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里风 九(下)
【大宗师第九】
——那还是他们在喻文州和王杰希指挥下去修阵法时候的事。
那阵法原理简单——不过是化诸气为阴阳两仪,再加上双鬼使用过那一套催生建木的法阵里子;可是要考虑到天时地利人和各种因素,又是在华山这等本来便险峻的高山上布阵,便把要布一个阵法弄得简直难比登天。第一日,先是虚空双鬼乘肖时钦所造铁鸟下了深谷,释出虚空浮岛——然后再由楚云秀引云雾以遮蔽;这便是一个阵眼了。只是众人看着双鬼重新乘铁鸟破云海而出,却对着千仞绝壁犯了愁——这可教人如何做阵?
最后罗辑王杰希喻文州魏琛四人一合计,不行,重推。于是将屋门一掩,单单思考如何去最大限度减少布阵所需材料了。众人聚拢在外,也没什么事情,便各自聚拢了说闲话。楚云秀出身苗疆,所修符法本于白巫之术,和中原不同,来自霸图会的白言飞和百花谷的朱效平自然就上前讨教。而虚空诸人既然没了浮岛,也就只好聚在一起,除了李迅还在百折不挠地扯着张家兴问当日嘉世旧事,众人倒都一副十分镇定模样。
而高英杰和乔一帆便自然而然在一起等待着。他们原来在中草堂关系本来亲近得很,又经历前日一役,便似之前乔一帆不告而别造成的那点隔阂也消散了。两人坐在崖边大石之上远眺,山风烈烈,虽然仍是寒冬,亦在一片萧条之中别见一种壮阔之色。
于是高英杰就问乔一帆:“——你想过之后便会如何吗?”
“如何?”乔一帆问。
“若再次开了天地通。”高英杰指了指天上,“到时候,你想过会是什么个样子吗?”
“想不出来。”乔一帆摇了摇头,“我想我大概还会在兴欣吧。那之后,一定也还有真正的华山剑试——也许我们会试着登顶。”
“……中草堂也不会输的。”无论何时,在谈到华山剑试时便不可退缩——这已经成了江湖中一条准则,便连素来腼腆的高英杰也不例外。
“若到时候,我代表兴欣,你代表中草,我们总还会有一战的。”乔一帆朝着高英杰伸出手,“到时候,谁也不准退缩。”
高英杰与他击一下掌:“——自然。”
这时候终于魏琛扯着嗓子喊起来:“开工了开工了,每组到我这儿领图纸到罗辑那边领材料然后再听喻王两位指挥,这阵法无论如何得赶在三月三之前建好!”
乔一帆叹了口气,心想老魏怎么就那么像包工头呢?终于也没说什么,跟着高英杰拿了图纸材料去听说明了。
在一起攀岩度壁、在岩壁之上楔下一个个字符的那两个月中,乔一帆从来没有一刻想到,他们的约定,此时便要实现。
而且还是在如此不公平的情况下。
高英杰上一场与李轩的对决显然已经用尽了大半力气,脚上的伤也依然没好。他看着乔一帆上来,只笑了一笑,道:“一帆,我在等你。”
乔一帆心中泛起一阵说不明道不清滋味,道:“这么狠,不像你的行事,英杰。”
“因为我忘记不了那一天啊。”高英杰敛了笑容,眼神竟是极认真的,“——而我知道,一帆现在已经走得比我远了。但是我会跟上来的。若有下一次,我绝对不会输。”
乔一帆看着他,忽然便明白了好友想说的话。他深深呼吸三次,摒除了全部杂念,缓缓将太刀雪纹从鞘中抽了出来——这刀身面上层层堆叠刃纹,虽缭绕阴森鬼气,却亮得几乎刺眼。
于是乔一帆持刀、做个平辈礼仪,道一声:“请。”
这一个“请”字里面的分量,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却不仅仅是这一次、这一场,更是这之后许多年、许多场的战斗之中,他们都会在场地上,恭敬行礼,以全心敬意,道一声“请”—--
结果并不出人意料。
高英杰虽然仍留了几手精彩后招,耗去了乔一帆所蓄大半鬼气,最终仍是在情理之中地败下阵来。只是,他拖着伤腿走下去的时候,观战众人都给了他许多掌声。
而总有人不甘寂寞,还不等掌声停歇就跳了起来,道:“呼啸帮唐昊请教。”
方锐一看是唐昊,啧了一声:“小乔这下不好。”
叶修也叹了口气:“这种短打,修阵鬼一脉的最是支应不了。更何况现在他所蓄阴气不足,怕是支应不了多久。”
“不过,——唐昊绝不可能是冲着小乔来的。”方锐说着,整个人都往前挪了挪。
魏琛白他一眼:“你别着急了。他武学路子,和你都是走的刚猛阳刚一路。就算你想上去挑战他,也不可能。”
方锐哼了一声:“我还不知道吗?——真是的,小乔再多砍他几刀,砍啊砍啊!”
可惜纵然乔一帆使尽招数,最后也只在唐昊没受什么伤的时候便下了台。唐昊立在台上,不问“有谁上前”,而是直接指向了霸图会座位:“林敬言,你敢和我来比试一场吗?”
“这熊孩子——”方锐将面前桌子拍得啪啪直响,只恨自己气功师走的是阳刚一路,便不能上台,糟心得很。叶修倒是白他一眼:“你着急个什么,好像老林打不过他似的。”
“当然打得过了。”方锐嘴硬,“要不是他腰上有旧伤——”
“腰上有旧伤吗?”魏琛也不知道想到什么,特地把这五个字又说了一遍。
“老魏你放正经一点!”方锐怒。
他们这边斗嘴,那边霸图席上林敬言倒也是从容不迫、站起身来:“既然唐帮主指名,我自然不可藏私。——便向唐帮主讨教。”
其实这两人去年在华山剑试上亦是打过,只不过当时林敬言被唐昊打败——也便成了呼啸长老最终黜林敬言而迎唐昊的最终诱因。这事情自然不只关乎武艺高下,但毕竟当时也给了呼啸长老一个极好借口。但是林敬言这次下场,却像完全看不出来上次阴影一般,朝着唐昊一抱拳:“霸图客卿林敬言,领教唐小兄弟高招。”
唐昊草草回了礼,实际上是一股气憋在心里。他从百花谷到了呼啸帮,本来以为一切顺风顺水,正是大展宏图之时,没想到呼啸帮内部其实盘根错节,并没有得力的客卿;本来还有方锐,但两人性格不合得很,在那次莫名其妙袭击之时,方锐受了些伤,便就以这借口离去了——此后呼啸虽然又从嘉世旧部里请来了刘皓,但这人性子唐昊更不喜欢,觉得他假惺惺的。现在呼啸老人,竟还不时怀念起林敬言在的时候——他想来想去,便觉得除了在这擂台上再次证明自己实力之外,实是再无他法了。
他这边憋着一股气,林敬言却并没他这么放不开。彼此行礼已毕,他亦没有着急进攻,只是缓缓转起圈子,寻求机会。唐昊自然也小心谨慎,不愿贸然而动——他之前毕竟和乔一帆打过,也是着实挨了两下的。偏偏在转到一个角度之时,也不见林敬言什么动作,他忽然就觉得右手一麻:再低头,便看见一枚麻针正插在自己臂上。
——这是怎么回事?
唐昊一惊,看林敬言又接二连三,扔了数枚银针过来——他狼狈躲避,仍然不免挨着一下两下,偏偏到了最后才忽然想起:不错,这便是之前百花谷主张佳乐的手法。
“这手法对你不算陌生,我也不算欺你了。”林敬言说着近身,拦山虎、双月牙再接缠骨痛,就见寒光一闪,已是一道月牙状伤口在唐昊臂上划开——正是他早年成名连招。
唐昊虽然开局不利,又哪肯就此退缩?他年轻气盛,竟是又连连膝袭、锁喉,各式招式往林敬言身上招呼上去。他两人毕竟武功路数相近、虽然功法不同,但彼此招式都是谙熟的,因此林敬言一开始优势很快也没了。
只可惜,唐昊到底着道得早,之前又战过一场,最后也是败下阵来。林敬言后退一步,亦是气喘吁吁:“——唐帮主后生可畏。若我不是占你一场便宜,还是收拾不了。”
唐昊眼一横:“输便是输,说什么废话?”连伤也不裹,很是光棍地纵下台去,回了呼啸座位。
这时候方锐亦从兴欣席上站起:“老大,许久不见,咱们两人切磋切磋,如何?”
林敬言正自调息,闻言不禁一笑:“——正等着你。”
方锐上台倒是拖拖拉拉,比林敬言当时走的时候还慢,上了台又慢吞吞行礼,最后才道:“请。”
两人不再说什么,便战在一处。可惜两人当初在呼啸便天天拆招喂招,彼此套路招式不能再熟,结果一交手上来不见血光,反而和师兄弟练武似的。兴欣这边叶修起哄,道:“老林方锐,你们俩这是打架呢还是跳舞呢,能不能行啊!”
“闭嘴,就你知道瞎嘞嘞!”方锐跳出圈子,瞪他一眼,不过回去看林敬言,又变成了苦笑。
林敬言道:“得啦,叶修那张嘴我又不是不知道。不过这么打下去确实不行。”
方锐也没说话,重新拉开架势,两人停一瞬,又战在一处——这一次和上次不一样了,比起之前默契,更像是两个顽童打架,竟是抹去了变招,只为了攻击到对方而不惜手段了。如此战了片刻,毕竟林敬言先前损耗过大,举手服输了:“得得得,到此为止,再下去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了了。”
“一把老骨头就别那么拼命嘛。”方锐虽然说着,也知道林敬言并不会放弃。
“是谁不知道尊老爱幼啊?刚才捉云手谁使的啊?”林敬言白他一眼,结果却是两人都憋不住笑,笑了一阵之后林敬言才正了正色:“明年再来。到时候可不会输给你这小兔崽子。”
“老大口气很大嘛。”方锐一笑,与林敬言相互行礼之后,待林敬言回了霸图座上,也不等下一位站起,便直指北边高台之上:“——那边那位兄弟,想来你也看得厌了,不若也过来活动活动?”他所指的,居然便是坐在叶秋身边、一语不发的杨聪。
这下叶秋并了白庶都转头看他,白庶更是道:“我就跟你说,会被人认出来的。”
杨聪起身,将外面长大衣服去了:“既然来此,便有心理准备。”说着便使个轻身法子,无声无息落到台上:“久仰。”——并不称自己姓名来处。
方锐自是看出他便是当日率众袭击呼啸的无名刺客,也不追问,只道:“上次与兄弟相遇,一时不察,受了些伤,我心里甚是不平,便一直想要追回这场子来。没想到今天还能见到,自然也就冒昧了些。——请。”
杨聪只点点头,手中匕首展出一尺寒芒,便迎向方锐攻势。其实气功师这行大开大合,又并非使长兵器的,和刺客便是五五之分的输赢。而杨聪白庶又是敢挑轮回、上呼啸的,单那一分狠厉亦是难比——最后仍靠着舍命一击,将方锐送下台来。方锐满脸晦色,回到自己座位上先举起手来:“什么也别说。”
“吃过一次亏,还非上赶着去吃第二次亏,我便什么也不说了。”叶修摇摇头。
“他那就是卖血的招式!”方锐气结,“虽然将我弄下来了,下一个上台的还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将他收拾了!”
“所以你看人家江波涛多有谋略。”魏琛说着,指了指台上,原来轮回的副城主江波涛已是满面微笑地上了台:“在下轮回江波涛。便领教这位兄弟高招。”
杨聪大招已出,如何看不出对方其实也是过来报仇的?只好苦笑,被江波涛三五式便送了下去。叶修并没看台上江波涛与杨聪过招,而是看向了对面轮回席上的青年。
周泽楷察觉到他目光,便就像之前许多次那般,朝着叶修微微一笑。
——却还是、年关时候事情。
那日罗辑解说天地动乱之后,在场数家帮派与到来的昆仑、蜀山之人约定共御此变,之后各种商议,便已近了大年三十。除了霸图和兴欣本来相距不远、韩文清和叶修又多年不对付因此回去了之外,剩下几家路途遥远,便都留在江州团年。
一时间,本来还算开阔的兴欣山庄瞬间就拥挤起来:黄少天带着卢瀚文并上方锐先抢占了练武场,天天找人切磋比试;喻文州、王杰希则和罗辑、魏琛,天天关在书房里忙着画阵法忙得不可开交;蓝雨一众长期在南方住惯了,被江南阴寒折腾得要命,都跑去城里买棉衣,回来便围着火炉烤橘子瓣儿吃;刘小别天天躲着要找他“练练”的卢瀚文,只好跟着中草堂大队并徐景熙、安文逸、袁柏清、方明华几个修杏林术的出去采药草;唐柔倒是十分兴奋,和了黄少天卢瀚文方锐一并四处找人切磋,也不忘找上之前“寄了挑战书”的杜明;杜明能和自己心慕姑娘切磋自然很是高兴,可还是忍不住疑心当时符书到底怎么传的,回来之后仍然像霜打茄子一般,吕泊远跟吴启只好给他加油打气;江波涛在这其中人最和气,觉得既然在兴欣做客不能这么闲待着,便去帮忙陈果处理各种事务;莫凡乔一帆高英杰则是被叫去写各种帖子,结果忍者没练过字,写出来字像狗爬一样,另两人只好又重抄一遍;而虚空李迅自然高兴极了,整天揣着小本子跑来跑去,只恨不多生几只耳朵多长几只手来记下八卦……
而在这一片混乱中,叶修和周泽楷便和被人遗忘了似的——其实是叶修根本没理陈果时不时爆发的“叶修那家伙又死到哪儿去了”的怒吼,天天拉着周泽楷跑到后院屋顶上去晒太阳。
冬天的太阳暖融融的,晒在身上教人只想睡觉。这几天偏偏连节候也和暖,竟是在大年三十头上有了那么一两分小阳春的意思。叶修又不顾形象,穿得很是厚实,跟周泽楷闲扯几句之后就总有些昏昏欲睡的意思。周泽楷大多时候就叫叶修靠在自己肩膀上打盹儿,但一旦开始刮风了或者冷下来就将人推醒。
真是奇怪,虽然大战在即,但两人说的都是些浑不着边际的事情。小时候家里有条狗叫小点,去集市的时候买了两只鸡雏结果一晚上便被山猫叼走了,冲州撞府摆摊子卖艺时候的切口,练梅花桩时候的小窍门,沧州的风貌,黄山的山水,江州哪一家小笼包最好吃,轮回城中又如何有一道好吃的羊汤面……周泽楷说得不快,叶修倒也耐心听着,那许多过往便似两条并行的河流,最后终于悄无声息地汇在一处。
最后赶在除夕早晨叶修终于带周泽楷去江州城吃那小笼包子。老板本来准备打烊,看见是常来常往的老顾客才特地端出最后一笼来。这时候街上人已经少了,该回家的远客都乘头班渡船走了,更没几个到了最后一刻才来采买年货。周泽楷和叶修坐在一张并不平整桌子前面,就着一只醋碟两双筷子分最后几只包子吃。地方不宽敞,他们挨得很近,头低下时候几乎要顶到头,而膝盖也蹭着膝盖。
叶修吃掉自己最后那一只包子,听一晌外面来来往往人声,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问了出来:“——那时候,怎么就想起来找我喝酒了呢?”——说的,还是之前在江州客栈那一晚。
“因为约好了。”周泽楷抬起头,放下了筷子,很是认真地道。
“——为什么?”
叶修问。这一问,却又问的是更久之前、华山剑试结束后的那一晚。
周泽楷仍然是看着叶修。他因为寡言,眼睛便总是黑沉沉的,仿佛要将他没有说出的那些话都说出来。这问题可以有太多答案——因为仰慕一叶之秋的风姿。因为对高处不胜寒感同身受。因为在那一刻被你拉出了恼人的应酬。或者,简简单单地、因为心动。
但是周泽楷并没有说这些。
他看着叶修,好久好久,久得最后一只小笼包子都已经失了热气,老板开始探头探脑地查看两人状况——周泽楷才最后组织好字句一般,慢慢地说出来:
“因为我不想,再看到……前辈那么寂寞样子。”
叶修也看着他。
若是平常,这话其实可以做个笑话。他做斗神一叶之秋光芒万丈,便算被嘉世逐出亦是朋友遍于天下,不到一年便卷土重来,如何谈得上“寂寞”二字?他是朋友、战友、对手、损友、大哥、老师、庄主……在所有人身边都有叶修一席之地,总都可长歌,可对饮,可彻夜而谈,可并肩而战,可持剑相争。
——却没有哪个位置,是独独给他一人的。
直到面前青年不远千里在深夜里来找他,六枚白石,三年之约,一坛温酒。
他说,若和前辈要有一战,便在华山之巅。
叶修忽然就笑了。
他站起身来,向周泽楷伸出了手:“回去罢。——若再晚了,老板娘发现我们溜出来,一定不高兴得很。”
周泽楷开始还有点愣,然后便忽然明白过来,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男人的手。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握手。
却是最用力也最亲密的一次。
那日晚上的年夜饭上,李迅带头张罗,要大家都来说说新年愿景是什么。黄少天自然第一个跳起来:“将叶修打趴下!”
“嗯。”意外地接上来的居然是莫凡。
既然开了这个头儿,除了几个认真的如乔一帆、高英杰还说着“学有所成”之外,大家都像统一了口径一样,一致同意要将叶修打趴下。直到最后轮到周泽楷,轮回城主看着主位上一脸“谁怕谁啊大不了放马过来”神气的男人,认认真真地说:“和前辈在华山之巅上交战。”
叶修摇了摇头:“若是说三月三日,这可不容易啊。”
周泽楷微微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但是叶修知道周泽楷究竟有多认真地想要和他在擂台上交锋。
——那么,就约定好了,小周。
他用眼神回答着对面的青年。
三月三日。
最后的舞台,一定是属于你和我的。
于是这一日江湖众侠客便似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江波涛挑了刘皓,而黄少天最终战败了江波涛,又被张佳乐以一手百花缭乱逼了下去。张佳乐靠这一手明器,连着战了两人,最后才被于锋打败。而于锋怎么也没想到之前便因伤退隐的孙哲平不知何时来了,持一柄无锋重剑和他杀得两败俱伤。再之后几乎从来不上场的喻文州竟然也登上擂台,施了大手印法将孙哲平逼下,又被登场的苏沐橙以连珠箭打下了台。可苏沐橙的连珠箭遇上了王杰希便没有那么好运气,最终被逮住空隙近了身,一阵猛攻后只得认输作数……一旦到了这个地步,说打得快也是极快,大家彼此老对手这么多年,到底谁的招数制得住谁、哪里是弱点,如何在一毫之差里相争,早已是谙熟于心。
魏琛自然也下场一趟,欺负了烟雨李华后不出意料地败阵回来,问叶修:“你怎么还不下去?”
“你不懂,”叶修叼着他的铜烟斗,“像我这样的,一定得等到最后一个。大戏压轴,知道吗?”
“得了,想跟周泽楷打就明说,老夫不会笑话你的。”魏琛舒舒服服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随口道。
“你怎么知道?”
“不会吧,你认真的?”魏琛还真有点儿吃惊,“你怎么就一定要跟他打。”
“一早约好了。君子言不能无信。”叶修说着,看着韩文清迈步下场——放眼一看,现下场中还没出过手的,便只有韩文清、周泽楷与他三人了。而果不其然,在韩文清将吴羽策打败之后,周泽楷便从轮回席中起身上了擂台。
“轮回周泽楷,请教前辈。”
人称拳皇的韩文清点了点头,抱拳行礼道一句:“请。”便已拉开架势。周泽楷亦长剑出鞘,若一汪青虹也似。
这一时,天空密密积云之中频传风雷之声,也不知道云上那仙山浮岛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场中众人,再不分神,凝目注视着这一场比试。
韩文清拳路刚猛,和周泽楷讲究一击而遁的剑法完全不是一个路子,此前谁也没想过二人打起来是何模样。偏偏这一次周泽楷便似换了打法,走了个唯快不破的路子,一柄长剑舞得滴水不漏,便连韩文清也浑然寻不着空隙,最后贸然寻了个破绽冲进——却果然反入了周泽楷圈套。
最后所有招数都使尽了也奈何青年不得的韩文清后退一步,看着面前沉稳青年,道:“你很好。”说罢,便转身下去。
周泽楷并没有多么激动。这一次尽管是华山擂台,总因了那个约定,虽然各尽全力,却称不上生死相搏——更何况之前韩文清亦打了一场,这胜利也就没有多么令人喜悦。
——但总还是,到了最后一场。
周泽楷转过身,看见叶修正从兴欣山庄坐席之上站了起来。他一手拎起那柄始终横在他膝头千机伞,抖一下,撑了开来,便这么在烈烈山风之中,犹如支了片大荷叶一样,朝着擂台中心走去。
众人也不知为什么,一时都静了下来,只看着叶修就这么走过去,站在了周泽楷对面;唯有天空之中阴云翻滚,一连串的雷便像早已停息鼓声那样滚了过去。
“兴欣山庄叶修,”叶修说着,少有地极是认真,“领教城主高招。”
周泽楷点了点头,持剑回礼:“轮回城周泽楷,愿与前辈一较高下。”
到了这个时候,便只是站在擂台之上,也能感觉到身后翻涌搏动的阴阳之气。叶修慢慢放低了手中伞盾,而周泽楷也拉开了架势——两人慢慢打着圈子,倒似都寻不着对方空隙,不愿意先出手。
像是已经等待了太久,豆大的雨点,便在此时落了下来。
“啪嗒。”
几乎是微不可闻的一声,然而叶修与周泽楷已同时向前跃出——伞做矛势,剑行险招,几乎就要在空中擦出一连串的火花;偏偏不等招式用老兵刃相交,两人又已撤步变招,叶修照例是天击落花掌圆舞棍开头,竟是丝毫不惧刚才所见周泽楷锋芒,要和他以快打快;而周泽楷似是比之前还要谨慎,只以最省力、幅度最小招式招架,全然不想和叶修打对攻的架势。
黄少天凝神注目,道:“这倒是以拙制巧的路子,若能持续压制,也说不定周泽楷真能抵得过叶修那一套莫名连招。”
“虽然说得不错,但要真能式式都防得住,必须得知道叶修下一招出的是什么——”喻文州正说着,便看叶修忽然自伞中拔出那一柄火红的剑来,连着刷刷刷三招刺出,便将周泽楷之前节奏搅乱了。
而另一边中草堂席上,王杰希则并没有注目二人对战,而是专心掐指演算片刻,道:“——便快成了。”
便在他话音落时,被刻在华山方圆百里之内阵符,一时之间都亮了起来;连被楚云秀术法封住深谷,也露出一线碧绿光芒。
高英杰道:“老师,不知云海之上形势如何……”
王杰希笑了一下,道:“你看。”
高英杰连忙抬头望去,便见翻滚乌云之中,也有隐隐绿光亮起,就连层云也遮掩不住,隐约脉动之间,便越来越盛。
这时候,台上叶修周泽楷自然也察觉到异状,兵刃一交,各自退了三步。从四周汇集而来的庞然气息,竟像是将他们与擂台四周隔绝开来,而他们手中兵器,便像是被阴阳二气所附一般,在挥动之间各自带出了白黑之气。
叶修看了看手中千机伞,又道:“看来是快成了。”
周泽楷点了点头,眼睛中却是压不下的战意。
叶修亦是激起了性子,并不多想,一紧伞柄,叫一声:“来罢!”便再度猱身而上。周泽楷亦手腕一翻,长剑便像一道黑练般迎了上去,两人见招拆招,你来我往,一伞一剑舞得水泼不进,竟是比之前林敬言和方锐的拆招还来得好看,又含了刚才没有的杀机。而那被法阵汇集起来的阴阳之气,随着他们兵刃相交,渐渐如太极圆转,流动起来——只听山下深谷之中,风一阵紧似一阵,便连场边四周旌旗,也不住飘动,没一刻停得下来。
而这时叶修伞盾与周泽楷剑刃相交,他索性借力后跃,收伞做矛——一式伏龙翔天便这么带着势无可挡的气势冲向了周泽楷;而周泽楷却也并不避退,手中长剑似骤然多了无数剑影,密密剑光织成一张大网,便似要将冲过来的叶修困于其中,叫他再无处可去。
而就在众人正注视着这一招时候,忽然那天上和谷中的光芒,便和得了约定似的,刹那之间暴涨而起,凝成了一道巨大树影,由地及天,将所有人眼目一时都耀花了。而就在同一刻,之前还只是稀疏几点的雨点,便似得了许可一般,骤然之间纷纷而落。
而擂台之上、树影之中,换了一招的叶修左肋下被划出半尺伤痕;而周泽楷臂上也开了寸许口子。但叶修脸上唯有笑容更深:“还来吗?”
周泽楷眼中战意灼灼,而唇边也凝起一线微笑:“前辈若有意,我自奉陪。”
“有你这句话,”叶修将手中千机伞划了个半圆,朗声笑道,“我便不惧了。”
说着,站在擂台两端的两人竟视暴雨和树影为无物,再度打了起来。
北边高台之上的叶秋看着下面两个交战不停人影,摇了摇头:“真是两个臭味相投的家伙。”
身边白庶道:“大人,现在阵法已成,雨又大了,叫他们停下也是可以的。”
“不必。我看他们自己打得甚是高兴,何苦阻挠?”叶秋说到这里,也不由自笑起来,“看他们样子,便算再打上一辈子,也不觉得厌烦。”
——而那日,方圆百里的人,都见到了天地之间,有一棵无枝无叶的碧绿巨树,自华山层峦之中而生,直破层云而去。这到底是凶是吉,竟没一个人能说得定——而更没一个人能想到,那便是十年天地动乱之终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