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normal 5.
切嗣知道自己正在窥探着某人的梦境。
虚无的荒野。天空呈现出无人区才能拥有的深沉蔚蓝,长草在风中飞扬着,湖水如一匹蓝紫色绸缎,在阳光下微微变幻着颜色。
然后他听见那声音,极近地,仿佛从自己身体中发出。
“吾等将于此立约。一者献土。一者立约。一者循而视之。”
两只手搭上了“他”的手:男人的和女人的。他们穿着陌生的服饰,男人黑发黑眼犹如东隅之人,而女人有着银白长发和宝石红眼眸。“他”的手炽热又冰冷,巨大魔力席卷着“他”,“他”感到大地从深处震颤着,湖水涌起层层叠叠潮汐,风在高空汇聚成团,阳光在他们指间燃烧起来—--
咒语还在继续,但切嗣无法听懂:那魔法太过古老。在三个声音重叠往复的融合中,“他”看见不远处的人群,黧黑而瘦削,面颊凹陷,双眼中盈满畏惧恐惧和一丝微不可见希望,裹着破旧的皮袍或布片,朝这里望着。
这些人必需庇护。
这土地必需守卫。
切嗣无法辨清这声音是自己想法还是梦境主人的。它们如此强烈,强烈到几乎烙进他的脑髓。
吾将守此土此民。
终生不渝。
从梦境里挣出的那一刻切嗣大口喘息起来。责任感——内疚——或者是爱——属于梦中鬼魂的庞大情感几乎要将他压倒。然后身体的感觉才回来:寒冷,疼痛,麻木。他深深吸气再吐出,眼睛在微光中巡视着。
这是城主的地牢。在绝大多数贵族家都有的设施:庭院中一口深井,把犯人丢进去,知道他们绝无法攀爬上来。切嗣听说过有些人会被丢在这里十几年(贵族们不会吝啬给犯人丢下些许食水);他也确实见过层层积累着白骨的地牢(那不是一次愉快的驱魔的经历),但是他知道自己恐怕连这种机会都没有。玛奇里需要的是替罪羊。他们需要一个可以推到全城民众之前以保证幼小城主威权的祭品。掠过脑海的残酷刑罚令切嗣这般大胆的人也打了个冷颤。
当然他不想终结在这里。
他站起身,活动一下因寒冷和短暂睡眠变得僵硬麻木的肢体,思索起可能的解决方案。现在他毕竟还留下了一些痕迹,驱魔师总部会有他的派遣记录,他刚刚驯养的恶魔还没有出现。考虑到已经有一名驱魔师在这里消失,也许总部的那些老家伙会更上心些——但这些全无保证。他不可能将自己的命压在如此微不足道的赌注之上。也许他可以试着和绮礼取得联系以找回十字架,切嗣还能感觉到联系着他们的契约;但也许,少年恶魔早被哈桑控制住了—--
一阵寒颤毫无征兆爬上他脊背。切嗣警惕在朦胧微光中站直背靠粗糙石壁,寂静之中牙关上下撞击声音竟然响亮得要命——但他现在顾不得掩饰,而是咬破手指在身周洒下鲜血。
「太初有言」
他咏唱,心里却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在那携带着寒风和冰雨的魂灵出现在他面前之时,切嗣才后知后觉发现这地穴里竟干净得不剩一根白骨。
寒风挟着雨滴濡湿地面,冲走了驱魔师匆忙洒下的血液——现在他不比束手待擒羔羊更强。然而那魂灵只是在黑暗中凝视着他:披散乱发墨蓝如深夜,长袍是影子剪裁而成,眼睛里却镶嵌着金星的光明。那脸庞的虚像并不老朽,但也绝不年轻,他注视着切嗣,像是下一刻就要将驱魔师席卷而去,又像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
这不是通常意义上那种由怨念或诅咒而生出的造物。切嗣想,在它所具的强大力量之前,如果不是靠着岩壁他恐怕已经跌倒在地。这魂灵是教人仰视的,它的魔力深深根植于土地,就像这城市、这平原、这湖泊具有了生命而出现在他面前—--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术师了。”
那魂灵开口,声音是遥远地平线上一串模糊的隆隆回声。
切嗣咬紧牙关——过往比落在他身上的冰雨还要冷,又像火焰从旧伤里慢慢烧起来。他挤出字句:
“我不是术师。”
但别指望魂灵会善解人意。它借由星光凝结而成的眼睛扫视着他,枯瘦的手指从影子长袍中举起,一个无法错认的警示手势:
“源泉将要枯竭。必须送来更多。”
“——什么源泉?送来什么?”
“还需要更多。”魂灵喃喃重复着,目光投射向星空彼岸,“术师之子,去转告地上之人——昔年契约已到尽头。源泉将竭,而吾需要更多、更多。”
“转告谁?什么契约?”
切嗣觉得自己自从来到西隅就一直在重复这种无用讯问,却无法从死去伯爵或面前魂灵口中得到哪怕只言片语回答。然而魂灵朝他俯下身来,比深秋更冷的雨丝像细细银线割过他皮肤,寒风穿过他身体直抵灵魂深处——那手指随着寒风指向他,没入他前额。
一阵白光在他眼前爆开。切嗣朝着无所有之地跌落下去。
然后他看见广袤平原在他身下展开,太阳暖融融照在他背上。风掠过长草掀起重重波浪,长脚水鸟张开庞大洁白的翅膀滑过蓝紫色水面。
竟然还是那梦境。
“他”不知何时已经在马上奔驰。起伏的动作让“他”感到如此陌生(这本不应该,对于在马背上度过绝大多数时间的切嗣而言),但是“他”还是勉强拉住了马缰。
“不习惯吧?”
另个声音在身边响起。“他”转头去看——切嗣辨认出那是之前梦境里黑发黑眼男人,然后笑了起来:“这里很美。”
男人神情混杂了骄傲和痛苦:
“美丽。……美丽却无用。”
“他”沉默下去。此时太阳已经渐渐沉落下去。他们策马慢慢前行,一直走向那广大湖泊。此时大片苇子全打起芦花,白雪一般淹过马背。似乎为马蹄所扰,大群长脚水鸟扇动翅膀飞翔起来,在他们头上投下斑驳影子。
“如果你希望——”“他”说着,勒住了马,“这里是可以掘出甘泉的。”
一瞬间男人眼中似乎有星辰炸开。
“——我需要付出什么?”
男人问。
西斜阳光不知何时已变做血红色调将他们淹没。“他”抬头,任由血色染透他身上长袍,才慢慢说出答案—--
“——先生。驱魔师先生。”
切嗣辗转着,直到脸颊感受到粗粝石地。然后他才慢慢撑起身体,踉跄走向井口投下唯一一线微光。
“是我。”
他说,声音像被砂石磨过,他再次回答,才勉强被上面人士听到。片刻后,一条长绳落了下来。
这到底代表什么切嗣已经无力去想。那梦境仍然盘踞在他的头脑之中,如此鲜明和沉重,以致他所有思绪都被搅乱。他伸手抓住长绳,任由上面的人将他从深井中拉出。
本来平静的庭院已经为士兵所拥满,磨亮的盔甲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外面的披风一色暗紫。切嗣还没找到哈桑身影,为首骑士已经怀抱头盔上前一步:
“来自中央教廷的驱魔师先生,吾乃帝国圆桌骑士之兰斯洛特·杜拉克,因吾城主教失踪一事,在此郑重请求您的协助。”
要准确地描述那孩子在听到卡利亚那句宣告后爆发出的一团混乱将会是相当恼人的。他嘶吼,叫喊,试图冲出屋子——在卡利亚抱住他之后就胡乱敲打着他的手臂。卡利亚以从未习惯拥抱孩童之人所能尽到的最大力气哄劝着男孩,最后他才放弃似地在卡利亚单薄肩头抽泣起来:
“……爸爸……”
绮礼因为这夹在抽泣里的称呼而望向卡利亚。男人的神色仍笼在兜帽的阴影里——绮礼确定他注意到自己的目光,但卡利亚只是重新低下头,在男孩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最终男孩疲倦于敲打和呼喊,在断续哽咽中昏沉睡去。卡利亚费了不少力气才将他送回床上,用边缘破裂毛毯将他裹紧,然后才拖着沉重脚步走回桌边,从白铁水罐里倒一杯水在树皮杯子里。
“——你是什么人?”
绮礼最终问道。
男人恍若未闻,只取了架上长剪去剪几已寸许烛花。绮礼视线在床上男孩和卡利亚之间来回几遍,忽然说:“这孩子是伯爵的儿子。——你是伯爵的兄弟。”
滋地一声,烛火骤然窜得又高又亮。卡利亚还未放下剪子,绮礼已经说了下去:“所以你知道伯爵宅邸里的暗道,所以你能把这孩子不受人注意地带出来。贵族家的次子往往投身教廷,所以你是驱魔师——你是在我们之前第一个来到这城的,因为你知道这地下正发生着什么。你为什么没有通知教廷?”
“你在责怪我使你们落入眼下景况。”
绮礼知道自己并不公平——可恶魔大概从来不和这词汇沾边。而且他疲倦,寒冷,若隐若现的饥渴从内部舔舐着他的精神,这还是第一次,他离切嗣这么远也这么久。如果契约者死去的话他会变成什么样?他将这念头压进心底嗡鸣的焦虑,再一次地,注视着隐藏在兜帽阴影里的男人——不公平,但他仍说了:
“你当然有责任。”
“因为我有好几天都动弹不得。”卡利亚终于举起手来握住了兜帽边缘。摇动烛光下,绮礼第一次注意到他手背上爬着烧伤般痕迹。
然后年长驱魔师褪下兜帽。
听声音的话,卡利亚至多不会超过三十岁。但是他的头发已经全然灰白,左半边脸爬着和手背上相若的丑陋痕迹,甚至一边眼睛也已经浑浊失去虹膜和眼白界限。
绮礼的心猛然跃起(为了恐惧还是喜爱呢),他的手潜进衣衫之下紧握住那银十字才避免失态。
“你说得没错。我的名字是卡利亚·玛奇里,玛奇里家族的次子,一早便离开家族投身教团。”卡利亚没有显出丝毫畏缩,他的伤痕似乎在某种意义上赋予了他愤怒的活力,“所以你能想象,在接到我兄长写给教团的书信之后,我便立刻动身赶到这里。但事情已经相当糟糕了:我的兄长已经被那洞中的恶魔玷污侵蚀,他对我的唯一嘱托就是带他的独子离开。”
想起了那躲在桌下的小女孩,绮礼追问:“那樱呢?”
“樱是我兄长的养女。在我第二次回去试图将她带出来的时候,我被哈桑发现,并关进了虫仓。”即使语气平静,卡利亚的身躯也不禁微微一抖,“圣十字的效力只是暂时的。我已经被恶魔污染到了这个地步……我不会再活很久了。”
确实——如此。
垂死灵魂的气味,瞬间犹如将将切开的蜜桃一样冲进绮礼的嗅觉。这是“绮礼”从未理解过的东西,但恶魔懂得,它瞬间打开从未醒来的感受,像一声惊雷在脑后连绵不绝撞出回响,又像是一道闪电将视野漂成亮白。猛烈的饥渴如同硫酸一样蚀进喉咙,绮礼/恶魔直直盯着眼前男人,理性远遁,感性独存—--
然后十字架刺破了他的手心。
他猛地闭上眼睛,感到寻常感觉重新落回来。这表情定然让卡利亚误会了他的真意,因为男人苦涩笑了一声:“我会将你的老师带回来——只要他还活着。然后我需要你们带着这男孩返回中央教廷——我以我作为驱魔师的全部换取对玛奇里唯一继承人的庇护。”
“如果他死了呢?”绮礼问,明知道契约还在某个部分牵系着。
卡利亚的表情又阴暗几分,犹如虫子还在他伤疤下爬动着。
“在临近的城里……我还有个朋友。假如只剩下你们两人——拿着我的十字架,找到他,他会保护你们。现在,睡吧。”他说着,指指墙边铺好的干草床铺,“这一晚已经够长的了。”
绮礼依言走向床铺,将粗糙毛毯拉过沾着尘灰的长袍。他没有困意,却在合上眼后落进梦乡。那点饥渴火苗烧进他所有梦境,他低声呻吟,在干草上辗转发出窸窣声响,半睡半醒之间看见卡利亚在窗前祈祷,幽蓝光线将他浮起:一张虔诚而经受牺牲的脸。痛苦而隐忍——石头塑成圣徒才会拥有的那种脸。
如果能吃掉他的灵魂
他捏紧手心伤口,借由真实的疼痛甩开心底饥渴。你正渴求着罪过,他按照学习的教条告诫自己,却无法唤起一丝半点愧疚或恐惧。他闭上眼睛,知道自己正站在一片焦土之上,而所有苍郁树木鸟语花香都在单薄围篱之外。
只要跨出那一步
他站在原地,徒劳因为真实的一丝甜蜜气息而痛苦挣扎。界限不过是常识、教条、规则——他学习了十几年的东西;又怎么可能抵过血液里千万年传承的真实—--
有一刻他几乎屈从而向围篱走去,只走了两步就被什么扼住脖颈。他垂下眼睛,看见银色十字架化作枷锁攀住他脖颈。湖水中悠长古语咒文又响起来,一环一环荡漾开去,用最陌生词语和最亲密接触将他熔铸捶打成这个样子,固定于这寻求的中途:既非人类,亦非恶魔。
恶魔嘶吼着想要挣脱这个。
绮礼不确定这是否正好。
梦在第一缕晨光里熹微了。他从稻草床上坐起,看见年长驱魔师正结束了祈祷站起,微跛却依然稳定。
“今天我们要做什么?”绮礼问。
“我会去找你的老师。”卡利亚说,倒进桌边长椅里——现在绮礼能更清楚地看出他的虚弱,“或许我还能将他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