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江湖
后来展昭才得知,那一夜,白玉堂死于冲霄楼中。
事实上他并没有太多的意外。江湖人过的本来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有几个能安稳地尽享天命好死家中,更何况以那只老鼠的骄傲性子。过刚则易折,这本是这个世界颠扑不破的真理。
然而他的心,为何隐隐作痛;他的手为何成拳又为何指甲入肉捏出血渍。
他们本不熟识,一开始甚至是冤家对头。如果不是那只老鼠因他的御猫名号寻衅上门,他们根本不会认识;而这认识,只是给他带来一连串的麻烦而已。江湖人都说南侠温文敦厚,偏偏被那只老鼠激起自己也不熟识的火气来——那些日子的头疼还熟悉得只要一回想就能发作。
然而他是懂得他的。那只老鼠。
还记得他们之间唯一的那一次对酌——似乎是因为其他人都各自有事,使得白玉堂失去了喝酒的对手,便拉了他坐上开封府的屋顶,饮那难得的上好女儿红。
一开始是沉默的,他和他,虽然勉强称了朋友,可是心性不同,道路不同,骄傲不同。他从没想过两人之间会有一起喝酒的时候。可那夜月光太静,透入骨子里的那种静,甚至于带有了些微的寒意,无端端令人烦躁起来。于是他答应了白玉堂的邀约——或许白玉堂也正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才邀他的。他们在如水的月光下静静地饮,天地安静得似乎可以听见夜露成霜的声音。
然而酒力熏上来了。微热中平日的自持和紧张慢慢褪去,忘记是谁开头,他们就开始扯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包大人和颜查散。开封府和陷空岛。江湖上的传闻轶事和等等等等。在第三坛酒见底的时候他劝白玉堂不要为人作事太过刚烈,而那只老鼠只是嗤了一声并未理会。是啊,寻常的人事怎么可能羁绊住这只老鼠?他的意气风发本无人可禁,他甚至不能想象那被岁月磨蚀的样子——不,并不会有那样的时候。他的锋锐就如出鞘的宝剑,寒光四射无人可挡也无物不摧。那时他心里隐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不安像月色一样投射铺开,于是他没有多想的说—--
白兄,你锋芒太过,若不收敛,伤人不论,有一天终会伤及自己。
然而白玉堂只是挑高了他斜飞的眉—--
那又怎样?人生在世短若朝露,若不尽情挥洒,缩头缩尾地多活那点日子又有何用?
白兄,你这样轻贱自己性命,你的义兄可要伤心的。
谁会伤心?我们过的本来就是这种日子,刀口舔血。还是说,你这名动江湖的南侠御猫展昭展雄飞大人会为我伤心呢—--
说着,白玉堂歪过头来看他。
那时,定是醉了。他醉了,白老鼠也醉了——否则怎么可能说出那么不像白玉堂的话来。他转眼看白玉堂因酒而微红的脸庞,平时那意气风发的眼眸竟然流露着鲜明的熟悉的寂寞神情——宛如镜面映照出,自己独处无人时疲惫的神情。
那时,醉了,却也醒着。醒着,却也醉了。若非醉,怎会有安慰那个骄傲得不需要安慰的人的冲动?若非醒,怎会有那般清晰而鲜明的心痛?事实上醉眼朦胧里,心却如同明镜——只是一般无二的寂寞,深深撞入心头;那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又什么都不明白了——对于眼前,这个,总是骄傲飞扬不可一世的人呵—--
我在说什么啊。
似乎感到无趣,白玉堂转过了头,举酒便饮,看那劲头,是不灌醉自己不能罢休的。于是心尖锐地痛了一下,那句在嘴边盘旋许久的话轻易而出—--
展某会为白兄伤心。若白兄有个万一,展某定会为白兄伤心。
白玉堂身体一僵,嘴中低低嘀咕着什么,似乎是怎么把话题拐到这么儿女共沾巾的地步明明都是江湖上的人……但最终,只是举杯向月:
干。
干。
后来他们都彻底醉了,在开封府的屋顶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他醒来,见白玉堂枕靠在自己肩头,发交叠着发,气息吹拂着气息。他慌了,不理会宿醉的头疼逃命似地奔回屋里,也没有勇气去把白玉堂拉下来。后来白玉堂酒醒,很为此恼了一回,但终究付与一笑了。
而那个夜晚后,有什么似乎改变了,而又依然一切如常。再不久,白玉堂就随颜查散上任去了。后来他回想,只觉得那个夜晚那场酒醉,都是一场未曾发生的梦境,只是梦得太过真实了罢。
再不久,他和月华订了亲;三五月后,便听到了襄阳传来的噩耗——白玉堂,殒命于冲霄楼。
他并未有太多的惊讶。从月下对酌的那一晚,甚至更久之前,那股不祥的预感就已经隐隐萦绕于心头。以白玉堂的性子,这样的结局是迟早——只不过来得太早了一些而已。太早。
自那一日,他的心,开始隐隐作痛,经日未愈。纵是随众人破了冲霄楼捉了襄阳王,那隐隐的心痛,仍未断过。只有,在给白玉堂送葬的那一天,当那素朴的陶罐经一双双手传递到自己手上的时候,他的心痛,竟是止了。
没有人知道他偷偷藏了一小块骨殖在身边。四鼠月华开封府诸人都不知。他将那骨殖纳入月华作的祈愿福袋中,挂在胸口的位置,熨帖着心脏,温热那仿佛亘古不化的冰冷。他对自己说这是为了镇压那没有来由的心痛,但他自己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借口。
后来的日子平淡而悠长地度过了。他依然整日忙碌,竟常冷落了月华在家。直到结婚四五年,他才有了个小儿子。满月酒上一众江湖上的好友都来了,四鼠带来一群小辈,要和展昭的孩子结义金兰,其中穿白的一个,就是白玉堂的遗腹子。他看着那双熟悉的大眼,然而其中已经没有当年那种无可磨折的轻狂孤傲。正看着,却听得蒋平张罗—--
都来拜过展伯父。芸生,尤其是你,可要多学学你展伯父的儒雅大度。
他知道芸生是指谁。那一瞬间,他忽然再度察觉到了那个事实——白玉堂,已经死了。
酒后闲谈中,话题无意地扯到芸生身上。蒋平摇着那伶俐的脑袋感叹道当年白五弟多么杰出多么俊秀的一个人物只是性子太傲气了一些芸生像极了他爹我们一直担心他们会走上同一条路因此教他的时候格外小心展兄你也要多提携这孩子些。他随口应着,心中却想起多年前,白玉堂的那一句话—--
人生在世短若朝露,若不尽情挥洒,缩头缩尾地多活那点日子又有何用?
长寿是好的吗?他不知道。现在的芸生,除了相貌,没有哪点再像白玉堂。
忽然他就觉得倦觉得疲惫觉得打心底透上来一股冷。他感到不满却不知道自己在不满什么。四鼠的用心他再清楚也不过,而自己当年不一样劝白玉堂要收敛锋芒么。只是寂寞,如同东海的波浪一样无休无止地席卷上来,将整颗心湿透冷却,空荡荡找不到一点儿倚靠。
那日晚他送走了江湖上的朋友们和月华扯着闲话。照例是关怀几句问几声身体再扯几句家事。但这样的对话到了最后,他竟然问出了多年前白玉堂问他的那句话—--
月华,我如今过的是这样的日子,虽然有着官府的名声,但也不知道哪一日就会栽了跟头。月华,我死了,有谁会伤心么?
他的妻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官人何出此言?
他微怔,随即扯出一贯的安抚笑容:
没什么。只是看大家都有了孩子……没什么。
没什么就好。官人,你若去了,我可—--
他微笑着摇摇头,低头吻住自己妻子的唇。这时候,什么都不要想了不该想了,然而心里一道思绪却在不停不停地回转—--
白玉堂,已经死了。再也见不到了。
待得安抚妻子沉沉睡去,他独自披衣起身,举一壶酒走到院心。月色正好。心隐隐痛起来,那骨殖也抑制不住。而他微笑,举杯向月:
白兄,干此一杯。
酒液划过天空,一道澄亮的琥珀颜色,却在月光下透着些清冷。
你的儿子很好,义兄们也很好,我也很好。我娶了月华,有了孩子,已经满月。本来要邀你的,可是你已不能来,就容我在此敬你罢。
他微笑,再斟一杯,一举作敬,便一口饮尽。那是包大人送来的上等好酒,趁着还未全褪的酒意冲上头脑,一时间许多话许多言语忽然在心中炸开。其实他自己最明白不过,一切。白玉堂对自己的意义,是何等的重要。虽然他以温和他以轻傲却有着怎样相同寂寞的灵魂。那个瞬间他真的以为找到了这世上的半身,只有他能理解他,能明白他的寂寞和痛楚,他知道这对那只白老鼠也是一样。那种感情,他从未经历从未有过也不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感情,或许白玉堂也一样,但他们都不会说这等儿女之事。事实上只要他们在一起就能够填满彼此心中最大的空缺罢,可是他们不会这样做的。他们的相处只能是这样各为其主各谋其事,然后在某个相遇的瞬间互视一笑—--
然而白玉堂死了。
他说过会为他伤心,然后一语成谶。他会偷白玉堂的骨殖只是为了拥有哪怕部分的他也好。他要留住那个轻狂傲然跳脱飞扬的白老鼠在他心里,这样他就能以某种形式活下去,这样他就能以某种形式和他相伴填补他心中没人能懂得的寂寞。然而这毕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他无法挽回无法留住,一切都是命都是注定。与其如此他们还不如不相遇不相识不相知,这样他就不会明了自己心中的寂寞,然而已经晚了。而今天见到白芸生他才发现他只是在这孩子身上寄托了一份无端的希望——希望白玉堂能重现,希望这孩子有一双相同的眼眸。所以他才不满蒋平他们磨去了那孩子本该有的锐气。其实这也是自欺欺人。什么是本该有,白芸生本不是白玉堂,只是你自己不能接受他的死亡而在心中勾拟出一个幻影让自己维持些微的希望赖以生存下去!是的,他直到今天才真正体会到那个冷酷无情的事实—--
白玉堂已死。且已多年。
他怔怔地立于当院,月色如水倾泻难言的寂寞和悲哀。远远似乎有人吟唱着古歌—--
亲戚尚余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体同山阿
于是他微微地笑了。
白兄,请允我忘了你罢。
从贴身的福袋中取出那骨殖,轻轻运力,成灰、入风。
数年后展昭不幸殉职。皇上下旨封为定国郡侯,对家人厚加优抚;包拯率开封府全体举哀三月;送葬时开封百姓云集,成为当时盛景。
三月后丁氏兄弟来探望妹妹。看到丁月华的一身重孝,兆蕙的话语里就或多或少地带着些埋怨的语气。然而月华只是微微一笑,手指抚摸着丈夫藏于贴身福袋中的短笺—--
没有关系的。现在虽然悲伤,但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丁氏兄弟不再说什么。那张短笺,仅有寥寥数语—--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窗外茉莉的香气随了孩童的读书声阵阵传来。她看着窗外温暖的阳光,轻轻地微笑。
事实上他并没有太多的意外。江湖人过的本来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有几个能安稳地尽享天命好死家中,更何况以那只老鼠的骄傲性子。过刚则易折,这本是这个世界颠扑不破的真理。
然而他的心,为何隐隐作痛;他的手为何成拳又为何指甲入肉捏出血渍。
他们本不熟识,一开始甚至是冤家对头。如果不是那只老鼠因他的御猫名号寻衅上门,他们根本不会认识;而这认识,只是给他带来一连串的麻烦而已。江湖人都说南侠温文敦厚,偏偏被那只老鼠激起自己也不熟识的火气来——那些日子的头疼还熟悉得只要一回想就能发作。
然而他是懂得他的。那只老鼠。
还记得他们之间唯一的那一次对酌——似乎是因为其他人都各自有事,使得白玉堂失去了喝酒的对手,便拉了他坐上开封府的屋顶,饮那难得的上好女儿红。
一开始是沉默的,他和他,虽然勉强称了朋友,可是心性不同,道路不同,骄傲不同。他从没想过两人之间会有一起喝酒的时候。可那夜月光太静,透入骨子里的那种静,甚至于带有了些微的寒意,无端端令人烦躁起来。于是他答应了白玉堂的邀约——或许白玉堂也正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才邀他的。他们在如水的月光下静静地饮,天地安静得似乎可以听见夜露成霜的声音。
然而酒力熏上来了。微热中平日的自持和紧张慢慢褪去,忘记是谁开头,他们就开始扯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包大人和颜查散。开封府和陷空岛。江湖上的传闻轶事和等等等等。在第三坛酒见底的时候他劝白玉堂不要为人作事太过刚烈,而那只老鼠只是嗤了一声并未理会。是啊,寻常的人事怎么可能羁绊住这只老鼠?他的意气风发本无人可禁,他甚至不能想象那被岁月磨蚀的样子——不,并不会有那样的时候。他的锋锐就如出鞘的宝剑,寒光四射无人可挡也无物不摧。那时他心里隐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不安像月色一样投射铺开,于是他没有多想的说—--
白兄,你锋芒太过,若不收敛,伤人不论,有一天终会伤及自己。
然而白玉堂只是挑高了他斜飞的眉—--
那又怎样?人生在世短若朝露,若不尽情挥洒,缩头缩尾地多活那点日子又有何用?
白兄,你这样轻贱自己性命,你的义兄可要伤心的。
谁会伤心?我们过的本来就是这种日子,刀口舔血。还是说,你这名动江湖的南侠御猫展昭展雄飞大人会为我伤心呢—--
说着,白玉堂歪过头来看他。
那时,定是醉了。他醉了,白老鼠也醉了——否则怎么可能说出那么不像白玉堂的话来。他转眼看白玉堂因酒而微红的脸庞,平时那意气风发的眼眸竟然流露着鲜明的熟悉的寂寞神情——宛如镜面映照出,自己独处无人时疲惫的神情。
那时,醉了,却也醒着。醒着,却也醉了。若非醉,怎会有安慰那个骄傲得不需要安慰的人的冲动?若非醒,怎会有那般清晰而鲜明的心痛?事实上醉眼朦胧里,心却如同明镜——只是一般无二的寂寞,深深撞入心头;那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又什么都不明白了——对于眼前,这个,总是骄傲飞扬不可一世的人呵—--
我在说什么啊。
似乎感到无趣,白玉堂转过了头,举酒便饮,看那劲头,是不灌醉自己不能罢休的。于是心尖锐地痛了一下,那句在嘴边盘旋许久的话轻易而出—--
展某会为白兄伤心。若白兄有个万一,展某定会为白兄伤心。
白玉堂身体一僵,嘴中低低嘀咕着什么,似乎是怎么把话题拐到这么儿女共沾巾的地步明明都是江湖上的人……但最终,只是举杯向月:
干。
干。
后来他们都彻底醉了,在开封府的屋顶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他醒来,见白玉堂枕靠在自己肩头,发交叠着发,气息吹拂着气息。他慌了,不理会宿醉的头疼逃命似地奔回屋里,也没有勇气去把白玉堂拉下来。后来白玉堂酒醒,很为此恼了一回,但终究付与一笑了。
而那个夜晚后,有什么似乎改变了,而又依然一切如常。再不久,白玉堂就随颜查散上任去了。后来他回想,只觉得那个夜晚那场酒醉,都是一场未曾发生的梦境,只是梦得太过真实了罢。
再不久,他和月华订了亲;三五月后,便听到了襄阳传来的噩耗——白玉堂,殒命于冲霄楼。
他并未有太多的惊讶。从月下对酌的那一晚,甚至更久之前,那股不祥的预感就已经隐隐萦绕于心头。以白玉堂的性子,这样的结局是迟早——只不过来得太早了一些而已。太早。
自那一日,他的心,开始隐隐作痛,经日未愈。纵是随众人破了冲霄楼捉了襄阳王,那隐隐的心痛,仍未断过。只有,在给白玉堂送葬的那一天,当那素朴的陶罐经一双双手传递到自己手上的时候,他的心痛,竟是止了。
没有人知道他偷偷藏了一小块骨殖在身边。四鼠月华开封府诸人都不知。他将那骨殖纳入月华作的祈愿福袋中,挂在胸口的位置,熨帖着心脏,温热那仿佛亘古不化的冰冷。他对自己说这是为了镇压那没有来由的心痛,但他自己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借口。
后来的日子平淡而悠长地度过了。他依然整日忙碌,竟常冷落了月华在家。直到结婚四五年,他才有了个小儿子。满月酒上一众江湖上的好友都来了,四鼠带来一群小辈,要和展昭的孩子结义金兰,其中穿白的一个,就是白玉堂的遗腹子。他看着那双熟悉的大眼,然而其中已经没有当年那种无可磨折的轻狂孤傲。正看着,却听得蒋平张罗—--
都来拜过展伯父。芸生,尤其是你,可要多学学你展伯父的儒雅大度。
他知道芸生是指谁。那一瞬间,他忽然再度察觉到了那个事实——白玉堂,已经死了。
酒后闲谈中,话题无意地扯到芸生身上。蒋平摇着那伶俐的脑袋感叹道当年白五弟多么杰出多么俊秀的一个人物只是性子太傲气了一些芸生像极了他爹我们一直担心他们会走上同一条路因此教他的时候格外小心展兄你也要多提携这孩子些。他随口应着,心中却想起多年前,白玉堂的那一句话—--
人生在世短若朝露,若不尽情挥洒,缩头缩尾地多活那点日子又有何用?
长寿是好的吗?他不知道。现在的芸生,除了相貌,没有哪点再像白玉堂。
忽然他就觉得倦觉得疲惫觉得打心底透上来一股冷。他感到不满却不知道自己在不满什么。四鼠的用心他再清楚也不过,而自己当年不一样劝白玉堂要收敛锋芒么。只是寂寞,如同东海的波浪一样无休无止地席卷上来,将整颗心湿透冷却,空荡荡找不到一点儿倚靠。
那日晚他送走了江湖上的朋友们和月华扯着闲话。照例是关怀几句问几声身体再扯几句家事。但这样的对话到了最后,他竟然问出了多年前白玉堂问他的那句话—--
月华,我如今过的是这样的日子,虽然有着官府的名声,但也不知道哪一日就会栽了跟头。月华,我死了,有谁会伤心么?
他的妻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官人何出此言?
他微怔,随即扯出一贯的安抚笑容:
没什么。只是看大家都有了孩子……没什么。
没什么就好。官人,你若去了,我可—--
他微笑着摇摇头,低头吻住自己妻子的唇。这时候,什么都不要想了不该想了,然而心里一道思绪却在不停不停地回转—--
白玉堂,已经死了。再也见不到了。
待得安抚妻子沉沉睡去,他独自披衣起身,举一壶酒走到院心。月色正好。心隐隐痛起来,那骨殖也抑制不住。而他微笑,举杯向月:
白兄,干此一杯。
酒液划过天空,一道澄亮的琥珀颜色,却在月光下透着些清冷。
你的儿子很好,义兄们也很好,我也很好。我娶了月华,有了孩子,已经满月。本来要邀你的,可是你已不能来,就容我在此敬你罢。
他微笑,再斟一杯,一举作敬,便一口饮尽。那是包大人送来的上等好酒,趁着还未全褪的酒意冲上头脑,一时间许多话许多言语忽然在心中炸开。其实他自己最明白不过,一切。白玉堂对自己的意义,是何等的重要。虽然他以温和他以轻傲却有着怎样相同寂寞的灵魂。那个瞬间他真的以为找到了这世上的半身,只有他能理解他,能明白他的寂寞和痛楚,他知道这对那只白老鼠也是一样。那种感情,他从未经历从未有过也不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感情,或许白玉堂也一样,但他们都不会说这等儿女之事。事实上只要他们在一起就能够填满彼此心中最大的空缺罢,可是他们不会这样做的。他们的相处只能是这样各为其主各谋其事,然后在某个相遇的瞬间互视一笑—--
然而白玉堂死了。
他说过会为他伤心,然后一语成谶。他会偷白玉堂的骨殖只是为了拥有哪怕部分的他也好。他要留住那个轻狂傲然跳脱飞扬的白老鼠在他心里,这样他就能以某种形式活下去,这样他就能以某种形式和他相伴填补他心中没人能懂得的寂寞。然而这毕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他无法挽回无法留住,一切都是命都是注定。与其如此他们还不如不相遇不相识不相知,这样他就不会明了自己心中的寂寞,然而已经晚了。而今天见到白芸生他才发现他只是在这孩子身上寄托了一份无端的希望——希望白玉堂能重现,希望这孩子有一双相同的眼眸。所以他才不满蒋平他们磨去了那孩子本该有的锐气。其实这也是自欺欺人。什么是本该有,白芸生本不是白玉堂,只是你自己不能接受他的死亡而在心中勾拟出一个幻影让自己维持些微的希望赖以生存下去!是的,他直到今天才真正体会到那个冷酷无情的事实—--
白玉堂已死。且已多年。
他怔怔地立于当院,月色如水倾泻难言的寂寞和悲哀。远远似乎有人吟唱着古歌—--
亲戚尚余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体同山阿
于是他微微地笑了。
白兄,请允我忘了你罢。
从贴身的福袋中取出那骨殖,轻轻运力,成灰、入风。
数年后展昭不幸殉职。皇上下旨封为定国郡侯,对家人厚加优抚;包拯率开封府全体举哀三月;送葬时开封百姓云集,成为当时盛景。
三月后丁氏兄弟来探望妹妹。看到丁月华的一身重孝,兆蕙的话语里就或多或少地带着些埋怨的语气。然而月华只是微微一笑,手指抚摸着丈夫藏于贴身福袋中的短笺—--
没有关系的。现在虽然悲伤,但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丁氏兄弟不再说什么。那张短笺,仅有寥寥数语—--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窗外茉莉的香气随了孩童的读书声阵阵传来。她看着窗外温暖的阳光,轻轻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