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解 霜天晓
晚来天欲雪。
天边的云重重堆叠着,在渐深的暮色中形成大块难辨的流体,密密布满了高天。寒气从窗棂门框里探进来,从门帘帷幕的缝隙里钻进来,渗进棉裘的领口和袖口,又沿着单薄的靴子一路攀上来。此时不宜行路,不宜读书,不宜公干,只适合在重重锦绣堆里围着红泥风炉团坐,分一碟小菜,暖一壶温酒,在温柔乡里图一晚好睡。
而小樊楼里正自热闹着。
歌姬们聚在一起,拨调着各自的丝竹,嘀咕着从别处听来的小道消息、九里八方的传言,偶尔又说一两句闺中的促狭话,弄得另个红了脸举手像是要追打,最后却总是咯咯地笑成一团,像一群理着翎毛的鸽子。
然后外面忽然便有一声温柔地问:
“谁能唱一曲落梅花?”
歌姬们小声笑起来,像彩蝶们扑棱翅膀那样彼此推挤着,将小声的笑掩在宽袍大袖之后。在她们那无需言语的商议之后,一个个子最小、看起来像只小百灵的女孩子被推了出来——她头上扎着最简单的双丫髻,簪一枝将开未开的腊梅花,一件月白的衫子上几近不着半点绣,竟还是个刚刚登堂的小弟子。她乍然被推出来,样子也怯生生的,像是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样。
“——那便上来罢。”
客人自然是在楼上暖阁里等着的。那小姑娘怯怯地点头,抱起一边的瑟,略提了裙子牵牵绊绊攀上楼梯去。管事的人无声地将她引至门口便退下。她撩开层层珠帘,却见暖阁里只有一个人坐在罗汉榻上——她并不敢多看,只低头福身下去:“见过大人。”
“不必多礼。”
那声音极是温和平易,并不带颐指气使的味道。她定一定神,抱定了瑟:
“大人可是要听落梅花?”
“不错。”
“我尚未学歌,只会弄瑟,也成的?”
“且弹来。”
于是她便在一旁锦团上坐了,将瑟放好,挨个调着音理,顺便抬眼望了一眼榻上之人——却险些移不开目光。
其实对面坐着的那人也称不上貌比潘安,但面上微笑与安然端坐的风姿却叫人生起亲近之心——明明是端方君子,却并不叫人觉得疏远;他若看你,也是极温和妥帖,仿佛他是你多年的老友、并不需什么言语,便知你心里说不出来的话一般。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暖阁里自然又比楼下大厅里暖上一层,她觉得手里微微沁一层汗,也许是热的,又或许是因为紧张。而那人注意到她的怔忡,笑一笑,委婉道:“弦已准了。”
于是她敛了容色,手指拨过绷紧的丝弦。那瑟的声音竟意外地刚烈,裂玉敲金一般一路攀升上去,初还渐缓,随即便夏日雷霆一般轰然而至。少女手指疾拨,竟如疾风一般,只见指影,不能辨其动作。而一轮铁骑刀枪的鸣声过后,又转了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温柔,溪水一般潺潺地流着,直要淌进人心里去。
而此时她抬起头,迎上那人了然的视线,手下不由得一错——竟是弦绷得太紧,终于在这一划之下断了。
“不愧是鸾珞音尘。若不是我认出琴音,只怕任谁也想不到,江湖一等一的消息贩子,竟然大隐于市在帝都平安坊之中。”
既然被勘破了行藏,戴妍琦也敛去之前那怯生生神态,自若道:“进来见到喻相,便知道恐怕是瞒不过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您这位从不涉声色犬马的布衣相国,既然为了找我特地来了小樊楼,只怕不是无欲无求。”
喻文州微微一笑:“戴姑娘焉知我不是听琴而来?”
“天下谁人不知喻相善解音律,乃至宫中女官皆误拂弦以得一顾?”
“鸾珞音尘亦被誉为天下锦瑟之最,戴姑娘何苦自轻。”
“不仅如此,——您还想教我找一个人。是也不是?”
“不错。”喻文州点一点头,“——不过,恐怕我请戴姑娘找的这个人,和你想的这个人,未见得相同。”
戴妍琦面露讶色:“难道喻相要找的,不是三年前挂印而去的叶修叶将军吗?”
喻文州眼底掠过一抹锐色,但面上仍带着温和微笑:
“可惜,戴姑娘猜错了。……”
长崧关上已经落了雪。
张新杰照例于戌时三刻结束巡营。天上云已散了,一轮满月铺得漫山遍野,于是这将来的夜似乎也不那么暗了;但他仍是布置一番巡营兵丁——虽然一时半刻,前方战事尚不至此,但张副将从来是最为谨慎,这点军中无人不知。巡过营,他身边军士见他少有立在营口,不由探问:“副将?”
张新杰抬头看着天上月轮,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呼吸之间漫出白气为营口燃起松明一映便散了。身边军士又唤了一声,他才似回过神来一般,道:“我还有地方要去。——你自回去便好。”说着,自己提了灯笼,便沿着营外路途朝城中庙宇而去了。
长崧关初建即是军城。后来升平日久,兼之屯垦,才慢慢退了杀伐味道,作为边市日渐兴盛——直至本朝战事再起。但自南方而来的民人亦带来了南陆的神祇,在庙宇基地里撒上家乡的故土、配以隆重的祭飨,只祈求在这边远的荒地也能依旧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而此时庙里只有一个人。
韩文清只着了件素面棉袍,手中持着三炷香,闭目静立于神像之前。张新杰迈进庙门便看见男人不动如山的背影,便也驻足,一语不发地立于远处。
片刻,韩文清上前,将香插在香炉之中。他没有回头,亦知道张新杰已经来了。
“我自十八岁披甲出征,到如今已经十年有余。之前北疆三场大仗,最后几乎十不存一。”低沉的声音在黑洞洞的庙宇中扩散开来,“而这一场仗打下来,又不知道有多少兵士将葬身于此。”
“……将军多虑。”张新杰沉吟片刻,道,“毕竟此时唐将军已深入北疆,或许这一次,北狄不至犯我边境。”
韩文清嗤了一声:“唐昊那厮,好大喜功,只希望他不要败得太惨太快。”
张新杰并未辩驳。事实上韩文清说得没错,唐昊作为新近提拔上来的将领,固有锐气,但临阵经验、思考顾虑之处,却都不足:“——我军早做防范,自是理所固然。”
韩文清还要回答什么,忽然听见外面不知何处,飘飘忽忽传来一道笛声。那笛声绝谈不上高明精湛,不过勉强连缀成调,可委宛转折竟极是清晰明厉,几近吹裂夜色。
张新杰皱眉。乐声最易动征人之心,更何况这寒冬夤夜。为免军心浮动,他早已下令,一过戌时,不可再动器乐,如何此时竟有人吹起笛来?没想韩文清聆听片刻,忽然色变,几步走出庙门放眼四望——唯见四周群山环起一片青黑色夜空和几点银星,正中月色当头洒落,四野雪色都映成一片墨蓝之色。——然而,无论如何张望,也不可能在这黑夜里见着人影。
跟出来的张新杰见了主将面色,不由探问:“将军可有什么头绪?”
“……叶修。”
韩文清低低吐出那个名字。偏偏就在那一刻,方才还鸣响着的笛声骤然停了下来——也不知是曲子恰好完了,还是吹笛之人忘记了后续曲调。
“吹得这么差,偏偏还有这等内力,能将笛声送到这里的,只怕也只有这个人了。”
韩文清摇摇头,面上却是掠过了一抹复杂难辨的神色。
更鼓初鸣之时,周泽楷仍在大成殿中。容朝务事简朴,宫室铺陈都多用棉麻,极少绸缎,这一栋雕梁画栋、前朝遗下的大成殿里,两侧丹色帷幕已经在日久年深中失了些颜色,两侧宫灯只照着正中一张条案,上面供奉着一卷陈旧的卷轴。
——虽然这卷轴绝非可以轻易取下阅览,但周泽楷却早已知道这内里的字句。
“吾平生之憾,以云、磬二郡不得复归为最。周氏子孙,自当励精图治,以克复河山为要……”
他静静看着那卷轴,许久,再躬身一拜,反身而出。在殿门口守候已久的宫人忙持了灯笼跟上。
一身玄色深衣的青年在初冬的寒意里、沿着石板铺成的甬道朝向自己的居所而去。此刻夜已渐渐深了,偌大的宫城便似漆黑的湖泊,引路的灯笼似乎只在其中闪一下,便将被这黑暗吞没而去了。
然而周泽楷没有多想什么。他自小生长在这里,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景致、这样的黑暗、这样死寂之下的暗流汹涌,亦习惯了如何将沉默作为自己的铠甲和利剑。他回到自己所居的偏殿,刚刚坐下,便有宫人过来呈上一封书信——边上甚至还附了一支腊梅花枝。
周泽楷微微挑眉,将信封拆了开来。一笔端丽的书迹顿时跃入眼帘:
砚溪之上,腊梅已满枝。古人歌曰:莫待无花空折枝。良辰美景不可负也,秉烛同游者亦几希!何不寻隙一游,而忘公事尘劳乎?盼复。
落款之处,仅仅写了一个“喻”字。周泽楷将信笺看了片刻,又拈起边上腊梅:那花朵眼见已经不再新鲜了,略嗅一下,却还能闻见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气。他看了片刻,将信笺打了个结系在花枝上,随手投进桌上空水盂之中。
天既晚了,明日再复也不妨——更何况,信笺的主人亦绝不会在意这一点小小的耽搁的。
邱非是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那一道马蹄声的。他翻了个身,本想再睡,却忽然发现帐篷另一边的铺位上空无一人。
这下睡意便像为马蹄惊起的雀鸟那样飞离了他。他起身刚刚套上皮袄,便看见帐帘一掀,他的老师带着清晨的寒气和一肩的朝霜走了进来。
“……可真是见鬼的冷啊……”
叶修喟叹着,缩着肩膀直接在帐中央火塘边坐下,用火筷将火重新推旺起来,直到看到了火苗才吐一口气,像是稍微暖和过来了些。
“……老师。”
邱非终于开口唤道。男人吓了一跳似的抬起头:“你怎么醒这么早?”
“比起半夜偷偷骑马出去的您,我醒得一点也不早。”邱非老实不客气地道。
被学生这么直接说破,叶修倒也坦坦荡荡:“出去走走而已,不要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邱非看着对方表情,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最后只叹了口气在他对面盘膝坐下:“您若想回去……我也不会阻拦您的。”
叶修睁大眼睛:“你的小脑袋里面都在想什么?”
“那边必定是有许多老师的好友吧?”邱非目光与叶修一碰便转开,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有点闷,“若是我的话,我也会觉得……回去会更好。”
叶修笑出声来,伸手出去拍了一下邱非肩膀。
“回不去的。我的血脉将我领到这里,——谁也不可能改变这一点。”
邱非抬头看着叶修。他从未背井离乡,因而也想象不出“过去”对面前的男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更不用说如何安慰。他沉默片刻,终于问:
“——那您昨晚却是去做什么了呢?”
那一刻叶修的神色竟然变得有些温柔了。他微笑着,说:
“只不过是许久以前答应过人,若是学会了笛子,要给他吹一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