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笛
一
马蹄声伴着风从驿道上卷过去。将晚的雪色和紫色的暮霭溶成不分明的大块,在那些孤山枯水之间肆意涂抹着。深冬时节,江南之所也少了平日烟雨朦胧的风韵,唯独还有两三的梅树,在黯淡的苍绿间偶增一抹亮色,放眼间枯涩山水也便有了些许妩媚的意味。路过一二的茶摊,也是早早收了幡子,和着不远处的村舍都做了一片无言的沉默,安静成某种黑色的影子。
“大人,天色已晚,还往前赶么?”
驾车的家仆问道。
他略略沉吟,道:“……纵不前行,此处亦不是落脚处。再赶一程。”
家仆答应一声,于是车又继续在冬日苍凉的大地中奔驰着。
他闭上眼睛,倚在厢壁上感觉着从车厢四面八方透进来的寒气。南方的冷和故乡总是不同——山东那边是铺天盖地迎面而来;这里却是绵里藏针,看似柔和却有股子纠缠不去的暗劲。这般细枝末节,原来公事繁忙的时候也浑然不觉,只到赋闲的时候便不禁注意起来。然而这般追忆往昔,也只不过是增加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感叹,平添消磨了老骥千里的壮志。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某日吟诵过的词句模糊地掠过心头,恍惚还能听得筵上象牙响板应和的歌唱。他重睁开眼,望着窗外缓缓后退的苍山瘦水,又想起许多年前他们相遇的时候。
二
初遇同甫只是偶然。
那日公务闲暇去郊外游猎,坐在溪边青石上休息的时候见对面一书生骑马而来,欲涉溪而过。不料马匹莫名畏水,在水边周旋许久,竟不肯前进寸步。他正心中好笑,却见书生发一声叱,竟拔了剑做威逼状。马儿受惊不小,倒是奋力向前,一跃而过。他看得分明,书生脸上毫无惧色,只施施然收了剑,又要向前。
于是他出声:“——这位兄台好胆色。可否盘桓片刻?”
书生转头,倒也下马而来。两人通名道姓,他才知道此人竟是京中大名鼎鼎的陈亮陈同甫,忙道久仰。同甫虽是布衣,却也不卑不亢,应答有礼,虽是看不出人们传说中的狂生之态,但骨子里自透出一股桀骜不驯,竟不似在文章里熏陶,反像是行伍里出来的。
他这么一说,同甫却笑了:“——说到行伍,学生又怎敢与辛兄比肩!当年只身夜入敌营,取叛徒首级如探囊取物,何等英雄气概!”
他长笑三声:“陈年旧事,提他作甚!来来,今日相见即是有缘,陈兄来来,我们边饮边谈。”
这时他已安排了家仆布置酒菜。同甫也不推辞,与他席地坐了,当即推杯换盏起来。本是萍水相逢的偶然,两人倒也毫不生疏,从当年行伍到北地风物,从时局形势到兵法韬略,一一细论到肴核皆尽杯盘狼藉,已是月上梢头的时分。两人言犹未尽,约了第二日再在京中饮酒才彼此散去。
那时节竟都是少年的时节,竟可纵酒长歌,打马江南,说关于北上的梦话,南渡的旧事,家乡的风物,祖辈的寄望……那一番吴钩看了栏杆拍遍胸襟最终也是寂寞的——两人的气味相投至此,以至于彼此的寂寞都是寂寞,壮志豪情都等着实现——正是九万里风尚未起,早已化鲲为鹏直待扶摇而上,水击三千。
——那毕竟是少年的时节。
后来他得了外官,同甫在试中失利。他们在建康外长亭上相别的时候都没想过,这一别之后是多少年的蹉跎。
三
许多年前幼安大概不会想到自己的人生会有这样英雄壮烈的开场,却归于如此平淡无味的结尾——正如他永远也无法想到他所有的功业,最终在世人眼中比不上一杆枯笔涂抹词句得来的名头。曾经壮怀激烈的热血在多年仕途沉浮里成了痼疾,痛楚鲜明又疗治无方,日久天长就成了麻木,只剩下一二浮泛不着力的言语,像那郁孤台下青山里一声鹧鸪,细分辨只是“行不得也,哥哥”。
于是最可庆幸的,就是总有那么一二知己,能让沉寂黯旧的血再热起来。
比如陈同甫。
如果他还只不过是沉寂,同甫便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代言。科举的反复失利,师友的早逝,无辜被连累的牢狱之灾……然而那人情性却似无从磨折,始终是一贯的耿直和固执,甚至到了偏激的地步。乃至于他的文字较人,都要显得更温婉些。
他每每想起二人在建康初遇之时,他夜里写给同甫的那阕破阵子: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那时节的“可怜白发”,还含着少年的骄傲与取笑的意味在里面。他们总想着哪一天能说透了王霸义利或是成就了封狼居胥的功名,却不知道山河破碎仍可偏安到底,江南暖风醉了游人,西湖美景柔和了刀剑寒芒,官家到底喜欢的还是马放南山的太平景象,不管是不是有半壁江山沦落他人。
他们的想望终归无期,只剩下一语成谶般命定的寒凉——他看着自己镜中的影像,早是乡音已改鬓毛衰的零落。
同甫同甫,你又何如?
四
马车继续在驿道上奔驰。
天色已暗,家仆挑了灯笼,从窗户望出也不过是朦胧的光影。他看一会儿草草掠过去的树影,便又靠回车厢壁上。
——其实离驿站,亦已不远。
他和同甫究竟是多少年没见了呢?以至于当年记忆的面目早就被沧桑侵蚀而无法一眼辨识了。那日同甫初到铅山,他惊讶得连起身迎接都忘了,最后还是同甫微笑道—--
幼安兄,许久不见。
同甫。
他终于是能起身执着对方的手了。还说什么呢?你清癯至此,反倒是我做了偌大地主,在无锡湖边颐养天年了。
最后,他毕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们的两鬓都已经白了。上楼梯的时候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健步如飞。比起纵马奔驰已经更偏好马车。日子已经在疏雨二三蛙声处处的江南平静成溪边翁媼的闲散,于是江北便远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然而同甫还是昔年模样——尽管瘦了,黑了,乌发杂了斑驳,面上爬了皱纹——那眼睛仍是灼灼明亮,仿佛当年临安郊外纵酒长歌之时。
同甫看了他许久,终是一笑:
幼安兄还是当年神气。
——还如旧么?他自嘲似地问。
嗯。
同甫肯定地应道,为那灼灼目光所掩的沧桑一时都明晃晃落进他眼里。他心里微微一怅,无数的岁月都如潮水一般涌上又卷去,最终也只是再次用力地,握了握对方老茧遍布的手掌。
五
本来说要来访的元晦最终也未至,只剩他们两个把酒东篱,自绰了板唱着大江东去的词章,说着那些道学家仍然疑虑的王霸义理,直是不知日月,每每要家仆三五次劝了才各自安眠。然而在他那儿不过盘桓了十日,同甫便终因家中之事起身告别了。
一番惜别,他看着那人披着蓑衣的身影渐渐融入江南的初雪中去,却也只得长叹一声独个儿回转。
——然而他终于还是不舍。
他坐在马车里,看着外面驿站的灯光渐渐接近,心里起了些好笑的情绪。——这么一番,还不知要被同甫怎么笑呢——上午刚走,下午便驾车赶到驿站,是嫌不大醉一场不够尽意似的。可是家乡万里,能把酒闲话的时光,纵有一刻也是宝贵……
这样想着,驿站终于是到了。家仆跳下车打点着宿头,他径直先去问驿站管事:“早先来时,那位陈同甫陈先生住在何处?”
“你问陈先生,他赶得早,趁着最后一班船渡河了。——今日雪大,不赶那一趟,渡口再开恐要三日后了。”
他便不再问,转身到了驿所廊下,看着外面的雪愈下愈紧,如鹅毛碎絮般绵密,竟在这江南之所也下出几分江北冬日的气象来。驿舍中的灯光透进几尺的夜幕,便消弭在灰黑的夜色之中,渡口的轮廓也无能望见。他驻足侧耳,想要捕捉远处河水流动的踪迹,却在极静极静的雪夜里,听见不知哪里起的一管笛。
“谁在吹笛?”
他下意识问。
整理行李的家人听见,停下手里的活计听了数息,道:
“大人,恐是您听差了。这大半夜的,风声紧得很,哪有什么人吹笛呢。”
他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又往檐下走了两步。雪花卷进来拍打着他的衣襟,轻柔如当年春日里建康城外的柳絮。细细听去,总有一线悠悠的笛,飘飘渺渺地在风中雪中晃着,几转之后便忽拔高了音,将近吹裂一般的凄绝。
或许那本不是笛,只是哪里失群的孤雁,在这一无所有的雪夜里铮铮地鸣着罢。
尾声
多年以后他终于听到了那人点得状元的消息,然而接踵而来的便是死讯。那日他怅怅许久,提起笔来,终于也只是寥寥数行—--
闽浙相望,音问未绝,
予胡一病,遽与我诀!
呜呼同父,而止是耶?
落下笔的那一刻有大雁自轩前长鸣着飞去了。他又想起那一晚的雪,三两的梅,彻骨的寒与幽长的笛。悬着笔许久许久,他才想起,那确是,他们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