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The Hanged Man
间桐雁夜从混沌的噩梦中醒来。身体粘腻地沾满了冷汗。背部传来的柔软的触感却提醒着他身处于床铺之中的现实。
到底发生了什么。
检索着最近的记忆,最后一刻还是和圣堂教会的人交谈。
但那之后呢?
他迟钝地转动着眼球,看着悬挂在床头的葡萄糖输液瓶。
自家的Servant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被加上了狂化咒文后就失去了一切的理性,只勉强维持着对主人的忠诚而已。
那么——眼下的状况又是怎么回事?
“你醒了。”
陌生的声音极近地响起。
间桐雁夜转动着视线,看到了身穿红色外套的白发男人。
甚至不用提取记忆,就可以从对方身上的气息判断:这是某人的Servant。雁夜开始后悔为了节省魔力,给Berserker下达的灵体化命令了。
“我是Archer。”不请自来的英灵站在了奄奄一息的Master床前,“目前来说,是‘无主’的Servant。”
弓兵职阶的Servant在失去Master之后还有两天的独立行动许可。在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了这样的信息,雁夜不感兴趣地收回了视线:“如果是在寻找Master的话,我没有办法再负担一个Servant。”
“即使我能帮你实现愿望?”Archer丢出引诱的话语,“樱。那个女孩,你想要拯救她吧。”
“——你会把圣杯带给我吗?”雁夜嗤之以鼻。连自己的Master都不能保护的Servant,倒是相当大言不惭呢。
“天真的男人。”Archer嘲讽地笑了,“你就那么相信脏砚?拿到圣杯就放过樱,这是他提出的吧,明知道你根本没有与此相衬的能力——你真的相信他会那么轻易地放手?”
“住口!”男人激动得浑身都颤抖起来,“你知道什么!”
“啊,是啊,我是不知道。”Archer尖锐的言语一层层挑破男人内心的武装,“就算你夺回圣杯。然后呢?你的身体还能撑多久?你要把她一个人留在世上吗?还是等着她再一次被脏砚污染?”
雁夜浑浊的眼睛瞪视着面前的Servant,反驳的话语梗在了喉中,一时只剩下空洞的气音。
“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圣杯上呢。”Archer几近冷酷地道,“我会帮你把樱救出来。”
雁夜打了个冷战。虫仓里的日日夜夜仿佛又回到了脑海之中。体内,仿佛结成了冰块一样地冻结起来:“不可能的。樱已经被植入了刻印虫。除非脏砚自己放手——”
“如果有办法摘除刻印虫呢。”
雁夜抬起了眼睛,看着红衣的Servant,声音忽然恢复了平静:“你是谁?这些事情,你不可能知道。”
“我是——”Archer难得地犹豫了一下,“樱的朋友。”
昏暗的光线里,本来模糊不清的视野开始清晰起来。雁夜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半天才说:“那天晚上,救走凛的……是你……?”
“是的。”
“为什么,你要来找我……?我什么也没办法……给你。”
在Archer眼前,遥远的、混合了鲜血和污泥的记忆再一次浮现出来。
†
那是,男人未曾成为英灵之前的往事。
身为一无所知的魔术师,涉入了就算死几次都不奇怪的圣杯战争,并奇迹般地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那之后,成为了一直仰慕的少女魔术师的学徒,在高中毕业后,两人一起进入了时钟塔。虽然在天赋上远远不及对方,也在导师的指导下、确实地锤炼着自己的魔法。
一直和能够理解自己的人在相同的道路上前进着。即使一度、从对方的从者那里了解到自己的命运,也从来未曾反悔过自己的理想。
说到底,如果从名为“士郎”的男人那里,把这赝品般继承下来的理想拿去之后,还能剩下什么呢?
直到十年后,冬木的圣杯再一次传来了盈满的信号。
就像命运的诅咒一样,他和她的手背上,再一次出现了被圣杯挑选的圣痕。
为了将圣杯战争彻底终结,他们再一次回到了冬木的战场上。
一切都像预想般进行着。
将圣杯解体的意愿招来了强大的敌人,但在可信赖的从者的帮助下,他和同伴们几乎扫清了道路上的所有障碍。
但是,意想不到的障碍出现了。
因为第五次圣杯战争的惨败,艾因兹贝伦甚至来不及准备这一次的小圣杯。是否会以某个有资质的魔术师为蓝本而降临呢——一边商议着,一边搜寻着始终无法找到的最后一组主从之时,没有预料到的灾难发生了。
推开那间承载了所有幸福回忆的大宅之时,迎接他们的,只有重复累积的死亡——朋友。家人。和魔术有关的人抑或毫无关系的无辜者,全部无差别地被带走了灵魂。悲伤、混乱和绝望的最后,出现在他和妻子面前的,是根本没有想过的人物。
间桐樱。
早在十年前,就为外道魔术师脏砚用虫所啃噬、埋入了圣杯碎片而做出的“黑圣杯”。
从来没有注意到的沉默寡言的学妹心中所生出的仰慕,最终变成了漆黑的杀意。
……姐姐全部能得到手中。不管是我所忍耐的痛苦、不停的憎恨、光辉的未来、然后,就连我唯一可以寄托的那个人,都会从我的面前渐渐消失不见——*
最后,以妻子和她亲生妹妹的鲜血为献祭,圣杯战争被切实地终止了。
卫宫士郎,再次成为了孤独一人。
再没有人可以改变,他朝着血色荒野前进的命运。
†
从多年前的残存碎片中回过神来,Archer注视着仍然等待着答案的间桐雁夜。
为了一点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而把自己的全部都押了上去的男人。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坚持去救樱。但是无论是这样飞蛾扑火的悲愿也好,还是仍然遭受着折磨的曾经熟识的少女也好,Archer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管。
答案,只有一个。
“这是,我的愿望。”
从那双钢色的瞳孔中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雁夜低声地笑了起来。
“看起来,相信你也没什么损失。——因为也不可能更糟了。”
†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然而,终年拉着窗帘的间桐邸依然昏暗如昔。
雁夜站在通向虫仓的楼梯前。幽深的楼梯入口犹如怪兽的喉咙,散发着腥臭和绝望的气息。
他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被带到这段楼梯前的情形。比起魔术回路已经开始萎缩的哥哥,他几乎是这一代间桐家唯一还能继承魔术师之名的孩子。在幼小的心灵里,他也曾持有诸如延续家族的荣光这样的愿望,然而一切都终结在这道楼梯之下。
被脏砚第一次推入虫仓的时候才明白间桐的本质。不,是魔术丑陋的本质。还停留在家里就只有不断堕落一途,为了这点才毅然选择离开—--
然而,命运却转了一个圈,将他重新推到了这道楼梯之下。
伸手扶着粗糙的墙壁,雁夜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楼梯。
虫子如同潮水一般浮动着。在它们肥大的身体中间,露出了少女白皙的肢体。被魔力侵染的头发和眼睛已经变成了紫色,放大的瞳孔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屋顶。
这不应该是小樱在虫仓里的时候。只能认为,昨天她又做出了什么惹怒脏砚的事情,而被丢进了这里领受惩罚。
雁夜没有走近。虫子的流动仍然保持着魔力的联系——不管那个奇怪的Servant到底会不会如其所言地出现,现在还不是行动的时机。他甚至不愿意出声让樱看到他——他太明白这其中的痛苦。
到底是什么戮害了这无辜的少女?因为时臣的愚蠢?还是因为他当年的逃离?昨天晚上他又见到了十年前的噩梦——葵在他的面前被推入虫堆。在这绝佳的器具上养育出邪恶之花吧,脏砚在身后笑着,而他则朝着裸露出来的洁白肉体俯下身去—--
剧烈的呕吐感袭击着他。弯下腰去的时候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都是时臣的错。
他一直这样相信着,是因为他只能这样相信。在心里他一早明白,那推动着一切悲剧的手是谁的。间桐脏砚这块肮脏的地基上培育出来的他不知道反抗脏砚的可能,也不存在反抗的可能——通过刻印虫,脏砚一早就把他和樱的性命攥在手里—--
啊啊。
这不过是无力的辩解。无谓的仇恨。
在一切将要结束之刻,雁夜忽然失去了一直以来驱动着他的强烈情绪。
他现在,只剩下唯一的心愿。
蠕动的虫子忽然停了下来。
下一刻,仿佛失去了命令一般,它们开始有序地撤离,就如同黑色的河流一般流回它们的巢穴。
雁夜等待着最后一只虫子爬下小樱的躯体,拖着脚走到了她的身边,将纤细的少女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小樱。”他紧紧地将头埋在樱的肩膀上,轻声地将决意传达到她的耳边,“会有一点痛。你要忍住哦。”
少女没有回应。
虫子走了就说明今天的学习结束了。可是为什么爷爷没有出现呢?还有,这个抱住了我的人是谁呢?
“只要再忍耐一下——”
就送你到妈妈和姐姐的身边去。
雁夜并没有能够完成许诺的言语。反之,他抬起了手。上面的三道令咒在阴暗的虫仓里,发出了火焰一样的光芒。
“以令咒为名——”说出了启动的咒文的同时,身被黑甲的不祥武士随着巨大的魔力卷起的漩涡,出现在了阴暗的虫仓中间。
“Berserker,将这个地方彻底毁灭。”
在黑色的武士发出了不明的狂吼的同时,剧烈的疼痛降临到了相拥的两人身上。
樱尖锐地叫喊起来。
刻印虫在身体里奔突着。那是仿佛要将神经和血管撕碎的力道。然而雁夜只是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孩子,毅然地站了起来,朝着楼梯走去。
†
“居、然……找来……其他……的……帮手……”
血红色的大地上,一堆残破的肉块发出了仿佛诅咒的声音。
红衣的英灵俯视着已经腐朽的老人。
“还活着吗。”
轻声的、似乎自问的言语过后,又一轮的剑雨倾泄而下。
这样是否真正杀了他呢?Archer也不知道答案。他并没有切实能够消灭灵魂的武器——那属于魔术师的领域。而即使在这里消灭了他使樱能够得救,也不代表着卫宫士郎能够从注定的命运里解脱—--
他摇摇头,收敛了思绪,确认着面前的魔术师的生死。
结局是唯一的。人类和英灵遭遇,只要认真起来的话,是不可能有其他的结局的。更何况,本来已经腐朽的间桐脏砚的全部魔术,也只不过用来支撑着他的“生”而已。
无论他是否还能转生下去,Archer现在能作的也只有这样。
解开了固有结界,Archer绕过了散落在地面上的腐烂肉块,拉开了始终都严密地遮挡着的窗帘。
正午的阳光明亮地射了进来。
“享有你该得的死亡吧。”
为丑恶的老魔术师送上了这样的悼词,红衣英灵脚下的地面震动了起来。感觉到了地下深处爆发的巨大魔力,Archer想到了什么,朝着二楼深处的房间跑去。
†
同一时刻 远坂邸
“……昨天深夜,Rider及其Master在河边,发现了Caster的工房并将其毁坏。他们发现我派出侦察的Assassin,所以,这一事实估计对他们已经隐瞒不住了。”表情毫无变化的言峰绮礼,用着平淡无波的声音讲述着从昨天起所收集的情报,“可以庆幸的是,Caster及其Master并不在场,所以Rider无法从教会手中获得更多令咒。”
“Caster的踪迹,有什么线索了吗?”摇晃着手中的红酒,时臣在脑中勾勒着冬木市的地图。从者不至于愚蠢到在白天出没,所以现在Caster组应该正潜藏在某个地方吧。
“还没有。”言峰绮礼说着。
时臣来回踱了两步,目光落到坐在一旁享受着美酒的自家从者身上。这位古老的英雄王,比起战斗从来就更喜欢享受。除了消耗时臣珍藏的葡萄酒之外,他也经常穿着奢华出入冬木的高级夜总会,在清晨才带着一身的香水味道回来。
如果这些就能满足王的欲求,那么时臣自然是不会介意。可自从太古起就享有全世界的奢华的王,难道目前的小小享乐就能满足他了吗?
察觉到了远坂时臣的视线,英雄王抬起了血红的眸子,露出了充满轻蔑的笑容:“难道追逐阴沟里的老鼠这种小事,也要动用本王的力量吗?”
“视情况而言,吾王。”并没有完全斩断自己的后路,时臣谨慎地答道。
“唔……”饱含深意地看了自己的Master一眼,英雄王重新将视线投注回手中的酒杯。不管怎么说,远坂时臣这个男人让他提不起劲头——因为他在各种意义上,都只是“一般人”的层级。既没有过分的邪恶,也没有过分的善良;没有过分的不通世事,也没有抛弃人类的正常情感;甚至对于理想的追求,都如此小心翼翼、瞻前顾后—--
英雄王想看的,是更加扭曲而特殊的灵魂。
比如,那个还没有觉醒自己的扭曲和邪恶的圣职者。
透过了红酒杯所折射的影子,英雄王愉悦地勾起了嘴角。
而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英雄王所注视的神父,正在侧耳倾听Assassin所传回来的讯息。片刻之后,他报告道:“老师,在间桐邸发生了火灾。”
时臣停住了脚步。他捉住酒杯的手指一下子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
“什么原因?”
“似乎是Berserker。”监测到雁夜进入了间桐邸,言峰绮礼回答道。
时臣的脸色瞬间苍白。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本来已经放弃了继承的间桐雁夜再一次出现在圣杯战争的战场上。这不祥的预兆早该引起他的注意。如果正统的继承人回来了,脏砚是否还会按当初约定的那样,将魔术刻印留给樱?还是正因为这缘故,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老师?”
言峰绮礼怀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臣尽量收敛了脸上的担忧之色,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朝着坐在一旁沙发上的王鞠了一躬:“王。请您和我出去一趟。”
“没兴趣。”
英雄王半真半假地戏弄着。
“虽然这话冒犯了您的尊严,但是,请允许我提醒您,我手上还有三枚令咒。”时臣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那笃定的语气还是让英雄王挑起了眉。
“既然臣下都这样说了,那么看来我也只有走一趟的份了。”英雄王随手掷开依然半满的酒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