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聚还散
一
邱非遇上叶修是在他十二岁头上。那时候叶修还唤作叶秋,靠一柄却邪打出了闻名天下的斗神之名——尽管邱非第一次见着叶修的时候,他手里拿的并不是自己成名武器。
那时候邱非将将进了嘉世做个外门记名弟子,每日只随了教习师傅蹲马步打长拳,一大半儿弟子倒都是为了强身健体而来。毕竟,再怎么说,也没几个人真一开始就决定要将命押在这刀口上挣命的生涯里面。也就因此,乖乖听话的邱非就显得尤其突出,师傅叫他如何就如何,从来不肯偷一点儿懒的。
于是那天傍晚别的弟子都去偷闲,他还在一式一式温习着今天学会的套路。打到一半时候,就看见有人站在场边看他。邱非也不在意,继续打拳,打到“猛虎下山”时候便听那人说:“你这一招,使力不对。”
邱非收了势,看了一眼那人——对方也就穿了件寻常对襟短褂,看来和日常教习没什么区别。于是邱非便请教:“请问应如何使力?”
“你这样,腰里别着劲儿,力道无法从腿脚里一直传到拳里。”对方走过来,伸手纠正他几个地方,“这样,腰向后,对,——再来一遍。”
邱非试了试,果然比之前来得顺手。那人点头道:“不错,你还有几分灵巧劲儿。——新来的外门弟子?”
“暂且记名。”
于是对方点点头,道:“不错不错。以你资质,想来入外门也不是什么难事。”
邱非高兴起来:“真的?”
对方听他这么说,一挑眉:“——你是真准备入外门的?”
“自然。我家里没有银钱,除了一步步从记名弟子做起、参加考核,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入得嘉世了。”
那人听了,默然一刻,道:“明天晚上,你还在这里等我。”
第二天晚上那人果然又来了,照例指点邱非一番。第三日依然,此后便成了惯例。邱非看不出深浅,只知道这人确实比自己教习师傅高明不少,受指导时候倍加认真,进度自然一日千里。教习师傅白日里见了他进度,大大赞许,特地叫了外门主事陈夜辉来看他进度。
陈夜辉看邱非走一套拳,问他:“你这本事不错,可愿意入我嘉世外门?”
“自然愿意。”邱非打完拳,脸上红扑扑的。
“不错不错。”陈夜辉乐了,又问他为何不一开始就来报考外门。邱非解释家里没钱,陈夜辉大手一挥,也免了他外门束脩,竟是意想不到地顺利。
当天晚上邱非又在练武场上等那人,那人却比平时还要晚不少出现,晃悠悠过来后问:“今日考核如何?”
“你知道?”邱非有些惊讶。
“我知道啊。”那人一笑,“陈夜辉自是选了你吧。”
“嗯!”邱非年纪小,难掩兴奋,“我以后自当努力。”
那人看他兴奋神色,也跟着笑,问:“你为何想要来嘉世?”
邱非讷讷片刻,才道:“⋯⋯我爹性命,为嘉世山庄救过。”
那人一怔,而邱非鼓起勇气,继续讲了下去:“当时异兽方兴,不像现在太平。那日我爹上山拾柴,结果遇到食人异兽——恰好当时嘉世弟子也在追缉它,将我爹从异兽口中救了下来。从那之后,我便想要进嘉世山庄。”
“为了报恩?”
“⋯⋯也想。但更想要救更多人。”
那人听他说到这里便笑起来,伸手在他肩上拍拍,道:“极好。若众人都是你这样心志,何惧异兽呢。今天给你放一天假,明日晚间照例在此等我。”
邱非精神起来,道:“是!”
二
他俩这般教学直到一年之后,嘉世山庄忽然说要在外门弟子里特地选拔一拨年轻才俊入内门培训。这消息一出自然是众人欢动,邱非晚上见了那人——他心里只称对方“师父”,不过从来没行过拜师礼,两人又一见面就讲论武学,便一直这样含糊下去了——他师父便说:“你这次,很有希望啊。”
“我却不信别人比你教得好。”邱非极是认真地道。
他师父嘿嘿笑起来,指指他手中战矛:“难道你就没想过做‘一叶之秋’直传弟子?”
“既然学战法,自然是因为钦慕高人。”邱非还是极其认真地说,“只是,我还是觉得你教得好。”
他师父也就不再说什么,道:“昨日教的套路,再教我看一遍。”
第二日便是选拔正日子。外门一众年轻弟子都聚在一起,每个都打足了十分精神,穿了最新最干净的衣服,就想争个脸面,好被嘉世客卿一眼看中。结果,反倒是邱非平平淡淡态度分外扎眼,引来不少人暗中嘀咕。不一会儿,内门管事崔立果然来了,身后还带着两男一女三个人——这其中那做射手装束的,自然便是嘉世山庄客卿苏沐橙;另一个腰佩长剑的,年轻弟子也有人见过,不等崔立开口介绍,大家已纷纷道是刘皓。唯独最后一个,就穿了件简单的青衣,也不佩盔甲兵器⋯⋯这人是谁啊?大家咬耳朵商量,却都没个主意。
唯有邱非却是呆住了。他的师父他怎么可能认不出?可是,为什么此时、此地——?
却见此时崔立将他师父向前一让,扬声道:“诸位,这位便是我嘉世赫赫有名的斗神,‘一叶之秋’叶秋叶先生。”
邱非站在人群里,看见那人正朝自己看了过来,一时心里百般滋味,怎么也拆解不开。
那日自然是邱非和另几人雀屏中选,成了内门弟子。他跟从管事将自己东西重新搬到山庄内弟子房中——这里可是一人一屋,较原来宽敞得多。他躺在床上,翻了几个身,正睡不着时候就听见窗上响了几声,熟悉声音叫他名字:“——邱非?”
他无声叹口气,爬起来出了门——果然是他师父,还那么一件简单衣衫,看见他笑笑,说:“你生气了?”
“怎么可能会生气?”邱非忙道,停一晌又道,“其实我早该想到是你⋯⋯这么厉害,教人又好⋯⋯”
叶秋伸手揉一把他头发:“知道我厉害还敢偷懒?走,跟我去演武场。”
邱非深呼吸两下平复心情,道:“好,师父。”
叶秋听了这称呼,苦笑一声:“做我徒弟,可不是什么容易事情⋯⋯尤其是在这山庄之中。”
邱非怔了怔,却又被叶秋伸手揉了把头发:“你若愿意,这么叫也可以。”
邱非只觉得心中一暖,道:“——是。”
三
后来邱非才明白,到底为何做一叶之秋的弟子不是件容易事情。和他同批弟子李睿白胜先一流,都嫉妒他能跻身叶秋门墙,明里讥嘲暗里使绊,这一类事体就断过。但这些,邱非一向心胸宽广,浑不放在心上,倒也无碍。让他感到担心的反而是师父的状态——他虽然并不懂门里如何暗流汹涌,也能看出叶秋眉宇之间总带着几分疲惫。
但是,他总是相信师父和他那一柄却邪的。就像叶秋教他——战法一道,便是勇往直前,所忌讳者,优柔寡断、瞻前顾后,非无畏者不得以传。若是叶秋当年便能以一柄却邪挑起嘉世,区区挫折又如何让他放弃?
他这样相信着、准备着随时站在男人背后一同挑起嘉世大梁。
直到一日,他忽然同山庄弟子一道被召集起来,庄主陶轩满脸沉郁之色,道:叶秋因故,自请辞而去了。此后,嘉世再无叶秋其人。
众人一阵哄然。陶轩还在台上说着什么,可邱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到了最后,他也不过随了大家浑噩噩出去,站在阶上却见庭中梧桐叶子已经落了半庭,风一卷便四散开去。
他说不上悲喜,只忽然觉得,这山庄竟是如斯之大——又如此之小。
四
再次见到叶秋——不,那时已经称为叶修了,却是兴欣挑战嘉世一事传得纷纷扬扬之后。
其实自叶秋离去之后,邱非在庄中地位已极是尴尬。虽然不至于被认作叛徒一系,也总和之前判若云泥。他面上一派稳定,只日日习练战矛,人家只笑他“难道你还梦想拿起却邪不成?”邱非没有答话,只是他的矛更快,更稳,更利。一众内门弟子之间,绝是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这虽教众人极是嫉妒,却也拿他莫可奈何。
直到那一年,江州竟出了个小小兴欣山庄,竟是直指江湖十大派的嘉世,势要将嘉世山庄踩在脚下。这消息一出,江湖可真是炸了锅了,一时之间,嘲笑兴欣一众自不量力的有,嘲笑嘉世如今风光不再的有,认真评论两家实力的有,冷嘲热讽漠不关心的也有,一时真是人说纷纭。偏在这许多流言中,又传出这么一条来:
兴欣现今庄主君莫笑叶修,便是见逐于嘉世的斗神叶秋。
这条八卦一出,其势竟将所有传言都压下去了,就连嘉世山庄之内也禁不住弟子口耳相传,脱不开“君莫笑”、“一叶之秋”两个名字;偏偏庄主陶轩对此避而不谈,只有崔立出来说两三句“莫要在意”之类的空话,哪儿禁得住众口纷纭?
邱非听了这传言,面上不显,却是转身就去找了苏沐橙。
苏沐橙正在箭场里习箭。邱非进去的时候,神射手正持了牛角长弓,弦张如满月,静得如同一幅画。邱非刚踏入门槛,见此便屏住呼吸,只见苏沐橙手一松,一支白羽箭流星也似射出——他转头去看十丈外箭靶,却见那箭正钉在前一支尾上,将它劈作两半。
邱非正自惊叹,却见苏沐橙已是收了弓,看他一眼:“邱非?进来罢。”
“多有搅扰,还望见谅。”邱非说着,也走过去。
“无所谓。”苏沐橙淡淡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您可听到庄中传言?”
“你说哪一条?”
“兴欣君莫笑,便是我师父。”
苏沐橙静静看着他,忽地一笑:“若我说是,你又如何?”
邱非心一沉,道:“⋯⋯他不会如此。”
“他不会?邱非,那个人将你保护得太好了,什么事都没让你知道。”苏沐橙摇摇头,嘴角噙一抹笑,“他只与我说过一回你的事。他说,你心里最大只是嘉世,因此也没必要与你说什么。他虽走了,嘉世有你,有你这样的人,便总不会倒。”
“——我不懂。”邱非听了这话,心里只一片混乱,“若他心里还有嘉世,为什么竟要做这样的事?若是将金牌夺去了——”
“夺去了,又如何?”苏沐橙冷笑道。
邱非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反驳的话。
“江湖中除了十大门派,还有贺武庄,越云岭,昭华阁⋯⋯这些个江湖势力,哪个又有金牌,却还不是守得一方安宁?”
邱非嗫嚅两下,却见苏沐橙已是又抬起了弓:“你且去罢。只好好看看,你眼中嘉世竟是个什么模样。”
五
邱非从箭场出来,只低着头走回屋——却刚到一半便被崔立截住:“小邱?我正找你半日。——来来来,有事委托于你。”
邱非一怔,问:“何事?”
“你想来亦听说江州兴欣之事。我与庄主合计一番,觉得还是要让人先去探探底方好⋯⋯这事情微妙,不好让客卿出手,而外门弟子实力又不够。我们想来想去,只教你们几个弟子去最是上佳。若他们连你们也打不过,正好熄了这丢人念头。”崔立说得自然极了,一点不显尴尬,“——其余几人我已说好了,都在陈夜辉那里等着,你直接过去便好。”
邱非却没点头,只问:“崔主事,你怎么知道外门弟子实力不够?”
“啊?”崔立猛然一愣,然后便支吾起来,“这,这,怕是不够罢。”
邱非心里有了点底,也不再问,自去陈夜辉那里了。到了一看,李睿白胜先诸人都在,虽然他们素日不对付,大家总还不至面上扯破脸,也就各自招呼一下,好歹别别扭扭地朝江州去了。
结果到了江州之后才发现小城里武林人士倍增——倒有一大半儿是为了来看看敢上嘉世挑战的兴欣山庄是何许人也的,真是凑热闹不嫌麻烦。他们跟着陈夜辉在兴欣客栈蹲点半天,最终才有个茶博士好心告诉他们:老板娘早就带着兴欣一众搬去山庄了,在这儿是等不到人的。
陈夜辉极是尴尬,他身后李睿已经冷笑出声,直接问那茶博士:“请问兴欣山庄怎么去?”
“你们这是⋯⋯找人打架去啊?”茶博士看了看他们各自装束,有些犹豫。
“自然。他们敢挑嘉世,就也得预备着有人挑他们。”李睿道。
“像您这么想的人还真不少。得得,我给您指条明路,出门左拐,向西直走,便是我们城里演武场。”
“演武场?”
“不错,兴欣最近几日总有人在那儿,专等你们这样上门来挑战的。”
白胜先噗一声笑了:“那还不被打得灰头土脸?”
“灰头土脸?”茶博士也笑了,“您去看看吧,到如今,还没人能走得过第一关呢。”
几个人对视一眼,也不再废话,付了茶钱便奔演武场去了。结果到那儿一看——还真有个小矮子站在擂台上,下面立了个小流氓正吆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要向我们兴欣挑战的现在就来,过时不候啊——”
台上那位几乎都快哭了,直道:“包子!别胡说了!”
结果李睿笑一声,直接拨开人群走了过去,道:“接受挑战是吧?算我一个。”
“哟哟这位小哥看来面善得很。”那流氓还挺高兴,“我们这个擂台只讲切磋,点到为止,可不能下重手噢。不过,就算不小心下了重手,我们也有杏林弟子,保你后顾无忧——”
台上那位听到这里直接脸色都青了,连忙截断,道:“台下这位朋友请上来罢,请请请。”
李睿想这都哪儿来的乱七八糟,当即一绰战矛,使个凌云纵跃上擂台。他毕竟功夫在那儿,姿势极是好看,台下当即有识货的就叫一声好。他心中得意,拱一拱手:“这位兄台,请教了。”
那小矮子慌慌张张回了礼,道:“请、请教。”
“你不用兵刃吗?”李睿正摆开架势,问。
“啊,这个⋯⋯”对面小矮子说着,先做了个手诀,道一声“疾”。李睿才知道对方是个符修,连忙严阵以待。却没想对方以奇怪眼神看着他,道:“⋯⋯你不进攻的吗?”
李睿心想这是哪门子符修,还特地请人贴身对打?他正想往前走几步,只发现脚上一沉,被什么扯住。他大惊低头,正看见无数枝蔓缠绕上来,又听对方说:“那就不客气了。”话音未落,却见三只凶兽从他身后窜了出来,当即把李睿压翻在地。
台下当即哄笑起来。李睿却是吃了哑巴亏,有苦说不出——偏偏众目睽睽之下也没地方讲理,只得灰溜溜走了下去。陈夜辉一看这状况不好,忙道:“邱非,你去,且小心对方是个召灵师。”
邱非点点头,上了擂台,拱手道了声“请教”便持矛进攻。对方连忙指挥三兽围攻——脚下缠枝花更是四处翻卷,就想将邱非捉住。偏偏邱非步伐诡异,竟像水波一般,那缠枝花便总是差了一步。这一游走开来,对方薄弱之处便极明显,没几个回合,那冰狼便被邱非一矛挑翻在地。对方哎呀一声,显是极心疼。
邱非也不追击,道:“你不行。再换别人来。”
台下那流氓正跃跃欲试,却听见角落里响起了一道声音:“包子,罗辑,你们下来。”
邱非浑身一抖,便见人群中走出一人,仍然是一身寻常青衣,懒懒散散模样,朝他点点头,从武器架上拣了柄战矛便跃上台来:“好久不见。且叫我看看你进境如何。”
邱非一股无名火直撞上来,他深呼吸两下,才将火压下去:“承蒙指教,不胜感激。”说罢,也不执弟子礼,一道天击起手击了过去。
对面叶修道声“来得好”,便也以战矛相接。两人套路都熟极而流,见招拆招简直快得教人眼花缭乱。邱非憋一口气,想着好歹教叶修知道他并非昔日吴下阿蒙,更是战矛连连击出,炫纹亮得教人炫目。叶修却只招架,道:“果然有长进。”
邱非想这还用你说?当即一招豪龙破军,人矛合一冲向叶修。这招他自觉趁人不备——却没想叶修几个滑步,竟是连他矛上气劲也完完全全避了开去。
“你这一招,起势时候慢了。”叶修道,“——再来!”
这说话,却是和当年他们在嘉世练武之时一模一样。邱非正持矛回转,听到这话忽地一怔。然而叶修却仍是道:“来!”
邱非大喝一声,又是一套攻势跟了上去。叶修一边招架,一边还道:“——此处衔接不够紧密——错了!”说罢已是上挑天击,破去了邱非刚刚积起炫纹。邱非一咬牙,又以落花掌起手攻入,还是一如既往的以快打快节奏;偏生每次叶修破去他攻势,总能说在他薄弱处——这所有,都是叶修离开这一年之后、他只能自己磨练而无法请教的地方。底下人只看两人打得好看,倒还跟着欢呼;可惜嘉世来的几人哪看不出这根本就是师父教徒弟,一个两个只是脸色铁青。
最后邱非也持矛当胸,不再进攻,只问:“为何?”
这两字问得没头没尾,但叶修怎会不知他问的是什么?他叹口气,难得正色道:“嘉世之上,还有一层公义在。邱非,你当日入嘉世门墙,所求为何?”
“秉此一身,守一境安宁。”
叶修慢慢点了点头。
“——我便也是这般想。”
邱非久久立在台上,良久良久,才行了个弟子礼,道:
“谨受教。”
六
当日嘉世内门弟子之行,因了邱非李睿连着两败,也就草草收场了。邱非本来以为回到门中还要挨一顿训斥,却也不知怎么回事,反而被崔立找去,说他本事极好,便要他在与嘉世对决中出场。
邱非被莫名其妙一通夸赞,满头雾水走了出来,便看见苏沐橙正站在对面等他,见他出来便问:“可见到他了?”
邱非点头:“嗯。”
“⋯⋯他一切可好?”
“我还是怎么也胜不过师父。”邱非道,说完才发现这“师父”二字出口竟毫无挂碍的。
苏沐橙莞尔一笑:“你还年轻。不过,他也不是那么容易便赢得了的。”
邱非不知如何回答,而苏沐橙又问:“你可明白了?”
“明白了。”邱非答,“我本心便是在嘉世——无论嘉世有金牌也好,没有金牌也好,我总还是要在这里。”
苏沐橙看着他,慢慢脸上笑容也褪去,竟是邱非从未见过的一个严肃神情。她并未再说什么,只朝他行一礼,便转身走了。
邱非长长呼了一口气,抬头迎向落日余晖,纵使大战在前,心里却极是安定。
而之后,嘉世果然是输了。
庄主陶轩与叶修之间旧事被骤然抖到光天化日之下,一时嘉世为千人所指,陶轩也心灰意冷,连一句交代都没有,各自给了银钱便算罢了。一众门人弟子见不成事,也做了鸟兽散。
只有邱非还留在他屋里。虽然人说这整栋山庄都在拆卖,却也没人来赶邱非——别说赶,连人都没一个。他每日照例早起习武——如此半月下来,才有之前认识外门几个弟子来找他,说是城南出了异兽,现在竟是无人应付。
邱非绰起他战矛,道:“走罢。”
那几个弟子反吓了一跳:“你愿意去?”
“学这一身技艺,此时不用,又何时用?”邱非道,“你们且帮我掠着些阵。”
“——自然!”几人本来以为要费不知多少口舌,此时自然乐意,连忙又叫了其他熟人和邱非一道去了。那异兽倒不是什么厉害家伙,但邱非毕竟没什么经验,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收拾下来。但众人都高兴极了,将邱非围在中间,只夸赞不住。直到最后,一个人忽然道:“可如此,便没了山庄,以后却如何?”
这话说罢,大家都静了下来。
邱非抬手拭去脸上溅到血迹,道:“之前如何,现下便如何就是。”
那日傍晚他回了山庄,刚刚爬上阶梯,便看见有人背手站在山门之前,看着银钩铁划“嘉世山庄”四个大字,听见他过来才转过身来,举手一揖——却是从未见过。邱非心下疑惑,先规规矩矩回了礼,又问:“先生是?”
“在下夏仲天,乃是杭州城内茶商。”来人道,又上下端详邱非一番,“你便是嘉世邱非?”
若是放在他时也便罢了,此时“嘉世”加在名字前面,只怕一大半人都要避之不及。可邱非点头,坦坦荡荡道:“不错。”
夏仲天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我从陶庄主处购得此地,却不欲堕了嘉世威名,更不想看它成了人走楼空之所。嘉世家兵,我已请回十之八九;而客卿人选,我首选便是小邱先生你。”
邱非安静看他片刻,道:“为何选我?”
“以此一身,守此一地。”夏仲天轻声道,“——我只相信,邱先生与我想的一样。”
邱非握紧手中战矛。他的身上甚至还沾着异兽血迹,头发也在刚才打斗里弄得乱蓬蓬的——看来像个败兵更多过像个高手;可是他持了矛,挺起胸,昂起头,便也现出几分昔年一叶之秋风采来。他看着夏仲天和他身后山门上那块牌匾,只稳稳当当答了一个字:
“好。”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