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人妻
他初遇那妇人时,从未想过会有此日。
她不算清减,体态匀停,松松云鬓斜插一支步摇,瞥见他,眼波流转间带了三分笑,六分媚,和一分淡入远山闲云的羞怯。他心里便如翠鸟振翅蹬过的苇子那样颤动起来,慌忙低了头不敢看她。但她却是过来了,眼角一抹笑意,开言道请教官人,见他慌忙唱个大喏,便扯了帕子吃吃笑起。
后来她便一直称他官人。
当年他仍闲居寺院。其处伙食清苦,他吃过新割南瓜嫩秧,一股苦涩和着沙砾般菜叶擦过喉咙。他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心却和胃一同泛起酸气。和尚们见他无钱,日渐怠慢,他多少知道这不是久居之所,怎奈囊中羞涩,只得这么日日煎熬下去。晨起对镜,看见巾下又多几茎白发,吟了句“白头搔更短”,倒是遗落了下句浑想不起。
那时节他们已近熟识。她偶尔拿些店里文书请他来读,说是妇人家操持生意不易,略过后半句借口。他也乐意卖弄粗浅学识,给她逐字逐句地念,看她凝神细听,眼皮半垂,如正殿供住佛像,一段庄严喜乐之象,生生把那些绮思打散四方;偏待他读完,又嫣然一笑,半是新妇半是少女的态度,他心底那点邪火就又慢慢延烧起来,不见头的一路烧进夜晚春梦,梦中妇人轻解罗裳,肢体如藕白生生耀在他眼里,他喉咙发紧,手心发潮,伸手将她按倒:她在他身下像团云,娇滴滴叫一声:官人。
醒来时他冷汗溻透亵衣。窗外未明,有饥鼠在梁上祟祟作舞。他不由恼怒妇人烟视媚行,又禁不住继续回想梦中躯体,耳边似乎还有人轻声叫:官人。
第二日恰好妇人又过来拜访。他有些面薄,不敢看她。偏今日她却将他端详个仔细,落落大方地问:官人日渐清减,可是不得意么。
他面上一红,不好说为相思所扰,含糊答个是字。妇人却叹口气,做忧愁态度,絮絮说着她先夫过世一个女子如何如何支撑不易,只将他说得心里有一百个爪子上下挠着,就怕骤然唐突,反而惹怒佳人。她说得动情,拈了帕子沾去泪水,袖子滑下落出三寸皓腕,真个和梦中相差仿佛,他看得眼珠不错分毫,竟是所有诸事全然抛掷脑后,快连自己姓甚名谁也想不起来了。她抬起眼看他,泪珠儿将坠未坠,默然无声,却像是将人心都钻透,让他硬生生抓回两分神智,宽慰她仍是盛时,当有再嫁之刻。
这话已近调戏,他刚一出口,就追悔莫及。可那妇人却只是缓缓一笑,半垂了头:官人说得正是。
他心跳如鼓,口干舌燥,却是慢慢伸出了手,搭在她腕上。妇人略一抬眼,重又低头,不言一字,只颊上飞红。
那日他便随她下山。后来择了良辰,行了三拜九叩之礼,街坊邻居均来道一声喜。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至乐莫过如此——他坐拥华服锦食美妇娇儿,总觉得是祖上哪辈烧了高香,才落得今日好运;混忘了福祸相依、塞翁失马的古理。
初始他倒也跟着新妇去店里张罗生意。只是他从未接触过此道,被那些账目数字弄得头大。后来新妇劝他安心温习准备贡举,他便也就安心在家,做个甩手掌柜。后来儿子出生,他更是除了温书之外又多了逗弄孩子的消遣。偶尔也觉得昂昂七尺之躯,终日退藏家中,确是无可夸耀;转念一想,又觉得他日贡举夺魁,便是光宗耀祖的极大光彩,此时忍耐又何足道哉?
孩子一岁上时,他夜里朦胧醒来,床边忽然不见了新妇。他摸过半边床褥,竟触手冰凉——他打一冷战,生生惊醒过来,披衣起床,趿履出门。却见月色如水银泻地,剪出院中一抹墨蓝身影,体态匀停,蓝巾挽住长发,见到他,三分冷漠,六分陌生,只眼底藏一点悲怆,如叶底游鱼,浑然不动。他屏住气息,竟不敢出声相唤。
最后还是她先福一福身,道:官人。妾有冤仇,痛缠肌骨,为日已深。今日大仇已报,不得再作停留,云云。竟自将钱财一应诸事交割干净。他听得两股战抖,汗出如浆,眼珠却落在她手间一革囊,动转不得。新妇察觉,一笑,道:此仇人头。说罢打开革囊,衣袖滑落露出三寸雪腕,在月光下似有幽幽蓝意。
他不敢看那人头一眼,止不住摇头,竟觉此晚诸事,如露如电如梦幻然。偏此时,从身后房中传来一声儿啼,颤颤摇动一庭夜气。对面妇人一凛,半晌才道:今将远离,惟愿更乳婴儿,以慰离情。
他不敢说什么。她盈盈走过他身边,带一缕刀剑般凉气割过他肌肤。许久之前的春梦此时都翻做噩梦将他肢零片解,他听着屋中小儿啼哭和轻轻拍哄之声,若游魂然。片刻,妇人推门而出,在院中一停,低低道声官人保重,便如飞鸟越墙而去。
他僵立良久,直到寒气冻僵腿脚,才踉跄回屋,跌在床上,浑噩睡至鸡鸣。口干舌燥醒来,忽然想到这一夜未听儿啼,慌忙查看,才见一柄尖刀,正自孩童前胸透入,将他小小身躯整个钉在摇床正中,只洇一点血迹。
原是已死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