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识鬓如霜 三
三
包拯恭敬地垂首站在玉阶之下。上面传来细碎的纸张摩擦声,良久,才有一个带着淡淡疲惫的声音道:“一个两个,都来催朕立嗣。”
包拯微微一凛,道:“东宫虚位日久,天下皆以为忧。陛下因何持久不决?”
“哦?”皇上似是引起了兴趣,轻飘飘一句下来,“包卿家倒是说说,你觉得哪个合适?”
包拯正色肃容道:“臣等乞建太子,乃为宗庙万世计。陛下此问,是疑臣之忠。臣年将七十,身后无子,绝非借此邀福,但为天下黎民耳。”
皇上沉默片刻,道:“包卿之心,朕已知之。但此事惟从长计议,不可妄定。你下去罢。” [1]
包拯静立片刻,才施礼道:“臣遵旨。”
出得殿门,包拯心中一时有些苍茫之感。虽然为官日久,但遇到刚才这样场合,也不得不让人升起些伴君如伴虎的感慨。明明是为天下请命之事,但若答错一句,便成了居心叵测……忽地,一个熟悉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包大人。”
他抬头,见展昭一身暗红官服,自殿旁快步走过。看见熟识之人,即使是人称铁面的包拯亦略放松了表情:“展护卫,今日可是轮值?”
“正是。”展昭见过礼,迟疑了片刻还是问道,“大人觐见可是一切顺利?”
包拯心头略泛起些苦意,面上并不显露分毫:“当是顺利。”
展昭似是松了口气,道:“公孙先生前几日还和展某提起大人,说大人性刚毅,不知弯折,原来在身边的时候还可提醒一二,现在不能继续跟随大人,偶尔思及,心中甚为惴惴。”
“公孙先生还是老样子。他一片好意,我自心领。”包拯温言道,“但开封府主簿事务劳烦,你当劝他不必太过多虑才是。”
“大人所言甚是。”展昭笑笑,拱手道,“恕下官职责在身,不得远送。大人路上小心。”
“展护卫自便。”包拯道,看展昭转身走远,红色官服很快便消失于重重宫阙之中。一个忽然而来的认知,让他心里略动一下——展昭已不是可被称为年轻人的年龄了。于是他试着回忆初见展昭之时的情景,那时他仍是布衣,展昭还是侠客。他直觉那时展昭面貌气度当有些不同之处,却是怎么回想都只能忆起那几已固定的温和笑容。
老年人一旦开始回忆就往往不能自拔,所以包拯坐在轿子里的时候也只是想着那开封府的年代。公孙策总是不放心他——这直到现在也一样,那时他在自己耳边念叨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伴君如伴虎。权御史中丞之时他欲调公孙策至御史台司职却被婉拒,那时他说的是学生智浅才疏只知守这一方天地,只望大人您善自珍重。后来欧阳修弹劾一事喧哗良久,公孙策不敢过府探问,却托展昭偷偷送了几封书信——里面还有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合写的短柬。那四个汉子本以为在开封府干不长久,没想到不仅干下去了,而且还干得有模有样。他们对自己总是脱不去拘谨,可笑容总是真诚的,惦念也是直爽的——“包大人,你要觉得干不下去了,就回开封府来!”
在轿子的摇晃中包拯半合起眼,恍惚中似又回到那段日子里。公孙策会在公务闲暇的时候去照料他那片宝贝药圃,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偶尔会喝点小酒赌几把小钱,一旦被巡街回来的展昭捉住就笑嘻嘻保证一定不会再犯。到了雨季,负责馆舍维修的老王一脸苦笑地过来请款,说大人您可得多补点钱过来,这屋顶瓦片禁不起展大人白大人天天在上面喝酒打架,不赶紧补好大家就净等着漏雨吧。
那时,展昭刚入官场不久,白玉堂也还在世。
初开春的时候襄州地界还闹过一阵小小骚动,圣上密谕他派展昭过去查看是否是襄阳王余党作乱,但那不过是普通的江湖仇杀罢了。五月时节,争执数年的宋夏边境也总算是定了下来。所余可担心之事,尽是顽疾不得一时尽去,可也不见急迫了。好水川之惨烈,襄阳乱之紧迫,已是多年未见了。
这也难怪。
毕竟,距襄阳之变,已经十年。
包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便无比清晰地忆起白玉堂那飞扬跳脱的笑容。那时他单纯欣慰于国家得人,但如果早知后来,他是否还会举荐白玉堂—--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打断了包拯思绪。他打起轿帘,问道:“前面何事喧哗?”
轿夫似是有些惴惴:“大人,三司衙门里似乎有人闯入……”
“哦?”他皱眉,“继续前进。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胆敢搅闹官府。”
白玉堂夜里回去之时发现二哥居然没睡坐在床边等他,当即便是大惊——知道这顿说教算是逃不过去了。果然,逮到人的韩彰足足又说教一个时辰才算罢休,大意也只是不该一个人乱跑老大的人了为什么还是不晓事之类之类。他委委屈屈的说原来也这样你们也没管过我,顿时招来一个大白眼说是谁一去这许多年不和岛上联系的?白玉堂说三年时间也不算很长罢。韩彰却冷哼一声:三年?十年里我们没得你半点音讯早就以为你死在冲霄楼你坟头上草都长出老高了!
白玉堂当即有些懵。他记忆中只余下和翠绡一起在深山修道的印象,寒来暑往,也不知过了几个春秋。后来他渐渐忆起自己身份想着回中原,也只以为自己不幸在大理失足坠崖为翠绡所救,虽然后来一直没刻意考察过时间,但心下也只觉得短不过一年长不过三年。怪不得初见二哥的时候觉得他怎么一下子苍老如此,还当他这几年遇到什么变故劳心劳力……
谁知转瞬之间,已是十年过了。
他这边怔怔发呆,一边韩彰却有些后悔。他心里还是怕老五非要追问当年事情,刚才嘴一没关紧把冲霄楼漏了出来便已自悔失言,连忙温言补救一番——总之人回来了就好今天折腾一番也当早些休息,然后便倒在自己床上作倦极熟睡状,杜绝了白玉堂问话可能。
白玉堂看二哥睡了,就也不好再问什么。宽了外衣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直直望着帐顶。酒意在刚才奔驰中早就散去,代之徘徊不去的是月下那人面容。明明识得,但就是记不起来——这感觉真是憋屈至极。而且他为什么要跑啊?就算是非法闯入,大不了跟那人打一场也就是了,偏偏脚就似有自己意识似的,还没等自己想明白已经窜出三丈远了……真是,平白遭人小觑去了。再想想自己这一去十年,那现在自己岂不是已经三十多……想到这里白玉堂生生打个冷战,跳起来拿镜子看了半天,最终满意地认定自己没什么变化,虽然年纪大了点,但看起来还是翩翩美青年一只么。
只不过……那人的鬓已白了啊……
心口窜上陌生的酸楚,他放下镜子倒回床上,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也理不出个头绪,直到晨光透过窗纸他才发现自己居然一宿没睡,第二天也只得郁闷地挂着两只黑眼圈晃来晃去——活像川蜀那边一种叫猫熊的动物……白玉堂本是好面子的人,这下也不想出门丢人现眼,只有跟二哥翠绡一起窝在客栈里发霉——韩彰倒是颇为乐见此种情形就是了。兄弟两人闲坐无聊,韩彰便把这十年岛上之事细细讲来与他——他虽离岛在外漂泊,但消息并未断过——包括徐庆那个聪明儿子不知为什么长出两条白眉毛啊,卢珍拜了北侠欧阳春为师啊,还有白云瑞如何如何……结果白玉堂听到这个名字一愣:“白云瑞?这又是谁?”
“……”韩彰几乎要彻底无语了,无奈道,“你记得我们兄弟,却连自己儿子也不记得了么?”
“儿儿儿儿儿子?!”白玉堂一跳窜起老高,“我有儿子?!”
韩彰一想也对,他成亲还在展昭之后,自然都在遗忘记忆里了,当下便道:“你成了家为什么没有孩子?不过五弟妹生云瑞的时候因血崩去了……这也是在你出事之前。”
白玉堂愣了半晌,终是跌坐在椅子上:“……那孩子……一切都好罢?”
韩彰宽慰道:“在岛上众人悉心抚养自是甚好。七岁上拜入少林方丈门下,如今在少室学艺——不过你放心,大哥他们知道你回来,定然在过来途中将云瑞带来,当是不数日便可见到。”
白玉堂苦笑:“我不记得那孩子……也不记得他母亲。对那孩子来讲……他可能不想见到这样的父亲……”
“老五,你这是说什么丧气话!”韩彰责备道,“云瑞在襁褓之中便失了母亲,后来我们又都以为你出事了,那孩子一直孤苦伶仃;你好不容易回来,怎能再和他疏远?而且,就算失了记忆,父子天性也是不会泯灭,你见了云瑞自当明白。——呃,不过老五你不会再走了罢……”
“走?”
“我昨天听元姑娘说,此间事一了,她便要带你去修道……”韩彰紧张地看着白玉堂,“此事可是真的?”
“啊啊,我是答应过她不假。”白玉堂烦乱地道,“但是那时我怎知这些事情……我已经抛下那孩子十载,难道要让他一辈子作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二哥你休急,翠绡性子冷硬,她那里我会慢慢与她说去,你千万莫要插手。”
韩彰长出一口气:“那便好……你慢慢和元姑娘说,也休要伤了人家。大概今天晚上就能收到信鸽回信——八成大哥他们现在已经动身了。”
白玉堂应着,却不知在想什么。犹豫半晌,他才迟疑着问:“二哥……汴梁情况,你可熟悉?”
“不算熟,也不算不熟。怎么?”
“那你可知,开封府里有一高手?”白玉堂慢慢地问,“看他样子,内家修为极深,或比我还略高一筹……”
韩彰当时一身冷汗下来,说话都有些磕巴:“怎、怎么?你,昨晚碰到他?”
“不算碰到,只是在开封府院里见到。”白玉堂陷入沉思,“看起来似是和开封府有什么关系……不过他发现我,我就跑了。二哥你可听说过这样人物?”
韩彰定定地看着白玉堂。对于老五心思,他虽不如蒋平般看得通透,但也知了一星半点。只没想,老五即使失了那数年记忆,也依然记住了他。可是……看着白玉堂期待的表情,他终是摇了摇头:“没听说过那样的人——可能是,新进开封府的罢。”
——老五,不要怪二哥瞒你。只是岁月蹉跎,物是人非,变数已然太多。只能说若真是有缘……你们早晚,自会相见罢。
[1] 《宋史·列传第七十五·包拯传》:迁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奏曰:“东宫虚位日久,天下以为忧,陛下持久不决,何也?”仁宗曰:“卿欲谁立?”拯曰:“臣不才备位,乞豫建太子者,为宗庙万世计也。陛下问臣欲谁立,是疑臣也。臣年七十,且无子,非邀福者。”帝喜曰:“徐当议之。”请裁抑内侍,减节冗费,条责诸路监司,御史府得自举属官,减一岁休暇日,事皆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