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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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火狱中徒然地奔走着。所能望见的只有废墟和尸体,所能听见的只有濒死的哀鸣和诅咒。
忘却了身体的疼痛。
无法拼凑起理智的碎片。
就连这样的行为、只能导致自身的末路也无法察觉。
男人只是一心一意地,寻求着可以被这双手拯救的东西。
就算哀哭和求救的声音盈满耳畔;就算推开墙壁、翻动瓦砾,将双手切割得鲜血淋漓——能够让男人将最后的拯救献上之人,一个也没有。
到了最后,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推开瓦砾的动作而已。
再这样下去,这个身体也会迎来和死者相同的结局罢。
如果还存有基本的自我保护的理性的话,他就该从这里离去了。
可是——能够支持他继续生存下去的东西,早已随着这场大火而崩毁殆尽。剩下的,只有继续在这里彷徨的肉体而已。
到了最后,什么人也拯救不了。
听到了命运的宣判一般,男人麻木地挪开了面前的石板。
终于,在重叠的瓦砾的底部,他看到了一息尚存的男人。
丝毫没有犹豫地,他拿出了Avalon。
黄金和珐琅的剑鞘在魔术的作用下化成了温暖的光芒,消失在了对方染血的胸口。片刻之后、空洞的眼睛张开了。
到了这个时候——还能有为这双手所拯救的东西。
怀抱着错谬的感想,卫宫切嗣单纯地、对着这个事实,露出了仿佛被拯救一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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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无一物的仓库中,他一个人被禁闭在那里。
粗重的铁镣限制了他的四肢和脖颈。加诸于身的魔术制限,将他的理智压缩成断续的碎片。
在有界限的黑暗之中,意识的边缘变得不分明。
我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在这里。要到哪儿去。
啊啊。
这些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这狭小的空间 。
每一寸土地都被他摸索过,地面上的每一个起伏和墙壁上的每一处凹陷他都了然于心,甚至比自己的肉体更加熟悉。更确切地说,他已经和这狭小的空间密切地结合成一体了。
黑暗是没有心的。
箱是不会痛苦的。
对于他而言,这样就够了。
暂时就够了。
直到门被打开的那一刻。
那个男人走了进来。
能够确知这件事的只有短暂流泻进来的微光,和几不可闻的呼吸。男人的脚步声仿佛融入黑暗那样消失了,或者,和他的心跳声溶为了一体。他用黑暗的手指描摹着男人日渐瘦削的身体轮廓,用黑暗的眼睛注视着那冷酷的面庞,用黑暗的臂膀桎梏着男人的腰身,用整个身体吞噬着男人的一切—--
这些,那个男人都不知道。
你是我的。
声音振动着黑暗。那是空洞的声音。
箱的声音。
凉水骤然泼了上来。他被这触感激得瑟缩起来,被人按住了脖颈。痛楚固定了他,让“他”的理智重新聚拢和凝合起来,重新把灵魂按回了狭小的肉体之壳中。本来适宜的空虚却在这身体里激起了生理的反感。
——短暂的认知障碍—--
在理智的深处、有什么提醒着。
他因为寒冷而微微发着抖。那双布满了茧子的手正一如既往地、机械而不带感情地清洗着他。肢体的部分和久已沉潜的记忆慢慢苏醒过来。
——自我保障的措施—--
就像是长久关闭的电脑被开启了,他闭上了眼睛,然后再度睁开。
黑暗消退了。黯淡的微光之中,他看到男人熟悉的轮廓。
他迟缓地勾起了嘴角,举起手,在金属恼人的碰撞中准确地捉住了男人的手臂。
男人没有挣扎,或许是觉得这动作对他而言并无意义。脖颈上的压力一松。下一刻,熟悉的带着烟草气息的唇贴了上来。
2/
言峰绮礼是在医院中醒来的。凝视着和被火光染红的夜空迥然不同的白色墙壁,他慢慢拼凑出了事实的碎片。
圣杯战争结束了。
自己和Servant都失败了。
胸中巨大的空虚没有能够得到答案。
即使这样、自己也依然活了下来。
有个人把他送到了医院。人们这么说着。在那样的火势下还能奇迹般地没有受伤,果然是神明的眷顾啊。
没有受伤?他对着这事实嘲讽地笑了,举手确认着那曾经穿透了心脏的一枪。
但是,什么也没有。
应该存在的伤痕。异样。一切都没有。
是谁——用了何种方法拯救了他——这样的疑问只是一闪而过。言峰绮礼必须面对的,是在一次被斩断的、寻求答案的道路。
在神明面前的祈祷没有得到答案。在外道魔术师身后的追踪只得到了失望。而圣杯降临之前那一瞬、曾经近在手边的答案,业已永远地失去了。
神职者看到了横亘在自己面前的、那巨大的名为“恶性”的深渊。
一度也好——他已经在英雄王的诱惑下,逐渐远离了父亲孜孜训导的正路。就像从蛇的手中接过了苹果而犯下了原罪的亚当夏娃一样。
已有的罪孽不会消失。
崩毁的平衡,即使这样岌岌可危地延续了,也不过是在钢丝上旋转的陀螺而已。
他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注视着代表了圣堂教会监督者之职的、扭曲而交错的令咒。
啊啊。
未来是什么、已经可以看到了。
在失去了一切外力的情况下,他只有转向自身,在细微的愉悦萌芽之中试图明了自己的本性—--
那结果就是,一度蒙受祝福的神职者将会不可逆转地趋向恶性。
救了我的人会懊悔吗—--
短暂地掠过了这样的念头,言峰绮礼看到了,那混浊而黑暗的深渊无声的注视。
/3
那是吊诡的行为。
存在于这片黑暗中的两人,从本质上就是相逆的。既不能互相填补,也无法互为解答。除了彼此厮杀之外,本不可能存在其他的相处模式。
但是,基于某种未知的理由,男人会规律性地和他进行着这样的行为。
本来就被束缚的身体只会便利男人进行这种行为。他们总是从交换津液开始,然后男人会耐心地调整着他的情绪,直到最后才插入他的身体。交合本身并不痛苦,事实上他总会过快地达到高潮,发现了这点,男人总会用各种手段限制着他,
那是足以将刚刚苏醒的人格重新溶化的快感。
黑暗重新笼罩了微光。他们在黑暗之中如同两只欲望之兽,赤裸地彼此靠近着。不,化身为欲兽的只有他一个。男人永远不会让他看到面庞,永远不会说出一个字或发出一声代表快感的喘息。用着冷酷的耐心,男人挖掘着面前的肉体。
你想要得到什么呢。
他无数次地问着男人,从未得到答案。也或许,他从未将这问题形之于口罢了。
在箱中一切都无关紧要。
这个静止狭小的空间。无需未来亦无过去。既无感情也无理智。
只有这个点,也只在这个点上,他们作为两个“人”而存在着—--
高潮如白色的火焰延烧开来。他喘息着从男人的臂膀中跌落下去,又被镣铐制住了。
胯下传来了湿润的触感。
一如既往地、男人舔舐着他的精液。那动作意外地不显色情,而只是某种必须的步骤—--
……理由、只要稍微想想就明白了。
只是,一旦明白了那理由,就减弱了快感的价值。不。他愿意享受这时刻,所以他会放弃思索,享受这虚伪的过程,直到他的耐心、或者男人的耐心耗尽为止。
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一如既往将要落下的催眠魔术。
但是这一次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睁开了眼睛。
熹微的光勾勒出男人的轮廓——他第一次注意到对方的头发中掺入了花白的颜色。男人无表情地注视着他,足足持续了半分钟之久。
他笑了——没有理由,只是觉得那样子很蠢。他举起手勾住了男人的后颈——那是要害之一。就算被铐在镣铐中他也能在五秒钟之内扭断对方的脖子。
男人没有躲开。只是继续地望着他。
这事实让他感到了久违的愉悦。他略略使力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然后亲吻上去。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去亲吻男人。
也是最后一次。
4/
背负了诸多的牺牲,他终于明了自己胸中巨大空洞背后所隐藏着的悖逆本性。
在这个背负了神明之爱的人的模型之中、潜藏的只是残酷的魔鬼。
只能在破坏中得到喜悦。
只能欣赏着他人的死亡和痛苦。
只能在地狱的图景中拾回生存的实感。
为什么会是这样。究竟为什么会被造成这种形状——如果不能得到答案,言峰绮礼终其一生也不会安心。
然而——通往答案的道路之上,那个一度将答案从他面前夺走的男人再度出现了。
神职者对这一结果并不感到意外。
如果有人要制裁他的话,那个人肯定就是魔术师杀手。那个怀抱着不切实际的天真理想的人,怎么可能安心地将这样的自己重新放纵到广大的世界之上?就算他救了自己——不,正因为他救了自己,那男人才无法对言峰绮礼视若无睹。
如果只有胜过你才能取得答案,那么就来吧。
他并没有恐惧。
但是战斗的结果是言峰绮礼的失败。
究其原因——只能说,卫宫切嗣一早有所准备。
大概是,在救下了言峰绮礼之时,男人就已经开始戒备了吧。
既然如此的话为什么要去救呢?如果迟早都必须以厮杀和死亡作为结尾的话—--
结果是、死亡并没有降临。
像是被什么禁制住了一般,卫宫切嗣的子弹,再次擦过了绮礼的耳边。
……你想要什么呢?
在对方的表情中读到了深刻的挣扎,他愉悦地勾起了嘴角。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打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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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纠缠在了一起。
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已经做过一次,可是男人再次将他压在了地上。平日缓慢而有节律的动作忽然粗暴起来。他的手被牢牢地按在头顶动弹不得。咬噬着颈侧的牙齿仿佛在下一刻就会刺穿动脉——他迎接着死亡的预感,但是被刺穿的是截然不同的地方。
就算刚刚进行过一次,他还是因为粗暴的疼痛而蜷缩起来。熟悉的爱抚跟了上来,疼痛很快变成了热流窜上腰部。他喘息着,下意识地扭动着,却只是被更用力地按在原地。
这么久之后,还是第一次,他能够在性事中看到对方的脸。
那不是意想之中的机械表情。
而是怀抱着巨大的绝望,却又仍然坚持着注视着什么的脸。那是整个人都没入死亡之中,却仍然留着片段的“生”的脸。
只要这么看着,就觉得快感愈发热烈地延烧上来。
身体早已习惯了寻求快感的行为。他抬起了腰部贴近着男人,用身体摩擦着对方,故意地呼唤着对方。
就算只有一次也好。
忘记所有的东西吧。
下一刻男人的表情变得空白。他一手按住了他的双手,另一手则落在了因为经年不见阳光而显得白皙的脖颈之上。
明白到男人的意图,他笑了出来。
如果要这么做的话,如果能够杀了我的话,你早就下手了。啊,就算你现在忽然能够做到也没关系。
这并不是最坏的死法。
男人的手指缩紧了。
黑暗蒙住了他的视野。他如同被按住的鸟儿那样本能地抽动着。一切感官似乎都萎缩了,只有那处变得鲜明、灼热得能够烧断所有神经。他看到了很久以前曾经见过的天空,开满紫阳花的庭院,在祈祷中走过的狭长通道,大火,和一张哭泣着但又同时微笑着的面庞。
因为被拯救的其实是你。
因为如果否定了我,就是否定了你所赖以维系到今天的最后一线希望。
所以即使到了这个时刻——你依然在犹豫。
这可真是——愚蠢。
快感从脊髓的深处一口气爆裂开来。剧烈的心跳声将他的意识撕成碎片。箱型的黑暗熟悉地卷走了他。
黑暗在箱中温柔地流动着,用空虚的手指爱抚着每个角落。这空虚是令人适意的,因为在这里,只有此时此地。甚至连“他”也变成不确定的存在散佚在箱中的黑暗中、不、不如说他自身就是包含着黑暗的箱。
不需要思索。
亦不需要追求。
唯一要做的就是承认这没有尽头的空虚。
啊啊。
只要平静地接受——不就可以了吗?
在一切旋体的静点之上,“他”张开了双臂,拥抱着这庞大的空虚。
时间,在他身后悄然地闭合了。
6/
那之后,言峰绮礼走出了仓库。
冬日的天空意外地高远而湛蓝。他慢慢运动着生疏的四肢,越过了已经无人居住的庭院,走进了充斥着喧闹的市街。
卫宫切嗣不会回来了。
这想法,只是平静地从他的脑海中掠了过去。
付出了一切代价而追逐着理想的男人,最终也只是将自己投入不可能熄灭的业火之中了罢。
已经、无所谓了。
他穿越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攀上新都的山坡,走进了圣堂教会的大门。
早已经失踪了的神父重新出现,这引起了些许的骚动。判断他不再适合担任圣杯战争的监督者,圣堂教会很快将代行者召回了行列。
那之后,言峰绮礼拾回了本来的生活。
曾经苦恼着他的东西都沉淀下来,放置了对于本性的质询,也不再有之外的需要追寻的问题,他平静地度过了超乎自己想象的岁月,直到耄耋之年,才在西班牙的某座小城里迎接了凡人皆有的终结。
在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卫宫切嗣用他所无法判断的魔术,停止了“言峰绮礼”的起源。
如果万事万物都有起源的话,那么他的起源一定是不断的询问吧。能够满足他的答案从未存在过——不,就算有了答案,他也一定会找到新的问题吧。
所以,他能获取的唯一平静,就只有这样虚伪的静止。
这无法算是幸福。
甚至连礼物也算不上。
只是那个男人在最后时刻,给予他的制约和镣铐而已。
在开满了紫阳花的院落里,月光渐渐无法再映入年老的代行者的眸子。
他看到了熟悉的、温柔的黑暗。
不。
他自己就是那沉默而无所有的黑暗。
他用黑暗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本应一无所有的内部。出乎意料地,在那黑暗的深处——什么光线也找不到的地方,存在着某样东西。
被镣铐所制约着、存在于这里也只存在于这里的,某个男人。
终于。
经历了过分漫长的岁月之后、再一次地,他的嘴角向上弯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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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卫宫切嗣推开了最后的瓦砾之时——他看见了这火狱之中,唯一存活下来的生命。
这事实让他跪倒在地。
——在这失去了一切的世界里,还有着最后一件、能够为卫宫切嗣所拯救的东西—--
这几乎让他感到了幸福——如果,他没有立刻辩认出那面庞的话。
那是明明知道面前的潘多拉之盒中没有希望的存在还会将其全部打开的男人。
那是享受着流血和死亡、无法产生任何有价值的愿望的男人。
名为“卫宫切嗣”的天平已经做出了判断。
少数人的一方,必然得到舍弃。
即使这样的举动是彻底地灭绝了自己的希望也好。
——从一开始,他就不知道其他的道路。
他站起了身,踉跄着步伐,走入了仍然不断燃烧着的火海之中。
也许在某处、还存在着最后的幸存者吧。
大火燃烧了整整一夜。
死亡人数超过了五百。没有任何幸存者的报告。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