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里风 二
【寓言第二】
且先将周泽楷如何归去按下不表,单说叶修带了影刀客唐刀并自己千机伞,不慌不忙回了江州,一路无事。只是刚到城门口,就看见罗辑穿一身并不合身的褐色短打正焦急踮脚张来望去。叶修心下好奇,朝他招了招手:“你可好了?”
“叶先生!”罗辑瞅见他便急忙忙跑过来,“我正等你,出、出大事了!”
“你莫慌,什么大事?”
罗辑不由分说,只扯了叶修袖子就往客栈那边拽:“有人来踢馆!”
“踢馆?”叶修倒还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顺出他那杆细烟管,“可是说起话来嘴就停不下来的啰嗦剑客带着他那老狐狸师兄?”
罗辑头上冒汗,倒似比叶修还紧张得多:“不不不不是,是……是……蜀山修士。”
叶修听了,上下打量罗辑一遍:“……这样说来,你们也有同气连枝之谊,却是慌个什么?”
罗辑打个哆嗦,只摆摆手:“没、没,我可没慌。我,我一清二白,没什么可藏着的,啊哈哈。”
叶修心想这孩子可真不会撒谎,但眼下却也没必要揭穿,他悠哉游哉点了烟,也不管身边罗辑热锅蚂蚁也似,便踱着方步往回溜达,那派头就差再提个八哥笼子了。慢悠悠走到客栈门口,正碰上陈果打帘子出来,叶修连忙招呼:“老板娘,辛苦啊?生意可好?”
“还得多谢叶大侠给我们小店充门面——”陈果假笑了一半便板了面孔,“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我们这儿是客栈不是武馆三天两头跑上门来踢馆算是怎么回事儿?”
“老板娘别怒,这可绝不是我的过错,你看我生就一副与世无争面相,哪像那平白无故惹祸上身的?”叶修大言不惭地说着,从陈果边上侧身过去,“叫我看看来的是谁……?”
却见堂屋之中,竟是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人,为首之人着一袭玄色道袍,本来坐在椅子上半闭着眼睛养神,看见叶修进来便陡地睁开——虽是神采奕奕,却是掩不住一大一小天成异相:“你可教人好等,叶修。”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王大眼你。”叶修也不客气,又叼起那铜烟斗,含糊道,“怎么,你是来带着你家那帮初生牛犊来赔罪的?”
“若你还是原来的位分,中草自然得治他们冲撞前辈的罪过。只是你既以散人君莫笑之名行事,也便不过是寻常讨教了。”中草堂主王杰希平静答道。
叶修喷出一口烟雾:“倒也有理。——那你们今天来,却是为了什么?”
“不过讲个朋友切磋之意罢了。听了我家这几个不成器晚辈转述——”王杰希说话之间,拂尘已是搭在臂上,“就连我也好奇得紧。”
叶修也不说话,只抽着烟斗。旁边陈果满头雾水,虽是不明状况也感到气氛紧张,于是捅捅身后罗辑:“嘿,这是怎么回事儿?”
罗辑正恨不得把自己全藏在陈果身后,哪里还敢说话,只是闭上嘴玩命摇头,一副全然不知神态。偏这时叶修绰了烟斗,道:“在商言商。一则,我现在无门无派是个散人,你上门来,我应你切磋是个朋友义气,便将你拒了也于江湖规矩无损,这一条你先得明了。不过,我毕竟也不是那不讲道理之人,你千里迢迢来了,就算尽个地主之谊,我也不好让你空手而归。”
王杰希倒也痛快:“你划下道来。”
“切磋可以,有两个条件。一,若要和我切磋,先和这位小唐姑娘切磋过再行。”叶修说着,伸手一指,竟是把一边看情况的唐柔指了过来。这一指令得中草众人一阵纷然,王杰希面上却丝毫不动,点了点头:“可以。第二呢?”
“第二,与我打,总得押些彩头。”似是看王杰希要说什么,叶修只摇了摇手,“这不是对你王大眼特殊,不信你只去问黄少天,便和他也是一样。切磋一场,一根白狼毫。”
王杰希大小眼一转,道:“你是拿了我们既练兵,又去修你那柄伞。不愧是担了‘风林火山’名头之人。”
叶修笑笑:“我还没替老板娘追讨误工费,大眼你且知足罢。”
王杰希低头思索片刻,点点头:“好。演武场在哪里?”
“跟我来。”叶修显然已经对江州城熟极了,顺便对唐柔道,“你没问题罢?”
唐柔正将长发以绢帕裹了,闻言只问:“他们厉害吗?”
“去年登顶华山的便是他们。你说呢?”
唐柔眼睛骤然一亮,不说什么,返身提了战矛,竟比中草众人更跃跃欲试。陈果这下也无心营业,匆匆嘱咐了几句就跟了过来——她倒也想带罗辑包子,只罗辑不知在怕什么,愣是抓着门框死也不肯走;包子更是一大早说了句出去打柴就不知下落了。她劝了两句,见罗辑铁了心,就只好自己一个人来了——结果刚进演武场,便看见唐柔正被一个剑客一剑逼住喉咙,只好撤了战矛。
那年轻剑客也不多么洋洋自得,只道声“承让”,便收了剑,两眼却盯紧台下叶修。
叶修将烟管往腰里一掖,顺手将裹在包裹里唐刀丢到陈果手上:“老板娘先帮我拿着。”
陈果接了唐刀,却忍不住问:“——他们真是中草堂人?”
“不是中草堂人,如何将小唐收拾得这么利落。”叶修说,面上丝毫没有讶异惋惜,“能有这等高手和她交手,小唐若能捉摸一二,修为必然大进。”
陈果只觉得手心出汗,道:“……那你想是有很多白狼毫了?”
“我一穷二白,哪像趁那么些宝物的样子?”叶修摊开两手。
“那你可准备怎么收场?”陈果觉得自己真是要被叶修急死,偏偏叶修还极是轻描淡写地只回她一句:“赢了就好。”
赢?陈果看了看台上那剑客,就算她武功平平,也看得出对方真气内敛又隐现锋锐,双足站定不丁不八一个守势,剑尖虽然下指于地,却是一触即发的架势;反观上台的叶修,手里只拎了他那柄黑伞,浑身松松垮垮就好像每一处不是破绽——陈果看到这儿,真恨不得两眼一闭不要看结果才好,心里甚至都盘算起来白狼毫的市价,寻思起如何把这些大神请走了才好。
台下陈果这方着急,台上剑客刘小别却是心中暗惊。眼前这男人看似哪一处都是破绽,偏偏你真要攻击起来,却又觉得哪一处都是陷阱。他握着长剑,竟然一时竟找不出进攻路径,豆大汗珠直沿着后脊滚下去。对面叶修却举起他那柄伞:“——还等什么?不过一根白狼毫的事,这般小心做甚。”
此时刘小别也顾不得反驳,知道再拖延下去便只有更早,呐一声喊,已是一道拔刀斩直取中路而来,却是不和叶修兵刃相交,就已经刷刷又递出三剑变招——竟是仗着年轻气盛,打个唯快不破的路子。这若碰上别人,只怕光招架就落得个手忙脚乱;偏叶修一柄伞变来变去,忽而作矛忽而作剑忽而作盾,倒教刘小别一半招数都落在空处。最后叶修又以盾化矛,买个破绽骗刘小别一剑刺进来,一矛尖点在他腕关上:
“年轻人,招数够快——不过快虽快,却得落到实处才行。”
刘小别默然无语收了剑,脸上却仍有些不甘神情。叶修则笑着伸手出来:“一根白狼毫,承蒙惠顾。”
台下,王杰希的直传弟子高英杰扯了扯身边好友的衣角,低声道:“好厉害。比上次看到的,还要厉害。”
“因为小别前辈比我们更强。”乔一帆说着,在下摆上擦了擦汗湿手心,看着台上男人,觉得那看起来松松垮垮的男人愈发深不可测起来。
“我们能有一天和他一样厉害吗?”高英杰小声道。
“你没问题的——”乔一帆还没说完,高英杰就伸手捏了他一把:“你又泄气了。小乔你能打得很好,我知道的。”
也不管这到底有多少只是好友的安慰,乔一帆草草点了点头,说了声“看台上”,就令得高英杰重新凝神贯注了。乔一帆看着台上叶修和梁方交手,心里却不由得想起那天他们受车前子邀请去围攻君莫笑时候,只有自己一个被甩在大队后面的情形。
这样下去……莫要说变强,却是连中草堂中,都不会有自己一席之地了啊。
乔一帆苦涩地想着,偷眼瞥了眼高英杰专注的面孔,心里一时间诸般滋味皆涌上来,可却纷繁复杂,连一个字句也抓不住。
这一忽儿,梁方也是被挑落了兵刃,一言不发下了台。王杰希对下一个上场的肖云道:“不要被他打法骗了。他现在不过是棍矛盾三种兵刃打法混了一起,并无新招,定下心应对,莫要慌张。”
肖云点头,照例先和唐柔打过。叶修在一边坐地,不时出言指点:“右边,——注意他天击出手,挡得好。”但唐柔毕竟招式生疏,运转之间处处滞涩,堪堪走过二十招还是败下阵来。只可惜肖云这边虽然谨守王杰希打点,也不过多撑了片刻,就被叶修一套矛不像矛棍不像棍的连打打下了台。王杰希劝勉两句,又叫另个上去挑战。
如此一气打下来,反倒是年纪最轻的高英杰在叶修手下过的招数最多。叶修从高英杰手里拿了白狼毫,说:“看来你是研究过了,早知道要问你要两根才好。”
高英杰被说得脸红,台下王杰希开了口:“休欺负我徒弟。”
“看出来了。王大眼你收了个好徒弟。”叶修称赞,道,“——下一个?”
这时乔一帆已与唐柔打完,走上来的脚步都有点儿哆嗦了。叶修看他手里兵刃,问:“你修的是刺客短兵刃相接的路子?”
“……是、是。”上次和君莫笑交手的余威又在,又看叶修一路挑翻自己前辈,乔一帆现在心里真是不迭叫苦——他天赋平平,到中草之后,又从来是个端茶送水的角色,哪有与叶修单挑的信心?
叶修并不急动手,只道:“我上次看你出手,时机抓得却是很好,原来不是走这个路子的吧?”
“我……”乔一帆一时语塞,“我却是各家都学过一些,没有找到什么适合的路子。”
叶修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你这个资质,学刺客不行,我看倒是适合走鬼剑的路子。”
台下王杰希却插了进来:“叶修,你这手却是伸得略远了些。”
叶修耸耸肩,举了伞:“来罢。”
乔一帆慌张答应一声,双匕一分猱身而上,只是心里一团乱麻,败得比中草任一人都快,讪讪交了白狼毫下台去了。叶修将狼毫妥善装进袋子里,道:“——今天就到这儿,散了散了。”
王杰希却已踱上台来:“若你输个一场两场,今天也就罢了。到了这个份上,我若不和你打一场,都对不起我手中拂尘。”
“真的?”叶修摇摇头,“大眼大眼,我可不觉得你是这么没有远虑的人。比起动刀动枪,你还不若体恤我这前辈,听我讲个故事便算。”
王杰希静静看他一会儿,忽道:“故事?我只怕大多是借古讽今。”
“所谓寓言十九,重言十七。我说的故事,你也可以当成那十中之一,”叶修似笑非笑,“——不必当真就是。”
王杰希淡淡一笑:“你自说来。”
“在东海之滨,有只千年乌龟。却说这龟天生异相——”看到王杰希挑一挑眉,叶修咳嗽了声,“——且不去管它。当时于太行之中,有一山将倾,山倾则地裂,地裂则人众不得保全。这龟因而以身镇于山下裂隙之中,保得一山一县生灵性命,做下偌大功德。虽然从此不得曳尾涂中、逍遥自在,此龟倒也心甘情愿。只是,却不知这龟想过没有,神龟虽寿,犹有尽时——以它一己之力,却能支持到几时呢?”
王杰希哂道:“便是这么个故事?若如此,我也有一个当不得真的故事说与你听。”
“请。”
“神州之上,偶见瑞鸟凤凰。此鸟五采背文,饮食自然,栖止梧桐,发音清越,自歌自舞。一般人家若见了此鸟,往往以清水净食以奉,求它庇佑吉祥。偏有那凤凰有眼无珠,竟是落到一处半棵梧桐也没有的地方,久而久之,毛色暗淡,鸣音黯哑,人见了只以为是公鸡,便要捉到鸡笼里去。”王杰希勾起嘴角,一双眼睛却盯紧了叶修,“正如常言:龙游浅水遭虾戏,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你说它可不可惜?”
叶修哈哈一笑,浑不着恼:“可惜不可惜,还说得太早。既是凤凰,总有翱翔九天之时。”
“神龟既寿,亦有子子孙孙相继。”王杰希答道。
叶修击掌,赞道:“说得好。我心里还有一事不解,还得你帮我参详参详。如有瞽者骑一匹盲马,夜半临于深池,你若唤他,只恐惊了马,一并掉下去;你若不唤,他总也自己要走下去。——若是王大眼你,却是唤还是不唤?”
王杰希眼中眸光一凝,脸色肃了几分,却仍是轻柔答道:“何不上前,揽其缰绳……?”
叶修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半晌才答:“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说着,竟是拱手一礼,“受教了。”
王杰希回礼:“客气。中草不成材弟子能经你指点一过,我才该谢你才是。”
“小唐这边也是彼此彼此。——不过,看在你今天给我家老板娘添了不少麻烦的地步,怎么着,多少惠顾一晚吧?”
王杰希点头应承下来,叶修也便下台,对陈果说:“老板娘,这宗大生意怎么样?”
却见陈果直愣愣看着他,一个字也不说。叶修转头问唐柔:“……这是怎么回事?”
“果果被你吓着了。”唐柔白他一眼,“——你先别与她说话,我带她回去,待她醒过神来,不好好削你一通儿才怪呢。”
“怎么又成我的错了,真是……”叶修嘀咕两句,也就返身招呼中草堂众人去了。
直到中草堂一行重新回了客栈安置下来,王杰希才将高英杰叫到自己屋中:“——之前,我和叶修谈话,你可听懂什么?”
高英杰抬眼偷看一下老师表情,但还是讷讷道:“……叶修前辈,似是对老师不敬。”
“我与他多年老友,这种嘲讽不过是下品玩笑罢了。”王杰希摇摇头,“最关键的,却是那最后一个故事。”
“最后……?”高英杰反应过来,“您是指瞽者的故事……?可是说,有什么人,处于危险之中?”
王杰希手指轻轻敲着桌子:“什么人?——他叶修一介斗神,四肢俱全,功力不减,却还有什么人是他护不下来的?”
“可叶修前辈那柄千机伞,虽然厉害,但毕竟仍未完工。若霸图韩文清、轮回周泽楷、蓝雨黄少天或是老师你,全力出击,想必叶修前辈也抵挡不住……吧?”高英杰说到最后,自己也不确定起来。
“虽然如此,我等数人却并无与他相争缘由。他叶修以斗神名世不假,可当年慷慨好义,到手的银子往往流水一样地给了出去,江湖上念他好处的旧交,处处皆是。就算嘉世和他不对付,如今景况,都不敢做绝;我等和他素有交游,切磋便罢了,如何到得抵死相争的份儿上?”王杰希沉吟一晌,终是摇了摇头,“我不觉得,叶修说的是一个人。”
“那所谓‘瞽者’又是……”
王杰希起身,在房中踱着,低语道:“动乱至今恰已十年。朝廷中官家年迈,恐是宾天不远;皇风侍卫老迈,不能与江湖豪强争已久,然而‘顺天济民’金牌既存,就是官家握住江湖门派一道捆仙绳,朝中若乱,不知还要生何种波澜……昆仑中有人叛门而逃;达摩宗传钵之争正闹得沸沸扬扬;嘉世辞了叶修又聘了雷霆肖时钦以为客卿;呼啸先逐了林敬言,不知还有什么后招……这多事之秋,却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恐怕,每个人都被眼下利益蒙了眼,连一步之外的危机也看不到了。”
高英杰越听越是心惊,忙问:“老师,那您可知那危机——”
王杰希立定当地,默然半晌,道:“只希望是我弄错了。英杰,你回去后,去和天南星好好询问一下,看看外门最近遇到什么事情没有。”
高英杰立刻拱手:“是!”又见王杰希似是挥了挥手,便退了出来。他听了这些话,越想越是忧心忡忡,忙快步回了自己房间,想要找乔一帆谈论一番。可待他推开房门,却只见屋中空空如也,只有乔一帆的包裹整整齐齐堆在他自己榻上。
“……这却是去了哪儿?”高英杰自语着坐下来,耳边又回响起老师言语,竟是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莫之能御的茫然。
在陈果分给他的那间厢房之中,叶修正挑亮了灯,在灯下看着那柄曲刃唐刀。他已将它好好擦拭过,雪白刃锋在灯下闪出一分幽蓝不定的光来。然而,若是看得就了,便会觉得那刀身上似乎隐隐约约浮动着一层腥红血色。他伸手轻抚刀身,笑了一笑:“血影狂刀,果然名不虚传。只是——”那刀身猛地一震,竟在叶修指尖割出寸许破口,“委实戾气太过。怪不得还要寻那根达摩一苇渡化血腥……啧,这可真是给哥出难题啊,是不?”
他自语着,动手重又将长刀以重重锦帛裹好。将将把咒符贴在包裹上时,一道足音却是逐渐由远及近,直至门前停了下来,顿得一顿,才听得一个声音低低响起:“晚辈乔一帆,请教前辈。”
叶修将裹好唐刀竖在角落里,道了:“请进。”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个年轻人,身量不高不矮,一身短打精干利落,却是一张娃娃脸,眼角眉梢带一分化不开拘谨紧张——却正是中草堂名号“灰月”的乔一帆。叶修打量他一番,手上已是绰起烟斗:“中夜来访,可有什么事吗?”
乔一帆用力点了点头,却是迟疑了片刻才道:“晚辈想要请教,前辈今日在台上对我所说的那话。若晚辈真有修习鬼剑的资质,晚辈想要一试。”
叶修摆摆手:“别晚辈晚辈的,听着累心。你目前修习刺客一路,可是遇到阻碍?”
“囿于瓶颈,不得寸进。”乔一帆脸一红,仍是诚实以告。
叶修点点头:“刺客忍者,讲求谋定后动,一击必杀。虽然都需要评估大局……但观你性格,却少一分勇悍决绝。”乔一帆刚自羞愧低头,但叶修继续道,“不过,那天你们围攻我,你两次出言提醒一次出手,时机抓得都好,可惜,攻击太过无力。一寸短一寸险,你却对人常留容让,——也难怪你刺客一道,难有寸进。”
乔一帆知道叶修字字说在要害上,也不顾羞愧,忙道:“还请前辈指教!”说着,已是一揖到地。
叶修让他起来,只是吞烟吐雾,过了许久,才道:“重修鬼剑,就是要把你现下根基全打散了重来。你可有这决心?”
“我有——”乔一帆刚说半句,又被叶修抢上:“中草可允许你如此,自把自为?”
乔一帆一凛,脸上顿时蒙了一层黑雾。
“中草缺的不是乔一帆,而是刺客灰月。”叶修叹口气,“更何况,论起鬼剑,中草又已有了周烨柏。我提议于你,虽不是不可行;于中草,却是毫无寸利。不若将心狠下,继续将刺客修习下去……”
乔一帆站在原地,半晌不做声,最后才道:“——若是我离开中草,前辈可愿指点于我?”
“我并非专修鬼剑一行,你不怕撞在个庸师手下?”叶修问。
乔一帆自然也知这是他人生一大选择,不可能就这么只言片语之间决定下来。他低着头,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半晌终还是说:“……若我决定来跟随前辈呢?”
叶修将他看了又看,道:“若你来,我总在兴欣这里等。”
乔一帆什么也不说,深深一揖,便转身离开。推开门,才看见披了件夹袄的老板娘正站在门口。他吓一跳,忙点点头去了,不敢回头看一眼。
叶修探头看见,叫苦不迭:“老板娘,你有什么急事不能明天再说?若伤了你闺誉,我怎么担当得起?”
陈果一拧眉毛,那表情直是“哪个敢在老子面前说闲话”的意味,生生让叶修升起这老板娘竟是和霸图韩文清是远房亲戚错觉,于是不敢辩驳,客客气气将陈果请了进来,只留下门开着做个避嫌。陈果一进屋便道:“这事我问不清楚,便给我灌迷药也睡不着。你真名是叶修?”
“不错。”
“那斗神一叶之秋可是你?”
“正是。”
“那你又叫叶修?天下皆知斗神单名一个秋字。”
“叶秋这名字,我用到现今只因为当初和人有个承诺。如今为躲嘉世,顾不得了,才将真名拿回来用。”
“那你瞒我和唐柔到现在……”陈果气势汹汹说到一半,自己先想起来当天第一次见,这男人就已经自报名姓说是“一叶之秋”。再看看叶修摊了两手,极尽无辜的样子,反是把陈果心里刚窜起那点愧疚的小火苗啪地按灭了。于是她清清嗓子,问:“你和嘉世之事,大多是嘉世诬陷你来的?”
“说我老迈年高,不堪重任——你觉得呢?”
“我不是瞎子,你今天打这一场,我还看不出来吗?”陈果一嗤,“倒是说你叛嘉世门墙而出,又是怎么一回事?”
叶修表情也不由带些许苦涩:“我离嘉世之前,和门主陶轩约法三章:一,此生不复言自己是嘉世门中人;二,留下却邪、不复用一叶之秋名头;三,一年之内,不可另投他门。……如今却流言日盛,说得愈发难听。”
陈果听得心惊,知道这其中无论任一条,都是刺在人心里一柄软刀子,更不要嘉世还扣下了身为武者赖以为生的兵刃……只设身处地一想,她都觉得心整个扭了起来,只茫茫然道:“——怎么竟如此?”
桌上灯火摇了几摇,将叶修面庞晃进一片模糊之中。他默然片刻,道:“我也不知。”
“那,”陈果咽了口口水,“你现在怎么办?”
叶修指了指床头挂着的千机伞:“先把伞修好,再说其他。”
陈果看了看那千机伞:“江湖上传言日盛的散人君莫笑也确是你来的?”
“总得在江湖上混口饭吃吧。我倒还没想真个金盆洗手解甲归田……”叶修说着,笑了起来,“这江湖,又没栏没盖,还禁得人不能往里走吗?”
陈果只觉得心砰砰直跳,想了大半晚上的那个提议已是到了嘴边:“你想不想——”于江州再起炉灶?却是刚说出来头四个字,就被另个人插了进来:“老板娘,老大!我今天见着鬼了!”
陈果没好气地回过身,果然看见包荣兴正探进半个身子,虽然说着有鬼可面上全是一派欢乐之色,恨不得把那鬼再拎回来给两板砖的样子。
陈果看了看他全须全尾,人倒是没事,先放下一半心:“鬼?这青天白日……咳,月朗星稀的哪儿来的鬼?它可是把柜上器皿砸了?还是把酒坛子打了?”
包子兴冲冲道:“我今天去林子里打猎,结果,嘿!就出来一个黑衣服鬼,想抢我打到的兔子,那哪能啊,我当即就给了他一板砖,可是他居然化成一缕烟,刷就没了,一回头,嘿,又是他,我就又给了他一板砖——”
“得得得,简单点儿——”陈果忽然觉得一抹不祥预感涌了上来,“你别说你把这鬼带回来了?”
“那带得回来,我左劈一板砖,右劈一板砖,最后终于劈着鬼了,可是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光听见那鬼掉在树丛里,可等我去看的时候,就没了。我在林子里找来找去,找到现在也没找到就回来了。哎,老大,你说能不能请这几个道士去林子里驱鬼呀?”
叶修咳嗽一声:“你说这人,我看并不是鬼。”
“可是我一打就成烟啦!”包子连说带比划,恨不得再拿出板砖来展示一下。叶修好笑道:“有一种人,受瀛洲秘法,能分身、土遁、影遁,来去无踪,江湖上唤作忍者。包子你今天就是遇见个忍者了。不过你能一板砖打下一个忍者来,可见最近没有偷懒,不错。”
“哦哦!”包子高兴,但想起没能把鬼带回来还是恋恋不忘,“可到底还是让他给跑了。”
“那怎么能让你轻易抓到?要说忍者……”
陈果被这么一搅刚提起的一口气也泄了,听着叶修和包子就要开始就忍者展开深入讨论,索性让他们两人聊,自出了屋。此时将将残冬过去,寒气沿着小腿一路潘上来,陈果不由紧了紧夹袄,抬头望见天上一轮圆月正遮在鱼鳞般云片后,晕了一圈淡青月晕。
“……明天总要晴了。”
她低声道,心里已是下了决心,看了那月亮片刻,便返身往自己屋里走去。
——后世论及那天下动乱始末,却是怎么也想不到,名动天下的兴欣山庄,便是在这样一个夜里,由一个名不见经传女子动念而生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