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里风 九(上)
【大宗师第九】
江湖上诸人谁也没想到,这一年的华山剑试,竟是不及夏日,便要在三月初三摆开了。武林盟盟主冯宪君本来之前就受了不明人士警告(有人说,几个月前在江湖上出没的盾剑和刺客也去了武林盟一趟),日日忧心不已,便连他那将军肚也微不可查地瘦了一小圈;更加上这次上面要来人,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把个平时只知颐指气使的冯盟主弄得忧心如焚,就怕有哪点儿不妥当得罪了贵客,连年都没过好。
这到底是在赶什么啊?简直催命。裹着厚厚的大衣,冯宪君一边腹诽一边指挥武林盟手下收拾场子——山风既冷,他本来可以在山下别院之中好生待着,跟诸门派之人套套关系,可现在……啧,也不知道那左司谏到底抽得哪门子疯—--
最后他总算觉得各处都算清洁有致,大概能入得了京官的眼,这才坐着滑竿下去了。本来山中气候便是寒冷,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时山中放眼望去,只有白石上缀着些墨绿松柏,看着比往日还要显得肃杀。冯宪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这山景,自己也打了个寒颤,就好像有一股缭绕不去阴气正从地底下沁上来……偏偏抬头看去,又是白日昭昭,也不知道这阴气怎生来的?
他想来想去,终究没个头绪,总之是坐着滑竿,下去到了山下别院。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旦绕到山南,方才那种阴森气息便不见了,反而觉得暖融融活泼泼,竟是比往日还要和暖。冯宪君顿时轻快不少,也不去想刚才阴气的事了。
刚进了院门口,就看见之前他安排的曹广诚匆匆忙忙跑过来:“盟主,盟主,左司谏大人来了!”
冯宪君当即就脚下一晃,好歹被仆人扶了一下才站稳了:“——我不是叫你先陪着他吗?人呢?难道你就叫他和那帮、那帮江湖草寇混在一起啦?”
曹广诚在这初春的天气里面,头上还禁不住地冒汗:“盟主,这,这我拦不住。”
“我不是跟你说过,要千方百计——”冯宪君说着,甩了袖子就往屋里走,“真是没用!”
“盟主——”曹广诚还想解释,但冯宪君哪还有心听,急匆匆就往前厅走,只担心叶修又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这回惹的可不是他了,而是京里的大人物,这要呛呛起来可怎么办?
结果他还没走过去,就听见正堂里似乎……还笑语欢声的。他稍微放了点儿心,又想着还是不行,就算现在听着还好指不定待会儿出什么漏子—--
结果后来冯宪君后悔了一百次,他怎么不听曹广诚将这件事解释完呢。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叶修捅出了漏子”还可怕的话……那就是,突然出现了两个叶修。
还正“相谈甚欢”的样子。
冯宪君忽然觉得这次华山剑试就是给他添堵的;或者他真的年纪已大,便连白日里也见得到鬼了——想到后面这一种可能,他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就一头栽了下去。
事实上,正在以一种很委婉的方式唇枪舌剑的叶家兄弟(这俩人居然还难得考虑了脸面),根本没注意到冯盟主进屋了这件事。而正在以各种方式消化“原来叶秋还真有这么个人而且俩人居然还这么像这不就是欺诈吗?江湖里有一个叶修已经够可怕的了又出来一个简直要命啊”(黄少天语)这一事实的江湖诸位侠客,也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冯盟主进门并闹出了一些动静的事实——最后还是曹广诚匆匆忙忙找了进来,最后折腾半天,才总算和刘皓一起将冯盟主给扶了下去。
结果冯宪君年纪大了,这么一折腾伤了腰,第二天便怎么也起不来床。眼看就是剑试正日子了,他躺在床上正发愁,就听见仆人说左司谏随从来了。
于是冯宪君道了声快请进,便看见一个相貌忠厚老实,看着也并不十分起眼的男人走了进来:“冯盟主,我来替我家大人传个话。”
冯宪君听这声音只觉得说不出耳熟,勉强在仆人扶持下靠在枕头上,道:“客气了,请问您家大人有什么吩咐?”
“他说冯盟主既然身体不适,还是不要勉强登山为好。他这次来,本来便是料理华山剑试一事,自然熟悉规则;冯盟主自在此地将养便好。”
“哎呀,这怎么使得……”冯宪君还想客气几句,忽然意识到了对方念“冯盟主”那三个字时候的熟悉尾音、是在什么时候听到过,那最后一个字就像被掐进了喉咙里一样。
却见那人只笑了笑:“冯盟主既然如此晓事,自然得保平安。”这句话,和他当时与盾剑一同闯进武林盟时候说的话别无二致。冯宪君只吓得脸色苍白,裹在被子里不住战抖,看他施了一礼便离去了。
出去之后杨聪便看见与他同来白庶正抱着胳臂在外面等他,见他出来便问:“你便不怕那盟主指出你身份?眼下这些帮派之中,呼啸轮回我们都是去过的。”
“放心,只是让他安分一些罢了。”杨聪平静道,“更何况我们奉官家命令而来,又有何惧?”
“……这次之后,究竟将如何?”白庶随他往外走,又低声问道。
杨聪只揣起了手:“我们这一班人,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白庶哼了一声:“若听命行事,我们现在还在京师呢。”
杨聪回头瞪了他一眼,道:“谨言慎行,——今天还有一堆事情要办呢。”说罢便继续快步向前走去。
而等杨聪白庶两人和叶秋一起来到山顶擂台之时,各大门派的人都已经各自落座。叶秋着了正色的青绿礼服,踏进场中之时,架设在场边数面大鼓登时而鸣,混着山风烈烈,在一片白山青树之中起了一片肃杀之气。
鼓声之中,叶秋踏上北侧主席,先拈了三炷香,毕恭毕敬插在香炉上,然后又接过左右斟来清酒,先向天、次向地而敬,最后再将这一杯酒恭恭敬敬供于案上,如此反复三次。便在这一阵鼓声烈风之中,天空之中亦已阴云翻滚,便似要引一场急雨一般——却并没有落下来。
叶秋站在高台之上,目光缓缓扫过台下诸人。这并不是他惯常能见到的景象——事实上他从没想到过自己竟会来旁观这一场华山剑试,还是在此时、此处。
只是这是他那个几乎从来不求人的混账老哥,少有地、向他开了口的事。
他的目光扫过兴欣山庄坐席,和坐在正中的叶修目光相交。
——帮你办成了这件事,到时候可要依约回家看看啊。
叶秋想着,才上前一步,朗声道:
“奉官家上谕,为如今武林之中,人才辈出,英雄竟有限于门派、不得展示其才学者。故而,此一次华山剑试,不论门派。但有欲以武学以较高低者,依序而上,以擂台而论高低。若无异议,这便请诸英雄于台上一展高低。——请。”
看台之上一片寂静,这突兀的变化似没有激起任何反应,众人早已对这一突兀的决定心照不宣。而叶秋微微一笑,亦和杨聪、白庶于北面高台上落座。
鼓声又响了一通。在其将歇未歇之时,从南侧蓝雨看台之上走下一个少年,身上背了一柄重剑,他紧走两步,到了擂台之上,扬声道:“在下蓝雨卢瀚文,江湖人称‘流云’的便是。不敢说自己武功高明,只愿在这擂台上,与天下英雄一战!”
场中静一晌,便又一人从中草堂座位中出来:“在下中草刘小别,愿以手中追魂,与卢小兄弟一较高下。”
结果台上卢瀚文反而有点腼腆起来:“刘大哥,我上次说要跟你比试,你还记得啊?”
——这么一问,之前的紧张气氛顿时就消散无踪了。刘小别叹了口气,索性一式燕子三抄水落到台上,手中剑已出鞘:“——既要比试,如何那么多话?来罢!”
“是!”卢瀚文眼睛一亮,手中重剑也出鞘。而四周鼓声,便像助威一般,一声又一声地响了起来。
三个月前。
“——按照昆仑蜀山说法,便是要借天下英雄之力,重汇天地阴阳之气,再兼以法阵,以催生建木、沟通天地人三界,使阴阳二气自由上下,以免人界危殆。”张新杰条分缕析说完,眼睛一扫众人,“——便是如此。诸位还有何问题?”
百花谷新谷主于锋举起手来:“若如此这般行事,纵使建木成功而生,以后又将如何?”
“若阴阳二气得以平衡,自然,异兽也会渐次而退。”王杰希接过话头,“只是,一旦人神鬼终得交通,自然不可能尽复旧观。”
“也便是说,此后总会有异兽了?”烟雨楼主楚云秀问。
“不错。”
“但是若不行这一步,只恐事态便会令人难以想象。”肖时钦沉吟一下,“恐怕,我们也并无其他选择。”
“我倒是仍有一个疑问。”蓝雨阁主喻文州插了进来,“若按之前商议,以虚空界所载建木之基作根,与西岳华山的兵戈之气相应,以我等引天地阴阳之气,上和昆仑所载建木之枝相应——可诸位怎么能保证当日昆仑便会浮于华山之上呢?”
“没错没错,我看那帮道士虽然说要回去商量但真不知道他们靠谱不靠谱,之前那几个上门挑事的也让他们带走了若是回去再生枝节会不会出问题?”黄少天也跟着问道。
“我以为,”罗辑站了起来,虽然仍然带着些畏缩不前,但说话的声音却是大了许多,“我以为不会。若是师兄……还有我师父在的话,一定会在那一天到华山之上的。”
“我亦可代蜀山弟子保证。”王杰希并未起身,话语之中亦极是笃定,“——便算拼尽蜀山全力,也一定要保证当日成功。”
“——那么看起来就没什么其他问题了是不?”叶修道,“诸位,这笔买卖不比寻常,若往常我们还能卖卖关子、做点儿手脚,这次可真是不成,一旦玩砸了,便是覆巢之下,再无完卵——这道理大家都懂,我也不再说了。”
“去去去还用得着你说!”黄少天立刻道。
这时候张新杰继续解释下去:“按这计划,便是每人分别依自己武功阴阳之性、依次上台;凡上台者,均不可留力;首要之务便是摒弃成见,不含私怨,而以引阴阳之气、建天地之通为要。若赞同此议者,请附议。”
张新杰说到这里,后退一步。而叶修立刻接上:“——自然附议。”
第二名却是谁也没想到的轮回城主周泽楷。往常寡言青年今日不知怎地,也没有等自家副城主,便道:“附议。”
“附议附议当然附议。”黄少天像要弥补被抢了的话头一样,一连串的话迸了出来,“我蓝雨阁自然附议,这种事情开什么玩笑,真要天塌了难道还要高个儿去顶嘛呸呸呸乌鸦嘴当然还是天不要塌最好了!”
“便如少天所言。”喻文州微微一笑,道。
“附议。”王杰希平平添上。
“当然要附议。”楚云秀笑若春花,但也带了几分爽朗,“天下之事,天下人担,便我一个女流之辈,也有这般认知。”
“雷霆院亦附议。”肖时钦微微欠身。
“附议。”虚空双鬼异口同声。
“我们亦附议。”于锋道,邹远亦点了点头。
“——附议。”最后,唐昊也补上一句。
张新杰和韩文清对视一眼,便朗声道:“那么便如此定了。三月三日,华山之巅,还要托赖诸位,共襄盛举。”
众人都道一声好,便也各自寒暄着散去了。肖时钦亦带着戴妍琦过来招呼,看见叶修与张新杰,又问:“我还有一事担忧,只此事似不好说,我便只在私下问问。诸位策划此事之时,可曾想到如何与武林盟交代?”
叶修伸出食指,装腔作势地摇了摇:“山人自有妙策。”
……所以妙策便是他的兄弟么。
肖时钦一边以机关偶人挡去楚云秀连串击下的法术,却不由在瞥到高台上叶秋时候走了一下神儿。楚云秀手中藤杖轻轻一顿:“肖院主,你可是觉得我这几道雷火符还不够力道吗?”
“楚楼主客气了。”肖时钦连忙道,“您这手白巫符术巾帼不让须眉,江湖上已是人所共知。若不是站上这块擂台,我亦不敢轻易撄其锋芒。”
“肖院主总是过于客气。”楚云秀面上笑着,眼里却没笑,“我呢,也有几分女人家小心眼。当日里跟人约定好的事情,结果半途没成,我心里就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儿不痛快。”
肖时钦这才明白,原来三四个月前他和戴妍琦传递消息失误,导致没能在当时将苏沐橙从嘉世带出——这件他早以为过去了的事情,实际上还在这儿等着他呢。但是也没话可说,他大大叹口气,道:“我是觉得,那家伙一定诚心诚意、想要赔罪,还希望楚楼主高抬贵手。”
“肖院主如何这般客气?”楚云秀手中藤杖又是一顿,三枚火符已是自她面前浮动而起,“——既上了擂台,便得各出全力。若非如此,怎对得起华山剑试这四个字呢?”
肖时钦一笑,知道楚云秀主要还是拿旧事来戏耍于他。他手仍藏在宽大袖摆之中,也不见动作,便又有两具机甲火炮,自他身后凭空现出:
“那便,——请教了。”
说着,这两架机甲火炮疾驰向前,动作煞是诡异难测。楚云秀连发三枚火符,竟也没能拦住,最后索性藤杖一挥做个半圆,在身前展了一道电光构筑的围篱。那两门火炮不及发射,便已被电光所击,滋滋地冒了烟再难行动。
楚云秀刚以为得手,却听身后有人叫着:“——楼主!”她猛抬头,便看见天上飘过来两个冬瓜仿若、黑不隆冬物体,刚飞到她头顶,便瞬也不瞬,一口气投下数十烟火弹来。
楚云秀不及骂娘,只想果然是最毒男人心,连着在地上翻了几转才避开——她藤杖又一挥,在这间不容发之刻刷出一道“天雷地火”,一时之间,符术之威、烟火弹之势尽皆齐发,倒把个偌大擂台弄得个乌烟瘴气,连人都快看不见了。好容易半晌烟雾散去,众人才见楚云秀已趁这瞬间逼到肖时钦身前,一支藤杖抵住机关师喉咙口:“如何,服不服输?”
“楚楼主果然不让须眉,在下自然认输。”肖时钦机甲术本利于群战、不擅进攻,他大招又已用尽,认输亦是理所当然。楚云秀去了藤杖任肖时钦下去,不停一歇,又看见对面虚空席上,李轩已缓缓步出。
“在下虚空座主‘逢山鬼泣’李轩。”李轩上了台,慢慢抽出他一柄阴属四轮天舞来,“便由在下领教楚楼主高招。”
“客气。”楚云秀口上说着,做个稍待手势——自是将刚才在地上躲避时弄得凌乱的衣衫首饰整理停当,才重新持杖,在地上顿了一顿,“——座主请。”
李轩却并不着急进攻,只道:“虚空一界,欠楚楼主偌大恩情。这点,我们虚空上下,总是铭记在心。”
“哦?”楚云秀一笑,“这便是不要与我争斗之意么?”
李轩摇摇头:“如若有日,自当报答。但擂台之上,自然不可留手。”说着,已是身子压低,拉开了架势。
“那便好。”楚云秀一笑,藤杖一抖,又打出两朵雷火之符。
台下许多人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而只有几个当日留下来,商议如何画阵法的人才知道这两人究竟打的是什么哑谜。
——那还是整件事情都定了下来之后。
王杰希、罗辑并着二人各自师长,总算画出一套周密的阵法,便将武林中所有擅道术阵法的人都找了来,商议如何布阵。
“若是这等规模,便出动我们全员,”喻文州看了图之后,计算一刻,道,“亦得用上两月有余才能完成——这还是日夜赶工之后。”
“这可不成。”李轩脸色顿时黑了,“虚空浮岛,现在只能撑得住不足十五天了。”
“若破了袖中乾坤之法,便会如何?”楚云秀插进来问道。
“当时天地变乱,我虚空被从鬼界生生剥离,上面住人,多数是见不得阳光的小鬼。”李轩自然也知道现在无论如何,赶工估计是不可能的,但仍然禁不住忧心忡忡,“——虽然将虚空浮岛置于深谷之中,亦非不可,但这些跟着我们飘荡而来的小鬼恐怕就……”
这话说出来,众人皆尽沉默下去,吴羽策、李迅、盖才捷诸人更是低了头不再说话。最后楚云秀拍了一下手:“若是不得见阳光——就叫它不见阳光便好了啊?”
喻文州、王杰希听到这句话也一愣,但很快便明白过来楚云秀意思:“楚楼主是说,要以法术、发云气,以避日头?”
“不错。我家祖传苗疆之法,便有此一术。若成云翳,便是夏日正午晌头太阳,也是一毫透不过去。”楚云秀一笑,“——唯有一个代价,不过是,我这三年之内,都不可动风水系法诀罢了。”
——这话虽然说得轻巧,对一个符修意味着什么,在场众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楚云秀只摇了摇手:“别这么看我。若三月三日,各凭术法阴阳引天地之气相和,我这般诸术俱全,反而是派不上大用处。不若先封禁了风水一系,也好纯以阳气相应。”
李轩吴羽策各自静了一晌,竟对着楚云秀一躬到地:“——这个情,虚空双鬼一定承了。”
“别说得这么严重。”楚云秀一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帮助你们,难道不是也为我自己积累功德?”
——虽然如此,在擂台之上,李轩也并未留手。楚云秀刚才和肖时钦战了一阵,其实已经累了,不过还是一阵天雷地火狂轰滥炸,也将李轩弄得稍稍狼狈。李轩送了楚云秀下台,便将太刀入鞘,问:“——下面是哪个?”
中草堂席上,高英杰一颗心跳得如擂鼓相似。他轻轻地以手在身侧擦了擦,最终还是站了起来。
“中草堂弟子高英杰,”他说,尽力让自己声音在这山间平台上传递开来,“——向前辈请教。”
这举动确实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其实刚才,自卢瀚文、刘小别开场之后,小一辈人纷纷下场,现在留在席上、未出过场的人其实已经没有几个了,高英杰便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呢?
高英杰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只是想要试试看,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吧。甚至不是因为老师的授意——而只是因为,想要知道能走到哪里。
怀抱着这样的决心步上擂台,高英杰想起的,其实是那一日在城外,与乔一帆并肩抵挡昆仑道士的一战。
那一日他受伤在先,虽然及时以急救千金方治了,总是内里还残着暗伤,功力只余下了七成。既如此,他当时只想着,便算拼到灯尽油枯,也无论如何要保住乔一帆性命。
可是那已经化身鬼剑的少年却在两人被发现的最后一刻,紧紧地抱了他一下。
他说,英杰,便算我性命不要,也一定保你平安。
那样的、被鬼气所侵的乔一帆看起来是陌生的。而他持一柄太刀,和那道士战在一处的身形更是陌生的。
不,并不是那日的高英杰并未使出全力。
他自然也已经尽己所能——但是,在被乔一帆又一次救护下来的时候,他忽然想——是否,自己还欠缺了什么?
比如说,一份事到临头、面临绝境,也绝不畏缩、永不后退的决心—--
他这么想着,走上了擂台。
对面的虚空座主正看着他,手中太刀缓缓出鞘。
高英杰心神一敛,执弟子礼,深深一揖:“在下请教李座主。”行礼毕,他后退一步,手中已捉住三只火符并了拂尘。
蜀山一系符术,与他人所不同,便在能以拂尘做短兵器与人交接,而符又事先加以炼制,可以一字而发,甚至比楚云秀施法还要来得快捷。他的师父王杰希,当年在华山之上,便以这一手铁拂尘并符法绝技惊人眼目——而高英杰虽然师法于他,走的反是更朴实的路子。眼下他与李轩相互交兵,竟是单凭一柄拂尘,不落下风——可见之前江湖风传,言中草堂主座下徒弟极是天才,便果然是真。
但是李轩又岂是易与之辈?和友人吴羽策不同,他从来便是阵斩两道兼修,此时既然上阵,自然是以斩技为主——而他于太刀上纯熟,又岂是高英杰能比?两人交战片刻,终于被李轩捉到空儿,一记“冰封鬼斩”,出其不意,挟一股森然冰寒直攻高英杰下盘。高英杰急退,到底晚了一步,被剑尖捎中,腿上一疼,再低头看,迅速蔓延寒冰已经将他右边腿脚和擂台石面结成一体。再看对面李轩刀劈十字,显然是各色阵法便要层叠而下。
说时迟那时快,高英杰一张火符已经朝着自己脚上落下——也不顾自己皮肉亦被烧伤,便一个翻身滚开,竟是险险擦着暗阵避了过去。他并不敢放松,立刻起身,手一挥,五张符纸做五芒星状飘开——一道璀璨星芒凝五行罡气,朝着李轩直射而去,将虚空座主催动一半的阵法逼得胎死腹中。李轩后退几步,看着高英杰腿上伤势:“你小小年纪,倒是狠得下心。”
高英杰不说什么,只是握紧了拂尘,心中浮起的,仍是那一日乔一帆决绝背影。
这边兴欣台下,叶修看着台上两人争斗,便回头对乔一帆道:“等一会儿李轩下去,你便上去罢。”
“这——”乔一帆立刻摇了摇头,“这不好罢。”
“笨蛋。”叶修呵斥一声,“你便以为朋友只是场下?擂台之上,一刀一剑磨出来的,有时候才是真性情。”
“是啊小乔,”苏沐橙也接话过去,“——而且,你的朋友到底为了谁打这一场,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乔一帆一怔,放在膝盖上的手骤然缩紧成拳,最终是在高英杰拖着一条伤腿,将李轩逼得弃剑认输的那一刻站了起来。
“兴欣山庄,乔一帆。”他朝着台上的好友走了过去,仍大声地、清楚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便向高兄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