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蕾莱
1.
雪纷纷扬扬地,从铅白色的天空散落下来。这样的景象,从一出生开始就烙印在伊利亚的眼底,她从未见过别样的景观。
即使如此,她也从不厌倦于注视窗外。在视线所及的最远之处,雪花仿佛不是纯白的,而是为某种微妙地变化着的颜色所染——那接近错觉,又无法用语言所恰切表述,所以伊利亚从未和任何一人说过。趴在窗台上看外面的雪,是仅次于和父母一起睡觉、和切嗣一起去找胡桃的冬芽、听妈妈讲故事之后的,伊利亚的第四大爱好。
“……小姐的爱好可真多。”
塞拉曾经半是抱怨半是宠溺地说着:她刚刚帮伊利亚收拾了丢了一地的玩具。
“总是这样可没办法变成爱丽夫人那样的淑女呢。”
塞拉总是啰嗦——伊利亚不那么喜欢听她的话。但是被这么反复地说了,她也就不好意思总是像小孩子一样吵闹着要增加她的新玩具,而是悄悄穿过城堡的侧翼,寻一处僻静的走廊,整个人躲进又深又窄的窗洞里看着外面的雪花。雪总是安静的,那会让她的心也安静下来——比冬日的冰湖还要沉静,直到听到那首从灵魂深处浮起的歌:
Ich weiß nicht was soll es bedeuten,
Dass ich so traurig bin;
Ein Märchen aus alten Zeiten,
Das kommt mir nicht aus dem Sinn.
“伊利亚苏菲尔。”
苍老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伊利亚吓了一跳。玻璃上模糊倒映出大爷爷的面容——她不敢细看,拢紧了裙子跳下窗台,按照礼仪老师所教那样行了个礼,以求这临时抱佛脚而表现出的恭敬可部分地减弱因为逃课而引发的狂风骤雨:“大爷爷。”
“……谁教给你这首歌?”
出乎意料地,阿古德老翁并没有责备伊利亚。相反,他的声音被某种奇妙的事物所振动,以至于竟从那尘土般灰败的壳中透出些许情感来。
伊利亚眨了眨眼睛。她自然无法理解老人的心情,只是照实回答着:
“没人教我呀。我只是听着——听着——并不知道自己也轻声地唱了出来。”
阿古德老翁久久地沉默着。
“……这是什么歌啊,大爷爷?”
伊利亚下意识地问着。
将手搭在小女孩的肩上,老人带着她朝向楼梯的方向走去:“是《罗蕾莱》。”
“罗蕾莱……?”
“罗蕾莱是莱茵河的水妖?”
“水妖?”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讲了下去。
在莱茵河的河谷边,住着一位银发姑娘,她的名字叫罗蕾莱。她唱起歌来,天上的鸟听到了,会忘记挥动翅膀而落到地上;地上的牛羊听到了,会忘记吃草;少女听到了,会想起远在天边的爱人;小伙子听到了,则恨不得要翻过恶狗把守的围墙去见心头的少女。谁也不知道罗蕾莱从哪儿来。她像是一直住在村里,可谁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可若她是从外面来的,男女老少又都熟悉她如同家人。每个人都喜欢罗蕾莱的歌,可等到半夜想起她来,又会感到一丝从心底浮上来的恐惧。
有人说她是恶魔,引诱人们远离上帝。
有人说她是天使,凭借歌声将遥不可及的荣光昭示于地上的人们。
罗蕾莱似乎是知道这些传言,又像是并不知道。她每日赶了羊去到绿草茵茵的山坡,她的歌声在山峦间回荡,越过青色的松林、蓝色的水波,最终落到村头少年的耳畔。他每次都支起耳朵听着罗蕾莱的歌——但是他母亲却坚信那是恶魔的引诱。
我的好儿子,她吻着他额头,在他心口画着十字,你可不能被那淫乐所引诱了。
少年驯服地点头,向她许诺一百次一千次不会受到罗蕾莱的引诱——但是每次当歌声从河对面的山坡飘来,他总会停下手中的锄头,哪怕只为捕捉一丝飘渺恍惚的余响。
这让他满足。
也让他饥渴。
每个夜晚他在梦里听到罗蕾莱的歌。那歌托着他飞起来,像只云雀一样越过水流湍急的河谷、湛青的松林枝头,来到那开满鲜花的山坡,看见罗蕾莱正坐在白色的羊群中间。她的裙摆像云彩般洁白,眼眸像十月的石榴子,银发像是月光下的溪流,从她的肩上散落一地,在他心里撞出湍流轰鸣的回响。
他一开始只是看着她——短暂的、水中泡沫般易逝的梦境。但梦境慢慢渗入现实。在对岸的歌声响起的时候他便情不自禁想起那梦中的女郎:那银发是否也像她的歌声一般柔软?鸽血红的眼睛在微笑时该有多么甜美?粉色的双唇是否带着玫瑰的香气?哦,神明,如果能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他的手指能穿过那月光所凝成的发丝,那么他此生就将再无所求。
那时少年还如此天真。他毕竟只是个少年。
他单单只看得见自己的梦,却不知道梦会破碎、神明会变成泥偶、愿望会变成无用的纸片、天使会回到天上。
发生了什么?
……他并不知道。那是河对岸的事情。是愚蠢的牧师相信了妇人的蠢话?还是少女自愿奉献了自己的生命?河这边的少年什么也不知道。他所见的,只有那银发少女投身于湍急河流的一刻。
从那一刻起,少年知道:他从此便什么也没有了。
或者说:他长大了。
伊利亚打了个哆嗦。这不是她惯常爱听的故事的结局:没有王子和公主的婚礼,没有被打倒的恶魔或巫婆,没有聪明人的胜利和奖赏。但是大爷爷的手像铁钳般紧紧夹着她的小手,她偷偷看一眼老人表情,决定这不是撒娇的时候。
“……那后来呢?”
她问,小小声地、极乖巧地,像只抱住了松果的松鼠,向你投来一瞥只是好奇而没有任何要求的意味。
“后来少年变老了。他成了魔术师——制造了许许多多的,和罗蕾莱相似的人偶。她们成了他的孩子。”
有只冰凉的蛇爬过伊利亚的脊背正中。她忍住了没有叫出声。
“她们每一个都是她。”
阿古德没有注意自己的曾孙女。他那早已衰败的目光注视着城堡终年不变的昏暗,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这被风雪所封闭的城堡里已没有可以称呼他姓名之人、知道他过往之人、亦无见过他并非衰老模样的人。他是艾因兹贝伦的族长,这便是他的全部。
但只要他是个人类,他就必然有着过往(即使它们被埋藏起来),愿望(即使它们抛弃开去)和情感(即使它们被全盘否认)——那些东西藏在哪里呢?藏在他握着自己曾孙女的手里吗?藏在他凝视黑暗的目光里吗?还是——藏在他所讲述的故事里呢?
伊利亚不知道。她朦朦胧胧地感到了某些东西,但那让她本能地想要逃开。她用尽一切力量思索着这故事,这怎么也无法画上句点的故事。最终她想到了故事的缺憾:
“最后、最后,他还是幸福地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了……是这样吗,大爷爷?”
老翁没有回答。他松开了伊利亚的手:对面匆匆赶来的人造人女仆朝他躬身行礼。
“让你的女仆讲给你听。我年纪大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2.
塞拉再次恭敬地行了个礼,才尽量不紧不慢地带着伊利亚离开——小姐脸色都白了,和族长待在一起绝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她一直等到转过了走廊,确定两人已经离开了族长的视线范围才蹲下身,为伊利亚理了理没乱多少的银发:“小姐,没被老爷责怪吧?”
伊利亚摇了摇头:“没有呢,只是……听了个不好听的故事。”
“故事?”塞拉有些惊讶。
“嗯。罗蕾莱的故事。”
听伊利亚零零落落地叙述了故事的大半,塞拉点了点头:“小姐,这可不是个悲伤的故事哩。”
“不是嘛?”
“嗯。你知道罗蕾莱为什么要投身于湍流呢?”
伊利亚眨了眨眼睛。
塞拉对她笑了笑。
“那是因为罗蕾莱想要救大家喔。”
“……想要救大家?”
“因为罗蕾莱是神明的使者……”
罗蕾莱出生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她听得见云彩飘过天空时悄悄哼的小调,听得见河水奔流而下时银铃一般的合唱,听得见森林和风永不厌倦的二重唱,也听得见小鸟的啁啾里传来的邻镇的消息。她住在河畔的村庄里,每个人都对她很好,她也喜欢每个人。一切都和平、温暖,从来没有过争执和不快。即使听过小鸟说过远处的争执,罗蕾莱也想象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样子。她只是坐在那里,用银铃一样的歌声歌颂着每日的生活。
她从未想过别处的世界和生活,直到有一天,一位带着一笼蝴蝶的旅人,在深夜敲响了罗蕾莱的门。
“小姐,我迷失了方向,而现在天已黑了,我怕失足掉下悬崖,我可以冒昧地、在您这里借宿一晚吗?一小块壁炉前的干燥地面对我就足够了。”
罗蕾莱好奇地注视着这外来的男人。她从未见过他那样的蓝色头发,也没见过他那样的长大衣。他如此高大,和村中的青年截然不同,还有那笼子蝴蝶——他忙着掸落肩头的雪时,罗蕾莱接过他手里的金丝笼子。它们在里面飞着,像是刚刚落下枝头的春日花朵随着暖风飘动,又像是贵妇人头上嵌满珠宝的簪子在一头黑发间忽隐忽现。
“真不可思议。”
她着迷地看着,情不自禁地评论着。
旅人注视了她片刻,微微一笑。
“这是基本的,小姐。”
罗蕾莱从来没被人这么称呼过。旅人仿佛来自和她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温和的炉火前他讲起那些路上的见闻:位于云上的城市,没有一栋房屋的村落,为荆棘所封锁的城堡,四季并存的玫瑰园。他讲起那些黑暗的住人戏弄人们的事迹,讲起光明的孩子如何在病逝之人耳边唱着赞美诗,讲起人子的爱和受难,讲到连绵不绝的战争、疫病、悲惨和死亡。有些罗蕾莱已经听过,但大多她从未耳闻。
“亲爱的旅人先生,大地上真的有如此之多的痛苦吗?”她问着,心脏怦怦地跳起来,像是敲着一扇早已被人遗忘的门。
旅人笑了。他金色的眼睛越过这小小的屋子和炉火,落在广大的世界上。
“您是幸福的,小姐。为什么你要去思考痛苦呢?”
“那么您呢?难道您不能获得您的那份幸福吗?”
“我已经走了太远太远的路。如果说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还存在着我的幸福的话,那也早已经掩埋在时间的墓里了。”旅人摇摇头,“——不。这一切对于我们的目的而言都是并不需要的,小姐。”
“那您是为了什么而旅行着呢?”
“为了那些痛苦的人,小姐。”
“您要去拯救他们吗?”
“如果命运允许我。”
“您不可能做到的。”罗蕾莱本能地反驳,像是有只蝴蝶在她心里狂乱地扇着翅膀,她不禁要用手按住胸脯才能避免那颗心冲破束缚赤裸裸地跳出来,“您只是个人——”
“……不。”旅人安静地竖起一根食指,“我是‘魔术师’。我要做的事情,不过是‘魔术师’的使命而已。”
罗蕾莱叫了出来:“那么,您是祂所派来的啦——!”
她是如此激动,红霞浮上了她的面颊。旅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紧紧捂住胸口的她:
“对不起,小姐,我——我吓到您了?”
罗蕾莱摇摇头。她秀美的发辫散乱开来,银发波浪一样流下她的肩头,衬得她的皮肤更为雪白,嘴唇颤抖如祭台上的幼鹿,但是她仍然朝着旅人伸出手去:
“您把我的命运带来给我,先生。我已想起来我要去的地方。”
在握住那只小手的时候旅人就明白了一切。他曾经听闻名为“冬之圣女”的妖精,她在莱茵的波涛之间出没,只要她的歌声响起,听闻的水手就能平安地躲过浪涛安然回家。但是人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是我破坏了您的和平。”
旅人后悔地说。但是罗蕾莱笑了。
“不。是我一直在逃避我的命运……我曾经在波涛中日日为人们的幸福所祈祷,但是我害怕了,我感到厌倦,我甚至厌恶永远这样子——于是我逃上了岸。但是我怎么会忘记我该去的地方呢……”
旅人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指。她的手指已经褪去了人类的温度恢复了妖精的冰冷。这让他落下眼泪:“您要去了吗?”
“是的。”罗蕾莱任由旅人握着她的手指,她的银发已经在这温暖的屋子里飞舞起来,像是日夜奔流不息的浪花。
“我再也见不到您了吗?”
“不。怀抱着愿望而前行的旅人先生,只要您听到莱茵河边无人的歌声,那就是我。”她的手如河水般从旅人手里滑落,“那就是罗蕾莱在为您——为人们祈祷。”
一滴眼泪落在了旅人的膝头化作了鸽血红的宝石。他将它握在手里,追着那道溪流跑进夜色。之前还盖满天空的乌云消散了,银色的月光亲吻着大地,然而旅人却无法找到那条小溪。就在那时,他听到了一道歌声——比云雀还要嘹亮,比夜莺还要婉转,比天使还美丽—--
那就是罗蕾莱的歌声。
伊利亚眨了眨她的眼睛:“……塞拉,这就结束了?”
“是啊。罗蕾莱回到了河里,日日为人们的幸福祈祷歌唱。旅人先生继续旅行,追寻着他的理想。故事就是这样结束了。”
“呜……可是,可是罗蕾莱自己的幸福呢?”伊利亚嘟起了嘴,“还有,还有,旅人先生不是喜欢罗蕾莱的吗?”
塞拉眯细了眼睛——小姐可比表现出来的还要敏锐得多:“这可没人知道!小姐,这不是你现在应该关心的事情。而且,罗蕾莱是幸福的,因为她的使命就是为了大家的幸福而歌唱,她怎么会感到不满足呢?”
伊利亚不再说话。她想象了一下像罗蕾莱般日日站在河水之间唱着祈祷的歌,那景象让她下意识打了个冷战。但是,如果在那里,罗蕾莱就能一直、一直注视着旅人先生,为他的旅途和理想献上祝福吧?
“我还是……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她小小声地说。
“等小姐长大就会明白了。”塞拉温柔地抚摸着伊利亚的头发,“等到你长大的时候——你就能明白罗蕾莱的心了。”
塞拉的手很暖,但是伊利亚还是觉得自己被河中妖精的手指握住了心脏。
“我不想明白……”
她嗫嚅着,将头埋在女仆白色的裙摆里。这时候,爸爸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了起来:“塞拉,伊利亚——啊,正和你在一起啊。”
“切嗣!”伊利亚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松开塞拉的手,小鸟儿一样扑向还带着满身寒气的男人,“你回来啦!”
“回来了回来了。”切嗣坏心地用冰冷的脸颊去贴伊利亚的小脸儿,伊利亚一边躲一边咯咯地笑着,“伊利亚最近有没有乖乖的听妈妈和塞拉的话?”
“小姐一直都很用心学习。”塞拉平淡地补充着。
“我一直很认真咯!”伊利亚不满地敲了敲切嗣翘起来的“猫耳朵”,“今天是休息,大爷爷和塞拉给我讲了故事呢。”
“故事?”
“嗯,莱茵河的罗蕾莱的故事。”
“是那个故事吗?”切嗣温和地摸摸伊利亚的头发,“我也知道的。”
3.
并没有继续说关于故事的事——切嗣显然更急于给女儿看他好不容易带回来的礼物: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十分精致的音乐盒,只要上足发条,水晶玻璃制的圆球就会转动起来,扬起粉红色的花吹雪——这是伊利亚从未见过的景象。她痴痴地凝视着这小小的玻璃球中的世界,甚至都忘记发出一声惊叹。直到音乐停下,粉红色的花瓣重新落在小木屋和草坪上,她才不敢确认一般地问着:
“这是花瓣吗?”
“是樱花。”
“樱花?”即使只在植物图鉴上看到过,伊利亚还是顿时睁大了眼睛,“是切嗣家乡的花——?”
这好奇的神情,一瞬间和她的母亲重合起来——切嗣不由微笑起来,但他自己也不清楚着究竟是向着谁的:“是的。在春天的时候,街边会开满这样的花,一旦起风,就会看到花瓣像雪一样落下。”
伊利亚听得心驰神往。她再一次拨动了音乐盒的发条:粉色的花瓣随着旋转而再次飞扬起来,其中那栋小木屋看起来是如此的坚固和温暖——伊利亚的心神随着这景象飞向遥远的温暖国度,那里绿草茵茵,樱花像雪一般落在她的肩头;因此她没有注意到切嗣注视她的眼神,正如她始终没有注意到男人身上那一丝若隐若现、却如幽灵般纠缠不去的硝烟气味。
“好啦。”切嗣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将小女儿从幻想中叫了出来,“不是该吃晚饭了吗?”
“可是——”伊利亚伸手抱住桌上的音乐盒,这景象她太过喜欢。
“吃完饭再来玩,好吗?”切嗣说着,伸手抱起伊利亚,顺便用带着胡渣的脸蹭了蹭女儿娇嫩的小脸蛋。
咯咯笑着躲避着爸爸的亲昵攻击,伊利亚最后乖乖在切嗣怀里找到了舒适的姿势:“——和妈妈一起吗?”
“不。爱丽在大爷爷那里。”
伊利亚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切嗣抱紧了女儿,抚摸着她和爱丽相若的银发:“今天晚上的甜点,伊利亚一定会喜欢的。”
“哎——?是什么。”
“要有期待才好啊。”
说着,切嗣抱着伊利亚走向了小饭厅——人造人女仆早已准备好了两人的晚饭。伊利亚虽然必须得坐在加高的凳子上,但也极其端正地使用着刀叉,相较之下切嗣的礼仪就没那么端正——不过也没人去指摘这一点。似乎在心里装着什么事,切嗣时不时地走神,甚至忘记了继续将食物送入口中。伊利亚已经快要吃饭了——但切嗣盘中的牛排还剩下一半。这让伊利亚好奇地抬起了头:“切嗣不饿吗?”
“啊。回来前吃过了。”切嗣微笑着掩饰过去,索性推开了餐盘。
伊利亚眨了眨眼睛,继续埋头吃着。她可记得今天有好吃的甜点——不过,就算喜欢的蛋糕放在了眼前,她也依然维持着一贯的好教养姿态小口小口吃着。切嗣则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啜着面前的咖啡。逐渐逼近的时限让每一天都化作钟锤落在他心上。
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虑。只要圣杯战争取得胜利的话,只要所冀望的一切能够达成的话——他看着自己比正常年龄来得矮小的多的女儿,心里同时被幸福和痛苦煎熬着。也正是因为这样,伊利亚的要求在他耳边落了半句:“……故事吧!”
“故事?”他放下那苦涩无味的咖啡,“什么故事?”
“罗蕾莱的故事。”伊利亚嘟起了嘴,无声谴责着切嗣的走神。
切嗣的眼中露出他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抵触——这不是一个他乐于去讲的故事,但是他却无法拒绝女儿的请求。于是他让伊利亚坐在自己的膝头,然后以这样的句子开始了讲述:“罗蕾莱是莱茵河上的水妖精……”
罗蕾莱是莱茵河上的水妖精,她们会唱美丽的歌——但是水手听到了这样的歌会偏离航道。因此,人们都说,要远离罗蕾莱。一旦来到了罗蕾莱身边,就再也不会回头—--
于是,为了让河水恢复平静,担心的村民们来到名为时间之脊的高山之上,找到了深居于高山之巅的巫师。这名巫师已经衰老在时间的忘川之中,他的性命和容貌都被剥夺,只剩下一把从石穴深处传出的、嘶哑难辨的声音。
“找到一个人,将罗蕾莱的心脏带回来。这样和平就会回到这条河流上。这和平将不仅仅是一时的和平,而是永生永世的和平。”
“但是我们要怎么去做呢?谁有能力来做这件事情呢?”
石洞的深处传来了瓮声瓮气的笑声,它甚至震动了村民所处身的平台:他们害怕地抱成一团。
“能做到这件事的人不是圣人,而是个罪人。因为他必须杀害的,是一个从来没有沾染过罪恶的人。”
“可是——”
村民们还想询问,但那声音就像来时一般突兀地消失了。他们在失望中互相搀扶着走下高山,铁灰色的时间之脊冷淡地注视着这些渺小的凡人。
回到村里的人们也依然困惑着。他们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去寻找这个人。可就像在冥冥中安排好的那样:妖魔猎人来到了他们的村落。
没人知道妖魔猎人是从哪儿来的。有人说他是被恶魔所饲育长大的,也有人说他是从自己父母的血泊里爬出来的。他裹在黑色的斗篷里,如果不是手里拿着只有信仰者才能碰触的十字架,在人们看到他的那一刻就会认定他是个行尸。他路过这个村子——只能说是再偶然不过的事件;但是,他却毫无犹豫地接受了村民的请求。
“这样的话,你们的村子就能得救了。”
黑色斗篷的妖魔猎人说着。他的眼睛像是冬天结冰的湖水,村民们甚至怕得想要后退。
“啊啊……请你把罗蕾莱的心脏带回来吧。”
妖魔猎人点了点头。
这和他所有的工作没什么区别。他在村头的旅馆住了下来,用了一天找到一艘坚固的小船,将挎在腰间的长刀磨得雪亮发蓝,匕首淬上乌黑的毒药,怀中十字弓的短箭头一个个修过——最后,他谨慎地带上了三天分的干粮,在凌晨的时候驾驶着小船沿河而下。清晨的熹光映照出黑蓝色的河水,它们包围着猎人的小船,带着他驶进清晨的薄雾。他站在船头,偶尔摇一下桨,在冰冷的雾气里朝向河流的下游驶去。
——然后,他就听见了。
Sie kämmt es mit goldenem Kamme
Und singt ein Lied dabei;
Das hat eine wundersame,
Gewaltige Melodei…
那是这样的歌词吗?他渐渐听不清楚了。清晨的阳光撕开了薄雾的面纱,照出了踞坐于河心礁石上的少女——她长长的裙摆像是浪花所织的那样轻盈和洁白,她的眼睛比最上等的红宝石更为深沉和璀璨,她的银发像道小小的瀑布从她的指间落下—--
(“就像妈妈一样呢。”伊利亚立刻道。
“没错。”切嗣轻轻抚摸着伊利亚的头发,“她就像爱丽一样美——”)
妖魔猎人看着她,就像第一次在这世界上看到另一个活物,他现在已经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记不得,船桨从他的手里散落开来,长刀成了无用的冗物——像所有沉落于罗蕾莱歌声之中的水手一样,他的小船直直撞上了河中的礁石,他像一块石头那样落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中。他所看见的最后景象,就是那双美丽的红眼睛。
妖魔猎人以为自己要死去了。但并没有——他在温暖的小木屋里醒来了。面包和奶酪的香气飘散在屋中。他警惕地推开毛毯走下床,看到了桌子上的早饭,但整间屋子空无一人。他正在查看的时候,就听见了窗外飘过来的歌声——那像要将人的魂魄都夺走一般的歌声。他循着这歌声走出了木屋,走过枞树林间的幽幽小径,最后看见了跪坐在大片草地上,采集着苜蓿花的银发少女。
“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看到了妖魔猎人的身影,罗蕾莱捧着一把紫红色的花球奔了过来:“害你掉下去真是对不起,我本来是想提醒大家河中的暗礁的,可是——好像我又搞砸了。”
“你是谁?”
“我是罗蕾莱啊。”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因为……那就是我的使命啊。”
“你为什么会救我?”
“想要去救人——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妖魔猎人失去了言语。这简单的话语像支箭扎进他的胸口,他感觉到少女手指的温度——甚至闻到她身上的青草和野花香气——这似乎都说明了她是个人而不是妖精。从来都毫无犹豫地对着妖魔劈下长刀的男人第一次失去了力气。
那之后,妖魔猎人在罗蕾莱的家里住了下来。他让她留在树林里而不要再去河上,罗蕾莱没有争辩就接受了。他们一起种植蔬菜,采摘野果。偶尔妖魔猎人回去打猎,那天晚上他们就有新鲜的烤肉吃。这样的日子是妖魔猎人从未经历过——甚至也从未想象过的。只知道使命的男人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幸福—--
切嗣停了下来:“于是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他们在一起过着幸福的日子,没有争端,也没有死亡。他们永远都在那片树林里——直到现在,人们还会偶尔听见遥遥传来的罗蕾莱的歌声。”
但是伊利亚看破了他的谎言。
“切嗣骗人。故事才没有结束呢,我知道。”
切嗣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僵硬地、几乎是难看地微笑着:“这样结束不好吗?”
“因为故事是不会这样结束的啊。”伊利亚认真地说,“为什么老巫师会要人去杀掉罗蕾莱啊?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定会再去找那个妖魔猎人,他们一定还会遇到别的事情。”
“可是,爸爸知道的故事也就到这里为止了。”
“骗人骗人!”伊利亚不高兴地从父亲的膝头跳了下去,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正想扭头跑走的时候,就感到了一双温柔的手落在自己的肩头:“原谅切嗣吧。后面的故事,就由我来讲给你好了。”
伊利亚高兴地回过了头:“妈妈!”
切嗣复杂地望向无声走入房间的爱丽丝菲尔:“……你听到了?”
“不是很好的故事吗?”爱丽丝菲尔笑眯眯地回答着,拉着伊利亚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让伊利亚舒舒服服地靠在了自己的身上,“不过,这里才刚刚到故事的一半呢。”
切嗣苦涩地笑了一下,起身坐到他们身边。爱丽丝菲尔看出了他眼中的担忧,伸手握住了男人遍布着老茧的手掌:那温暖使得切嗣下意识地战栗了一下——然而爱丽丝菲尔只是坚定地微笑着,紧握住他的手掌就像握住曲折纠缠的命运之线。
“她可以知道。”低声地,她在丈夫耳边说着。
切嗣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过去拢住妻子的肩头。在她的身上始终残留这一丝纠缠不去的药剂味道,他知道那是“调整”留下来的痕迹。然而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像她的微笑一样坚定地环住了妻子的肩头。
伊利亚可以知道——他明白妻子的意思。一直以来,他身边的女人总是比他更为坚强——他怀着同等的苦涩和幸福,再次认知到这个事实。
而身边,爱丽丝菲尔已经开始了讲述。
4.
罗蕾莱是河水的女儿。她生于最深、最冷的暗流,是河流的心所凝结而成的精灵。她被赋予为河流祈祷的职责——可是,当她在第三百六十五个满月浮起到中天的晚上看到了河边燃着灯火的村落的时候,她忽然升起了“想要成为人类”的心愿。这对罗蕾莱不是难事:她用月色下银色的波浪做成了银色的长发,用河底沉船里的红宝石做成了眼睛,用岸边白色的野花织成长裙——然后,她走上了河岸,躲在森林里,静静地观察着河对岸的人类。她有些害怕去接近他们,但还是在这遥远的观察中渐渐懂得了他们的语言。她用这语言作了歌坐在河中心祈祷——可路过的水手们看她看得呆了,以至于有些人竟撞上了河中心的暗礁。
这可真是糟糕的事,她想,但并不怜悯,因为河水从来都是这样夺走人们的生命:这是它哺育人类的回报。她现在有了人类的外表——但是她仍没有人类的心。
直到那一天——她坐在河心的礁石上歌唱的时候,她看见了坐在小船上而来的黑衣猎人。第一次,她那颗河水所凝结的心脏真正地搏动起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纵身跃入河流。男人的身体几乎比石头还要沉——她丢掉他身上带的所有武器,将空气哺入他的口中。
于是罗蕾莱将救回的猎人带回自己的小屋。她心里隐隐知道这事情会怎样发展,因为她看见猎人注视自己的眼神,那和她第一次看见岸上的灯光时的憧憬并无二致。这认知让她害怕得没法留在屋里:她忙忙碌碌做了早饭,心里的那点什么像灶上的小火苗般细细舔着,她坐不下来而跑到屋外,几乎要靠着自己歌声才能安心下来。
但是猎人来了。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她之所以要来到岸上的原因,这让她仿佛无法动弹一般的疲惫,又像能够飞起来一般的轻松。她奔向他,就像河流奔向既定的终点——她甚至不记得和对方说了什么,只记得被猎人握住了手——她感到上面多年的战斗积累下来的痕迹,那让她想要低下头、将吻落在他的手心里。
现在,她只想要为他一个人祈祷。
他们的生活比最好的梦境还要美丽。她醒来之后会看见他在自己身边,沉默地,用仿佛什么也不含有却又含有一切的眼眸注视着他,就像是有什么在他身后唱着不祥的颂歌。她看着她的爱人,听见远处的河流呼唤走失女儿的声音,感到和男人相同的恐惧。但是他们在一起——他们还能用彼此的体温和陪伴来驱走这种恐惧。在小小的后园里他们种下了新鲜的蔬菜,在林中的湖里能钓到美味的鱼,偶尔猎人会去打猎带回小只的动物,她也会蒙上头巾混入村民的集市带回新鲜的面包和奶酪。长长的夜晚里,他们挨在壁炉的火边取暖,就一点油灯亲密地共同读着一本书,或者到林间空地去看满天的星星。
她知道这伊甸园般的日子不会永久。他也同样知道。
终有一天噩运化作乌鸦的样子来了,那是自时间之脊上来的使者。它提醒了猎人他本来应做的工作:
“你不可失约。因为在你与村民签约之前,你早已与我订约。你要为我带回那纯洁的河水妖精的心脏,有了它我就能祈祷这河流永远和平。”
猎人摇头。
“就算我们已经有了约定,我也可以反悔——她现在是我的妻子。我没有办法下手。”
“原来你已经忘记了你这一路走来的牺牲?”乌鸦高傲地扬起翅膀,“你付出了一切,只为了去拯救别人,现在你要中途而废吗?你会被自己的过去所压垮的。”
“不。你在胡说八道……”
“罗蕾莱并不是人类。就算她再像人,她的本质也不过是冰冷的河水。所以她可以无视人们的生命,因为她的正义并不是人类的正义。但是你,人子,你却是要救人的。”乌鸦黑色的眼睛直接通向那个深黯而遍布黑暗的洞穴,“而且,你没有注意到罗蕾莱正在日渐衰弱吗?她是河流的女儿,无法长久离开河流。作为人类,她的时日就只有短暂的一个夏天而已。”
猎人没有回答。最近,罗蕾莱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还出现了短暂的记忆空白——这他早已发现。
“——你早晚有一天会下定决心。因为这是你检定的道路,你将自己削制而成的定型。你永远无法逃离。”
猎人沉默着,而乌鸦就像胜利者那样离去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罗蕾莱就在窗外,他们更没有想到罗蕾莱早已知道这种事情:知道猎人为何而来,也知道自己无法永远地离开河流。
但是她珍爱这个作为人的自己胜过作为妖精的自己,因为作为人的自己深深爱着这个男人。因为猎人在这里,她再也不想恢复为妖精而度过漫长的岁月:在相爱中度过一天,胜于在孤寂中度过百年。
——如果是为了他,罗蕾莱想着,即使是把这心脏献出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似乎是因为母亲轻柔的拍抚,也或许是因为饭后必然的困意,听到这里的伊利亚已经禁不住地打起瞌睡起来。然而,最后一点对于故事的留恋仍然让她含含糊糊地问着:“然后呢……?”
“他们想办法度过了难关。世界和平了,大家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爱丽丝菲尔微笑着,“是HappyEnding哟。”
伊利亚甜甜地笑了起来。
“嗯!”
“睡吧。”一直沉默着的切嗣低声地说着,“今天已经很累了。”
伊利亚还想说什么,但是妈妈身上的香味和爸爸的手臂都如此让人安心,因此她也就合上了眼睛。啊,因为是切嗣回来的第一天,所以可以撒娇要切嗣陪自己睡——她这样想着而扑到切嗣身上,但意识已经被困意所捕获了。切嗣抱起她,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低声说:“她真像你。”
爱丽丝菲尔笑了。她伸手环住自己最爱的丈夫和女儿,在切嗣耳边说:“欢迎回来。冬木一切都好吗?”
“最后的准备已经做好。”切嗣从沙发上站起来,和爱丽丝菲尔一起走向伊利亚的房间,“……我们还有一年的时间。”
“那已经十分充足了。”
于是他们都默契地不再去谈一年后将要到来的事情。将伊利亚放在她那张缀满蕾丝的床上,两人俯下身吻了她的额头——切嗣还将给她带回来的水晶球音乐盒放在了床头小柜上。然后他们安静地退了出去,一语不发,手牵着手。
“我会把那个幸福的结局带给你们的。”
直到来到走廊上,切嗣才说,即使他自己也知道这里藏着谎言。
爱丽丝菲尔笑了。她握住丈夫布满战争痕迹的手,她知道战场就在他们的前方,她甚至听见自己的丧钟在那里回响——但这一切都不会让她感到恐惧,不仅仅因为那是她被形塑而成的姿态,不仅仅因为那是她事先被刻印的诉求,而是因为站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这个坚强又软弱的、痛苦又温和的、充满着理想却又无比绝望的、爱着她也深深为她所爱的男人。
“你知道我要说的话永远和罗蕾莱是一样的。”她说,双手捧住男人的面孔,“不、甚至都不是‘为了你’——因为我已经是你的一部分。像使用你的肢体那样使用我吧,因为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你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将头埋在她的肩上。温热的泪水透过她的长发落在她的肩上——这也只是让她拥紧了切嗣。在终年为风雪围绕的冰冷的城堡里,在这个只怀抱着一个梦想而扭曲地积累而成的巨大怪物的体内,爱丽丝菲尔仍然在丈夫的怀抱中看见了那将要到来的理想乡,那温暖的、鲜花盛开的、再也不会有人像他们这样哭泣和痛苦的黄金之国。
——请让它降临吧。
虔诚地,爱丽丝菲尔在心里祈祷着。
为了那在一墙之隔沉睡的、无辜的小生命;为了这个始终挣扎和痛苦的男人——我将我所有的一切献给您。请让它降临吧,快一点、快一点降临吧—--
闭上眼睛的时候,她听见了在灵魂的底部共鸣着的、恒河沙数般永恒回环的祈愿之声。
5.
伊利亚做了长长的、长长的梦。
梦里有银色长发的罗蕾莱,有裹着黑色斗篷的妖魔猎人,她看见河水终年平静地流淌,地上的谷物都熟成了,葡萄树上果实累累,鲜花盛放直至山巅,所有人都如此幸福和快乐,罗蕾莱在歌唱,而猎人在她身边。她的心里涨满了欢喜,这欢喜是如此强烈和巨大,以至于她竟因为这喜悦而浮了起来,离开这昏暗阴沉的城堡,离开这风雪环绕的结界,去到那盛放着粉色樱花的国度。那里有罗蕾莱的歌声——不是一人,而是许多人,反复地、重复地歌唱着同样的赞美诗——她也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这歌声汇成洪流将她席卷,她的意识无限地扩大并融化在这歌声的洪流之中,那是无上的幸福,但同时也是无限的恐怖: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伊利亚跌了下去,从青天的顶端直直地落入地狱的深渊,在那里,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的污泥涌动着,就像要将她整个吞噬。
伊利亚吓了一跳,大叫一声,最终浑身冷汗地在床上醒来。夜晚正倾在她的屋里,她打一个冷战,伸手打开床头灯才看见被切嗣放在一边的水晶球。
“……有一天要带我去哟。”
看着水晶球里落满木屋的粉红花瓣,伊利亚严肃地说着。她伸手拿起它抱在怀里,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还是悄无声息地溜下了床,朝着爸爸妈妈的房间走去。偌大的城堡里黑洞洞的,不过只要有这水晶球在手里,她就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了。最终,她像个小影子一样钻进切嗣和爱丽丝菲尔的卧室,轻手轻脚地爬到两人床上——不过要越过切嗣爬到两人中间还真有点难度呢。
好在切嗣已经醒了过来:“小公主,不是之前说要自己一个人睡觉了吗?”
伊利亚鼓起了腮帮子:“那是因为你们睡觉会太寂寞,所以我才过来陪你们的!”
“嗯嗯,多谢你哟。”切嗣笑了起来,伸手将伊利亚抱到两人中间,又帮她压好被角,“别着凉了。”
“才不会呢。”伊利亚小声嘀咕了声,往被子里缩了缩。爱丽丝菲尔睡意朦胧地伸手拥住了她,而切嗣则保护似地环抱着两人。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吗——反正伊利亚是想象不出。她再次沉入罗蕾莱的梦境中去:这一次没有恐惧,她坐在罗蕾莱的身边听着她唱歌,那歌声回荡在黄金之国的每一个角落,将平静和幸福送到每一个人的心底。她转过头去,看见猎人正一脸温柔地看着她们,忽然明白了什么,便在梦中甜甜地笑了起来。
可不是。猎人找到了方法,现在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啦。
城堡的外面,终年的风雪一时停了下来,银色的月光像瀑布一样落了下来。这城堡里仍然醒着的人造人女仆们不由得抬头望着窗外:那银色的月就仿佛她们所憧憬的奇迹。而在城堡的高塔之中,阿古德老翁背向着月光打开了一只古老的石匣,黄金镶嵌着青蓝色珐琅的剑鞘平静地躺在里面。他看着这剑鞘,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然后再度将石匣紧紧地合上了。在他身后,那座巨大的座钟当地响了一声。
又是一天过去了。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