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在镜中
雁王是什么时候死的(当然这疑问里的死是譬喻而非实际的死,毕竟他现在呼吸饮食行动一如往日),这问题他自己也没法回答。一般而言这总得有个触发的时点,譬如惊天动地的事件、锥心刻骨的丧失:这在他的人生里从来不缺。他的老师想杀他之后不久,他最后可称为亲人之人也已死掉,令图谋如此之久才到手中的胜利也变得贫薄乏味。若换了更年少的上官鸿信来评断这事情,那孩子或许会觉得这样地活下去也是没什么趣味的罢。
可惜他还活着。
在被人围杀的那一刻,身体似乎优先于他的理智做出选择,之前始终卡在瓶颈的寰宇诏空终于大成:不是基于理智也不是基于愤怒,他从当下场景之中切离开来,从空中俯瞰着断云石穿过复数的人体。然后一切底定。他无法再像之前一样活着,却也没有寻求死亡的动力。到了后来他决定离开羽国也和他太过活蹦乱跳脱不开关系——一个羽国已经不够他伸展翅膀了,他必须得走出去告诉九界中人昔年的钜子策天凤还有一个弟子,和他那个心系九界和平的弟子完全不同。
其实雁王倒不觉得自己多么偏离墨家的本质。墨家潜伏在黑暗里这么多年,大抵上也就是搅风搅雨自以为是地去替别人解决争端,手段算不上光明正大,结果也未见得一直都好。大概从两千年前起世道就是这个样子了,大灾大难到来的时候人们总靠着仰望翻手云雨的智者来安定人心,可惜那声望是短暂的飘忽的随时可以抛却的,和雁王自己在羽国历史上留下的记载一样丝毫没有可信之处。能看得开的人,大概就能像神蛊温皇那样瘫在还珠楼里摇扇子犯懒了;而看不开的人则有各自的看不开。
比如他那个师弟。
雁王从来都意识到俏如来于他不同。这种不同倒不是因为俏如来本人——事实上他是史家长子武林盟主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无关紧要——只是因为策天凤选了他。他初到中原摆出一副对俏如来那条命势在必得的样子,好像他不满于钜子之位传承的安排又或者要给前任钜子复仇。可惜两者皆非。尚贤宫的钜子之位只能教坐在上面的人浑身难受,他也从来没有什么渡世大愿;至于说给默苍离报仇,他更是没丝毫立场。
他只怕没人让他赢。
在他还没见到俏如来的时候,雁王以为仅仅靠着俏如来的出身,他也能大致猜测出这师弟会是什么样子。毕竟是那个史君子的儿子,人们不用去了解他甚至不用去认识他就能笃定俏如来的立场。在这一节上他几乎没什么选择。圣人的儿子固然不都是圣人,只怕也差不许多。他在四方山第一次见到青年,对方白衣袈裟奔逃而来,和他碰个正着。那次会面殊无意味,完全可以避免,但雁王还是默许了这短暂的一遇。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否急着见到俏如来。或许在那一刻他应该杀死俏如来:折断他的脖颈,扼住他的呼吸,用断云石贯穿他的胸膛——那无谋而不计后果的暴烈冲动不时在他的心口涌起,像是午夜乱梦的重访。他有许多这样的机会,譬如在地门外截住俏如来的那一瞬间:他完全可以将记忆被洗去的俏如来带走。这未尝不能成为另一个好的陷阱,是啊,他可以轻易想象出将青年置于尚贤宫中的模样,那终年的黑暗会将他淹没吗?他能在他的手下被塑造成另外一种形状吗?占有欲和杀意如同潮汐一样在他胸中层层堆叠,但最后雁王也只不过目送俏如来转过身,朝向地门那虚假而和平的世界中走去。白色的身影很快便淹没在树木所投下的阴影中。雁王转而离开,无一丝半毫犹豫。
现在看来,那一幕毋宁是他们两人关系的一种隐喻。
俏如来搬进尚贤宫是不久之前的事情。这墨家的钜子似乎终于迟缓地意识到像他之前那样作为中原盟主出头露面是不合适的,而凰后也被迫回了羽国。尚贤宫的门人总要有人统率。没人知道雁王也在这里,除了俏如来。
一路上是剑无极和雪山银燕护送俏如来过来。从他们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两人对俏如来待在尚贤宫这个念头并不感冒,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于按照俏如来的安排去做。在墨家的阵外俏如来停下脚步,说送到这里便可以了。雪山银燕看了他大哥一会儿,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倒是剑无极说了一声保重,又说多多小心——话说雁王不会也在这里吧?
他伤得那么重,不敢再来这里。
俏如来说,面上不见一点端倪。等到剑无极和雪山银燕离开,他才缓步走进尚贤宫悠长而错综的地道。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只见到师尊布计之后的一片狼藉,昔年九算的尸骸仍然落在人去室空的厅堂里;后来凰后来了,稍稍将尚贤宫整得有些人气,然而墨家尚俭,也不过是多些桌椅垂两幅帘幕,零零落落几盏长明灯在地底经年的暗色里飘摇,仿佛其上盘旋着早死的魂灵,透过淡绿的灯火向他投来无悲喜的凝视。
俏如来似是不以为意。路上的门人恭敬地向钜子行礼,然后又消失在黑暗的通路中。不知为什么这让他想起师尊。在他的记忆中师尊总是孤身一人——即使冥医的陪伴也并未能让那种孤绝感稍有消减——以至于他想象不出师尊置身于尚贤宫之中的场景。昔年墨家十杰的盛景终于不复,现在这尚贤宫之中只剩下两个可称为师兄弟的人。
那人果然在钜子之位上。
他坐在那里,单手支着头,像是侧耳听着无人可闻的乐声,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在俏如来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师弟。”
“看来师兄已经好了许多。”
雁王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上一次他多少算在局外袖手旁观,却被驰突孤燕逮住一通好怼,简直八字犯冲。老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智者这职业最怕的不是运筹帷幄不是被人围炉甚至不是被乌合之众扣上一口大锅,而是那讲不通听不懂甚至没什么把柄可拿捏的蛮子要和你玩命——而你的武功也正畏惧于这种一力降十会的。
他拖着伤体匆匆遁走,这一次伤得比上次更重,鸩罂粟也比上次更不好找,于是只得往尚贤宫去,寻了密室休息,莫说俏如来,连凰后也找不到他。在他好容易将气理顺,将胸口一口浊血吐尽之时,便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然后密室的门便开了。
来的是俏如来。
雁王端详了一下神完气足的钜子,估计凰后这会大约已经在回羽国的路上了。俏如来猜出他所想,问——你不问她?
我岂不是更应担心自己?
示敌以弱到这份上,算是师兄师弟这么长时间斗智以来的头一遭。雁王自然知道自己还有多少余力,假若动手他至少能逃出生天。但俏如来只是注视他片刻,掩上密室的门。过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远去。
雁王在密室里慢慢出一口气。意料之外,又理所当然。
然后便至眼下。
“多谢师弟这些时日的招待。”雁王说着,仍然如往日一般坐在钜子的椅子上。即使那是一张极度不舒服的椅子,丝毫不适合一个大伤将愈的人。
俏如来点一点头。雁王在此之事他并没有令第二个人知道,每日早晚的食水皆是他自己送去。去的时候也并不开门,将托盘留在门外,晚上或第二日回来看见空盘就知道对方还活着,而且没有走。
这行为多少和窝藏逃犯一般。但是藏匿一个有罪之人多少是基于某种正面感情的,在他们之间却只有许多的死亡,许多的悔恨,和一重半真半假的师兄弟关系。杀了雁王是简单的,但他所推动的乱局却并不会从根源上消失。而当这一切无法归咎于雁王之后,墨家的钜子又要如何自处呢?
这问题悬宕至今,没有答案。在这大厅里,昔年的景象早已无处可寻,繁华也好萧索也好只剩下目下这一片冷寂的暗。他的师兄坐在钜子之位上,和他肖似的金色双眼望过来,像是对于敌手的打量,又像不具含义的凝视。
“她回了羽国。”
俏如来如实告知。
“师弟这是在送客吗?”
“我想师兄总比我着急一些。”俏如来说,“羽国的暗探并未出现于尚贤宫附近。不知道是师兄自己下达命令,令他们不能接近这里;还是有人令他们撤离了呢……”
“你还真为我着想。”
俏如来将讽刺当做恭维收下:“伤既好了,想来师兄也该上路。”
“师弟就这么急着赶我回羽国去?”
“师尊当年也并未截杀羽国新王。”
无处而来的风如杀意一般蔓延。俏如来定然凝视雁王那不辩悲喜的脸。在这一刻他们的目光相似,表情怕也相差仿佛。若说我和你不同——那不同是什么?他不在身边的同伴吗?雁王没能握在手中的青铜古剑吗?
而雁王缓缓起了身。
“师弟,你还从未坐过这张椅子……不是吗?”
现在想来,师尊从未对他提起过在墨家的只字片语。这多少近于吊诡:要求一个人接下钜子之位却对偌大组织不发一言,仿佛这一切都并不重要。或许默苍离这样期望过这一个学生仍然是史家的儿子又或中原盟主,或许他知道那些残余的九算们总会给俏如来补上这一课,又或者他期待着一种更深的决裂、一种可能的终结——但无论他的师尊到底怀有何种的愿望,默苍离总归是无声无息地死了。剩下的这个“俏如来”,有时候他自己回首去看,都感到多少陌生。
之前的俏如来已经死了。
温皇曾经说。那时俏如来本在探问他和雁王曾经见面的经过,谁知话题竟会不知不觉转移回他的身上。他没有对这一论断提出抗辩,却多少不以为然。那时候他并不觉得那一事件如何从根本上改变了他,俏如来还是俏如来。然而而变化和死亡同样,不是立刻降临,而是无声无息地潜伏在肌体的某处,如同一道昔年的旧伤隐藏起来。很久之后你发现它,怀着某种疑惑用目光或碰触来丈量它,它才忽然崩裂成可怖的断面,令人突然意识那早已存在的丧失。
很久以后,俏如来才能承认,温皇的那句话是对的。
江湖里质疑他憎恨他的人早已超过喜欢他的人——不管他是救了他们或是放弃他们。他已经很久没有和银燕或父亲好好说过话了。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仰望默苍离了。那并不是说他不再借助师尊的智慧——只是他渐渐意识到默苍离身上潜藏的痛苦,那无法被钜子二字所归纳的甚至无法被血色琉璃所承载的巨大痛苦。那一种痛苦揉入他的骨血,蚀进他的睡梦,将俏如来渐渐形塑为另一种模样,有时他会想,若是站在以前的自己的立场上,他会认为此刻的墨家钜子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人物。而之前的俏如来已经无声息地消失在回忆之中,死亡如同叹息一般不可觉察。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忽然也理解了另一个人。
目视那样的痛苦而仍存于此世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了。
在雁王说出了那句话之后俏如来久久地站立在原地。他并不焦急。他们中间的张力永远是这样,时紧时松,明确的憎恨早被抻长成一种暧昧不清的情绪。他真心实意地想要俏如来死去,却又不肯亲手杀他;想来俏如来也是如此。他想着,修长手指划过钜子座椅的靠背,如同抚摸爱人死去的头颅般轻柔。
很久以前他曾经问过策天凤,关于墨家和钜子。男人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一眼,只说起钜子有一把非常难坐毫不舒适的椅子。上官鸿信问是否和羽国的王座相似。策天凤这才抬头看他一眼,淡淡地道你想要的是那个座位吗?
不。年少的上官鸿信说,但是不坐在那里的话,就有没法办到的事。
钜子和羽国的王不同,不是一个座位所成就的。
策天凤只这样说了便结束话题。后来雁王想,那时候上官鸿信要是多问一句就好了。或许后来他便不会那样手足无措。
后来他坐过了不舒服的王座,也真的坐在这把不舒服的椅子上了。他要求凰后重新造出在爆炸中消失的钜子座椅时凰后嘲笑了他,但成品一毫不差——毕竟凰后自己也想坐在上面。然而他们索求的东西不同,凰后想要的是权力的甜美,而雁王只想要这种不舒适。
而现在俏如来正在慢慢走向它。他没有看他的师兄一眼,坐在椅子上也浑然不在意雁王便在他的正后方,伸手便可扼住他的颈项。事实上雁王也的确伸了手。他按住俏如来的肩头,感觉到其下的紧绷,然后问:
“感觉如何?”
“这张椅子坐起来很不舒服。”
雁王低声笑起来。他们师徒三个至少有一件事不存异议了。他松开手,退后几步以打量那景象。在这空旷的厅堂中俏如来显得太过扎眼,从头到脚没有一处能和尚贤宫的空旷冷峻相容。这里适合那些不吝于将墨色穿戴在自己身上的人,比如凰后,比如他自己,比如策天凤。但是当他再去看的时候他又觉得俏如来如此恰好地嵌入这黑暗之中,以至于在某一个瞬间,他觉得看见了自己坐在彼端的形象。
“师兄要走了吗?”
“你不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吗?”
“师兄小心一回去就死在羽国。”钜子轻声道,“我听说羽国现任的王在虹桥的出口严阵以待。”
雁王挑一挑眉。
“如果想要恐吓我的话,这也太过无趣了。”
“是啊,毕竟你已经不知不觉地死掉了。”
他重新走近坐在那里的人。脚步放得很轻,但是在他来到俏如来身后的那一刻他还是被青年所察觉了。然而对方并没有回头,只是任由他将自己揽在怀中。
这不是亲密的姿势。毋宁说是一个敌对的表征。
“师弟啊,”气音在俏如来的耳畔擦过,“你现在……死了第二次了吗?”
他怀中的青年纹丝不动。那躯体温暖,坚韧,他甚至感到青年的心脏和血脉在他的手掌下搏动,并没有因为这疑问而快上一点。
“我不是你。”
“我和你是一样的。——你不这么认为吗?”
俏如来沉默了很久。
“不,我和你一点也不像。”
在雁王离去很久之后俏如来仍然坐在原地。寂静的宫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声,又或者是潜伏在不远处的死亡。它悄无声息地与人并肩而行,没有一个时间点也没有一个事件来确定它的存在,——最好是永远也没有。或许有另一道脚步声返回,那黑衣的人重新走回这空荡的厅堂,来到俏如来的身前:他抬眼望向雁王,举起手,如同攀上铜镜的镜面一样,和对面举起的手掌相贴,而下一刻男人的形象如同镜花水月般散去,偌大的空洞里只有黑暗回视着他。
他意识到他同样要赶去羽国,负起身为钜子的责任。他知道在某个意义上,他和男人在责任的背面紧密联系着。在这黑暗中的一刻,他想起正气山庄,想起远隔天涯的亲人,想起昔年的朋友和更加遥远的仇人。他意识到俏如来终将被淹没在这责任里,就像史精忠已经在更早的某个时刻消失无踪。或许。这终归无关紧要,墨家的钜子明天一早将要出发,跟在雁王的后面,去收起在羽国千里埋藏的局,迎接一些真实的死亡——而那又将是另外的事了。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