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1.
他在接待处等待着。
荷枪实弹的警卫就像没看到他一样注视着前方。偶尔有穿着黑色西装的人们从那扇门进出——红灯一闪,恼人的电子音响起,接着是金属碰撞的声音。偶尔飘过来的对话中,他只能捉住零星的单字。
审判。年和数字。死刑。
他收回了视线。
大理石的地面被无数人的脚步踱得发乌,黑沉沉地,只微茫地倒映出头顶日光灯的亮光。除了身下所坐的椅子之外,整间屋子的家具就只有对面墙上孤零零的挂钟。
红色的秒针机械而无情地向前推移着。
——没有人会想要探视。
他提出要求之后、负责人冰冷的神态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深深地呼吸着仿佛带有硝烟气息的空气,继续着没有尽头的等待。
等待本身,他早已习惯。
在空寂的寺中,望着绵延至远处的山脉,坐在廊下等待着落日余晖渐渐淡去并替以月光,亦同时等待着偶尔随着夜晚而到来的访客。
那并不是令人焦虑的事情。
他惯于欣赏日月交替时光线的微妙变化,惯于无人来访的日子在睡前升起的细小失望,亦惯于老友重逢时的意外欣喜。
因为总有一天,那人将踏着月光、出现在遍布夜露的庭中。所以他亦不需做等待之外的任何事情。
于是、在长久的岁月之中,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等待”这个词汇所必然附带的焦急。
秒针又走过了一圈。
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再度控制不住地看向紧闭的铁门。
红灯亮了。
出来的人,终于是将他带到这里的负责人。
他毫无迟疑地迎了上去。
“柳洞先生,您的申请并非我们日常处理的范畴。”黑色西装的男人用着全然公事公办的语气说着,“但是,考虑到您的特殊性,我们只给您一次机会。——请跟我来。”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跟着男人走进了仿佛野兽咽喉的狭道。一间间囚室皆用铁门严密封锁,只留下书脊大小的窥口,他不确定里面是否有人,事实上他也并不感兴趣。
最后、对方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
“您要进去吗?”
他想肯定地回答,然而声音堵在了喉咙里。他只得用力点了点头。
“请允许我提醒您——对方极度危险。”
他做了个肯定的手势。黑衣男人终于放弃似地打开了门上的三道锁。
“我就在门外。”
对着走进囚室的他留下了忠告似的留言,铁门在他身后关闭了。
黯淡的光线让他一时失去了目标。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已经在对面响起。
“你来了啊,一成。”
他如石像般僵立原地。
合上了手中的书本,白色头发的男人微笑着站了起来。
那是和少年时代并无分别的微笑。
2.
直到很多年之后,柳洞一成也仍然记得当年他们分别的午后。那是高中三年来的好友忽然宣布,他要和远坂凛一起去伦敦留学的时刻。
“伦敦?”在学生会室中,他重复着好友忽然的暴言,“而且还是和那个远坂?”
“一成你对远坂印象还真差。”无奈地笑了笑,卫宫士郎自然对两位好友水火不容的状况一清二楚。
“当然了,那个女狐狸根本就是佛法之敌。”想起了二年级时候折腾得无比辛苦的学生会改革计划,他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卫宫你不是被她诱惑了吧?虽然我修行得还不够,也可以请父亲帮你驱邪的。”
“哪有这么夸张。”士郎摆了摆手,“说起来,一成果然还是要继承家业吗?”
“我是和尚的儿子嘛。”故作轻松地说着一早已经决定好的事情,骤然的分别却让他感到了些许的茫然——再怎么说,之前都一直觉得就算自己在柳洞寺进行修行,也可以时常见到高中的好友。“那你家的房子呢?”
“托付给藤姐了。”
“到那边留学,你的英文程度没问题吗?”
露出一脸被戳中了痛脚的神情,士郎干笑了几声:“应该吧。毕竟这一年有在努力打工,也有特地加强了英文会话……”
“啧,真是。”回想起来发现事实确实如此。一半是不甘心地,他认真对士郎说着:“我知道不用我说你也会一直努力。问题是别努力得太过把自己累过头。不是还有寒假和暑假吗,要记得回来……”
“是、是,知道了。”士郎安抚地笑了,“一定会回来的。”
之后的暑假过去了。
寒假也过去了。
卫宫士郎再也没有回到冬木。
他偶尔会去卫宫家的大宅找藤村老师聊天。昵称老虎的女教师总是精神满满地说着——不用担心,肯定早晚会回来的;但是在许诺的空隙里,寂寞和失落也无精打采地渗了进去。同校的学妹间桐有时会去那里打扫卫生,遇见他点一下头,并不多说什么。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遇到远坂凛。
“卫宫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来?”
“我不知道。”披着红色大衣的少女冷淡地回答着。
“你们不是一起去留学的吗?”他有些焦急。
远坂凛并没有露出惯常那种带着嘲讽的笑容。她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事实:“我不知道。因为那里不能满足卫宫,所以他自己出发了。”
他停止了诘问。
远坂就算再狡猾,也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抬起头望着冬日阴云密布的天空,远坂紧紧地皱了眉头。
“真是个笨蛋。”
他没有反驳。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把这句话丢到对方脸上。
后来他几乎已经不再抱有希望。对方大概还在这广大的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吧,他这样想着,几乎要模糊了对卫宫士郎的记忆。
于是第一次出现在寺里的卫宫吓了他一跳。
那是夏日的傍晚。坐在廊上乘凉的他正准备起身回去睡觉的时候,就看见了从黑暗深处步出的青年。
他不知道对方是从哪儿来的、又为什么这个时候到寺里来。赤铜色头发的青年则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举起手来打了个招呼:
“哟,还没睡呐。”
简直就像这四五年的时间完全不存在一样。
“……你不觉得应该先解释一下这种突然的出现吗?”在一片空白之中,他最后选择了最为简单的质问。
“没办法嘛。我明天早晨就要走了。”
卫宫无奈地道。
“几点?”
“五点吧。”
“……真拿你没办法。”这样交错的对话让他恍惚回到了少年时代。放弃了追问琐碎的问题,他发自内心地微笑出来,“要茶吗?”
后来他渐渐习惯在晚上睡觉之前等待片刻。
春天能够看到寺院庭内的落樱。夏日偶尔会有从森林中迷路至此的萤火虫。秋天的时候天空总是高远墨蓝。冬日月色澄澈入骨。
偶尔卫宫会出现。大多数时候不会。
他慢慢察觉到对方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在深夜来到这里。在这个快速地变化着的世界中,只有他和他所处的寺庙是恒常不动的。就像他们经常在对话中提起的昔年的名字和少年的旧事,一切都如琥珀包裹的昆虫封固于时间之中。
对于总是追逐着流动不居的未来的男人而言,这深夜的时刻就代表着他所离弃的前一半的生活。
——如果这能让你感到心安的话也没什么不好。
他对不在身边的友人说着,并不十分明白自己心里涌起的情绪究竟为何。
他已习惯于在睡前于廊下等待短暂的片刻。
那个人可能会来。
3.
事实上卫宫士郎的样子已经和当年差了很多。
头发不知为什么变白了。皮肤变黑的程度让人怀疑他是否跑去南极修补臭氧层空洞。如果不熟悉的话,也许会把他当成别的人。
但是,他还是能一眼认出对方。
在卫宫笑起来的时候,他看到的仍然是高中时代的好友。
“呐,你那是什么脸啊,一成。”白发的青年站在狭小的囚室中间,丝毫没有因为眼下的处境而显露出丝毫的不自在,“都不像你了。”
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表情。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送别,甚至连想也未曾想过、会有一天,自己面临着这样的送别。
“别哭丧着脸。老家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都交给藤姐。”卫宫就像交代着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样说着,“本来也想过留给你,不过对一成来说那宅子没什么用途呢。其他的东西,我也已经安排好了。啊,还有樱的事情。虽然拜托一成有点奇怪,可是请代我偶尔去看她吧。那家伙胆小又怕寂寞,你去的话她会很高兴的。”
“——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
声音奇怪地不听使唤。
在来之前他就已经想过,如果见到了对方要说什么,但费尽了所有的心力也无法找到答案。
到时就知道了。
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
结果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想责怪,解释,还是想要忏悔呢—--
在黯淡的光线里,他只是、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对方。
“我知道。”
那短短的话语更像是一声叹息。卫宫朝向他走了一步。
那是意外温暖的拥抱。他能闻到刚打磨过的刀剑的气息混着监狱阴凉潮湿的味道,以及在不远处徘徊的死神所洒落的、一丝并不真切的尘土般死亡的味道。
“都已经没关系了。”
于是他明白,这就是所谓的终点。
他示意男人低下头来——令人恼火的是,他已经比他高出那么多了——他亲吻着对方白色的头发、微微皱着的眉间和钢铁色的眼睛。然后他放开了他,后退一步。
“我爱你。”
他说,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传达什么。
在习以为常的等待之后。
在那些共同度过的短暂时光之后。
在观察着对方的人生、并最终作出了那样的决定之后,这短暂而真实的言语,看起来只像是一个讽刺。
“已经没关系了。”
卫宫重复着。就像是刚才的回礼——极轻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上。
那是如飘落的羽毛一般拂过的、极短的一瞬。
屋外的人开始用力敲着铁门。这让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卫宫。温暖而干燥的手掌捉住了他冰冷而不断颤抖的手指。
“别担心。这对我而言不是结束,只是新的出发。如果是在世界的规则之下,我就不会再走错路了。”
铁门再一次被敲响。
“你得走了。”
没有再说什么,他默默地抽回了手。厚重的铁门在他面前敞开。日常的生活在那里等待着他—--
“一成。”
在他跨出牢门的时候,卫宫士郎最后一次地呼唤了他的名字。
他转过了头,望向了独自留在黑暗之中的男人。
卫宫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将手中的书递了过去。
“这本书就给你吧。”
“这样好吗?”
“啊。已经看完了。”
他接了过来。
那是一本用牛皮纸包着的书。很小。并不很厚。而卫宫一直微笑着望着他。
再见,一成。
那句话是卫宫真的说过,还是仅仅出于自己的臆想呢——他怎么也无法确定。
4.
柳洞一成已经忘记了,究竟从什么时候他开始察觉到卫宫士郎身上所存在的歪斜和异常。或许是在间桐樱的葬礼之上,也或许是更早之前。
说起来那是一个奇怪的葬礼。
本应出席的慎二并没有到场。从头到尾打理着葬礼的一切的,是最近才回国的远坂凛。在黑色衣衫的映衬下,她的脸色显得异样的苍白,就像死去的是她的亲生姐妹一般。
他沉默地尽着作为僧侣的责任,却无法不去注意到一个事实:在前来告别的同学中,那个最该到场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在葬礼结束之后,他请远坂凛到寺中小坐。冬日的天空积满了阴云,寒风穿过了空荡的庭院无谓地呼啸着。对方沉默地坐在那里的样子反而让他无法适应——尽管认识了那么久,他也从未见过远坂这样形之于外的疲惫。
在茶香氤氲开来的时候,她忽然抬起了眼睛,惊讶地注视着屋中的暖炉。
“——卫宫曾经来过这里?”
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看出来的。那暖炉是前几个月卫宫过来拜访时顺便修好的。
远坂站了起来。她将手默默地放在暖炉上方,就像这样可以确认:“……确实。越来越漂亮了,那家伙的手段。”
“……远坂?”
“柳洞君。卫宫士郎已经不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了。”回过了头,远坂异常严肃地说着,“也许我应该劝你不要再去接近他。但是——也许你还能把他带回来。也许只有你才能将他带回来。”
他并没有惊讶。
确实是、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多少地感觉到了。
从卫宫越来越少地露出的笑容中,从重复着过去却躲避着现在的对话中,从偶尔掠过青年脸庞的危险表情中,甚至是在高中时代、在他注意到对方那总是投向天空的目光之时—--
“他做了什么?”他问着,声音不像自己所有般陌生。
悲伤的阴霾浮上了凛的眉间。
“你会知道的。”
最终她只是这样说着。
后来他去探视了住院中的间桐慎二——那个人就算到了世界末日大概也会像杂草一样精神。靠坐在床上,他哼哼冷笑着迎接着昔日同学:“真是久违的稀客。我可不觉得你是好心前来探视我,直说了吧,你来干什么?”
“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毫不避讳地问——对慎二根本没有必要表现出善意,因为善意和恶意都只能得到讽刺和虚张声势的回馈。笑得扭曲了面孔,慎二几乎要拍起大腿来了:“怎么?我还以为你最近天天和凛那家伙混在一起早就听说了呢。也对,她是卫宫的老情人自然不会说他的坏话,就算他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也一样。啊呀,我身边真是充满了一群团结友爱到让人作呕的家伙呢——”
他索性站了起来。
到这里来根本是个错误。相信谁也不可能相信这个家伙。
“这么没耐心?会长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他杀了樱哦。喀嚓一下的、轻而易举的、像处理怪物一样的,把那个偷偷喜欢他的学妹杀死了哦。”
他骤然转过了身。那表情只是让慎二笑了起来。
“不敢相信吧?觉得我是在骗你的吧?卫宫那么老好人怎么可能做得出来?他可是个连我都能当作朋友的家伙呐,对吧?”
眼泪不断地落了下来。似乎是为了遮掩这恐惧,慎二继续嘶哑地笑着。
“你被他骗了,我们都被他骗了,那家伙一开始、就不是‘人类’——”
没有再听下去,他离开了病房,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楼。
偶尔有鸟在灰色的天空中掠过,投下片段零碎的影子。他抬起了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遥遥而去的鸣声。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卫宫士郎”的背面。
——那只是开始而已。
5.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住处的。谵妄和高烧袭击了他。在清醒和昏迷的间隙之中,他看见男人无数的死亡,而每一次的刽子手都是自己。
他拉动了绳索。他扣下了扳机。他挥下了长刀。漫在他手上的鲜血直到此生的尽头也无法再度擦去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错误的事情。
不依靠着法律也不依靠良知,而仅仅出于单纯得愚蠢的念头——作为一个人而去审判一个人。本质上和卫宫那作为一个人而想要拯救所有人的理想,都同样骄傲并且无理到了极点。
尽管、他只是想让他停下来而已。
“没有办法。”
——在透彻的月光下,那微笑的脸庞看上去也像是在哭泣。
“因为我一开始就是那个样子了。除了那条道路我无法再选择别的道路。而且——”
钢铁一般颜色的眸子蕴含着强烈的意志直视着他。
“那道路,我到现在也仍然相信并没有走错。”
不。
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就算听起来再美好,那并不是人类可以追逐的理想。因为我知道你所行过的一切,所以我能够这样断言:那绝不是正确的。
你必须停下。
我必须阻止你。
到了现在,为了让你还能恢复成为卫宫士郎,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久违的清醒迫着他睁开了眼睛。他步履蹒跚地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徘徊多日的阴云散去了。阳光懒散地注视着在荒漠中矗立的都市。
即使没有确认时间和日期,他也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这认知慢慢从身体内部蔓延开去,啃噬了痛楚也抽去了眼泪。到了最后,他只能茫然地望着这副仿佛虚幻的景象。
“我想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说着这样的话,黑色西服的负责人最后将金属盒子交给了他。
在意识到手中细小的盒子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卫宫没有对自己之后的事情交代半个字眼。
到了最后,男人也不知道如何去爱“自己”。
到了最后,男人也没有恢复成为“人类”。
就算付出了决心、承担了罪孽,他想要求得的救赎,也并未降临到对方身上。
到头来,只剩下无意义的谬误的累加———--
他憎恨这尽头。但除了接受之外,便别无其他的出路。
6.
后来他仍时时想起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所发生的事。
被雷声所惊醒时听到了拉门的响动。摸黑坐起来的他看见了浑身湿淋淋的男人正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他的房间。闪电短暂地划破天际,一瞬间的亮光照出了常来到访的友人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
他吃了一惊,慌乱中找不到电灯的开关。黯淡的夜光里卫宫的脸色苍白犹如见到了鬼魅,或者他自己本身也已不在这个世上了。本能地感到背后发寒,他强迫着自己起身走向卫宫。
然后他被抱住了。
那是意料之中的冰冷的拥抱。他能闻到从卫宫身上散发出来的绝望、痛苦,以及混杂着雨水和泥土的、一丝并不真切的血腥气味。
在常理之中自己应该安抚着对方让他镇定下来。拿来毛巾和干净的衣物,烧一壶热水或者端些厨下的食物,让卫宫好好地休息片刻。可是他明白这是自己夜复一夜的等待所趋向的必然结果。
双曲线所能达到的最接近的距离。
于是事情发生了。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先开始的。事实上那也绝非疗伤或者安抚之类的行为。他们亲吻着一如周遭的世界并不存在,剩下的只有这短暂的时地。他们用一切亲密的动作确认着彼此,确认着存在于想象而从未经历的生活,确认着日复一日和风波动荡的未来,确认着仍然继续和已经抛弃的往日。
他想过——一瞬间想过——是否能就这样阻止卫宫,并把他带回这平静的生活。
但是他立刻觉悟到那是不可能的。就像柳洞一成被形塑固定成为了眼前的形态,对于卫宫士郎而言,改变也已经太晚了。
然而他知道卫宫始终在追逐着超于其上的东西。从那个告别的午后、甚至从他们仍然分享着盒饭和修理各种东西的傍晚他就已经有所预感,他们将走上不一样的道路。
而且,并不是简单的劝说、留恋乃至羁绊可以改变。
唯一的选择,就是在他越来越深地走向错误的泥潭之前,强硬地将他身下的道路斩断吧—--
“一成。”
他听见男人在耳边轻声呼唤着自己的姓名。短暂的思绪被截止了。他感到热切和激动。也许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在潜意识中梦想过这样的图景。
卫宫士郎。这个总是朝向着遥不可及的目标而前进的男人,为自己而停留了。
他们交换着热度犹如在雨中取暖的两只小兽。赤裸裸并毫无顾忌地。情色并天真着。仿佛要袒露一切,又在最深处冰冷地拒绝着。
这是什么也不代表的行为。
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抵达了绝望的终点。
卫宫似乎自痛苦中平息了下来。他吻着一成的发际,然后坐了起来穿着衣服。
他撑起了身体,问着:“明天要去哪儿?”——长久以来他们已经惯于用这样的问题作为短暂的相聚的结尾。
卫宫说了一个地名。那是过分拗口的发音,但是他还是记住了。
“再见,卫宫。”
一如既往地,他送别着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的男人。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挥了下手。
雨后的空气从敞开的拉门扑了进来。他走到了屋中的电话机前,拿起了话筒,听着长长的拨号音。
还不是现在。
他对自己说着,将话筒重重地按了回去。
不需要做到这一步。他能够把卫宫带回来—--
但是他再清楚不过,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曾经见过的黑色西服的负责人所说过的话,丧钟一样在他的耳边回响着。
早晚有一天你会联系我们。
7.
后来他老了。
他开始忘记很多事情。吃饭的时间。诵经的时间。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和认识的人。夜晚的时候睡眠也不再造访。他静静地坐在遍布月光的廊上,就仿佛在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到访的客人——尽管并没有人会来拜访。
他们都知道他就要死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也许自己等待的是死亡,他这样想着,却又并不相信这一点。
曾几何时自己这样等待过——在春天的花信中、夏夜的凉风里、秋日的落叶和冬日雪后刺骨的寒冷里。然而他的记忆已经在年轮中全部磨损,剩下胸口中一无所有的空洞。
直到在某个照例失眠而徘徊的夜晚,他在书架的深处发现了某本不存在于记忆之中的书。
书的封面包裹在牛皮纸中。他翻开扉页,发现是本从未听闻过的外国小说。
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一边搜寻着残损的记忆,一边翻动着泛黄的书页。经年陈旧的纸张似乎经不住触摸一样,在指尖留下了蝉蜕般轻脆的质感。他感到有些丧气,想要合上书的时候才发现用作书签的红色缎带在纸页之间露出了头。
那是自己看过的部分吗?
他下意识地将书翻到了最后。茫然排列的文字最终恢复成字句跳入了他的眼帘。
要是我终究还是知道了什么是爱,那就得归功于你。
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但却从未指望,你这个骄傲的人什么时候会对我讲出来。现在你对我讲了,而且是在这个我已一无所有的时刻——*
刹那之间,他想起了这本书是在什么时候、由谁交到他手上的。他也才想起,自己一直怀抱着的巨大空虚的来源。
他放下了书本——小心翼翼地将它塞回了书架最深的地方,然后走到了廊下。
月色绮丽。
他注视着月色下的庭院和其中水草一般的树影,就像许多年前所作的无目的的等待。
在无所有的寂静之中,他听到了后山梅花凋落的声音。
Ende.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摘自《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