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将近人定之时。
火烧一样的晚霞燃遍了西边的天空。在业已荒废下去的田野中的阡陌上,只能看见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默默地在宛若伤痕的道路上前进着。
峰王失道,已经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情。在日复一日的混乱和战争中,尽管峰国里祠的黄旗升起已二十年余,一批又一批的升山者并未给逐渐荒废下去的国家带来太多希望。走在路上,所能见到的,便只有已近荆棘丛生的田地,和带着细软、不断地逃离国家的人民。
——恳请上天、尽快将新任的王赐予我们吧—--
只要走在泥土之上,似乎就能听到这样的祈祷之声。对此,独身的旅者只是抬着头,望着逐渐沉入地平线之下的夕阳,估算着自己的路程:如果要赶到郢都去,路上还有一座需要翻越的山岳;继续前进的话,就不得不在树林里夜宿——对于独行旅人而言,基本等同于将颈项送进了绞首之环。
所幸,在传来了凶鸟和妖魔之声的森林前,还有一座为高大的木头栅栏围绕的村镇。
将近人定的此时,里门肯定已经封闭了。不过,在这艰难的日子里,人们总不至于对自己的同胞太过苛刻。重新裹紧了斗篷,高大的旅人朝着村镇走去。
坚实的木头所制成的大门不出所料地紧闭着。摘去了斗篷的兜帽,留着短短的黑发的男人有着不合年龄的沉默表情。抬高了声音,他问着:“有人在吗?孤身在外多有不便,请求入里借宿一晚。”
随着一阵响动,哨兵模样的男人从门旁的谯楼上探出头来:“里门已经闭了,就没有再轻易打开的道理。对于你们这些猎尸者而言,这里没有给你们睡觉的床铺,还是请趁早离去吧。”说着,男人威胁性地举起了手中的短弩。
……猎尸者?
确实在黄海之中,有些黄朱之民从事着猎杀妖魔的活动。不过,在十二国的领域内,却从未听说过。尽管被无情地错认了,青年并没有更多地争辩,只是再次戴上了帽子,转身朝着通向夜晚之森的道路走去。
森林中的夜色,总是比想象中还要来得昏暗。偶尔响起的虫声,带着分外凄凉的气氛。即使行走在布满落叶的小径上,青年的脚步也不会比偶尔掠过树梢的风更重。妖魔和野兽在黑暗中注视着闯入之人,却仿佛为无形之物所阻,没有一只敢于上前。
拉紧了自己的斗篷,青年踏着沾满夜露的小径寻找着暂时落脚的地方。在前方林木的间隙中,露出了宿营的火光。
——是被刚才的村镇所赶出来的人吗?察觉到了这种可能,青年刻意放重了脚步。枯枝折断的声音引起了对面之人的警觉,从篝火中抽出了树枝,作行商打扮的男人从火边站起了身,警惕地望向青年的方向。
“看样子,您也是失宿的旅人。”一直走到林中空地的边缘才停下了脚步,青年将斗篷的兜帽推开,露出了自己的面庞,“在夜晚看到篝火,真是让人感到安心之事。”
即使说着“安心”的话,青年的表情也没有半分的变化。相反,对面手拿火把的人显然松了口气。
“请来这边坐吧。”
沉默地走到了篝火边上,青年盘腿坐了下来,将肩上的简单包裹解下,从其中拿出了干硬的面饼。看着就是让人觉得没有食欲的东西,不过青年还是规律地将面饼送入口内。
“你是从东边来的?”行商打扮的男人用树枝拨了拨篝火,将脚边的水袋扔了过去,“——刚打来的水。”
沉默地接住了水袋,青年并没有说出感谢的言辞,只是简单地对前面的质问点了点头。
“那就怪了。路上没有经过能投宿的地方吗?”
“被怀疑成猎尸者,因此被拒之门外了。”回答了对方的疑问,青年就着清水继续咀嚼着干硬的面饼。
男人沉默了下去。他没再说什么,转而注视着眼前不断燃烧的篝火。
“您好像并不惊讶。”解决了手中的面饼,青年才再度开口问道,“除了黄朱之民会从事猎杀妖魔的活动之外,我从未在十二国的范围内听闻此种职业。”
“峰王失道已经将近五十年了。之前再如何富饶也好,只要失去了王国家就会不断恶化。为了在妖魔手下保护自己,出现妖魔猎人并不奇怪。”
“这么说的话,人们不应该讨厌猎尸者才对。”在火光和黑暗的交界处,青年那毫无波澜的眼睛平静地望向篝火对面的男人,“毕竟,那是拯救他们性命之人不是吗?”
空气骤然变得寒冷,摇曳的篝火潜进了不安的蓝色阴影。在树丛中传出了簌簌的响声,无数的绿色眼睛,窥探着
“你能保护自己吧。”
比起回答,男人突兀地问着。
“我可不会舞刀弄剑。”
青年毫不惊慌地回答着。
“现在没有挑拣的余地了。”甩开了身上的斗篷,男人一边调整着手上的连弩,一边将地上长刀粗鲁地扔到了青年面前,“至少,想办法撑到我缓过手来救你吧。”
……这么说的话,确实没办法升起感谢的心情。
看着之前被斗篷所遮盖的、男人的瘦削身形,青年没有捡起扔过来的长刀,而是无声地弯起了嘴角。
之前就隐约感到的血腥味并不是错觉。你就是——被村庄赶出来的猎尸者吧?
没有注意到身后旅人的异样表情,名为卫宫切嗣的猎尸者已经投入了战场。
用短弩解决了第一个扑上来的妖魔,他抽出了始终背在身后的长剑,朝着接近空地的妖魔攻了过去。
还有五只。
努力的话——还是能够在波及到无辜卷入的旅人之前解决掉的。
用剑鞘挡住了妖魔挥下的利爪,卫宫切嗣干净利落地将长剑刺入了男人的心脏。
“你还在做着垂死的挣扎吗?”
熟谙的、银铃一般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他没有回头。
两边的妖魔同时攻击过来。他护住了头翻滚出去,背上还是被什么掠过了。不及关心这点轻伤,他再次甩手,短弩准确地插中了妖魔荧绿的眼睛。在要将耳膜震破的哀鸣中,他纵身跃起,将长剑从妖魔的颈后贯入。
“你应该明白,做这些事情是根本没用的吧?”
一下子失去了三名同伴的妖魔愤怒了起来。它们喷着粗壮的气息,朝着身染鲜血的男人扑了过来。长剑被咬在了妖魔的颈骨之中一时无法拔出,切嗣索性放弃了长剑,从腰间拔出匕首,矮身扑入了最近的妖魔的怀中。
妖魔愤怒地嘶吼着、想要撕开男人的血肉,利齿却只插入了男人的左臂——在同一瞬间,切嗣用匕首割断了妖魔的喉管。
无视只能将格格的气音作为最后的遗言的妖魔,切嗣冷静地从妖魔手中抽回了自己的左手,放任匕首留在妖魔的胸骨上、朝着剩下的两只妖魔走去。
“喂,你不会是想要扔下我吧?”
一直都说着战斗无关事情的声音抗议着。
切嗣伸出了仍然完好的右手。就仿佛被召唤一般,本来还卡在妖魔尸体里的长剑,自动地跳回到了男人的手中。
妖魔血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走近的男人。忽然,像互相沟通过一样,两只妖魔分头朝着切嗣和一旁的青年旅人扑了过去。
——糟了。
就算再怎么吸引对方的注意力、结果还是不行吗?
想要快点解决眼前的妖魔去救人,切嗣却因为受伤的手臂陷入了苦战。而那嘲笑的声音,仍然持续不断地自后传来。
“衡量过了吗?比起救人还是保存自己更为合算吧?你活下来还可以救更多人,但是对方呢?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而已。”
“……闭嘴。”
在间不容发的搏斗中,切嗣今天晚上第一次对着那声音回答道。
“被我说中了吗?你根本不可能瞒过我的。”
微笑着,穿着黑色长裙的白发女人犹如幻影一样凑近了切嗣的耳边。
“再怎么说,你都把我杀掉了嘛。”
长剑透过了妖魔的身体。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切嗣冷静地将剑抽了回来,朝向旅人的方向望了过去。
还活着吗——问题冻结在了半道。
袭击青年的妖魔已经永远地倒了下去——就像被更凶恶的妖魔所撕裂,皮毛和肢体胡乱地散了一地。带着莫测的微笑,青年过于深邃的眼睛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浑身染血的妖魔猎人。
“你是……?”
下意识地问着,切嗣向前走了一步。
毫无预兆地,青年倒了下去。妖魔猎人及时伸手接住了他——贴了过来的身体正散发着难以忽视的高热。
“哦哦,看来你运气不错呢。这下总算少死了一个人——很庆幸吧,切嗣。”
白色长发的女子飘了过来,笑眯眯地伸出了什么也碰不到的手指戳着青年的脸颊。
“再用那张脸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把你送到铁匠铺。”
冷淡地说完,切嗣将长剑用力地送进了鞘中。女子的幻影瞬间消失了。空寂的空地上,只剩下将要燃尽的篝火和怀抱着陌生青年的妖魔猎人。
被妖魔所伤的左手已经完全无法抬起了。啧了一声,切嗣费力地将高大的青年拖到了篝火的边上。
必须等待天明才能行动。
将身上最后一点驱除妖魔的药草投入了篝火,切嗣按住了剑柄,等待着平旦之时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