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解 小重山
快来不及了。
韩文清咬紧牙关,反手一马鞭抽在马臀上。他身后一队最精锐的骑兵跟着他,犹如一道滚动的雷霆向前奔去。
来不及了。
从丹崖谷一路而来的求援者血染重甲。绝粮断水,重军围困之下,试图向外拼杀的努力竟然只剩下这一骑求援的轻骑。韩文清来不及问另一支军队为何毫无动作,就已经升帐点齐所有精锐,奔向丹崖谷。
他甚至没有想到更多。
快点。再快点。
马蹄卷起漫天尘沙。缰绳深深勒紧手掌。他将监军金牌军令阵法图和可能的荣辱责罚都随风甩在身后。现在他只告诉自己:能赶上。
然后血腥味渗进了黄沙里,还要迟一刻才听得到连绵不绝的杀声。他掣刀吼一声冲进战阵,如同猛虎下山一样,长刀纵横捭阖,触者辄骨折筋断、落下马去。他身后儿郎为他勇武所激励,各奋勇力,竟是一瞬将北狄军队冲得七零八落。
他杀得性起,也不管究竟后面跟上没有,一路挥刀杀过去。或者是那一刻他心里便已经存了念头,大不了这一条性命舍在这里—--
——韩文清。
有人叫他。那声音遥远地、如同从水底浮起一般,迟钝地敲打着他的耳膜。他一刀斩去对方骑兵头颅,然后缓慢地转过头。
血糊住他半边视线。而尚清楚的那一边里,他看见银盔银甲的叶修,极疲惫地,然而极真切地,向他笑了一笑。
忽然之间又仿佛回到那一日。他骑马走在帝都熙熙攘攘街头之上,听见纷杂市声,看那平凡人家千姿百态的日子。这一切于韩文清而言像是可亲的,似乎却又是十分遥远的。这一切的欢声笑语丽日和风,和边关的孤城霜月多么不同!他惯握刀剑的手似乎要无从处置了,甚至他心底暗自生起些隐秘的冲动,想要就此转身离开—--
然后有人叫了他。
他抬起头,循着声音方向望去。叶修倚在酒楼栏杆上,穿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青衫,宽袍大袖地朝他招了招手。
——老韩,来吃酒啊。
我们,一起杀出去。
于是他听见自己说:
好。
巡营的呼号将韩文清从梦境中拉了出来。桌上的油灯已经将要燃尽,一点如豆火光挣扎在油面上。他直起身,将灯火重新挑明,才觉得颈背都僵硬了,反是刚才亲兵过来给他披上的斗篷已落在地上。
他望一眼桌上散落卷宗,深深叹了口气,索性推开椅子走了出去。外面天色晦暗,北风吹来大团云絮,将月光遮得忽明忽昧。他紧了一紧斗篷,走上城墙,朝向远处望去。
唐昊兵败的消息已经又过了几日。现下燕川一路,老将林敬言重新临危受命,上下反而振勇一心。燕川关毕竟占尽地利,又是容朝历来所重,北狄若贸然来犯,只怕也讨不得好……他想着这些事,又想起昔日丹崖谷外一场血战——他和叶修所率残兵合至一处,总算是厮杀出一条血路。两人前脚率兵回去,后脚朝廷追责便至——各自禠夺兵权,责令回京。
那时候韩文清便以为这是最糟糕的事情了。他贸然进兵救援,罪还尚轻;叶修一路几近全折在谷里,最终得出生天者,不过十之二三。昔年战功再多,友军如何不事救援——却也不知道能否在皇帝眼中,抵得过这一场惨败。他心中暗自计量如何从中周旋,却没想到,最终等待着叶修的风暴,比他当时所能料想的更为险恶。
他闭上眼睛,缓缓出了一口气。黑夜里挟裹过他耳边的只有风声,再也没有断断续续蹩脚至极的笛声。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在怀念还是等待,然而这样的情绪似乎从来就不属于“韩文清”这个人。他自嘲地笑了笑,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忽然看见了远处亮起的火光。
——那是远处前哨传来的警示。
韩文清瞳孔骤然紧缩。一瞬之间,席卷而来的朔风已经染上了铁锈一般的血腥。
若虚殿中,皇帝正站在廊下,闲闲地捻着葵花籽,任由那毛色艳丽的金刚鹦鹉前来啄食。忽然,鸟儿拍了拍五彩斑斓的翅膀,转动着灵活的头颅,叫道:“喻大人!喻大人!”
皇帝皱了一皱眉头,笑道:“他人不在前面,你倒是热衷。”
偏是话音刚落,宫中总管趋步向前:“圣上,喻大人在外面求见。”
“哦……?”皇帝失了兴致一般将手里瓜子都丢开,“说曹操曹操就到……宣他进来。”
“是。”
总管躬身退下,不一会儿喻文州已经随着小内侍走了进来。皇帝不待他规规矩矩行过礼,已经挥了挥手,道:“起来吧。你也是来替太子求情的?”
“是。臣下……”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皇帝意兴索然地打断了他的话,“当日我朝不乏良将,如苏沐秋韩文清那般,皆是百年不遇的良将,然而又如何?朕老了,无论如何不可能再看着自己的儿子去送死。”
喻文州倒是不急不缓,并不说:“陛下自然是对太子怀有爱护之意。然而北狄这一次举动甚大,只恐不是轻易就能了事。”
“那他一个黄口小儿,又能管得什么?京中禁军一动,京畿何人拱卫?北地狄人最善骑射,其动如风,我大军则辎重迟缓,”皇帝忽然冷笑一声,眼中浮出锐光来,“我容朝与北狄交界绵延千里,你喻文州难道还长了天眼,知道这帮狄人这次到底从哪个关口来吗?”
“臣下自然没有天眼,不过……”喻文州压下声音,低声说了几句。
皇帝貌似不为所动。他的手指压在宽大袍袖下面,教人看不出颤抖。
“有几分可信?”
“此人乃是我信得过之人。”喻文州道。
皇帝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终于道:“你先下去。这件事,朕要好好思量一番。”
喻文州行过礼,缓缓退了几步,却又在临出去前道:
“陛下,如今我朝老将,热血毕竟还在。望您三思。”
皇帝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退了出去。即使是天子之所,到了冬日,宽大的殿堂也拢不住热气,寒气似乎如影随形,从开始衰老的肢体的每一处攀进去,腰上的旧伤似乎又在泛着旧痛。他缓缓走到廊下,扬了扬手,内侍便将葵花籽再度呈了上来。
金刚鹦鹉扬了扬翅膀,又叫起来:“皇上吉祥!皇上吉祥!”
“也就你还乖觉。”低声说了一句,皇帝终究是丢开了瓜子,“去,将太子叫来。”
“……撑住。”
邱非说着,将那勒住上臂的绳结打了个死扣,然后匕首一划,在箭矢插入处切了个十字,才将入肉的箭拔出来。中箭的摩诃部战士疼得呲牙咧嘴,却是咬紧了牙关,不肯喊一个字出来。
这是北狄兵临长崧关下的第十天。摩诃部、迦楼部、多罗部诸般精锐轮番派上攻城,无奈对于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儿郎而言,关隘如同他们最不熟悉的高山:弓箭使不上力气,长刀劈不到实处。一阵弓弩加上一阵滚石擂木,少不得那中箭的伤筋动骨的,更有那因为马受了惊被甩在地上的,正是乱军之中枉送了性命。
他的族人,还要受多少伤流多少血,汗王才肯说一句退兵?
邱非将这沉甸甸的念头压在心底,将绷带结在烈酒浇过的伤口上,道:“好生歇息。”
“少主你莫担心什么,”摩诃族人咧嘴笑着,“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明日又能骑马啦。”
邱非点点头,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忙碌的伤兵营地,最终紧皱着眉头走了出来。他尚青涩的胸怀里一颗心沉重地搏动着,令他想要跳上马背狂奔出三里之外,想要抽出刀来四下劈砍一通,想要就此带上摩诃勇士离开这里返回他们的草原。
可是他不能。他是摩诃部的少主,是金帐里可以和汗王平起平坐的舍谛,他身后是一部族人的前途和性命,偏偏他却不能只为了他们着想,不能只为了他们行动。
他紧紧地握住拳,忽然看见有亲兵牵着叶修的坐骑往这边走。他拦下了那人,问:“叶修呢?”
“叶将军说自己出去散心。”亲兵说着,顺手指了个方向。
邱非点了点头,便去找叶修。
事实上男人并没有走得太远,只不过孤身一人、站在营帐边上一座小土坡上,望着对面的长崧关,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邱非已经走了过来。
“……老师。”
邱非最终还是先出声唤道。叶修望着关隘的表情陌生得可怕——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可是当男人重新望向他的时候,便又是平常那个仿佛万事不挂心的叶修了。
“你怎么有空出来溜达?”
“有些烦闷。”邱非没有具体说,反正对方也能猜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叶修点了点头:“冬天进兵本来不利。若不是之前唐昊犯境,一场大胜,只怕大汗也不会这般贸然进攻。”
“老师却漏了那个降将。”邱非甚至懒得去说对方的名字。
“有没有刘皓,有什么紧要?大汗一直在等着这个机会。”叶修将手团进袖里,慢吞吞地说,“这些日子,八部之间可不太平啊。大汗毕竟已经是老了,当年那样率五百勇士便可于大军阵中来去如风的事情总是不可能再有了。他膝下那群不成材的嗣子,没有一个撑得起九尾银纛……饮马中原,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可是,我心里不乐意。”
邱非坦言。他向来对叶修是诚恳的,有什么就说什么。
“不乐意……?人总是有很多不乐意的事情。”
“老师真是这般想的吗?”
邱非说,却只是站在叶修身边、和男人一起望着对面的关隘:现下一切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若有一场雪,只怕连些许的残迹都不见了。他们是为了什么要征战不休呢?他想,这样难道不好吗?
叶修摇了摇头:“如果你真想改变什么,这样是不行的。”
“这样不行?”
“是啊。草原八部,本是平起平坐,上一任的银纛难道就是在呼摩罗部手里吗?不是罢。”
邱非打了个冷战。他没有看身边的老师,那沉重地压在心里的东西像是春天的草芽那样、从厚重的土块里钻出头来。这是多么大胆——多么诱人——却又可怕的想法啊!
“没机会的,”他喃喃自语,仿佛为了说服自己一般,“我们没机会的。”
叶修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们没有继续谈下去。风停了,干冽的寒冷扫荡着枯干的大地。他们还会在这里待多久?不会太久了,一旬半只怕就是极限。下一步又要去哪里呢——燕川,还是青渊?他的勇士,这些赤诚的、因为一道军令就可搏杀的摩诃男儿,又能走到哪里呢?
此时的长崧关上,同样有两个人站在那里,遥望着对面北狄的营地。
“十日了。”
韩文清开口,声音里带着轻微的沙哑。纵然守关多少占据地利,一切仍不可轻忽,他几乎已经三日不曾合眼。兵力上的对比几乎是压倒性的不利——这一次北狄南下的决心,竟是超出了他的预期。
“寒冬进军,只怕北狄比我们更想速战速决。”张新杰道,“若此下去,只怕不至五日,敌军便要撤兵。”
“撤兵?你真的这般认为?”
张新杰沉默片刻,道:“若以参军之职而言,是。若是问我……只怕狄人将东向燕川、青渊,轻易不会善了。”
韩文清不语,只是看向对面成片的营帐。他的眼里似乎跃动着什么。
“在我来边关之前,我就曾经听说过韩将军大名。”张新杰忽然道。
韩文清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而张新杰只是继续下去:“那时候我初入兵部,总少不得听些边关故事。当年白榆川一役,韩将军孤身一人率五百陌刀手,扼住狄人进击势头,传说其役之后,河流皆被染红,一日一夜乃复本色。
“那之后我便想着,若有机会,要去将军帐下。”
韩文清望着远处。昔年的杀伐似乎还在他骨血里流淌着,经过这么多年,也并未被边关的风霜磨砺平和下去。比起终老田园而言,他似只合马革裹尸。他问,犹如未锻生铁那般冷硬:
“那你可知当时五百陌刀手,最终活下来的,又有几人?”
“文书有载,幸得归者,不至五十人。”
“既如此,你依然想到我帐下来。”
“是。即使我知道,”张新杰道,声音仍不见一丝起伏,“——将军现在依然考量着出关迎敌的可能。”
韩文清的手指紧了一紧。
自那一天起,无论是北狄还是容军,都没有轻易发起进攻。北狄似乎是在筹备着重整旗鼓,而容军也兀自忙碌于重整工事。时间一日一日流逝着,仿佛一切都停留在这暂时的平静之中,又仿佛一切都只是为了等待一场将要到来的狂风骤雨。
“——孤知道,这一次进军,你们心里恐怕皆有不满。”坐在金帐正中,汗王环视着前来议事的各部首领,表情几近温和,“孤何尝想劳动弟兄,偏偏今年气候酷寒,若不能劫掠足够粮草,只怕不少小部,捱不过这个冬天。”
诸部首领交换了一下目光,却是谁也没有开口。
“只不过,那南蛮降将着实狡猾。”汗王又叹一口气,“说是长崧关这边,士兵软弱,守将无能,却不料撞见韩文清这难啃的骨头。这般南人,满口胡言乱语,孤已经将他关起来了。之前几日攻城,弟兄多有残损,孤看在眼里,心里也难过得很。因此这般按兵不动,休整之后,只想和诸位商议,我们是进,是退?”
众人很快便七嘴八舌起来:
“容狗这般闭关不出,我们再攻,也是不易。”
“若是能诱得出来,也就罢了。这般缩在城里,咳……”
“要退吗,大汗?”
汗王站了起来,在帐里来回踱了几步。
长崧关根本不是块好啃的骨头,不像事先预估的那样。然而他们本来没必要死死盯着这么一块地方:没了长崧关,还有别的关口,那里的守将或者更加颟顸刚愎,或者更加贪生怕死—--
他张开口,正要说出一个“退”字,忽然战鼓远远地响了起来。众人皆是一惊,就见外面探马急匆匆冲进来,高喊:
“报!韩文清已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