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日志
如果后来有人去翻阅言峰绮礼写下的教会日志,他们也许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在其日复一日的记录中,总会有一些日期是空白的。
——然而在世之人,谁也无法触及这背后的真相了。
写作日志是圣堂教会神父们不可推卸的责任。长期以来,言峰璃正神父都完美地履行着这项职责:在一天将尽之时,他会摊开那本以小羊皮装订的厚重记事簿,用流利优美的字迹记载今日的工作:上级教会传达了何种指示,哪里的教友送来了供奉,谁家的孩子举行了出生洗礼,或如何冒着大雨或烈日去旧都为老人进行临终忏悔。婚礼会令他喜悦,他会为新婚夫妇特地多写下两行祝福的祷告,愿他们的婚姻能够使他们彼此相携进入天国之门。
而言峰绮礼的风格和他的父亲截然不同。他循规蹈矩,尽忠职守,但毫无热情。他的笔迹方正有力,用着最简洁的文字记录下那些应该出现在教堂日志上的记载,并不带一笔属于个人的判断,甚至亦无只字片语赞颂神明。人们或可认为,他做这样的事情,只是基于纯然的职责感而已;但这样的责任感,又和日志中不时出现的空缺自相矛盾。
而只有言峰绮礼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在圣杯战争之后,他从来没有想过继续和卫宫切嗣有所牵扯。但是当他第一次在杂物中发现了那颗扭曲变形的子弹之时,他仍然为一种陈旧但凶猛的冲动所捕获——即使他现在早已知道那躯体里不过包含着和自己迥异的灵魂:同伴是个假象。在取得解答的道路上仍然只有绮礼一人而已。
这一事实压抑了他想要战斗的冲动。他将那子弹放入以珠宝装饰的圣物匣中——以前某任神父留在冬木教会的遗物。他一点也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只是那天,在他面对着教堂日志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那颗曾经深深钻入他骨骼和肌肉的子弹。记忆中的疼痛让他的手指颤抖——他刻意忽略自心底苏醒的野兽,一笔一划写下日期,然后合上了日志。
他再次见到卫宫切嗣不过是三天后的事情。尽管尸骨无存,但卫宫切嗣还是设法为爱丽丝菲尔举行了葬礼。他并不愿承认自己特地来到西郊,只为了享受曾经的敌手的痛苦——但是切嗣的表情意外平静。他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凝视着那墓碑而已。
这样的痛苦太无趣了。言峰绮礼不满地想着,远坂凛那洒落在Azoth之剑上的眼泪还要更美味些。但他仍然陪着他,直到男人最终决定回到市内。
那一天的日志依然空白。
言峰绮礼从未特意制造过和卫宫切嗣相遇的机会。至少他自己这样相信着。事实上魔术师杀手亦经常不在冬木:言峰绮礼曾经目送他在码头搭上渔船——这不会留下出入境记录。不用费多少时间他就能够推测出男人的去向——毕竟,卫宫切嗣还有个女儿。
他拾起卫宫切嗣丢弃的香烟,男人浪费地丢掉了大半。熟悉的烟草味道和愉快的对于卫宫切嗣的挫折的想象暂时地满足了他的饥渴,直到下一次他在小学外面看见穿一身和服的卫宫切嗣。
他看起来就像一位父亲。有点傻的,笑呵呵地和自己的孩子说着话的,从未见识过这和平日常之外东西的父亲。
这反差让言峰绮礼感到迷惑:他只见过切嗣属于魔术师杀手的那一侧面。这样的切嗣温和得让他想吐——直到他发现被切嗣牵住的孩子的身份。
抛弃自己的女儿、养育被你杀死父母的男孩,这会让你感到快乐吗?
他咀嚼着在卫宫切嗣的笑容下隐藏着的痛苦,看着卫宫父子慢慢走上坡道。
言峰绮礼并没有隐藏自己。相应地,卫宫切嗣从未注意过他。
他在便利店拿起卫宫切嗣一度放入篮中、最终又皱着眉头放回货架的油炸食品。他捡起被男人随手丢弃的公车票根和购物便笺,忘在桌上的手套和围巾。偶尔他收集血迹:它沾在男人撕碎的风衣上。还有一次卫宫切嗣忘记了钱包,他将它交回警局,没有要求酬劳,只扣留了那张一家三口的陈旧照片。
他从未特地寻找过他。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确证他从卫宫切嗣身上获得的细微愉悦,确证这男人是不值得战斗、不值得挂记,也不值得追索的。
就像这样就可以抵消卫宫切嗣多年前将他的希望生生切除的空白。
后来卫宫切嗣死了。
言峰绮礼相信这是自己的胜利。同样被黑泥浸泡,只有他被圣杯选择来见证下一次的奇迹:而这一次他不会再度迷失。他觉得他可以将卫宫切嗣抛之脑后,但他忘记了自己五年前也做过相同的决定。
他将之归咎为过于漫长的等待。
有时候他会去卫宫切嗣的墓前——他和自己的妻子葬在一起,在这一点上男人毫无想象力——带回一束墓边的风铃花。偶尔他会看到那个当年被卫宫切嗣收养的孩子,或者说他认为是——毕竟孩童的相貌变化太大。或者他会在深夜来到当年决战之地。那里的树木总是阴森,草地总是枯黄,就连照下来的月光都惨白无力。他回想起他们的战斗,他耗尽整场圣杯战争所追寻的战斗。
到最后卫宫切嗣也不过只和他说过两句话而已。
到最后,仍然活在这里的也不过他一个人而已。
第五次圣杯战争开始之后,言峰绮礼放弃了教堂日志的写作。但或许是多年的惯性,他仍然会在已经说不清是今天还是昨天的模糊时刻翻开厚重的记录簿,一笔一划写下日期,剩下都是空白。这些空白蚕食了他的回忆和软弱,将他多年收集的零碎之物化成黯旧不明的垃圾。现在他可以抛弃这些:作为人类就必然领受的分离和遗忘,作为人类就必然具有的情感和软弱。
他将一个人朝向终点而去。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