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Game of chess
夜晚/柳洞寺
夜晚。月色。清靜無人的寺廟。
對於百物語而言,可說是再合適也不過的時地。
在席地而坐的諸人之間,只有遠阪凜面前的蠟燭還亮著。
「……據說,在吹滅所有蠟燭之後,人群中就會多出來一個鬼。那個鬼便是『百物語』,它會將所有講故事的人都吃掉。」
繪聲繪色地說完之後,遠坂凜輕輕吹滅了面前的蠟燭。
廣大的佛堂裡頓時安靜下來。人工的光源皆盡熄滅之後,就只有庭院裡的月光泛進來,一點幽微的光。
衛宮切嗣感覺到身邊的士郎似乎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體。大概或許是被遠坂那種過分故弄玄虛的態度嚇到了吧?遠坂家的人在這方面的遺傳果然是一流的。──對於鬼故事缺少實感、輪到自己的時候也只是乾巴巴地講了個『打開盒子之後燒麥便不見了』的老掉牙的故事的男人,到了這種意外的安靜氣氛下,也只有反覆眨著眼,避免這樣就睡過去了。
然而身後卻好像響起了若有若無的腳步聲。
……蠟燭熄滅之後,就會出現名為『百物語』的鬼……
切嗣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在座諸人。Saber閉目正坐,仍然是一副凜然的姿態。伊莉雅饒有興趣地看了過來。士郎一臉緊張的樣子。而對面的凜、櫻和Rider穿著色澤相似的浴衣坐在原地,眼睛不由自主地盯著自己的身後。
其實只要回頭確認一下就好了。但是似乎是被這種異樣的氣氛所控制住,就連轉頭的動作也變得僵硬起來。
屬於教會神父的那張陰惻惻的臉,彷彿不懷好意地微笑著、從暗淡的光線之中浮現出來。
──最後,用驚叫打破了夜晚的寂靜的,反而是被孩子們臨時拉進百物語遊戲的衛宮家家長。
坐在對面的Saber搖著手中的團扇,露出了一個標準的、嘲笑的表情。
總而言之,令人心累的百物語好歹是結束了。陪在伊莉雅身邊直到女兒睡著了之後,切嗣才輕手輕腳地爬了起來。
秋日山中的夜晚似乎有些寒冷得过分,但至少不像冬季那样寒冷刺骨。站在走廊上感受了片刻晚風,切嗣下意識地伸手摸出了香菸。
「打火機、打火機……」
喃喃自語著地翻找著,不過那小東西似乎不知去了哪裡。切嗣正在埋頭翻找,忽然身邊響起了一個聲音:「要火嗎?」
「謝──」
剛剛說出來了一個音節,後半句話便縮了回去。無他,不過是因為這位好心人並非切嗣料想中的柳洞寺方丈,而是聖堂教會的惡德神父。
言峰綺禮仍然掛著那種微妙的、遊移在善意與惡意之間的微笑:「不要嗎?」
「謝啦。」
嘆了口氣,切嗣朝向對方的伸出了手。在目前這種和平的情況下警戒並無必要,日常生活全數為和平和閒散所佔據──如果不是狀況未明,恐怕他真要以為這是他的願望實現所化成的具象世界了。
可是沒有哪一個世界中,死者能夠毫無掛礙地復生,又或Servant能夠不付代價地長久駐留。如果有,那麼這必然就是──
在他思緒的間隙裡,言峰綺禮並未如他所想一般將打火機遞給他,而是整個人湊近來,就這樣直接用打火機攏著火幫他點燃。
切嗣後知後覺地退了一步。
「剛才的表情,真是讓人期待。你是否正在煩惱著什麼?」幾乎沒有給切嗣以任何反應的時間,人高馬大的神父就做了個『請』的動作,「我覺得也是時候找人談一談了。」
於是兩人就這麼坐在了柳洞寺的廊上。遠處的蟲鳴若斷若續,而中夜的月皎如玉盤。這樣的光景讓切嗣想起在衛宮的大宅裡偶爾和士郎度過的那些日子。那時候他已經開始逐漸習慣浴衣,習慣枕頭下面不放手槍,習慣再一次撿起父親的腔調,習慣逐漸衰敗不聽指使的身體。這一切讓他得到表面上的喘息,又在更深處將傷口撕裂得更大,一種近於飲鴆止渴的舉動。他愛這個男孩就像他愛伊莉雅一樣,但他永遠都離開他們而出外奔波,永遠在接近一個的同時想起另一個。
而他的這兩個孩子直到他死去了才能夠見面。並不那麼愉快的見面。
那些他曾經帶士郎去過夏日祭典嗎?又或者煙火大會?死前的記憶如水底倒影一般搖曳不定,也許他計劃過,但是身體拖累了他。到最後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和男孩一起坐在廊上看日本的月亮,講講桂花樹和兔子的老故事,就像曾經在德國的天空下給伊莉雅講過的那些老故事一樣。
愛麗絲菲爾曾經說,如果有一天,我想去你的國家看看。
但是切嗣卻不知道日本是否能稱為是『他的國家』。他從未真正在這裡成長過,也不知道那些風物詩背後隱藏的意蘊和鄉愁。──這一點,恐怕對於言峰綺禮來說也是一樣。
男人此時仍然穿著教士的黑袍,在古舊的寺廟裡顯得格格不入,唯有端正地坐著的姿勢,似乎多少令他融進這月色和暗影交織而成的陰翳之中。切嗣收回視線,閒聊一般地開了口。
「我以為教士是不會走進寺廟的。」
「不可崇拜偶像。這是寫在教義中的。」
「……嘛。」實在對信仰這種事沒什麼繼續探討的興趣,切嗣索性單刀直入,「你是怎麼想的?對於眼下的狀況。」
「總不可能是世界真變成了這樣。不說那群傻瓜一樣的從者們,單獨咱們兩個在這裡,就已經是魔法程度的存在了。」
「所以,你覺得這是聖杯的遊戲嗎?」
「說不定這裡正是聖杯的內部。」綺禮那彷彿已經吸入了所有光澤的眼睛,正執拗地盯著他,「你知道嗎?所有的從者都會為聖杯所吸收。他們的靈魂會成為聖杯的養料,而所有怨恨和慾望都會在其中腐敗下去。而沾過那『黑泥』的我們,難道不會是同一下場嗎……?」
「如果這裡真是聖杯內部的話,那也就不用擔心了。」
「你倒是自信得很。」
「就算是再完美的魔術也總會有終結的一天。」切嗣並無意向綺禮解釋他作為魔術師獵人的時候的那些案例,也不想提起自己曾經做過的(現在看來仍不夠明智的)預防措施;再說,對方作為代行者之時,恐怕見到的瘋狂魔術師只多不少,「如果這只不過是一個聖杯的幻境,它就總會迎來終結之時。」
無論是以何種方式。
最後半句他並未出口。然而神父卻彷彿聽懂了一樣,點了點頭──然而說出來的話完全出乎切嗣的意料:
「……我曾經拜謁過你的墳墓。」
話題轉換得太快了。而且,對於復生者談這種話題,一點也不友好。──當然,如果指望言峰綺禮懂常識不如指望兔子能上樹。
切嗣將抽完的菸按滅在隨身的菸灰盒裡,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我可不知道神父也會去掃墓。」
「探望死者並不分宗教,而是為了表示懷念之意。」
「那還真是多謝你了。」切嗣想來想去,怎麼也不可能想起來死後的事情(比如說他曾經真的在墳墓中聽到這些令人不快的消息?)。當然,現在他們二人究竟是以何種形態而存在於此地也很難確定:「我可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地方需要讓你懷念。可別告訴我說是因為聖杯戰爭最後的怨恨。」
言峰綺禮扭過頭來注視了他一會兒。
那種過於執拗的注視讓切嗣覺得背脊發涼。他不動聲色地略微錯後了身體:「怎麼?」
「我以為你會感到反感。」
「反感……」
說實話,切嗣對於拜謁墳墓這件事情並無感觸。魔術師殺手並不是什麼多愁善感的角色,他甚至連多年同伴的遺體都未及收斂,而是將所有的後事處理留給了別人。自己竟然能夠得到安葬這個事實,某種程度上已經是想像之外的幸運了。
更不要提竟然還有人前來弔唁。
「喂。」
切嗣忽然決定問一問。
「你為什麼要去啊。」
「當然是報告一下……」綺禮說著,唇角的微笑加深了些,「各種不好的消息了。」
……我真是不應該對這個人的腦回路抱有任何的期望。
切嗣想。
「你所不願意聽到的事情我都對你講過。聖杯戰爭再次啟動也好,你的女兒成為新的Master也好,你的兒子決心成為魔術師也好,他們將要走入我的陷阱也好……」說著這些的時候,綺禮那本來毫無表情的眼中也亮起近於愉悅的神色。
……大概不會有更糟糕的弔唁者了。
「這會讓你感到愉快?」
切嗣貌似漫不經心地問著大概會得到肯定結果的問題,儘管他並非像表面看起來那樣波瀾不驚。
「我以為你早已經知道,我只有在別人的痛苦之中才能感受到愉悅。」
……確實、大概、在印象中,是有這麼一回事。
切嗣短暫地閉上眼睛。為和平所沖淡的一切似乎慢慢地變得重新鮮明起來。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是多久了呢?)第一次看到言峰綺禮的資料,而本能感受到的那種警惕。
就彷彿野獸遇見了天敵一般、連毛皮都要豎起的緊張。
一無所求的男人卻會被歪曲的聖杯所揀選,甚至陰差陽錯地追在自己身後……這其中的邏輯只要細想,其實並未複雜到不可推論而出,但衛宮切嗣一向不善於揣度人心(在這點上他和Saber或許都差不多,所以他們才如此相看兩厭)。
「所幸我們都已經是死人了。」他感嘆著,「否則我一定要想辦法把你殺了。」
綺禮聞言轉過頭。過於執拗的目光讓切嗣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
「現在也可以。」
「不,把院子搞亂了會很麻煩的。」切嗣摸出了第二根菸。沒有士郎管轄的時光因為菸草有點美好。
「……真的不打嗎?」
惡德神父重複著問題。
「你是吃不到糖的小孩嗎,士郎都不會像你這樣──喂!」
下一刻他剛剛叼起來的菸被人拿走了。綺禮非常自然地自己點燃了它並開始抽起來──這種非同常理的事情反而讓切嗣一時失去反應的餘量,只能呆愣地看著對方。
「這裡真是無聊極了。」綺禮說,現在他看起來幾乎完全不是切嗣記憶中那個神父了,「我慶幸於早晚有一天這裡要崩毀。否則我會無聊致死的。」
「所以就搶我的菸?」
「反正你也沒有打火機。」
算了。切嗣決定不再繼續計較──總有一個人要維持大人的智商水準。他又摸出一支菸,然後說:「借個火。」
綺禮叼著煙看他。
……麻煩的傢夥。
切嗣想。可是在這種和平的時光下,就連麻煩的傢夥也變得不那麼討厭了。於是他傾身向前,近到他能夠在對方漆黑的瞳仁中看見自己倒影的地步。他的身體都因為這過分靠近了的距離而緊繃著。
但是他沒有退縮。
白色的煙霧裊裊升起。
「我可是希望這種日子一直過不到頭的。」
他半心半意地說,並沒有撤回身體。
言峰綺禮看著他。他已經比記憶中顯得更加蒼老了,可是本質上仍然還是那個他記憶中的短髮青年。
「那麼,」他最終說,「看來我們已經有了不同的目的。」
沒錯,就是這樣。
現在他也已經習慣這種設定了。和平始終不妨有一個敵人,一個造就正義使者的必要的反方,就像象棋必須有黑有白才能構成恰切平衡。雖然他們都不是什麼正義使者,可是大概只有這種針鋒相對的狀態才帶著某種『回到常規』的意味。因為他們自始至終便是如此:看似如出一轍,實則背道而馳。
「不管你想做什麼,我會阻止你的。」切嗣宣佈。
綺禮愉悅地微笑著:「即使在這個和平的世界裡?」
當然。
他想,回答卻微妙地有所不同:
「──即使在任何一個世界裡。」
悖逆的信徒露出了真正欣喜的笑容,在月光下甚至顯得有些刺眼了:「我期待著。」
切嗣沒有退縮地迎上他的視線。
在這個虛假的和平的箱庭之中,棋子已經就位并等待著廝殺。只要衛宮切嗣還想著要去保護,只要言峰綺禮還好奇著毀滅所能帶來的解答,那麼他們就將如此這般進入彷彿無窮盡的對弈之中。到了最後,到底是勝敗吸引著他們──還是對弈本身吸引著他們呢?
誰也不知道答案。
而夜晚尚未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