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识鬓如霜 番外 玉堂劫
番外 玉堂劫
在她出师那一日,师父只给了她一个告诫。她说翠绡你性子聪慧,入道亦早,此后大有成就未可限量;只是你这一去,前路却有一劫。若勘不破此劫,你这十数年修为毁于一旦不说,此后再跳不出三界五行轮回天道。
她盈盈下拜,受了这诫,却不由得问道:师父你可知,那劫从何生?
劫在玉堂。
她师父只给了这短短四字,便和等在一旁男子分别跨上黑白毛驴,径自去了。
当她回到了家乡,看到的只是父母的坟茔。守坟的老家人看她许久才从面容中辨认出爹娘的影子,当下就抱着她哭得泪水涟涟,说我这苦命的小姐啊……
但是她并不觉得悲伤,只是想起曾经在书上看过的丁令威故事。那归来的鹤临去时候只是唱着—--
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日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原来沧海桑田并不需要千年。只短短一十二载,便已经物是人非。
临到了老家人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至襄阳托身姑母。她虽然无可无不可,但还是不忍背了老人家的好意,轻装简行去了襄阳。那是个比她想象还要惹人烦乱的地方——姑父一心一意图谋叛逆,柔弱的姑母只有整日以泪洗面。见了她来,扯了她手哀哭,道我连自己尚保不住,如何护持了你?可你孤零零一个女孩儿,却也无处可去——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啊。
她在心底清冷地笑,什么是女人家定命?她已入道,早晚一天跳出三界五行,离了这十丈红尘。然而姑母的哀戚总还让她微微心动,便留了下来陪护着她——好歹,也是有血缘牵系的亲人。
只是姑母病重,又加郁结,终于是沉疴不起,一病去了。临死前她费力地将一封书信塞到她手里,道——这是我元家最后一点清白,翠绡我知道这难为了你;可你无论如何,将它交到钦差大人手上,否则姑母,死不瞑目—--
她握着那信,看自己最后一个血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息,并不明白她为何执着于那个所谓的“清白”,那个虚妄的关于忠义大道的神话。但她还是拿着那信去了襄阳公署——纵王府守备森严,在剑仙术前,也不过如同泥塑木雕偶人罢了。很快到了襄阳公署,她将姑母手书悄悄留在太守公案上,离开的时候,下意识地往灯火通明的前院里看了一眼。
于是她便这样,看见了他。
一身白衣在月色灯影的映照中仿佛自己也会发亮般的光洁,乌黑长发随意在脑后系起,英俊面容并不见半点软弱之气,反如雪中青松般自有气度;而那眼眸,如同天际的晨星,明亮透彻,仿佛只要一眼就可窥破三千世界的奥秘。她感到左胸有什么骚动起来,将手按住胸口才知道是心脏跳动得剧烈。
那一刻她只知道,她要这个人。——就像她师父一眼看中门外偶过的磨镜少年,笃定一句——此人可与我为夫。
此后她就常常在夜晚穿过襄阳王府的重重守备,去看那个白衣人。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这并不重要。她师父将六岁的她从父母手臂中带走的时候,也从来没问过她的名字。看着那青年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滋味,让她隐约想起童年的日子,有着母亲温暖怀抱的日子,并没有失去人心的日子。她安静地看着他的笑容,看着他的眼眸,看着他独自在院中舞剑,看着他和襄阳太守的对话,看着他偶尔取了酒坛窜上屋顶自斟自饮。——只在最后的那个时候,那双骄傲的眼睛会蒙上一层黯黯光彩,连神色也萧索起来。风中偶然会带来一声细细的低语:猫儿。
她这样凝视着他,许久许久——就像曾经在那高高的山崖上,凝视着山脚下的村落,平常人的生活。
可襄州的局势竟是一天一天的坏了。终于有一天她看见他和襄阳太守争吵一番,却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溜了出来。她跟着他穿过大街小巷跃过王府高墙躲过重重的警卫,终于进到那一座冲霄楼里。她本来有些犹豫,但看一个襄阳王手下蹑着白影追了过去,便毫不犹豫地也跟了过去。好容易到得楼顶,她看见他正伸手取阁中纸包,而襄阳王的手下狰狞了面孔举刀便要砍去—--
下一个瞬间警铃大作,地面忽然崩裂,铜网自四面八方横生出来。她赶在铜网闭合的前一刻一手捉了他衣领纵跃出去,任那襄阳王手下落入铜网,万箭穿身。
虽然外面兵丁重重包围,但她还是成功将他带到外面。他因了她的身手睁大眼睛,上来见礼竟道:前辈是哪里的高人?
我不是高人,也不是什么前辈。她淡然道,心里却有些好笑。
那……敢请教姑娘尊姓?师承何处?
我叫元翠绡,我师父是聂隐娘。
他明显大吃一惊:唐代的那位前辈高人么?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剑仙果然是与众不同啊……他喃喃道,忽然想起什么神色凝重,深施一礼道——在下白玉堂,感谢姑娘施以援手,改日定将重谢。只不过现下有急事,我先去了—--
她看着他转身一走,胸口忽然生起从来没有的空落,手竟已下意识地捉住了他的袖角。
元姑娘?
白玉堂。她看着她所喜爱的那双眼眸,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邀请着——你是有道缘之人,和我一起去修道罢。
他愣了一下,微笑道:感谢姑娘好意,只我一个俗人,说有道缘太过抬举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已经知道这个结果。在他的微笑他的眼眸他的剑他的黯然之中从来没有过她的存在,自然也不可能因了一语就和她去修道。那么就这样放开么?
心下升起犹豫的同时,耳边却忽然想起了那一次行刺失手后,师父的教诲—--
以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
决定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她抽出匕首在刹那间刺中他的眉心,看他直直倒下后将一只彩蝶轻轻按进头中。
这样他便不再记得那些牵绊他的人。
这样他就会跟她走了。
嘴角勾起陌生的弧度,她忽然就想起很久很久之前,自己还在母亲怀抱中听到的片段对话。
问娘子乞取此女教,任汝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
对于修道之人,十年亦不过转瞬之间。她曾经梦想过像师父与磨镜少年一般的地久天长,可是他终归恋念着山下的红尘,就连庄周梦蝶之法也无法封住他眼中日渐燃起的执著。终于她让他想起了自己是白玉堂,任他张罗了回到汴京,看他见许多人——他的兄弟他的儿子他的朋友,逐渐回复了她所喜悦的笑容。她并没想过放手,她师父并没教过她放手的方式。所以在他逐渐坠入命中情孽之时她也只是想着帮他斩断了情缘就好了—--
可是他只是在她的匕首之下,安静地看着她,说——只要白玉堂还是白玉堂,他就永远不可能,完完全全地,忘了展昭。
大颗的陌生液体忽然就这么从眼中落下,而她尚不知发生了什么。而师父离开之时的那个告诫终于姗姗来迟,她说—--
劫在玉堂。
原来她的喜悦她的任性她的执著,不过是命中注定,一个劫数。并不是像眼前男子那般笃定说出、千万人我亦往矣般的坚定。
那么一旦看开,又有什么,不可放下?
那之后过了许多许多年。
她过了无数的劫,经了无数的兵戈铁马,看了无数的物是人非。当年一切早就风吹云散再无半点痕迹,只剩了她踽踽牵了青驴独行于世。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中她仍然偶尔想起当年月下灯影中青年,想那一场十年的青涩情劫。她早已明白其实她只是被劫数误了执著并未真正动过凡心,否则也就跳不出三界五行轮回天道。可那人最后一句话,却如同刻印般徘徊不去—--
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不是那个能够陪你到最后的人。
如果她遇到了那样的人,会为他将这千年道行毁于片刻么。还是说,她早就失了人心,因此再也不得动情。
在细雪纷飞的季节里她骑着青驴走过山水村落,直到忽然在一个村落里看见了一个小伙子。他笑容明朗,眼眸明亮透彻,仿佛只要一眼就可窥破三千世界的奥秘。
于是她停下了,安静地看他。他终于察觉了她,眼中掠过一抹惊艳神色,慢慢走了过来问道—--
你唤什么名字?
她嘴角忽然弯作陌生的弧度,轻轻语声似要淹没在雪片落下的声音中:
元翠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