喻文州淡淡一笑。
“老李,稿子呢?”冯宪君不废话,伸出手去。
李艺博将桌上一叠稿子递了出去。冯宪君翻了几下,脸色已是青白:“你可真敢写⋯⋯”
他身后几个宪兵已经过来,将喻文州围在中间。冯宪君将稿子捏在手里,又问李艺博:“你全看了?”
“我是编辑,没办法的。”
“老李,你别怨我,这事着实严重,少不了请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冯宪君说,扬扬手,“——带走。”
“你不能这样⋯⋯”李艺博抗议一句,却已经有个宪兵过来,对他做个“请”的手势。李艺博骂了一句,也就跟着往外走。这时候编辑部所有人都出来了,看着他们被宪兵队带着往外走,却因为飘在他们头上的“眼”而一句也不敢说。他们的目光织成一张沉默的网笼住他们,甚至叫冯宪君也焦躁起来,只挥了挥手中手杖:“快走!”
——而潘林并不在其中。
注意到这点的喻文州垂下了眼帘。
那份稿子,被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