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局
其实要杀掉俏如来很简单。
墨家矩子大多有个致命的缺陷,就是武力值不够牢靠。默苍离是这样,俏如来稍微比宅在琉璃树下擦镜子的师尊好一点,但始终是拉低智者平均武力值那一档的。他自保的手段一是能逃得很快,二是天运够好适时有朋友来救,而更多的时候,是因为形势在那里,人们找不到理由去杀他也更不愿承受杀他的后果。而大概是俏如来人缘好一些,台面上真心实意想要杀了他的人没有几个,亦是谨慎小心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出手的那类——事实上这样谨慎着谨慎着把自己谨慎进去了的并不是没有,比如忘今焉。
但是总还有一种盲目的恨意。
一种不问情由、易被煽动的,他所憎恨蔑视却又不得不操弄于手日日相与的,那些渺小民众的恨意。
俏如来在这方面太过心软。史家人似乎都有这种臭毛病,任由别人瞬间忘记他们之前的好处,飞过来横锅也就接着顶着,然后大家一起想办法分锅,浑然忘了以他们的声名地位武学造诣只要稍稍玩弄权术便不会有这样事情。要雁王说这就是家教失败,好在史家三子里还有一个能造就的反骨仔小空可以让他合作一把,否则他大约会像说教大智慧一样挺身而出好好和史艳文探讨一下他这中原正道精神指标到底是怎么当的。其实俏如来也不是不懂不明白,他心里透彻如明镜一般。这人的毛病就是心软。
可谁说得好呢,说不定这才是默苍离看上他的原因。
雁王一边这样想一边走入中原“群侠”围攻俏如来的战场。真是不幸,今日矩子天运没有发挥,或者是那主事之人也明白只要俏如来任一朋友亲人回返那么这场围杀就是一场笑话所以选在这时发动杀阵。这里面有多少是雁王自己推波助澜他也心知肚明,只是这场截杀来得太快,就像戏刚刚拉开序幕演员就急吼吼揭露本应压在最后的包袱,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包括他。
但事实人也死得差不多了。他一路走进去,稍微有些欣慰这师弟总算不是全然无用。最终他找到俏如来时候看见一个人拿着剑正要扎下去,于是那人挨了一记断云石。
俏如来倒在地上,白色衣襟都染了半面的红。他的师弟这次大约真的命悬一线,以至于看到他过来时只是眼睛微微转动,并不起身。这狼狈的样子令他心里升起一种奇特的快慰和忿怒混合的心情,而一种更大的空虚则如庞大的海潮般席卷而起。这十分奇妙,因为雁王以为自己本不会动容。
“师兄。”
俏如来唤一声,声音低到若非雁王内力深厚应是听不到。
“有力气唤师兄,不如想想怎么自救。”
俏如来从地上望着他。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的表情也依然平静安详,似乎没有死亡将要降临的恐惧。他抬起手,琉璃佛珠发出一串碰撞的细碎声音,下一刻一阵气流涌动,墨狂出现在他们中间。
“师弟这是准备做什么?”
“师兄与其这样看我死去,不如最后利用一下。”
俏如来说,轻易地像是讲一个笑话,又认真得摘不出一点毛病。
“逼我救你的手段也太过拙劣。”
“师兄不想要吗?”俏如来低语。他真正精力不济,慢慢合上眼睛,最后几个字散在空气里,“师尊的遗物。”
这挑衅确实拙劣。他连默苍离的镜子都扔在琉璃树下,又怎可能贪恋这无用的屠龙之技。理论上俏如来不应这样不计后果地放弃自己的责任——又或者,这只是一个挑衅,一次试探,一种激怒他的意图,一场赌注。
然而这情景像是从过去扑来将他魇住。古剑的沉重落在他的手里,他向前走,一步,两步,走到俏如来面前,剑尖抵住师弟的胸口。这是他没能做到的事情,夜夜在梦里折磨着他的事情,他想过无数次推演无数次那一剑下去会是怎样,他会得到什么吗?他会失去什么吗?他就不会堕入深渊不会再死第二次吗?
而做到的那个人现在正在他的剑下,令雁王无端想起他小时候冬日里曾经遇到过一只失群的鸟,疲惫地落在雪地上,一点也不动。它是死了还是活了,这问题早已消散在漫长的时光内,只剩下那映像一闪而过。
雁王握紧了剑。陌生而熟悉的重量坠在他手上。
他确实是想杀了俏如来的。
羽国的王宫居于山巅。若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望见从山上一路延伸下去的王城,玄色瓦顶鳞次栉比,间有花树,成群飞鸟随白云周翔其间,没人会否定这便是太平繁华景象。四境和平,不闻战声,人们称颂着百年难遇的仁君之名,太史令在汗青上留下赞颂文字,一个君王若如此便算无所超越。
唯有王宫之内充满空廓。侍女持了长柄的铜罩,一盏盏扑灭烛火,然后悄无声息退下。无人敢惊扰王的睡眠。曾经有年轻的女侍因着好奇,听见怪声走到王的寝室附近而被断云石击穿胸口。但这只是一时不慎,毕竟王年轻之时经历过太多痛苦了——人们谅解地这样说着。
而雁王的梦境只有一个:在黑暗中向下坠落,只有冷汗涔涔醒来时候才知道还未到底。他起身披衣走上露台,零星的灯火和两三残星融成一片无垠的黑暗。
在这里他的梦想早已实现,而曾经重要的人事皆已零落无端,唯将雁王一人悬置在黑暗之中。他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这深渊,而深渊没有注视,亦无答案。
他只是落下去。
很久以后凰后给羽国的王带来中原消息。魔世入侵,九算动向,诸如此类东拉西扯许久之后她才道:你知道吗?你的师尊已经死了。
他自然知道。
谁杀了他,你不好奇吗?凰后纤纤手指掠过嘴唇,——你不想,杀了他吗?
雁王坐在原地良久,直到凰后离去也未动作片刻。黑暗渐渐充斥宫郭,无限延伸,没有尽头—--
不。
他清晰地听见自己落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声音。
从常理上讲,他应该杀了俏如来。
史家的长子温润如同一只玉麒麟。他没有一点像他们的师尊,太稚嫩,太年轻,太容易相信。或许只有在他的沉默之中能让雁王嗅出某种相若的痛苦。杀了他是十分容易的,但那能令雁王再得到什么吗?他已经拒绝再去拥有任何意义,拒绝再去拥有任何信念。现在的他只是空虚,他能做的只有毁灭。
你想要保护的,我必将毁去。你想要维护的,我必将破坏。
他追蹑着俏如来的步伐,如同那道白色身影下曳出的阴影。玩弄权术是仿若呼吸的事情,而旁人的愤怒和痛苦也已经和他无关。俏如来甩不脱他和他的游戏,而这游戏的结局早已注定。
他会摧毁俏如来的一切。
他会杀死他第二次。
只是现在俏如来将他的性命这么简单地交出来,简单到仿佛在侮辱他们身为智者的身份,——一次拙劣如同小孩子的挑战。
杀了他这么简单。
但那之后呢?
剧本还不够华美。游戏还不够尽兴。英雄还没有造成。
雁王还不想死。
“你赢了。”
他松开手,俯下身朝向昏迷的钜子低语。
这一局,短暂的一局,毫无意义的胜利就这样让与你也没关系。
毕竟我们之间还有无数的对局。
不死不休。
数日后修儒在附近的民家找到养伤的俏如来。他是惯于忍耐的人,因此看起来竟意外地还不错。修儒松一口气,过去给他诊脉才意识到这次俏如来大约真的半只脚踩在鬼门关边上。他大惊,问俏如来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敌人。
“只是在一个杀局之中,确定了一件事情而已。”
“是什么局,要搞得这么危险?”
“假如一个人没有任何牵系的东西,那么他确实没有任何弱点。但假若——没有牵系就是他最大的弱点呢?他会下意识地、紧紧地抓住他所制定的第一个目标。即使本人完全没有意识也好。”
“……完全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啊。”修儒摇摇头,“你这次的伤是真的很严重呐,快点休息吧。”
俏如来垂下眼帘。他轻轻将手中的佛珠捻过了一颗。
“至少他现在……有执着的东西了。”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