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ke Me Bitter
Side A
孙哲平醒来的时候,夏日的天光透过薄窗帘平平地淌进来,灰蓝色的一层。梦境的断片在眼前闪动了一下就消失了,他爬起来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将凉水扑在脸上,然后开始做手操。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有点陌生,人看自己大概都是这样。时间过去太久,现在他不再是背起登山包就可以买张站票一路千里迢迢站十多个小时去K市的少年,昔年镜子中曾经熟悉的轮廓,若是骤然重现眼前,只怕会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最近作怪的神经总算安定下来。他的手指又是他的了,从头到尾,好得就像半年前的时候。当然孙哲平没敢去试试刷一把荣耀。他现在连用手机都换另一只手,除了医生建议的活动限度之外不多负担一点精细的作业。B市的时节总是这样灰突突地不分明。除了一两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春天和秋天像是都混在没有尽头的冬天和夏天里,和K市截然不同。自从手伤到现在过了大半年,荣耀里一个赛季已经结束,新一轮联赛又已经开始,而他整日蛰伏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像一只错过了时节的冬眠动物一样,等不到一声叫醒他的惊雷。
或许这一次的复诊会有所不同。
或许。
“我的手已经不太疼了。”孙哲平说,带着一点不甘心又深藏在平静表面下的的执拗,“您真的觉得没有希望了吗?”
“这是因为你没有让它做高强度的事情。”医生说,语气几近慈祥,“你这已经恢复得很好了,不会对日常活动造成任何影响。”
“但是打比赛——”
他问到一半,撞上医生的眼神。
“你还年轻,能做的事情还很多,不用吊死在一棵树上。”
医生最终说,下结论一样。
孙哲平最终握着处方在药房等待着叫号——这医院毕竟够大,无数的人都捏着病历和药方坐在椅子上等待着自己的那份药被选好拿出来。老人,年轻人,男人,女人。光看他们的脸是看不出他们在为什么受苦的,但是人的身体真的脆弱到了不堪一击:甚至不考虑那些如同巨大灾难一般降临的病痛,就算日常中的每个点每个时刻,也可能细水长流地酿造某种病痛。
孙哲平长长出了口气。他靠在椅背上,看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大男孩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跳到窗口前面去领药。这医院边上就是大学,而大学男生什么样的事不敢干什么样的事没出过,他以前一个中学的哥们儿就和人去踢足球,愣是把颧骨踢骨折了,最后打进去两根钢钉算完。孙哲平自己原来也打篮球,但是下决心靠键盘鼠标闯出一番天下之后就再也没碰过。
所以这只手甚至没什么借口好找。
不是伤,不是意外。没有什么舍己救人的狗血场面,也不是因为马虎或疏忽造成的意外。诊断结果拿回来,翻来覆去不过两个字:劳损。
可明明大家都是一样在打。
孙哲平觉得有点坐不住,烟瘾忽然一下子上来,教人口干舌燥。幸好这时候前面屏幕上显示出他的名字。他如释重负一般去拿药,拎着沉甸甸一大袋贴布药水浸剂转身出来,就看见刚才那个拄着拐杖的大学生正站在对面盯着他。
“孙哲平?”他问,在扫到对方手腕上的绷带之后语气就变成了确定,“落花狼藉。”
孙哲平脑子一片空白,然后也不知怎么着就说:“我以为B市只有微草粉丝。”
“可是我也喜欢百花啊,繁花血景,打得多带劲——”那年轻人说着就激动起来,“那次你们和嘉世决赛我正赶上高考,偷偷瞒着老爸老妈说是要和同学去自习然后跑到网吧去看的,真的,那时候我觉得你们一定能赢……”
孙哲平听着他说这些,意外地有种陌生感,就像早晨起来在镜子里面看到那张本该熟稔的面容。这些日子他甚至没看过一场联赛。
而对方似乎也因察觉了自己的过分激动而讪讪起来。他咳嗽一声:“那,那什么……你手怎么样了?”
“还需要治。”
“……还回百花吗?”
孙哲平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年轻人化解了沉默。
“我和同学也组了个团打荣耀,有、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如果可能,能、能加一下微信好友吗?”
孙哲平点点头,掏出手机。对方已经调出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孙哲平打开微信界面,忽然就看见被他置顶的第一个联系人。
小图肯定是看不清楚。但是他知道,那是张佳乐在洱海边上。肩膀上的那只手是他。
他没有多想,点开扫描的功能将对方二维码扫了进去。年轻人很快发来一个打招呼的表情,还说着:“大神这张照片真是太帅了啊!”
孙哲平笑了一下。
他的头像也是在洱海边上拍的。搭在他肩上的另一只手,是张佳乐的。
那天他回到家里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他不会再像预想中一样那么快地回到赛场上了。也许并非没有机会,但复健的过程要漫长得多。事实上连百花战队都比他更早认清这个事实,他们的合约在第一份诊断书出来之后就和平解除了。
也许还有人在等着他。然而他要说什么呢?“对不起,暂时没办法回去。”——矫情。“手还在治,不知什么时候能好。”——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或者,“我有点想你”?——太TM矫情了。
说实话他连百花的比赛都没看。不仅仅百花。谁的比赛都没看。那种对着电脑钻研每场比赛的劲头似乎很遥远了,打完比赛还和人讨论到深夜的老习惯也显得陌生而隔膜。这半年他只能关心也只有关心自己的手,就仿佛如果从医生口中得到一个好的结果他就能立刻回去。
其实一切已经变了。镜子中的那张脸是孙哲平而不是百花队长。他甚至在察觉到这个事实之前就抛弃了他在百花的习惯,模糊了年少轻狂的记忆,将联系人留在微信的第一个却从未打开过。
他没有联系张佳乐。
张佳乐没有联系他。
其实这样就够了。两个人都必须往前走,谁也没法等谁,谁也拉不了谁。男人就是这样,自己总得背负自己的战场,就好像并肩前进再久,最终也总是免不了孤军奋战的注定。
于是他点开微信的页面。置顶的那条联络人还在那里。他点进去,看了一会儿那小小的、熟悉的图标,取消了置顶之后向左滑动了一下,按下了红色的删除。
他刚想放下手机,它就仿佛察觉到什么一样振动起来。孙哲平下意识举起来,看见今天刚刚加上的那个年轻人发来一条新的消息:
大神,能不能请您来看一下我们战队的编成,给点指点?多谢多谢!
他看了一会儿,在回复栏里敲下一个字:
好。
Side B
百花战队每年夏休都有一次队员福利,去洱海边好好度假放松——似乎那个度假村是百花老板亲戚的产业,因此其实也并没有花去老板多少银子。张佳乐惯常是很人来疯的,孙哲平在的那会儿他是副队长,最擅长搞活动炒热气氛,各种惩罚游戏啊大冒险啊真心话啊玩得天花乱坠,只有他不整的没有他不敢整的,队员们回忆起每次的夏休期那真是又爱又恨,每人手机相册里都存下一大把同期的黑历史,专门供队内插科打诨。
不过孙哲平走了之后,张佳乐当了队长,似乎也就不好意思继续这么折腾下去。以至于对后来的唐昊和邹远来说,对于队长的第一印象都是……严肃紧张。
严肃紧张个鬼啊。
张佳乐心里吐槽,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邹远那边的形象会变成这个样子,每次见他好像都过分紧张。今天做什么默契性游戏,邹远险些掉了链子,张佳乐感觉一旁经理投射过来的目光意味深长。
尽管他跟在孙哲平后面蹦哒的日子还鲜明得好像就在昨天,但转眼之间,他已经比想象中更习惯于队长这个职位;转眼之间,记者们在新闻发布会上不再提起孙哲平的名字;转眼之间,两年过去了,荣耀的系统升级了,数值变更了,银装升级了。
身处时间洪流之中的人往往是无法察觉到有什么在变化的。日子太容易过去,一天一天的训练、比赛、开会、总结,只要想忙总能忙得脚不沾地,原来爱不释手的掌机都在抽屉里落了厚厚一层灰。第六赛季重整旗鼓,第七赛季则像是把一切都押下去般来一场豪赌,到头来却还是咫尺之遥,说错过就错过。
那之后好几个礼拜,张佳乐在晚上总是做着同一个梦:他们和微草的决战,团队赛。战况胶着,他打得一后背冷汗,忽然一转眼看见王不留行骑在灭绝星尘上直直地冲过来——然后梦就醒了。
没有接下来的长盘厮杀和角力,没有胜负手,没有终局,就好像一切还悬而未决,百花和微草仍然站在和冠军奖杯相等的位置上一样。
张佳乐不想继续睡下去了。
洱海的夜晚很凉,比K市更凉。他披上队服,为了不吵醒边上的邹远轻手轻脚起身出屋到旅馆的平台上去。夜已深了,唯有轻薄月色勾勒出远山如同蹲伏巨兽一般的轮廓,银河横过漆黑的夜空。张佳乐记不住星星的名字,往常这时候他都去问小时候玩过天文观测的孙哲平。现在当然是不可能了。他站在平台上自觉非常二缺地看着这一撮那一撮的星星,忽然有点想抽烟。
可惜没烟。上次回家的时候被老妈直接连打火机一起没收了。
“亚军也不错哩。”他老妈说,“你还要继续打吗?我和你爸去听了不少自考的讲座,现在你年纪上大学正好。隔壁家那谁,复读两年才考上哩……”
那是第一次,张佳乐没办法对着老妈斩钉截铁地说“我还想打”。
“再看看吧,”他说,带一点慌张地,“再看看吧。”
到了现在,张佳乐不知道自己如此迫切地想要冠军,到底是因为想要证明自己,还是单纯的惯性使然。联赛里这么多队伍来来去去,拿到冠军的总共才四支,他三次和冠军擦肩而过,这样的战绩甚至还比大多数职业选手要好得多得多。如果不是第五赛季孙哲平手伤骤然发作,也许—--
其实并不是“骤然”,张佳乐想。之前很长一段孙哲平手上都贴着膏药,一直说要去医院好好看看但是日程排得那么满,于是就说过一阵子,过一阵子。结果就是,有一天早晨他醒来,看见孙哲平坐在自己床边,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他说,张佳乐,我手动不了了。
那一个赛季到底怎么过的现在张佳乐自己也想不起来。孙哲平没有直接回B市看病,他说要坚持到最后一个赛季结束。每次比赛的时候他坐在场下,赛后总结和布置战术的时候依然坐在队长的位置上。他说,用那种一贯的、带点狂傲的口气说,就这么打。
那时候他们都知道下个赛季孙哲平肯定打不了了,百花战队每个人都知道。这让他们的求胜心态带上某种悲情色彩,来采访的记者说,这是哀兵战略。孙哲平挺不高兴。他说我能干什么,我上不了场,悲情有什么用,顶不了一顿饭。你们得打你们自己的。
张佳乐那时候怎么说的?他记不太清。或许是“老孙啊你就瞧好吧”(这句话他特地和孙哲平学的,可是儿化音还是从来发不准),或许是“就算你不上场冠军也是咱们的”?但是肯定不是“无论如何你走之前我一定给你拿到冠军”。这句是禁语,他知道说了不合适,不可能这么说的。
那时候如果赢下来,奖杯上还会有孙哲平的名字。那是最后的机会了。可是没有赢。那年夏天孙哲平回了B市治手,直到后来解约彻底离开百花,微信没有来过一条。
就算刚刚过去的那场决赛赢了,这一切也和他再没关系了。
谁又能代替得了谁呢?
张佳乐终于还是忍不住溜到宾馆前台去找烟了。值班的小伙儿说这边是有个小卖部,但是没开,这大半夜的,等早晨吧。张佳乐说明天一早要去爬山啊,回来就走了。小伙儿看他在这儿磨蹭来磨蹭去,最后掏出自己的白沙,说我看你也是睡不着,这个烟抽不?
张佳乐笑嘻嘻地:“一根儿就行。”
小伙儿看他好玩,问:“你们这是什么,公司培训?怎么都这么年轻啊?”
“哦哦,不是。我们电竞俱乐部的。你听说过荣耀吗?”
“我原来有朋友玩,我没玩,手残。”小伙儿有点不好意思,“什么是电竞俱乐部啊?”
“就是将游戏作为竞技比赛,职业化了。就和足球篮球似的。”
小伙儿简直一脸打开新大门的表情:“那你们也有联赛?”
“嗯,都七年了。”
“好长啊,那你打了几年?”
“我从第二赛季开始打。整整六年。”
“真厉害啊。”对方抓了抓头感叹着,“是不是打这个挺有意思的?”
“打这个……挺累的,比你想象中累。……倒不是有意思吧,就是挺放不下的。”
“哦……”
“你知道吗,我原来有个搭档。”也不知道为什么,张佳乐就说了下去,“我现在才想明白,我之前的想法一直是,只要跟他一块儿打,肯定能拿冠军。可是后来他手伤了,退役了,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就想着,不行,就算一个人也好,我还是要拿冠军、要拿冠军。”
“那拿到了吗?”
“没呢。”
张佳乐说。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段,忽然落下去。
“现在我老是想,是不是没了他,我就真拿不了冠军了。”
“你要这个搭档退了,没的搭档,就找个新搭档呗。”小伙儿特别热情诚恳地道,“我看你行,像干大事的,别说一个冠军啊,就算两个三个也不在话下!”
张佳乐愣被他逗笑了:“那就借你吉言啊!”
第二天早起,张佳乐是被邹远给从被窝里挖出来的。他一路上都在睡,很没睡相地半个人都快歪到小邹远身上去了,并不了解队长本质的邹远紧张得不要不要的,不好意思上手去推,最后张佳乐一睁眼吓了一跳,连忙道歉。好歹最后爬山的时候张佳乐精神起来了。他别的体育项目不太行,但是很能爬山,据说是祖上来自山区,一脉相承都是爬山的料子,结果闷头爬得太快,回头一看万年窝在电脑前面的宅男们在山路上排成了长长长长的一列,间隔稀疏得目不忍视。他只好坐在半山凉亭里等,等来等去人没等来,太阳先出来了。
于是预计的山顶看日出变成了半山看日出。一行人站在凉亭里,好容易把气喘匀了领队就提议:大家新赛季有什么愿景啊我们对着朝阳喊出来!
这情景略尴尬,大家都有点你推我让的。唐昊憋了半天劲刚要说话,就看见张佳乐一步上前扒着栏杆喊:
“我要拿冠军——!”
队长开了头大家也纷纷跟上,有的喊“百花永远争第一”有的喊“继续进步”,唐昊嚎了一嗓子“下克上”……张佳乐退后半步,听着大家乱糟糟地喊成一团,心里忽然清明下来。
他想拿冠军。
不为百花。不为孙哲平。就为了自己。
就为了他想要赢下去。
第七赛季夏休期,百花战队队长张佳乐,宣布退役。
Side A
孙哲平曾经设想过,他和张佳乐再见的场面或许会是在某一场比赛的个人擂台上。再睡一夏载入赛场地图,然后百花缭乱那个号进入视野之中:他曾经如手足般熟悉,却又将全然陌生的一个账号。
这样的场景其实发生几率极大。他眼下跟着叶修打挑战赛——他的手康复到现在所能负担的极限,但也许明年他就可以代表义斩站上这个擂台。他知道张佳乐已经复出去了霸图——一个赛季,两队会有两次交手的机会,每次个人赛则有三场,二三得六,至少也有六分之一的机会。
他没想到在那之前,他会在网游里碰见张佳乐。
短暂的一个瞬间。一道熟悉的声音。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各自带领队伍去追Boss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甚至太熟悉——他竟没能生出久别重逢的实感,就好像那个人一直在自己身边,从未真正远离过。
但那并不是真的。
他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第五赛季最后张佳乐来送行的时候吗?那一天他走的时候并没有让很多队员知道:比赛已经输了,他不想让大家心情更为不好。但这瞒不过同宿舍的张佳乐,他说你手都残了,还一个人拎行李啊?我跟你去吧。
孙哲平说不用,有领队呢。
但是张佳乐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将他箱子拎起来了。走了走了,他说着抢先走出门去,教孙哲平只好跟在后面。张佳乐身上那件恤衫已经穿旧了,布料软软地垂下来,勾勒出他两边肩胛的轮廓——孙哲平意识到对方好像最近瘦得厉害。也许他没睡着的晚上,对面的张佳乐也同样无法入睡。
但是他们谁也没说过这些事情。
到了楼下领队已经开车在等着了。张佳乐将箱子放进后备箱,然后先钻进后座去了。孙哲平惯性说了一句别送了吧,张佳乐就抬起头,从车里瞪着他。眼神挺狠,孙哲平心里一格楞,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最终孙哲平放弃了,也矮身钻进后座,一路上领队絮絮地说着什么遗憾啊抱歉啊祝福啊之类的话。他随口应着,余光瞥见张佳乐拄着头往车窗外看,就好像车窗外面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样。
他们没说话,甚至到了高铁站以后,因为没有办法长时间停车,孙哲平就劝张佳乐跟车回去了。
能行吗?领队问着。
都能拖着箱子进去了,而且我不是还有另一只手嘛。
哎呀,那就一路顺风了。到了B市可记得常联系我们啊!
张佳乐站在那里,听着他和领队道别,然后上来抱了他一把。
大孙,保重。
他说,声音极其切近地在他耳边响起,反而好像和熟悉的声音不一样了。
那之后,孙哲平转身拖着箱子进了站,没敢回头去看。他混在进站的人群里,一边下意识地往前走,一边模模糊糊地想着——如果张佳乐真的陪他在这边等车的话,他会对他说什么?张佳乐又会说什么?
一道突兀的电话铃声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那是一个完全没见过的号码——孙哲平没去管:广告电话太多了。不一会儿那个电话停了,但片刻后又不依不饶地响起来。
“老孙,接一下吧,不会是B市那帮吧?”正在对面打本的叶修轻飘飘道。
孙哲平看了一会儿那不断闪烁的屏幕,划开通话的按钮,没甚好声气地“喂”了一声。
“大孙?你这个号居然还能用。”
是张佳乐。
孙哲平忽然觉得泄了一口气。手机好像一瞬间变得滚烫起来,而手掌冰凉,细密的汗都沁出来。他一下子觉得好像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又使不出半分力气。他听见话筒对面那清晰的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声莫名重合在一起:咚。咚。咚。
“张佳乐,”他说,“好久不见啊。”
“没想到今天会在网游里碰上。”张佳乐笑起来,声音好像很轻松,“你现在居然跟着老叶打?叛徒啊叛徒,还记得我们当年打嘉世的时候吗?”
“废话。”孙哲平说,“这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嘛。”
“是啊是啊。我不是也转会了嘛。”
“今年奔着冠军去的?”
“嗯。”
“那挺好啊。”孙哲平说,“真的,这阵容一看就是要夺冠的。……Q市怎么样?”
“海边,湿气有点大。”张佳乐压低声音,好像防备着不要被别人听见似的,“光论气候没有K市好。”
“……百花省人家乡宝。”
“地图炮啊你!”
张佳乐抗议,孙哲平哈哈大笑起来,笑到最后张佳乐也跟着笑了。
“真是……还是这个样子啊,你。”张佳乐说着,又问,“手怎么样了?”
“个人赛应该还能打个一场。挑战赛这种程度,能撑到团体赛。”
“你要回来?跟着老叶?”
“不,我不给他们添乱。”孙哲平说,“B市有个新队,招我做队员兼顾问。到时候可以和霸图在联赛里遇上的。”
话筒那边沉默了片刻,又道:“真好啊。”
“嗯。”
孙哲平应了一声。然后一时两人仿佛都不知道说什么一样——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说,却也有太多的东西不能碰。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着,不约而同地听着从一千公里外传来的那道呼吸声,又不约而同地说了一个“你……”字。
张佳乐:“你先说吧。”
“我就想问问,”孙哲平说,“明天你们还抢野图Boss不。”
“你说呢,这么天真的问题就不要问了。”
“那你要说啥?”
“……有没有可能透底一下野图Boss情报?”
孙哲平还没回答手机就被人抽走了,回头一看叶修正严肃认真地说呢:“我说啊,张佳乐同志,不要妄图以糖衣炮弹侵蚀我们的革命同志,什么情报交流啊,一概没的。以上。”
“老叶你上游戏之后等着!”
张佳乐炸毛,声音大得连孙哲平都听见了。叶修严肃地将手机交给孙哲平,说:“老孙啊,咱们可不能泄露宝贵的情报啊!要分清谁是队友谁是敌人!”
孙哲平没憋住直笑,说:“好好好,我的上级在哪里我知道,我的下级在哪里我也知道,但是我不说,真的不说。”
“大孙你太有节操了……”
张佳乐无力地吐槽,叶修倒是跟孙哲平比了个大拇指,才离开训练室,顺手还替他把门带上了。他也并没有着急回自己卧室,站在外面的小阳台上慢慢地抽着烟,很是等了一会儿,才看见孙哲平推开门走出来。
“有烟吗?”
孙哲平问。叶修摸摸兜,翻出瘪下去的烟盒连着打火机递给他。孙哲平点着了烟,却也并不着急抽,手里捏着,眼神和腾起的烟雾一起飘移着,像是看着某样并不在眼前的东西。叶修站在他边上,沉吟片刻,问:“你和他一直没联系?”
“没。”
“你也真忍得住。”
“不知道说什么。我连联赛都没看。”
“……真忍得住啊。”叶修不得不又感叹了一声。
孙哲平说:“你现在不是也一样。帮不上忙,用不上,没必要看。”
叶修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不置可否。两个人就这么站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直到烟燃尽了,叶修才拍拍手:“今天还打吗?”
“睡了。”
叶修拍了拍他肩膀:“不用着急。他会在那里等着你的。”
孙哲平的心漏跳一拍:“什么?”
“赛场上。”叶修说,“早晚有一天你们会再碰上的。怎么,没信心?”
“废话。”孙哲平白了他一眼。
叶修笑了笑,独自回了屋。孙哲平留在阳台上,看着浮动在城市光影里的寥寥几颗小星,举起手,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孩子气地想要将星光握进手里。
然后他张开手,里面自然什么都没有。但却又好像有看不见的什么,沉甸甸、暖和和地,坠在他掌心中间。
Side B
打完义斩的第二天,张佳乐没有随着霸图回Q市——周日队里向来是没有活动的,他已经和张新杰请好假,说明自己买好了从B市出发的高铁,保证周一早晨一定准时出现在俱乐部晨会上。
张新杰推推眼镜,倒并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交代一堆赛后总结工作,而是问:去找孙哲平?
嗯。张佳乐绷着不脸红。
张新杰点点头,算是准假了,又说:团体赛的录像要再看一遍。
Yes sir !
张佳乐似模似样敬了个礼就像出笼小鸟一样奔出去了。外面孙哲平正坐在车里低头玩手机,偶尔抬头看一眼,正看见某个世界冠军撒开了欢儿朝着这边就过来了,兴奋劲儿不亚于学生放假。
“都多大的人了?”等张佳乐拉开车门坐进来,孙哲平吐槽他,“怎么年岁见长沉稳不见长啊?”
“刚赢了你,高兴啊。”张佳乐确实心情很好,但心情好的这种理由他自己好像也说不出来。
“我去,在这儿等着我呢?”孙哲平笑骂了一句,“拉上安全带。”
张佳乐从善如流系上安全带:“什么时候考的本?”
“好几年前了,反正也没事,先把车学了。”孙哲平说着挂挡启动,车子平稳地滑入B市茫茫车海。张佳乐摸出手机:“能不能放音乐?”
“那边有连接线,可以接音响的。”
张佳乐“哦”了一声就去折腾了,不一会儿就将手机连了上去,轻快的音乐声很快充斥在整个车厢。
“这个赛季形势一片大好啊,霸图。”孙哲平说,“去年碰上叶修算是倒霉了,但今年霸图气势太盛了,轮回都压不下去。”
“老韩这次是背水一战。虽然对他来说这是锦上添花,但是我想霸图也等这一天太久了。”
“你呢?”
“我现在好像不那么紧张了。”张佳乐说,双手枕在脑后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关节,“可能因为已经拿到了一个世邀赛的冠军,没有那种好像背着诅咒的感觉了,也可能是……”
他忽然觉得脸上有些热。恰好赶上红灯停车,孙哲平转头看他:“怎么?”
“没——”张佳乐慌慌张张地放下手,想要摆摆手,结果反而因为不小心打到窗子,发出闷闷的“砰”的一声。孙哲平反而吓了一跳:“你手没事吧?”
“没事,”张佳乐伸手给他看,“真没事。”
他们这么一耽误红绿灯已经变了回来,后面的车不耐地按下喇叭,孙哲平连忙启动车子向前开去。张佳乐干笑两声:“……他倒是挺着急的。”
“着急让他先走。”
其实在B市这种著名的大停车场上,真没有谁能快出多少去。张佳乐眼看着后面那车一过了红灯就急吼吼地变道,然而很快就因为另一条车道上的拥堵被他们重新甩在了后面,不由得啧了一声。孙哲平则是不停搬蹬踹——他不知为什么买了个手动挡,在这种道路上开车绝对是个体力活。张佳乐叹气:“为啥不弄个自动挡?”
“不开手动挡那叫开车吗?”孙哲平还挺坚持。
张佳乐耸耸肩,他一向对车这种东西不太感冒。这时候音乐的鼓点激昂起来,歌词忽然那么清晰地传入耳中: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 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 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 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张佳乐听着,下意识地跟着哼了起来。他的声音小小的,直到听到另一个声音,甚至还要过一会儿才察觉那是孙哲平的声音。
“……你也喜欢这首歌?”
“老歌了。”孙哲平这次没有看向张佳乐,“我倒是没想到你也听过这首歌。”
“嗯……偶尔听到的。”
张佳乐说着,视线却并没有离开过孙哲平。那短暂的一瞬间,在熟悉的歌声里,他看见那个十七岁的时候千里迢迢背着登山包来到K市的孙哲平,看见那个严肃地皱着眉头站在百花战队会议室里的孙哲平,看见那个火车站前默然无语双颊都削了下去的孙哲平。这些影子短暂地浮现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又消隐在这确凿不移的熟悉轮廓里。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快要三十岁了,突然意识到,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从未真正远离过这个人。
有某种难以辨别的情绪在他心底搏动着,越来越沉,那么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几乎说不出来一句话,却又必须迫切地表达一些什么。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搭在了孙哲平放在档杆上的那只手。
一瞬间孙哲平仿佛全身都绷紧了,但很快就放松下去。张佳乐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背一下冒了汗,可是却并没有松开对方的手。
汽车默默地向前开去,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剩下那首歌还在响着:
向前走 就这么走
直到你会——*
最终他们总算是到了孙哲平新家的楼下。张佳乐跳下车来顿时又兴奋起来,一路上问这问那简直比孙哲平自己还兴奋:“义斩薪水这么高?我那天还听杨聪跟皇风的人聊天抱怨房价贵呢。”
“队里有人家里是城建的,给了我一些内部折扣,而且之前百花的薪水我也做了投资。”孙哲平一边说一边带张佳乐进了电梯,“小区不错,不过房子不是很大,我想着够用,就下手了。”
“大了收拾确实也麻烦,”张佳乐心有戚戚焉,“装修费劲不?”
“折腾了一阵子,这都晾了小半年了。”
“咦——?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你还不得着急过来?”
“你怎么就知道我要过来?”
“你不过来吗?”
眼看着话题就要车轱辘下去,好在停下来的电梯拯救了话题。孙哲平走到自家门前,掏钥匙开了门:“喏。”
张佳乐走了进去。这房子确实不是很大,除了基本的装修之外,家具都没添上多少,他里里外外看了两圈,说:“大孙,没人气啊。”
“是啊,毕竟离俱乐部远,还是住宿舍方便。”在厨房倒水的孙哲平遥遥地说。
“……浪费啊,怎么不租?”
一手一只马克杯的孙哲平走了出来,递给张佳乐一只:“费劲。”
“你还是这脾气。”张佳乐喝了口水,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下来,“不过反正这投资不亏。”
“是啊,之前打比赛,总觉得不知道最后要去哪里。现在大概是知道了。”
张佳乐忽觉手里的杯子有点重。他慢慢地换了个握杯子的姿势,问:“你要退役?”
孙哲平笑起来:“还能再打一年。但是,十二赛季之后肯定就要换个工作了。”
“在义斩当顾问?”
“嗯,也要看义斩最后怎么安排。”孙哲平说,“而且我也有不少想做的事情,比如去读个大学……”
张佳乐点点头,之前的好心情似乎已经不自觉地消散了些:“我倒想再打两年。”
“你要跟韩文清学啊?”
“霸图待着挺舒服的,而且我状态……至少还能打到三十一二吧?”张佳乐说,“那么早就退役……我妈是肯定逼我去读自考的。”
“你可以来B市读。”孙哲平说。
张佳乐愣了一下,说:“为什——”
这话说到一半他终于意识到孙哲平脸上那种过分严肃的神情是什么意思了。他睁大眼睛,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听孙哲平说:
“我是认真的。房子你看到了,这边离学校很近,离微草义斩也都不远。我们经济上都不紧张,可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决定之后做什么……
“所以,退役之后,你要不要来?”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