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里风 八(下)
【天运第八】
——却说回西北轮回这边。随着年关将至,异兽减少,众人都开始热热闹闹地准备起年货来——他们地处雍州,货物流通不便,便更要提早准备。吕泊远率了一队外门弟子,特地到边市上与人交易,以江南购来丝绸瓷器换得不少皮毛药材,又特地赶了百来只肥羊——这就是为年夜饭做准备了。等他带了人回来,正准备去和江波涛交割账目,便被瞅见他的吴启和方明华一把抓住:“老吕,你可算回来了。”
“这刚到城里,脚还没落定呢,你们这是有什么急事?”吕泊远全然摸不到头脑。
“还不是杜明和孙翔。昨天,杜明又对着他那沓符纸写符书,就是不肯给人家姑娘寄。”吴启哀声叹气,可和他江湖上绰号“残忍静默”丝毫挨不上边儿,“——结果孙翔路过看见,就索性帮他给寄走了,杜明又急又气,就跟孙翔动手,结果又打不过——你去看罢,他们俩还磨蹭着呢。”
“这……”吕泊远知道这事情从情理上看,应该说是孙翔做得不妥;但这几个月杜明害相思大家也都一清二楚,心里只觉得江湖儿女都直来直去,不若说清便好,倒也觉得孙翔此举并非毫无道理。看吴启、方明华表情,其实也都和吕泊远是一种想法。
最后还是方明华道:“我们俩都试着劝了一下,偏偏这俩人都倔得慌……不过我看早晚也得有个终局,老吕你再跟我俩一起去试试?”
吕泊远白眼他俩:“你们是怕打不过孙翔吧。”
“一寸短一寸险,你教我拿匕首跟孙翔拼战矛?”吴启无奈,“你好狠的心呐——”
“得得,我明白了。”吕泊远举起双手,“问题是我一个柔道,你叫我怎么对付孙翔?为什么不找副城主?”
“他跟城主一起做今年账目结算,俩人算账正算得一脑门子官司,我哪儿敢去找他?”
“放心好了——”方明华一边说,一边抽出一把急救千金方。吕泊远心想好啊,这是要我去卖血?但毕竟也不能叫杜明和孙翔真打成什么样,也就和吴启方明华一起去了演武场。
轮回既依山而建,演武场便是山腰一片平地,远远望去都是冬日枯山,一片赭黄,极是辽阔。偏此时轮回两位年轻客卿站在此处,并没被这广大山水陶冶胸襟,仍是各持兵器,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肯后退。杜明只说:“——寄不寄,那是我的事情,你不能帮我妄自决定啊!”
孙翔用战矛一封杜明进攻:“看你这么多天在这儿费劲,实在受不了。大家都是江湖上行走的英雄儿女,有什么事不能直说?”
杜明知道这点自己也并非完全理直气壮,脸都涨红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要有喜欢的人,你就敢说吗?”
“若真有喜欢的人,为什么不说?”孙翔嘴上虽说,手上却不知怎么回事,慢了那么一拍。
这时候吕泊远跟吴启分别插进来,总算将两人分了开来。方明华亦上前几步,跟着道:“得了得了,都消口气消口气。你们这帮年轻人真是,这连八字都没一撇呢,着什么急上什么火?杜明,想当年我追我媳妇的时候,自然一开始也是思前想后、不能决定,可既然大家都是江湖儿女,过的都是刀头上舔血日子,有什么非得犹豫成这样的呢?我且问你,你对唐姑娘是不是认真的?”
杜明脸又红了一层:“自然是认真的。”
“既是认真,你此时说,和彼时说,又有什么区别?”方明华说完,又对孙翔说,“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也没必要这么固执罢?——快给杜明道个歉。”
吕泊远跟吴启看了,心里只想——不愧是有家室男人的气魄。就算孙翔一时被这么问了,居然也勉勉强强低了头,道:“——抱歉。”
杜明收了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正想说几句什么,便正在这当儿,就听见瞭望塔上警钟大作——原是见到了异兽:钟声先做三声短响,停一瞬,又做三声,便是意味着正西、三里左右。众人亦不犹豫,便各自持了兵器往山下走——路上刚和江波涛回合,又听见三声号角。众人脸色便是一变。只有孙翔初来,仍记不熟暗号,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头大怪物。”杜明道,刚才那点不好意思全变了紧张神色,“——我还从来没听过三声号角……”
孙翔也是一惊。可异兽既来,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众人施展轻功一路狂奔,甚至顾不及等外门弟子,只求先到一步,至少不要叫异兽跑到别处去——周泽楷轻功本来最好,此时更是一马当先,却是将将转过林子,便看见前面一头高大异兽;却已经有几个人和它缠斗在一起。他定睛一看,发现原来那正持刀下斩的,便正是虚空座主“鬼刻”吴羽策。
本来在时空交错之地的虚空诸人,如何忽然来了此处?他心中不解,但此时也不可能先问,手一抖,数枚飞蝗石便如同羽箭一般,直直朝向异兽头上那六枚眼睛而去,直将三只眼睛打得流血。那异兽刚朝着他转过头来,周泽楷长剑已经出手,流虹一样朝着那异兽脖颈要害而去。
“竟然又是轮回城边上。”下面正持刀布阵的李轩叹了口气,“这到底是什么缘分?”说着,手中刀光一闪,刀阵便将周泽楷和吴羽策笼罩其中——便见鬼刻手中太刀又长一分,他翻身在山壁上一踹,朝着异兽胸腹一刀劈下。
“这都是缘分啊!”正在地上排布陷阱的李迅只笑——他们这几天不断遭到异兽袭击,本来都累得狠了,但此时见到援兵,精神气儿又跟着回来了。
这两句话工夫,孙翔江波涛众人亦是赶到,见了这般异兽自不怠慢,施展诸般手段,和虚空诸人一同围攻。又过一会儿,轮回外门弟子也赶了过来,人多合力,好歹一番激战,终于将这异兽收拾下来。
李迅叫一声:“不行了!”便整个人大字型趴在地上,看着轮回弟子走来走去收拾异兽筋骨毛皮。而李轩吴羽策等人亦松懈下来,东倒西歪地坐在他边上,简直累得连根手指都不想抬起了。周泽楷则走过来,先说了声:“多谢。”——这却是为得三月前送他回来一事的。
李轩摇摇头:“周城主客气。我们未与你交代两界时间流速不同,这还是我们先要道歉才是。”
周泽楷看了看虚空众人身上的伤势,也摇了摇头,正不知道怎么问下去,好在江波涛过来了,先是和虚空诸人问好——他自是知道周泽楷在虚空经历,此时一听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道:“诸位在我家城主离去之后,可是便遇见了异兽?”
“不错。”李轩点头,“之前我们在时空交错之界漂流,偶尔遇见异兽,但这还是第一次有异兽接二连三袭击……”
“虚空界……如何?”周泽楷想起那巨大浮岛和屋中漂浮的鬼魂,不由得担心问道。
李轩举起自己右手袖子,道:“当时虚空浮岛被第一只异兽啃噬了大半,眼见不能再经受第二次袭击。我等合计,使了个袖里乾坤法,将虚空浮岛封在这里——唯一后果便是,我几人亦不能再在时空交错之地久留,只得跑来现世——当然,也将这家伙带了过来。所幸,能得诸位援手,不致酿成大祸。”
这一连串说辞,确实匪夷所思,可身后异兽便在那里,而周江二人又亲眼看见在李轩袖中正藏着一颗蔚蓝珠子——想来便是被施了法的虚空界。两人互相看一眼,掩不住担忧:“这之后又如何?”
这回便连李轩也沉默下来,反而是吴羽策接了口:“我几人法术,尚可勉力支持一月。这一月之中,便须找到回归地界之法。否则,虚空浮岛如今模样,亦不能再于时空交错之地漂流。”
“如是找不到呢……?”江波涛不由得问。
虚空双鬼一时都不再言语,便连之前躺着休息的李迅也无声地坐了起来,一脸凝重。轮回众人此时早已围拢过来,听到这般状况,一时亦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这样的事情,恐怕得找中草堂主王杰希商量吧?”终于,杜明说,“听说他是蜀山门下弟子。”
“又或许张新杰也能知道得多点。”方明华说,“他当年在昆仑之上,亦是杏林弟子中最为出挑的。”
众人正在讨论,忽然便听周泽楷简单说了两个字:“叶修。”
这话一出,众人都怔了一下,却想起之前挑战嘉世之后的聚会上便是叶修挑起话头。江波涛点了点头:“若论在江湖之中交游最广的,便是叶修前辈了。若是找到他,便等于找到了王堂主及张先生。”
“若如此,我们便动身去兴欣。”李轩道,“若用上缩地之法,也不过三日便到。”
这时候周泽楷又道:“——我们同去。”
江波涛略睁大了眼睛,看到周泽楷坚定神情,于是便笑了笑:“若如此,要准备的事情还真不少。虚空诸位请先和我们一同到城内略作休息,等我们打点好了,便和你们一同前去。”
既然这般定了,大家也就向城里走去。周泽楷立在原地片刻,不知怎地想起警钟响起之前,江波涛正貌似不经意地提到了自己最近符书很多的事情。
……被发现了吗?
周泽楷想着,又看见他的副城主特地留在后面,平日里微笑似乎显得更柔和了些:“城主,那么这份符书便由你来写罢?”
……绝对是知道了。
周泽楷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而这时候恰好有一只符鹤悠悠飞来——杜明“哎”了一声,以为是唐柔回书正要去接,却看那符鹤绕过他手,直接落到周泽楷面前。周泽楷伸手展开,看见果然是叶修熟悉字迹:
——我们这边准备办年货了。轮回如何?至今仍未落雪吗?
周泽楷看着符书,正想着如何回复说他们三天之内便要过去,抬头看见众人一下子都盯着他,直是吓了一跳。
杜明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道:“城主——你难道是,有喜欢的人了?”
这两个字瞬间就让李迅窜了过来:“什么什么什么?有八卦有八卦?”
“我就说城主最近接到符书特别多。”吴启一脸深思熟虑。
“……我觉得我好像错过了什么。”吕泊远拉着身边吴启,“你不觉得刚才城主那个表情不太对吗?”
“哎呀哎呀。”作为唯一有家室的男人,方明华微笑着,就差把“我已经看穿了”六个字写在脸上。就连本来和周泽楷不熟的孙翔都好奇地盯着他。
周泽楷赶紧扭头看江波涛,可惜江波涛也是满脸“爱莫能助”的样子……周泽楷想来想去,终于将手中符书揣起来,板起脸,咳嗽一声:“没什么。”
肯定有什么吧!
众人明显一脸不信,李迅又开始宣传当时周泽楷是怎么“心里想着心上人”然后才被建木法阵送回来的——这简直将大家的八卦之魂燃烧到了一定境界,就连李轩都参与进来,讨论周泽楷到底是被送到什么地方去了——周泽楷哪儿还敢听下去,连忙趁着众人争辩时候用了轻功偷偷溜走了。不过,直到他真的跑开,又不由得自己也笑了起来。
便在这时,从早晨便阴云密布的天空终于落下雪来。周泽楷仰头看着雪花落下来,心想回去便一定给叶修写符书,告诉他这边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
当然他没预料到回城之后还是被众人围堵了——可惜平时不爱说话的,便算是被灌了酒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这样一来二去,等到周泽楷真正逮到机会给叶修写符书的时候已经将近半夜了。
他想大概叶修明天早晨才会看到罢?没想只停了片刻,便看到叶修回来符鹤:
——正好。我等你过来,路上小心。还有,你们杜明怎地找小唐下挑战书?叫他小心些。
周泽楷看着叶修笔迹,忽然就皱了一下眉头。纵然对方加了小心,这里面几个字明显还是不若平常。之前的喧闹欢乐此时都沉静下去,他又想起当初在虚空界见过的那些鬼魂们,想起双鬼说的一月事由……如是,迟疑片刻才写了回书:
——出了什么事吗?
这一次回书的时间却更长些:
——我们在一起,总有办法的。
周泽楷看着符书上字迹,良久,才又做了一件若被他人知道、一定会说他过于浪费的事情——他又回了一封符书,尽管上面只有端端正正一个字:
——嗯。
乔一帆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还是像在做梦。如果不是做梦的话,那个絮絮叨叨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说句实话本来说是我和师兄两人去京城的,也不知道怎么的被楼冠宁走漏了消息,结果小卢吵着要跟着去,郑轩也跟着起哄,最后连徐景熙宋晓这种老实人都说想去,师兄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大家都去——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郁闷……”
这说话的声音,好像黄少天啊。乔一帆恍恍惚惚地想着,——自己,果然还是在做梦吧?否则黄少天怎么会在兴欣山庄—--
等等不对。
当日情况忽然回到脑中——好像、确实、那日他和英杰且战且退,几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内力,但最后一式幻影无形剑救了他的……好像就是黄少天啊?!所以这根本不是梦啊!
乔一帆连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果然是在兴欣山庄的屋子里躺着,之前如何和高英杰逃避追杀的事情也都回到脑海之中了。他大大地叹了口气,心想当时简直是玩命——也加上对方道士多少轻敌,否则他和高英杰恐怕连一炷香也抵挡不过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爬起来的时候还多少有些头重脚轻,跑到边上面盆里拿冷水擦了把脸才清醒过来,想着出去和黄少天道谢,没料到出去之后,黄少天早不知和谁一边聊天一边走得没影了。
乔一帆发愣片刻,恰好有个外门弟子走过,见到他忙招呼道:“乔师兄,你醒了?”
“嗯……”乔一帆点了点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外门弟子就继续说了下去:“哎呀这几天可热闹了,但徐先生及安师兄都说要叫你们好好休息,因此我们也没去打扰你。”
“热闹?”乔一帆问。
“是啊是啊,那天蓝雨阁、中草堂的人便到了,昨天霸图会的人也来了,听说今天下午轮回城和虚空也要过来——”
乔一帆吓了一跳:“这是要做什么?”
“就是为了听罗辑师兄说他那预言,——罗辑师兄可真是太厉害了!”外门弟子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什么,忙道,“不行,我还得去前院帮忙,乔师兄你先去吃点东西啊!”
乔一帆便谢过这外门弟子——他也确实感到饥肠辘辘起来,便往后院厨房走,结果刚一进院子就吓了一大跳:这在里面干活的人,得有平日三五倍不止吧?他正发愣,就看见包子正抱着好几个纸包走出来,看见他就招呼:“嘿,终于醒了?”说着就将纸包扔给他。
乔一帆打开看了,发现里面正是两只新出笼还热腾腾的馒头,便问:“你抱着一堆吃的去做什么?”
“慰问一下小罗,省得他之后忒紧张了。”包子笑嘻嘻的,“你不知道,今天场面可大,阁主堂主的一大堆,我是觉得,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才能上阵嘛!你慢慢吃,我先去找小罗啦!”说着也就一溜小跑走了。
乔一帆想了想,也没再进厨房添乱,正准备回屋,就听见对面有人叫:“一帆!”
他抬头望过去,正是不知怎么回事、穿着兴欣外门弟子样式衣服的高英杰。少年虽然脸上仍带着三分苍白,但看见了他显然极是高兴:“我刚才碰见包大哥,他说你正在这边……你还没吃东西?跟我来。”说着就拉了乔一帆往前院走。乔一帆忙问:“你这一身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之前衣服全是血,便借了你们兴欣衣服来穿。”
“听说堂主也来了?”
“嗯,他来得还比你我早些。”高英杰看起来便是松了口气样子,“大家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听说罗辑要说什么预言?”乔一帆问,只觉从醒来到现在各种消息纷至沓来,理不出个头绪来。
“嗯,我亦听刘师兄他们说了……”高英杰说到这事声音也低下去,“听说便是昆仑一直藏起来的、关于天下大乱内幕之事。”说着便将他所知道的事情和乔一帆一一说了。
乔一帆听得双眉紧皱:“这事听来严重得紧啊。”
高英杰点了点头:“我开始也是这么想。但后来又想,现在大家这么多人一起,而罗辑又说总还有一丝转机……”他说着,手上紧紧握住了乔一帆的手,“主要大家在一起,就总有法子的。”
尽管乔一帆还是无法轻松按下对昆仑道士的担忧——他毕竟亲身和昆仑道士打过,知道对方究竟有多厉害;可是被高英杰这么一说,他忽然也就觉得,只要大家在一起,又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呢?于是他笑了笑,道:“走吧,我们也去前厅看看。”
这时候陈果正在前厅忙前忙后——这还算是兴欣山庄成立以来的第一个大场面,她之前见识甚至还不如陶轩,若没有唐柔帮忙,只怕真要忙得昏天黑地;便算看见高英杰和乔一帆两人过来也只能打声招呼便又去忙了。乔一帆看了一下厅内,大部分人此时已到了,黄少天、喻文州仍是在和魏琛叙旧,而卢瀚文则和中草堂刘小别几人说说笑笑,苏沐橙正在和张佳乐探讨着什么,韩文清和张新杰则一如既往地安然坐在那里等着,唐柔跟着陈果忙来忙去,方锐自然是和他老搭档林敬言坐在一处……乔一帆正好奇叶修去了哪里,就看见王杰希正看着他们两人。
两人下意识地、握在一起的手又紧了一紧,才一起走过去,各称“老师”、“前辈”而行了礼。
王杰希看了看两人握着的手,并不在这上头说什么,只说:“你二人那日,打得很好。乔一帆,你进步很大。”
乔一帆激动得脸都红了,嗫嚅了一句又低下头去。而王杰希又道:“如今便是危急存亡之时。若江湖中人,都能如你们一样,放下门派之见,秉诚合作才能度过难关。若不然……”
“王大眼你也说得太悲观。”这是黄少天不知道何时插了过来,“你看我们现在,难道便不是摒弃门派成见而聚在一起吗?若不然,老韩怎么能跑到叶修庄上来?”
众人一笑,都知道韩文清和叶修自从嘉世起就不对付,已经是十年的老对头——亦可以说,二人也是惺惺惜惺惺,虽然嘴上从来没服过软,但彼此都是敬重对方人品的。若不然,叶修又如何会叫韩文清,而韩文清又如何会过来?
但韩文清只冷冷一哼:“无聊。”
这时候高乔两人趁他们说话亦在后排寻了个座位,乔一帆才说:“……怎么也没见着叶修前辈?”
高英杰正给他倒茶,听到了便答:“啊,我听说是一大早便出去迎轮回诸人了。”
这一边,周泽楷、江波涛与轮回虚空诸人,正乘了双鬼的缩地之术向江州而来。这术既能日行千里,自然也和一般骑马行路不同,只见周遭风景连续跳跃,而脚下之途便不可胜数。这术法并非不耗法力,只是现在事情既急,亦不是因小失大的时候。如此这般,行到第三日头上,便已到了江州地界。李轩道,若再下去,只恐失了准头,反去得远了,剩下路途必须走过去才好。
众人自然同意,分辨了东南西北,就按之前打听好道路向前而去——倒确实是离兴欣山庄不远了。刚走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就看见前面路口大石上,正坐着一个人,虽然天晴日朗,也打了柄黑沉沉大伞,不知是怎么回事。
周泽楷便微笑起来。
那人见到他们,从石上站起,手一翻收了伞,道:“兴欣叶修,在此恭候诸位大驾,远来辛苦。”——虽然是对众人说的,但说话时候眼睛却只看着周泽楷。
周泽楷回了个礼,道:“多谢。”——他心里虽然高兴,但边上许多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李轩吴羽策亦上前还礼。众人寒暄一过——就连孙翔也勉强上前打了个招呼——便往兴欣山庄而去,结果远远看去,前院墙还塌了一块,明显还正在修补之中。叶修解释了几句和昆仑道士之间争执,众人虽然不语,心中亦有计量——当日在场几人,如叶修、苏沐橙、方锐、王杰希,他们都是交过手的,这四个人之外又加了唐柔、魏琛等人,对付三个昆仑道士便已狼狈至此,可见这些修仙之人的可怖之处。但这些事情只是心里想着,并不好直接说出来,也就一起默默进了山庄。周泽楷则是看了那缺口之后就一直默默看着叶修,叶修则露出“别担心”神情——似乎昆仑道士对他而言,并非那么值得担心的事情。
这般,众人进了兴欣山庄前厅,又一番寒暄不提。最后大家落了座,叶修才咳嗽一声:“这次接近年关,还劳动诸位远行,我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不过这事情实在关乎大局,也就免不了要大家舟车劳顿一番了。”
结果底下也不知谁说了一句:“别这么客气,好不习惯!”——仔细一看,倒是方锐。
“净拆我台。”叶修说一句,又道,“不过今天主说的人可不是我,大家不用担心被我气着。大眼儿,你来。”说着利利索索走回去,便将话头交给了王杰希。
王杰希也不推辞,走到厅前,道:“便仍是之前所说、阴阳二气失衡一事。我调查此事数月,终于回了一趟蜀山。按理说,异兽丛生,乃是阴气过盛之象,但若非有相当数量阳气,是绝不可能引出此等阴气的。既然十年之中,异兽不见消失,而这所谓‘失衡’,就必然是有人截留了阳气流通。”
此话一出,虚空座主李轩先站了起来——他来自地界,对这般阴阳平衡最是在意:“王堂主意思可是,这阴阳失衡是有人从中作祟?”
“不错。而且那些作祟之人——便正是修仙门派。”
王杰希这四个字刚出口,就听见外面一阵破空之声——竟有数十名道士御剑而来,落在了兴欣庭中,看其服色,正是昆仑弟子。为首一人,身背长剑,脸色肃然——正是那日在庙中被罗辑叫师兄的道士。
众人正紧张,却见这人已率先走进厅中,先对王杰希拱了拱手:“还请这位道兄继续向下讲。”
“哦?难道这位道兄,也肯听一听我这蜀山逆徒说法?”王杰希不惊不慌,只道。
“哪个敢说我徒儿是蜀山逆徒?”没想又一道声音传了过来,为首一个白胡子老头御剑下来,到得庭中——身后也跟着一串儿道士,穿着和王杰希身上一样服色。
一边看着的陈果本来捏了把冷汗,但仔细一看,这两拨人似乎都没有丝毫敌意,便大着胆子出来,问:“诸位道长,可落座吗?”便又指挥外门弟子搬了椅子进来。
这下偌大一个前厅,全坐得满满当当了。
王杰希亦是神色不动,直言修仙门派据浮岛、游云海而敛阳气,本是为了修道登仙,却没料到导致天地阴阳失衡,酿做动乱之始。而那其后,若以正确方法,便是度异兽之魂于地界,渐渐平复阴阳;然而昆仑与诸修仙门派议,选的竟是另外方法——只叫众人收集异兽肢体、冶炼武器,这看似是给予普通人攻击异兽之良方,实际上,只令得阴气在人间越聚越多、不得发散。
“为何如此?”这四个字却是韩文清问的。他一张脸已经黑到极致,放在膝盖上的手亦握成了拳。
“吾等虽然修仙,毕竟不能断却升仙之欲。”谁也没想到,此时竟是王杰希的师父先开了口,“吾等商议,只以为借此机会,便可集阳气、化三尸、塑金丹而结元婴……现在想来,这一决议,不过是吾等利欲熏心罢了。”
此话一出,大厅中一阵嗡然议论,便连昆仑蜀山两方弟子也都各自面露惊讶惭愧之色。
王杰希点了点头:“当初之时,谁也没想到会有何等后果。直到昆仑门下修大衍之术的张以川、罗辑师徒以大衍之术推算而出,如此下去,直是个玉石俱焚之势。”
这话一出,厅中可就不是嗡然做声,几个昆仑弟子直接站起来,面色忿然,被领头之人瞪了一眼方才坐下。而罗辑亦从自己位子上起来,走到厅前,道:“——便是如此。这十年,阴阳二气在人界积累,已经渐要超过人界所能容纳之上限。若不尽早使二气各返于天、地二界,只恐最后这人界便像这纸袋——”他提起一只上面还沾了些油渍纸袋,使个小法术,灌风进去,便看纸袋渐渐膨胀、膨胀,直到内容过大,便“嘭”地一声裂了开来。
一时之间,刚才还聒噪的厅内,便静得连掉一根针也听得见了。罗辑摇摇头:“这算式实际再简单不过,只是我们全为利益所迷,竟没一个人更早看出。如今之计,只有一条生路。”
“小娃儿,这可是你以大衍之术算出的最后生机?”便连王杰希师父问出这句话时,脸色亦极是沉重。
“不错。”罗辑定了定神,道,“——那便是,重建天地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