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里风 八(中)
【天运第八】
此时的兴欣山庄里,罗辑正蹑手蹑脚溜了回屋——不要怪他动作太轻,只是因为,他实在最近这些日子有些心惊肉跳。叶修自打从北地回来就总是有意无意地问起他之前在山上的事,每每问得他心惊胆战,连忙找各样借口溜走,居然连“要去和包子谈心”这种不靠谱借口都想了出来。
到底叶修知道了多少?罗辑不知道。他也想过索性将真相全然坦白,但一是觉得自己说辞并无法取信于人,又觉得将这件事说出来、不过是将危险带到山庄之中……
他心思重重地推开屋门,还没来得及点起桌上蜡烛,忽然一只手从背后压上他命门:“别动。”
罗辑嘴唇都抖了,身后那人却说:“我没有害你意思。你若答应不叫喊,我便放手。”
“你想,问什么?”
罗辑虽然道,心里亦大概有了预感。那人松了手,一边任他转过身一边道:“你和你师父,用大衍之术到底推出了什么结果?”
罗辑此时亦转过身来——那询问他之人,果然便是中草堂主王杰希。只不过,这位一堂之主此时亦显得有些狼狈,道袍上有三两处破口,甚至还有不知哪儿来的血迹——也不知道是他对手的、还是他自己的,只叫罗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你莫要害怕。”一室昏暗之中,王杰希那双大小眼仍紧紧盯住了罗辑,“现下我亦已听说阴阳二气失衡源起,甚至异兽纵横来源,我也知道。我绝没有加害于你之意,只是必须知道——若放任这等情况长久以往下去,会发生什么?”
罗辑吃惊不小,问:“您如何知道——天地动乱之源头,在诸修仙门派之中亦秘而不宣,您……”
“我这一次回去,特地向我派掌门请教了。”王杰希平平道来——罗辑只知道绝不会如此这般轻易,“若是天地动乱、异兽四起之源,真是由于修仙门派截取阳气所致——这前前后后十年征讨异兽,死伤者不知凡几,为何仍未有丝毫进展?”
罗辑脸色亦极是凝重,正要回答,忽然就听见屋外一阵骚乱——他正慌张,又听见一个浑厚声音响起——显是用了极上乘内功:“兴欣山庄诸人听了,速速交出汝等窝藏的蜀山逆徒王杰希,如此这般,念在上天好生之德,尚可以饶汝等一命。若不然,便叫你们领教何谓昆仑雷霆之怒!”
罗辑听到昆仑两字,面色只是一白。王杰希则从怀中掏出数张空白符书,匆匆在桌上书写了,一抖手传了出去,又将一个信封交到罗辑手里:“他们要的便只是我。我这便出去——你千万小心藏匿,待此事风头过去,便将这信与叶修,并将真相一五一十说了便是。”说罢便转身出去。罗辑忙伸手扯住他:“堂主不可——”
“你是昆仑弟子,如何不知昆仑厉害?”王杰希淡淡道,又深深凝视他一眼,“我亦听说你师父仍在昆仑被罚闭关。若你们大衍之术真推出来什么关窍,只怕这一应之事,都要着落在你身上了。”说罢甩脱罗辑,出门朝前院走去。没走几步,便听见一声长笑,正是叶修声音,道:“这位道长也好不晓事。单说大眼他一个‘蜀山逆徒’——逆不逆的暂且不说,为何要你们这些昆仑道士出动?”
“阿弥陀佛,”——这又是魏琛故意拿腔作调,“这几位道长如何做了出家人还如此火大?不妥不妥,大大不妥。”
“哎哎哎,老魏你这就太小看出家人了。”——方锐也加进来嘻嘻哈哈,“只怕这几位道长道心未净,又日日在山上,见不得一个女人,自然火大了。”
王杰希听到这里,知道这几个人继续说下去,真能把一众昆仑来人气得鼻子都歪了,一面好笑,一面也愈发担心起来,忙加快脚步奔了过去——只见兴欣山庄前院之中,山庄诸人与三名昆仑道士对阵,粗粗一扫,唯独不见乔一帆、包荣兴与陈果。他心里知道这大约是叶修安排,也不说什么,便上前一步,道:“王杰希在此。诸位道兄,若你们答应我不动兴欣众人,我便与你们回去。”
昆仑诸人脸色虽然不霁,但看见王杰希也稍稍和缓,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却被叶修上前一步:“哎哎哎王大眼,你别拆我的台啊。人家可是说了,我兴欣山庄可是‘窝藏’了你,总得让这两个字落在实处吧?”
王杰希摇头:“叶修,我知道你厉害,可你想叫山庄这些小辈跟着送死吗?”
“送死?”这句话却只叫唐柔紧了一紧掌中战矛,“这几个牛鼻子,果真厉害?”——还是跃跃欲试神色。
她身边莫凡将忍刀出鞘,同样没有半点退缩之色。
安文逸叹了口气,道:“诸位可要小心。我便揣了一袖子符纸也是有限度的。”
苏沐橙只一笑,将手中吞日上了弦。
而叶修、魏琛、方锐三人更不用说了,那样子哪儿像是要面对强敌,仍是一副恨不得将对方直接气趴下嘴脸,根本不对昆仑三道士说话,反而一个劲儿调戏王杰希:“怎么,王堂主居然怕了?这是下次华山剑试也想拱手让给我们兴欣吗?”“就当来了三只异兽,不用担心,个头儿还不够大呢。”
最后叶修将烟管往腰带上一塞:“大眼儿,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服软过。别跟我耍虚活子,赶紧把这仨打趴下了,事儿还一堆呢。”
王杰希眼看这对面三人直是脸色黑得能滴下水来,才淡淡一笑,将拂尘一甩步入兴欣阵中:“留些口德。若真将人气得从剑上掉了下来,可太不好看。”
为首的昆仑道士冷哼一声:“既如此,看来汝等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如此也休怪吾等开了杀戒!”说着袍袖一甩,数道纸符已一字排开,尚未催动符法便已蕴风雷之色。他一左一右两人更是各持三尺长剑,便朝兴欣诸人攻来。
但兴欣这边演练多日,又岂是好收拾的?叶修手中千机伞一抖,已经和唐柔一起,一左一右各自拦住两名剑修;而魏琛更是结起手印,念动真言,一道金刚结界自地而起,将那符修封在其中——他修的大手印法亦是佛门正宗,便连这厉害符修也一时挣脱不开。
那两名剑修目光中顿起杀心,便下狠手。叶修这边还好,唐柔便已露出支绌之象——原是苏沐橙连珠弩箭接踵而至,虽然两人近身缠斗,仍如长了眼睛一般,只朝那剑修而去。虽然这弩箭并不能真正如何伤到对方,那剑修也被惹怒,正想先掉头将这神射手做去,忽然后心一凉——竟是莫凡使个忍法分身,一击而中,一柄忍刀直插进半柄去。莫凡这边刚得手,却听王杰希道声不好——那剑修不急着自救,先反手一掌,生生将他直扫出去,撞到了对面院墙方止。
唐柔怒喝一声,一式豪龙破军势如破竹直取剑修咽喉。那剑修不管不顾,只将长剑前伸——居然是两败俱伤之意。却不等唐柔矛尖挨到他衣衫,一股气浪已将他掀了出去:正是方锐一招“捉云手”。呼啸的前盗贼呲牙咧嘴:“你一个老牛鼻子,想跟我们兴欣美女换血,没门儿!”于是又和唐柔一起,顶住这剑修,三人战做一团。
这一厢,那符修终于一声喝,将魏琛结界震了个七零八落,魏琛忙持金刚杵抵挡,仍不免被逆风激得吐了半口鲜血。这符修既出来,哪还有修道人矜持,手一招,地上纸符纷纷而起,便做诸般风雷水火而来。
但王杰希也不落后,调头扬手,一应符纸便似有知觉般纷纷扬上,风雷水火交汇,直是在场院之中起了一阵惊雷——一时间,火光、电光、冰箭、风刃四散,便连交战中众人也不得不暂避锋芒、各自躲避。场地中间,便似只有王杰希和对面符修还屹然不动,似乎谁只要退上一步,便是输了这场比试。
不及片刻,诸般异象停歇,那符修才得意笑了一笑:“小子,这便是你的能为?虽然在年轻一辈之中,还算可观,可惜我与你家师父亦是平辈论交,你若想要与我以符法对抗,还是差上不少。”
王杰希并不回答,脸色又白了一层。边上叶修插了进来:“就算他一个人不行,这不还有我吗?”说着,竟已纵身而起,千机伞做矛递出——正是一式势不可挡的豪龙破军。
那符修大吃一惊,连忙凝气化盾,一面抵挡一面看向本来与叶修缠斗剑修,才发现自己这弟子不知何时已被放倒在地,正被安文逸莫凡俩人拿了绳子往起捆呢。问题是他对面叶修又怎么看不出他在走神?一招豪龙破军不待用老,已是变作天击落花掌圆舞棍三式连招,不欲势强,却将不善近身搏斗的符修逼得失去了平衡——而此时王杰希又丢出一枚天罡符——一道罡气骤然而起,竟是将符修的气盾击个粉碎,连带着在道士脸上刮出一道血痕。
符修伸手一摸,脸色已是大变:“小小蝼蚁,竟敢伤我——”叶修怎么会给他喘息机会?那一套快打招式,更是如火如荼跟了过来,只欲将他缠得寻不出工夫丢符。王杰希也毫不放松,一道符纸接着一道地打下去,就像召符全不耗力气一样。那符修自然不甘心如此这般束手就擒,大喝一声,身周骤现一道光华:竟是消耗内炁,催动护体之法,硬是扛住了叶修不住袭来招式;手中展出七张符纸,上面各色光华熠熠,排做北斗七星之势,便要降压下来。
王杰希自然知道这北辰之法厉害,忙叫一声“小心!”手中已抖出无数五色符纸,交错而行形成巨大五行生克之阵势,朝着那七星之阵迎头赶上。这下不要说兴欣诸人小心防范,便连那和唐柔、方锐、苏沐橙三人缠斗剑修,亦叫声“师父”,撤剑匆匆向符修身边赶去——显见是极其厉害阵势。此时魏琛亦是抖擞精神,手握降魔杵施展了三十六般手印,亦给诸人上了一层金刚护身法——这正是说时迟那时快,便见昆仑符修七星之阵和王杰希五行之阵相互叠压,一时之间异象纷呈、五气流溢,众人纷纷游走躲避,仍不免被横飞罡气击中。安文逸本来还能使急救千金方来用,此时也多少自顾不暇,只能勉强和莫凡两人护住地上被捆着的剑修而已。而两重阵法相撞之威,终于连王杰希也无能为继,后退几步鼻间流血,看上去连站立也摇摇欲坠。
符修虽然法力近竭,但看到兴欣诸人都伤得七七八八,尤其是这蜀山符修已经服软,不由仰天长笑,正想再说几句讽刺之语,忽然就看见,视角边缘,无声无息一朵阴云飘了上来——不及一瞬,他将将褪去护体罡气的身体,便被一式豪龙破军直直击中——竟是一下滑过整个场院、直直将他整个人从前胸穿过后背、钉在了对面墙上。另一个剑修大惊,尚不及救援,就见方锐唐柔也不顾各自带伤,凶神恶煞一样逼过来,直将他逼进魏琛立起结界之中。
这符修眼见着兴欣一帮残兵将自己最后机会也断送,只不甘转动眼球,看着面前执着伞矛男人:“……怎、么……”
“且休担心。”叶修并不撤矛,只扔了张急救千金方在他身上,“我可不像你这老道,而是认真心怀‘上天好生之德’的。为什么你们昆仑要找上王杰希,这十年天下动乱到底怎么回事——还得请道长您一一为我们解说清楚。”
兴欣前院正和昆仑三人交战之时,陈果包子已经带上罗辑,趁乱骑马朝庄外而去。此时天已经蒙蒙黑了,三人不敢快走,只捡小路越阡陌而行。包子日常咋咋呼呼,这时候看见陈果一张黑脸亦不敢做声。三人行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到了七里外的王家村,陈果见天色已经全黑,便决定不再前进,亦不敢进村,只在村外一栋小小观音庙栖身。
此时将近年关,庙又古旧,四处漏风,自然冷极。三人中唯有罗辑没有丝毫内力傍身,只瑟瑟发抖,包子便将自己斗篷给他,又说要去弄点柴草。
陈果摇了摇头:“我们正逃,还是尽量收敛行踪的好。”
“老板娘,我们到底为啥要逃啊?”包子一副摸不着头脑样子。罗辑抬了一下头,左右看了看陈果包子,似乎便想说什么,嗫嚅了几句终于说不出来。陈果都看在眼里,叹了口气,道:“罗辑,当日叶修带你回来,我们或许还不熟,你不愿意说,我们也没什么好怪你的。但这半年多来,我们一起将兴欣山庄牌子打了起来,可以说大家都已经和家人一样……你仍是不愿说吗?”
“……我……”罗辑吐出一个字,头却埋得更低。
“我明白你或许害怕。但这件事,既然要临到头上——便是我们每个人都逃不了的,我说的对吗?”
包子连忙去捅罗辑:“怎么回事,有人要欺负你吗?我给你出头,你担心个啥?”
罗辑抬起头,长长呼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一直不知道如何说出来,一是不想给你们带来危险,二是这事过于玄奇——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取信于你们。”
陈果心下半信半疑:“你说来试试?”
罗辑此时也抛开顾虑,道:“要说这件事,还必须从上古之时说起——”见到包子陈果眼神,他忙道,“不是很艰深,你们别那么看我!之前有人叫颛顼,是五帝之一。他那时候,民神杂糅,人皆作享,家有巫史,阴阳二气,自天之阳及地之阴,皆凭建木流通无阻。那建木所在,今日已不复可知,唯知立于建木之下,日中无影,呼而无响,是为地之中极,贯于三界,人神鬼于是而上下,阴阳二气于是而流通……喂你们不要一副要睡着的样子!”
包子晃晃脑袋:“……不行,实在搞不懂,你不能说简单点儿吗?”
陈果也目光多少有些涣散:“我觉得,好像你是说……有那么一棵树?然后人可以从上面去天上?我怎么从来没听过啊?”
放弃了继续讲解原理,罗辑克制着自己单刀直入:“因为它在颛顼的时候,便已经被伐去了啊。”
“……那就是说……?”
“简单地说,没了建木,就再也见不着神和鬼了。人一旦身死,自然随阴气渗入地界;而若有修道臻于大成者,亦可飞升,直入天界。因为人界于三界之中,乃是阴阳杂糅之所,既断去建木,阴阳二气仍然自然渗入其中,以达两仪之衡,并能演四象、生八卦、出万物——”看着两人茫然眼神,罗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们就当是,人界永远得有阴阳两种气,而且是阴气有十份,阳气就得有十份,绝不可能一方多,而另一方少。”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可能再见到神和鬼啦?”陈果用力追上罗辑的解释,“那你们这些仙人又是怎么来的?”
“我们哪里是仙人?”罗辑摇了摇头,“不过便是修了几年长生术,寿数稍长,和人间一般武林高手无甚两样。只不过,诸修仙门派乘浮岛而游弋云海之上,便令人觉得,我们多么了不起罢了。”
他正说到这里,便听外面传来冷冷一喝:“——昆仑逆徒罗辑!还不快快出来领罪?!”
罗辑脸色刷地白了。包子精神抖擞跳起来,一手戴上钢爪一手拎起板砖,道:“你说得轻巧,如何不自己进来?”
“包子!”罗辑忙叫,包子却道:“我是不懂你说的到底是啥意思啦,但是你既然是我小弟,我就一定得护着你——我还没叫你出去,你就给我在屋里老实呆着。”
罗辑着急起来,正想说什么,便听一阵疾响,却有什么扫过屋中——下一刻,整间观音小庙的屋顶,便像被什么揭去一样,慢慢地向两边滑落而去。屋中三人不由得瞠目结舌地看着外面——便看一个道士正御剑于空,慢慢收回手中长剑,冷冷地看了地上三人一眼:“罗辑,你现在跟我回去,我也不愿多造杀孽。”
罗辑想说什么,被包子一把拎起来塞到陈果身边:“老板娘你看好了他。”
那道士轻蔑地瞥他一眼,道:“竟连一个市井流氓,也敢对吾呼喝叫喊……哼。”说着,袍袖一甩,也不见手如何动作,一道剑气朝着包子破空而来。包子性起,哪管那些,便一块砖头砸了出去——可惜往日无往不利的抛砖,如今在剑气之前不过是螳臂当车的一阻——眼看那砖头碎成齑粉,银光闪闪剑气便朝包子而来。就这当儿,本来耀武扬威的包子不知怎么地,忽然身形一矮,那道剑气便落了空。
那道士显然也有些意外,定睛一看,才发现一道缠枝花藤,正从罗辑手中蜿蜒出去,直接将包子拉倒在地,帮他避过了这一击。而罗辑亦上前一步,冰狼、雷鹰、灵猫在他身前一字排开,拦住了他和包子两人——他脸色依然苍白,眼中却一片坚决。
那道士摇了摇头:“就你这三脚猫的操灵之术,亦在我眼前卖弄?”
“师兄,”罗辑开口,竟也出于陈果意料之外,“——你当日奉了掌门之命,要我去观徼堂中时候,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那人被罗辑这么一叫,脸上神色明显有所动摇。罗辑不等他回答,便又继续说下去:“你亦认识我师父。请问,师兄你觉得,我师徒二人,难道真会做出什么悖逆门规之事吗?掌门与诸位长老,又是怎么说的?”
那人脸色又暗了一层,却直话直说:“追缉你之事,掌门至今未道明理由。”
“我若告诉你,天地动乱、异兽横行,便是因为诸修仙门派占据阳气,乃至阴阳失衡,你又如何想?”
罗辑话音平平,那人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只摇摇头,道:“——这怎么可能?”
“如何不可能?”罗辑虽然仍是简单说着,平白多了些许步步紧逼之意,“——若非如此,何以十年之后,异兽层出、人魔横行,竟是阴阳失衡加剧之势;可天地之道,损有益而补不足,阴气增一分,本该阳气增一分——请问师兄,这些阳气都去了何处?难道你在山上,便不觉这十年间诸人修行大涨,有些奇怪吗?”
那人听到这里,面色惨白下去,半晌才缓缓道:“既如此,我奉掌门之命,是无论如何要将你带回去——”
罗辑却又抢上一步,道:“阳气多滞留一分,阴气便也多滞留一分。阴阳之气虽依平衡之序——可人间又能承载多少呢?师兄便将我带回去也罢,可是师兄想过吗?纵昆仑真能蓄阳气而得飞升,这自颛顼之时便绝开的三界隔阂在这等压力之下又会如何?而一旦崩解——”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边上有人长笑一声:“说得好。依我之见,还是这位小兄弟说得有理。剑修兄弟,我劝你一句,还是仔细思量一下站在何方较好。我看你也并不是那不晓事的,何不找你家掌门问个明白?”
随着这语声,竟是从四周又陆陆续续冒出几个人:说话的便是刘小别,边上是举着盾的许斌,双手抄在袖里的袁柏清,便连小一辈的肖云、周烨柏、柳非亦在,都各掣武器,围住了道士。
罗辑师兄并不说话,似是默默思量,片刻后才问罗辑:“这便是你和你师父以大衍之术推算的终局?”
“若按师父演算,便是玉石俱焚,无人可逃。”罗辑低声说。
“若按你的演算?”
“尚有最后一丝生机……便在华山之巅。”
那剑修似并不将身后中草众人放在眼里,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说罢,也不再说什么,便自御剑凌空而去了。
包子看看远去人影,又看看身边罗辑,道:“这是怎么回事?那家伙是你师兄?他劈了个屋顶,就跟你说了两句话就走了?”
罗辑没回答,先挥手收了诸灵兽,才道:“——扶我一把,我腿有点软。”
这时中草堂诸人也围拢过来,为首许斌先向一边陈果拱手一礼:“陈老板,我诸人是接到堂主符书才赶来的。您可见到我家堂主和高英杰?”
陈果这才终于感到危机过去,发现手中汗水早就滑得几乎握不稳长枪,定了定神才道:“王堂主应该正在兴欣山庄之中,高英杰我未见着,叶修当时只叫我带着罗辑和包子三人先走,并没有说别的什么。”
“可有昆仑道士去了?”刘小别忙问。
“应是有三人。”
“三人,不知道他们是否应付得过来……”袁柏清道。
“毕竟叶修、苏沐橙、方锐与堂主都在,我想他们境遇或还比小高好些……”许斌本来是想说来宽心的,结果说得自己面上忧色也重了:再如何说,兴欣山庄中还有一众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侠客,而高英杰独自在外,显然更是危险。而陈果也跟着担忧起来:“要这么说,从下午我们也没有见到过乔一帆。难道这两人竟一起出事了?”
“不至于这么巧罢——”刘小别刚说了一句,便听见有声音由远自近传来:“你看这边果然有人罢我就说刚才听见这边响动肯定是有问题小卢你就不信我你看现在好了吧?”
这一大长串话说下来中间不带一个停顿难为还字字清晰,放眼江湖也只有一人,便是蓝雨阁黄少天。众人一时都往那边看,便见从村头路上走过来一行人,为首三位,正是蓝雨阁阁主喻文州和一手提了灯笼、一手扯了卢瀚文争吵的黄少天。喻文州只听着两人说话,也不插嘴,直到确认了这边的便是中草堂一行才道:“少天,瀚文,别争了。来这一边一看确实是对的。”
黄少天放开卢瀚文,连忙招呼这边众人:“哎呀这不是许斌刘小别袁柏清吗?你家堂主在哪里?哎,那小兄弟我看着眼熟,你可不是叶修店里那个包子——这大半夜的怎么不在自家山庄待着跑到这儿来了?”
还不等中草众人及陈果答言,包子道:“原来是老大的小弟,你不是回南方去了吗,据说还是很南很南的地方,却怎么大半夜不睡跑到这儿来了?”
“包子!”陈果连忙叫一声将他拉回来,又陪着笑道,“喻阁主,黄少侠,我家包子不懂事,还请不要介意。”
喻文州拱手行礼:“陈老板客气了,这位包兄弟也是率性,我看和我家少天亦是很谈得来。——诸位夤夜在此,可是遇到了昆仑之人?”
“难道喻阁主也遇到了那帮牛鼻子道士?”刘小别一惊。却见喻文州侧身,让出身后郑轩宋晓和他们背上之人来:“并非我们一行,而是这两位小兄弟。我们到的时候,他们正和一位昆仑道士鏖战不止,竟是将鬼剑和符修之术配合到了极致,便算那位昆仑道士厉害,也无法奈何他们。我等同气连枝,自然拔剑相助——可惜还是急着救人,叫那昆仑道士逃了。”
这时候众人亦认出这被背着的两人便是高英杰和乔一帆,陈果忙问:“他两人可好?为何……”
“都受了些伤,兼之有些脱力。不过叫徐景熙以千金方治过了,为了让他们休息好些,又用了安眠符。”喻文州这边说着,刘小别和包子也就分别上前去扶两人,才发现乔一帆手还紧紧抓着雪纹,而高英杰也捉着符纸不肯放手。袁柏清叹口气,感叹道:“他二人原来在中草堂时候便关系极好,只没想到,他们许久不见情谊亦是未变……”
刘小别自然仔细,探了探高英杰脉搏,就将他重新背在自己身上。包子却没那么仔细,伸手拍拍乔一帆脸颊:“小乔,小乔!”
乔一帆模模糊糊睁开眼,只道:“英杰……”
这时候罗辑也过来扶着他,听见便道:“他没事,你不要担心。”乔一帆也不知道听清没有,只四下转头去找。刘小别看到这样也走过来,让乔一帆看到高英杰。这样乔一帆才松了口气——只可惜一放下心来,身子便一沉,又朦朦胧胧睡过去了。
这下众人总算确知彼此安好,刚松一口气又想起还不知吉凶的兴欣诸人,心里就又悬了起来。喻文州诸人听说兴欣和王杰希状况,便说要赶紧赶去助拳。其他人又哪里按捺得住?于是将乔高二人扶到马上,所有人便匆匆赶向兴欣山庄了。即使天色已晚,好在月光明亮,重新沿了大路走,一刻多些便回了山庄。
陈果远远听不见任何声响,只看见还有灯火,一颗心简直快蹦到喉咙口。好在走得近些,便从塌了一半墙里看见几个人身影,陈果这才松了口气,忙上前推门进去:“——那几个老道可走了?”
正大大咧咧坐在正堂台阶上抽烟袋的叶修拿烟斗往边上一指:“喏。”
陈果一看,好家伙,三个好好的昆仑道士,此时都被捆得粽子相似,头上脸上贴了一堆符,生怕他们起来作乱。她刚倒抽一口凉气,又一看院中诸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血迹,本来“这不好吧”一句到了嘴边,已经变成三字:“捆得好!”
“那自然,咳,”魏琛说话间仍带着嘶哑,他年纪于此中最大,又是带着伤几次施法,虽然被安文逸贴了四五张千金符上去仍不能根除内伤,“——这帮牛鼻子,看他们来几次,咳,老夫都得将他们打回去。”
这时候中草众人亦抢到边上休息的王杰希身前,袁柏清上前先搭了搭王杰希脉搏,而王杰希只道:“我无大碍,只需静养便好,你先去看他们。”蓝雨阁的徐景熙此时亦已上前,接过安文逸手中绷带:“你先休息,莫要耗支法力过度。”
安文逸此时也是强弩之末,将方锐交给了徐景熙,自己后退一步,亦觉得摇摇晃晃。唐柔正好在他身边,忙伸手搭了他一把,教他坐下休息。安文逸道了声谢,刚坐下,便看包子冲进院中:“……哎大家怎么都被打成这样?老大这不能忍,快告诉我哪个干的,我去找块板砖将他们敲进地里去。”
叶修一看包子没什么伤,乐了:“好好,来得正好,你拿块板砖看着这三个老道,若是他们有什么异动,不要客气。”
包子顿时精神百倍,道声“得令”,从破碎墙头上拆了块板砖,就虎视眈眈地站在三个道士边上了。这三个道士本来被捆得精神萎靡,又看见来了这么一个黑面神,真是心头一窒,一口闷气哽在喉咙口,偏偏又怕这人不讲理真拿板砖来那么一下两下……
这时候黄少天也早就发挥了他江湖第一名嘴的本质:“……哎呀大家都辛苦了,沐橙你怎么也受伤了这帮昆仑的人真是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该打,王大眼儿叶不修你俩太不小心了而且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还以为昆仑的人都是好心下来帮忙的,这忽然就摆出一副追杀的架子是怎么回事啊?”
王杰希本来正闭目养神,听到这里也睁开眼,看了看正扶着乔一帆进来的罗辑:“这件事,罗小兄弟还不来讲一讲吗?”
罗辑和他师兄对话,现场除了包子陈果从头听到尾,便是中草堂众人之前潜伏过来,亦只听了个小半截,唯一能知道的便是事态严重,此时亦齐齐望着罗辑。那为首符修看到罗辑,忽然冷笑:“我说为什么一个小小江湖门派敢与我昆仑作对,原来是这个逆徒教唆的——”
“你再啰嗦?!”包子一瞪眼,牢记叶修嘱咐,拿板砖在昆仑道士眼前晃了一晃。那道士几时吃过这个?真是气得鼻子都歪了。
罗辑脸色虽然有些白,仍坚持道:“事到如今,早已经不是我一人,或昆仑一门之事了。今日已晚,明日等大家各自休息好了,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确实更深夜重,”喻文州亦赞同道,“诸位便去休息吧,我们可为诸位守夜。”
“教你们这些远道而来客人守夜多不合适?”叶修虽说,亦掩不住倦意。
“虽然远道而来,毕竟未如何出手。”喻文州摇摇头,“——更何况,因为我们疏失,还走了一个昆仑道士,又不知道后续将要如何。”
“我们亦可以帮忙,”许斌道,“——比起蓝雨,我们中草堂更是没出过手。”
叶修正想说什么,忽然见一只符鹤飘飘而来。他展开符纸,几眼掠过上面内容,笑道:“正巧了,轮回城诸人亦在赶来路上。我现在都觉得应该给霸图老韩他们写符书了,也省得之后罗辑还要多费口舌。”
“——需要吗?”方锐虽然刚被包扎好臂上伤口,但听到这句话显然是跃跃欲试,一副不怕摊子小就怕搞不大的态度。
“轮回诸人过来还需三日……嗯。”叶修沉吟片刻,道,“我一会儿就去给老韩写符书,受伤的快去休息——包子,今天辛苦你跟蓝雨阁众人守夜了。明天我们再换人。”
“不辛苦!”包子倒是一如既往,丝毫不显露倦意。——于是众人守夜的守夜、休息的休息,这便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