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里风 三
【胠箧第三】
却说那一日,周泽楷辞了叶修之后,便单人匹马往西北雍州而去。只是将将行了一天,轮回城符书先到了这位年轻城主手中,说是有紧要事,让他尽快赶到襄州落雁楼与人会面。
周泽楷不知何时轮回城在中原也有这般紧要事务,但符书毕竟无伪,他也少不了走上这一遭。一路上晓行夜宿,他坐骑又是匹日行千里的骏马,竟是五日便已到了襄州地界。这边不比江南繁华,然而一道青石城墙却修得极是高峻平滑,往来挑夫商贩亦是络绎不绝。周泽楷牵马入了城,见道旁铺面林立五色斑斓,比起江南又是别一番风光景象。他正随人群前行,忽听得路边一阵喝彩——却是人群正闹哄哄围了一团,也不知正看着什么。周泽楷本来不欲搀和,只这一摊人竟是将路都堵住了,他牵着马是怎么也过不去,便也停下来驻足观看。
此时,恰逢最里面的卖艺人敲了三声铜锣静场,脆生生声音响起:“襄州的父老乡亲们,我姐妹俩人初来乍到,刚才给大家练了一套花拳绣腿,这个,就是为了个眼鲜好看,做个暖场。承蒙父老乡亲们捧场,现在我们得抖抖精神,给大家上一套压箱底儿的功夫,也不枉了诸位围观我们这一场。哎,可只有一点,您手里要牵着小孩儿的,可千万抱好拉好,虽然我们这手下有准儿,但是以防万一,总得多加点儿小心是不是?”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两位大妹子这是要动刀动剑的吗?”
“可是呢。您看好了!”
周泽楷这时已能看清场内站着的正是面貌相似的一对儿姐妹花,一色儿青黑短打,扎着巴掌宽水蓝缎子腰带,头上双丫髻均戴了一串儿茉莉花——不过一左一右罢了。周泽楷刚心下一动,二姐妹手中一翻,左右持了两柄短剑,蝴蝶翻花般地舞了几回,竟是娇叱一声,四柄短剑在四只纤纤素手中递送腾挪起来。人群一时惊叹,却见两人一点头,却是手上用力,如那抛沙包一般,将短剑高高掷向天空,却是抛接辗转,丝毫不见滞涩。人群正自目眩,却见二姐妹不知从何处又各变出一柄剑来,转眼之间已经是六柄短剑在空中来回上下,远远看去,真若一道银轮相似。
众人观得如此技艺,都叫一声好。正自掌声雷动之时,忽然见二姝手上发力,一时六柄飞剑都直飞上天,忽如瀑布直落而下,眼看直朝着两人头顶而来,人群之中刚刚惊呼出声,却看两人手中已不知何时多了系着五色彩绦剑鞘,也不知怎地一晃,六柄飞剑分毫不差、齐齐落入鞘中——刚刚惊呼声还未落哩。两姐妹收了短剑,一边抱拳回礼,一边持了铜锣讨赏,铜板像下雨一般敲在上面。周泽楷趁乱丢了小块碎银,却是没等两人绕过来便趁着人群松动牵马而去,心里只想—--
烟雨楼的两位年轻客卿,竟然也乔装改扮、来了襄州……难道说那位楚楼主,亦在不远之处?
想到这里,周泽楷更加了三分小心。却正好走上几步,便迎上落雁楼偌大酒招。他将马拴在楼下便往里走,茶博士立刻招呼过来:“客官里面请,您几位?”
周泽楷正往里张望,就看见又一个身着青衣的文士急急从桌边站起,几步走了过来:“博士,这位是我们久等的客人。楼上雅间可准备好了?”
茶博士连连陪笑:“正是正是。两位请,两位请。”说着便连揖带让地将两人请上二楼,引到能俯瞰江景的雅间里,也不再多问一句,只来回打点了茶水和小菜。
周泽楷看在眼里,心里也暗暗奇怪。这文士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秀才,茶博士的态度则是恭谨过了头。文士亦只拣下首坐了,道:“周公子远来辛苦。来,请先用茶。”
周泽楷点头道谢:“……还好。”
“叫周公子万里奔波而来,实非吾等本意。只眼下这件事关系重大,因此千方百计,还是劳周公子走这一遭,还敢请您原谅则个。”
周泽楷实在不惯此等客套,只胡乱点点头,开口道:“是为何事?”
青衣文士抚须沉吟,还没说话,周泽楷已听闻一道足音由远至近,随后竹帘一挑,走进一个人来,穿一件深褐团花绸衫,将军肚上扎着赤金腰带,一把花白胡子飘散前胸,看见周泽楷满脸笑容几乎堆出话来:“哎呀,小周,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到此。来来来,快坐下。”——却正是武林盟主冯宪君。
周泽楷心中惊讶,面上不动声色,朝来人行过礼才依言坐了。冯宪君坐了主位,先拣并无紧要的鸡毛蒜皮寒暄一通,而周泽楷也不过点头摇头罢了。眼看茶下去了半壶,冯宪君才给青衣文士使了个眼色。文士点了点头,离席而去,出去之后不忘将雅间门带上。冯宪君咳嗽一声,道:“小周,这次万里迢迢找你过来,却着实是有件大事要托付与你。”
周泽楷沉默片刻,问:“长老那边……”
“自是通过气。不然,如何传书教你过来?”
周泽楷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冯宪君依然一脸慈祥长者模样,道:“这事,说大也算是大事;但对周城主而来,大约也只是手到擒来一件小事。事实上是,有人偷了武林盟一件宝物。”
周泽楷不禁有些惊讶。在江湖里这些年,他自是知道武林盟背靠官家,又得商家献金,资产远超想象。可武林盟这等精英汇集之地,却如何将宝物丢了出去?冯宪君似看穿他所思所想,又咳嗽两声:“这里面还有个监守自盗之人……咳,这先不说。但对方在江湖上却也有势力,竟是找了一众高手助拳,我们几次派人,竟都无功而返。”
周泽楷眨眨眼,道:“我亦不会……”
“小周放心,你只需与我们的人策应,在外佯攻一番即可。真正入内窃物之人,自然还有高手。”
周泽楷忽然灵光一闪,问:“鬼迷神疑?”
“不错,正是呼啸方锐。不止是他,我还请了嘉世一众与你助拳。”
周泽楷这次真的吃惊不小。冯宪君面上虽笑着,眼睛却紧盯着他:“自然,小周你定是愿意帮老夫这个忙,是也不是?”
周泽楷一凛,又想起那封符书中诸般嘱托,只得道:“若有驱策,定当尽力。”
冯宪君顿时笑开了嘴:“好,好,我知道周城主最是痛快!来,小周,宴席已经在我别院里摆好,现在只差你一个了!”
周泽楷便知要他来这里碰头,不过是为了防备他拿架子而先泄露机密;若真有什么要事,定是要在私人别院里才能谈开的。于是他陪个笑脸,跟着冯宪君下了楼。门口那青衣文士牵着他二人马匹,显是已等待多时。冯宪君从他手里接过马匹,顺口道:“小周,这位是曹广诚,新来投奔在我门下的。你以后亦可多提携他些。”
周泽楷摇摇头:“怎敢。”
曹广诚连忙陪笑:“——多谢盟主、周公子。”
三人一路缓缓沿路而行,冯宪君和曹广诚在周泽楷耳边一搭一唱,一会儿说风土人情,一会儿又说江湖故事,周泽楷撑住一张笑脸,心中怀念起和叶修并辔而行时光——说也奇怪,叶修讲那些掌故旧事时候,他就不觉烦闷。却如何被冯曹二人一说,再有趣的事情也无聊了呢?
冯宪君哪知道他招揽的得力干将心里转着这个念头,还自觉自己待客周到呢。三人出了城,又行了两三里,才到了一座偏僻别院,院墙之外皆是高大白杨,远远经过若不注意,便看不出林里还藏了栋宅院。然而进了院内,却见庭院整洁开阔,婆娑杨柳下摆着偌大鱼缸,各处花草陈设皆是雅致,竟不像一般人家。冯宪君也不说什么,只将周泽楷让进花厅。当间正一张大八仙桌,主菜未上,几样凉菜已是铺陈好了,花样菜色竟比那襄州第一的落雁楼还胜了几分。
冯宪君正和周泽楷寒暄,却见那边游廊上已是一前一后,走过两个人来,进了厅来,先朝冯宪君见礼,然后才转向周泽楷。周泽楷看这两人,年少些那个一身白衣,札束整齐,眼角眉梢之间掩不去一股子少年心高气傲;略年长那个则一袭褐色麻衣,两手都藏在宽大衣袖里,作揖之时只露一点指尖:“周城主远来辛苦。”
周泽楷按下一点惊疑,恭谨还礼:“孙翔少侠、雷霆院肖院主,久仰大名。”
被唤作院主的人忙道:“恐怕周城主还有所不知……”
“肖时钦现在已是我嘉世山庄客卿。”他身边年轻人一皱眉,已是抢过话头,“却别再说什么雷霆院了。”
周泽楷一听,只看着褐衣人。那人淡淡一笑:“肖某不才,也愿借嘉世东风、于剑试之上一登青天。”
这进来两人,却正是嘉世新晋两位得力客卿:接了一叶之秋名头的孙翔,和原本在雷霆院做一院之主、江湖人称生灵灭的机关师肖时钦。冯宪君此时也笑呵呵过来圆场:“小周剑术高绝,可惜于江湖消息不怎么灵通啊。来来,诸位入席……肖先生,你们那位苏沐橙姑娘呢?”
肖时钦略露些难色:“她只说到这边来,有些水土不服,一日都在房里休息。”
他话音刚落,就听门口有人接道:“——现下已是不妨事了。”周泽楷看去,果然是曾经一度见过的苏沐橙。只是先下苏姑娘一身淡红衫子,更衬得肤白如雪,却是见不到半点病容。厅中诸人明知道所谓水土不服大约是扯谎,可谁肯和一个美女扯破脸皮?除了孙翔哼了一声,大家也不戳破,就这么含糊过去了。众人正待落座,却看见门口又进来一位,未开口先打个囫囵揖,然后才笑嘻嘻道:“来迟了些,诸位莫怪,莫怪。”
“不迟,”冯宪君对这人的态度便远没有对周孙肖三人热络,只对周泽楷介绍:“这位便是呼啸方锐方大侠,一手解除机关的本事硬是要得。”
“不就是个贼。”孙翔小声嘀咕了句,可屋中高手都是何种耳力,早已听得一清二楚。方锐看了他一眼,也不发作,凑到周泽楷身边坐下:“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只是,这世事多变,谁会想到武林盟主也会有依赖妙手空空的时候呢?”
冯宪君咳嗽一声:“酒桌之上,先不谈公事。”他击掌三下,便有小仆婢女过来斟酒,“诸位都是江湖上名声响亮的英雄,今日托赖老夫薄面,得以到此一聚,实乃武林盟之幸也。有诸位在,便是天大的难事,又何愁不成?——且让老夫敬众位英雄一杯!”
众人都诺诺接了,连着苏沐橙一介女流也一口仰尽了杯中酒,脸上顿时浮了一轮红晕。冯宪君顿时觉得大长面子,脸上笑又是深了几分,在等着上菜的时候,只将众人从周泽楷开始一个个夸将过来。周泽楷坐在那儿听得直犯困,也只得硬着头皮撑着。
好容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冯宪君终于咳嗽一声:“——那么,老夫便来详细说说要托诸位办的这件事情。”
肖时钦已是放了筷子,道:“盟主说是失窃,却问可是什么重要物事?诸如印信一类?”
冯宪君叹口气:“实不相瞒,那东西是一件奇珍异宝,当初也是辗转落入老夫手中;本拟这次拿出来,做下次华山论剑的彩头,却不幸为内贼走漏了风声……”
“天材地宝,也难怪他人不起贪心。”孙翔听到华山论剑四字便眼睛一亮,接了下去道。
“自然自然……只是此事,传扬出去实于武林盟名声有损,老夫才特地请各位过来,自是因为诸位同武林盟历来亲密,慢说这一件失窃之事,就是将老夫性命交到你们手上,也是不惧的。”冯宪君说,拿眼却扫了扫众人。
肖时钦只笑了笑,道:“盟主谬赞。”
周泽楷不语,心中却想——叶修在嘉世之时,最是和武林盟一众保持距离,没想到他走了,嘉世却瞬间改了立场……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苏沐橙,却见她低眉垂目看着面前杯盘,好似庙里一尊菩萨,浑然不问外事。
冯宪君此时又道:“最近,我们得到确切消息,知道那贼人已是带了那宝物,藏在襄州城外一桩庄园里。然而,那庄园却是防守严密,我们这边派人探了数次,俱是无功而返。就连昨日方大侠先去探路,也被庄内密布机关逼了出来。”
方锐叹口气:“是啊,那直是不给贼活路。前院还好,若往后院走,却是无法隐匿通过,只拆机关的那功夫,早晚被人发现。肖先生,或可得劳烦你与我走一桩?”
肖时钦笑了笑:“机关之技讲求技巧,根底上也是一力降十会的调子。与其叫我去一个个拆解枝节,却不若叫周城主与你同去。他剑术既绝,又有一手好暗器,破起机关可比我快得多了。”
“那,”方锐手上闲闲玩着一个酒杯,“就劳烦周大城主与我走这一遭了?”
周泽楷不做声点了点头,肖时钦接道:“我三人正好在前院搠战,为两位分散注意力。想来以两位水准,定能顺利潜入,将那东西带出来也不在话下。”
他身边孙翔却又哼了一声:“那么多劳什子——直接一路打进去不就好了?你我几人,若还有人拦得住,我倒想知道是谁。”
肖时钦面露难色,道:“孙少侠,若我们一路打进去,却教对方拿了宝物走了,岂不是白费力气?”
孙翔被当面噎了回去,但却也没发怒,只点头道:“……却是你说得有理,便按你说得办。”
这回反倒是肖时钦多看了他两眼,才转过来道:“那么,盟主手中自是有地形图的了?”
冯宪君道:“虽不全,亦堪用。”说着便叫仆人们把残羹撤下,在桌上铺开一张地图——却是一座宅院,五开三进的格局,后依山旁傍水,竟只剩下正面攻进一条路可走。肖时钦看了看,道:“这人恐也是家大业大。这般宅院,在襄州地界,恐不下五百两纹银罢?”
冯宪君咳嗽两声:“看他们雇佣私兵,……恐是。”
肖时钦点点头,指尖在前院上一押:“那么,我嘉世三人便于此,扬名挑战。还请周城主、方大侠,寻隙潜入后堂寻那物事……盟主可是知道那宝物模样?”
冯宪君伸手擦汗:“它装在一只黑檀匣子里,上面刻着夔龙风雷纹样。”
方锐道:“我看过图形,不会认错。”
肖时钦微微一笑:“那,我们便于今夜三更走上一趟。诸位意下如何?”
“你既这么说,便三更去。”孙翔略有些无趣——估计是在他看来,这小小宅院,怕只是翻掌取下的弹丸之地,何用这等谋划?却不知为何,他虽傲慢,却对肖时钦言听计从,周泽楷看在眼里浑觉不可思议。这厢肖时钦又说此时尚早,要诸位皆回屋休憩。苏沐橙听到这里,一句不说便转身去了。周泽楷也点点头,在仆人指引下到了自己卧室,刚坐在椅子上,就听见门上响了三声:
“周城主,可进去说话?”
——却正是方锐声音。
周泽楷起身开了门将方锐让进来。他与这位呼啸副帮主之前曾在华山剑试上见过——那时节,呼啸主事还是林敬言。周泽楷只知道与叶修离嘉世相差仿佛,林敬言也为呼啸所逐,所胜只是说得没那么难听罢了;但内里如何,竟也没人详知。
但这些门派内事,于方锐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来。他进了屋,于周泽楷见过礼后,不待坐下,便道:
“周城主,我是个实诚人,咱们明人眼前不说暗话,我便于你说了罢:这事中间,大有蹊跷。”
周泽楷看着方锐,片刻,慢吞吞问出五个字:“为何与我说?”
“咱们二人都是一人在此、无人依傍,少不得要相帮一把;再者,这一去闯过机关,我性命可说是悬在周城主手上,就为着这点,我也少不了与你说一声。”方锐倒是坦坦荡荡,毫无遮掩。
周泽楷点点头,道:“确有蹊跷。”
“果然周城主也有感觉。”知道周泽楷不善言语,方锐便条分缕析接了下去,“首先是那件宝物,能让武林盟请我们五个去找,却是贵重到了何等份上、竟连名字都不肯对我们说?肖时钦今天当场探问,冯盟主也只说檀木盒子,——却不知里面又藏着何等猫腻。二来,对手能混进武林盟盗取宝物,又能请你我一般高手助拳,这等身份的人,十大门派之中怕是都找不出来——除非说是叶秋,我才信呢。”
周泽楷笃定道:“不是他。”
方锐看他一眼,显是有点意外,却并不再问,只接着说了下去:“最后一节,却是我这些年劫富济贫看出来的。周城主到了这个院子里,可有什么感觉吗?”
周泽楷四下打量客房家具,道:“装饰雅洁。”
方锐笑了笑,敲了敲手边桌子:“这张桌子是檀香木的,抬出去买,也够中等人家一年吃穿用度,怕是襄州太守都用不起这般物什。今天宴席菜色,更非寻常厨子做得出的——至少,每年剑试之后摆出流水席,可差着不止一筹。武林盟虽然阔绰,我看也未见得会在襄州别院上花下这等心思;恐怕这件事后面,还有大来头人物。”他说到这里,手却朝上面指了一指。
周泽楷明白过来方锐所指,一时愣在那里。他年少成名即入轮回,所谓“城主”,亦是重在教习演练之上,银钱实务从来不问;这几年虽然于江湖阅历之上有所增长,也不能和方锐这种摸爬滚打多少年的老鸟相比。方锐压低声,道:“我只知,嘉世呼啸,皆于官府越走越近。轮回之事,周城主自是心里明白。我今天说这几句话,只教周城主心里留个注意——今天晚上,却还得卖几把老力气。言尽于此,我先告辞,一会儿再见。”
周泽楷将方锐送了出去,知道对方说得估计恰在点上,却一时也做不出什么计较。眼看更漏将至三更,他换一身夜行衣装打点停当,于众人在前厅会合,便往冯宪君所说那座宅子而去。两座宅院于襄州城一东一西,五人也不骑马,各自展开轻功奔了一程,约一刻也便到了那宅院外面——却见宅院背靠悬崖,旁依深潭,确如图形所画易守难攻。先下虽已三更,却是灯球火把照得通明透彻,直和白日相似,可见拱卫之严。
肖时钦对周方二人点头示意依计行事,便留了苏沐橙在林中策应,和孙翔举步向前,运了内力,声音在深夜一片寂静之中遥遥传出:“月色正好,吾二人乘兴而来,却不知贵处主人可有对弈之兴吗?”
“肖院主果然雅兴甚高,”只听院中一道空谷黄鹂般娇声传出,两扇黑漆院门随声缓缓而开,“只可惜你们来得真晚,我在这儿敲着棋子儿,都剪了不少灯花啦。”
肖时钦也并不惊慌,只同孙翔一齐走进前院——却看见厅堂门扇皆尽打开,一名身着苗族衣衫女子正坐于厅堂中间,一双雪白赤足踏在地上,脚环上银铃琳琅,手持藤杖,头戴银冠,言笑嫣然之间别有一股庄严气度——正是江湖十大门派之一、烟雨楼楼主楚云秀。她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容貌相若的姐妹花,却正是今天在落雁楼前卖艺、人称“谁不低头”“莫敢回手”的舒可怡舒可欣姐妹。
肖时钦拱手道:“让楚楼主在此相待,却是我们的过错了,还望楚楼主看在莫有相约的份上,原谅则个。”
楚云秀一笑,起身回了一礼:“如何说如此重话?二位夤夜而来,可真是为一局棋、一壶茶来的?”
“自然是为了被你们偷走的东西而来。”孙翔冷声道,手中战矛一挥,竟是已经指向了楚云秀,“你与我战一局,若我胜了,你就把东西交给我;若我输了,我们就走,别无二话——”
肖时钦拧紧眉头,正要说什么,却被楚云秀抢在前头:“你一名战法,与我白巫叫战?这倒是闻所未闻——嘛,不过说回来,这东西,一则不是我们偷的,二则处理权不在我手里。可惜啊,孙少侠,纵然你想赌约,我这边却也没得筹码。”
肖时钦暗地里按了一下孙翔,道:“楚楼主真要助纣为虐到底?”
楚云秀摇摇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还以为烟雨楼楼规写得够明白,没想肖院主糊涂到这个地步。”
“——我看糊涂的是你!”
孙翔先被一损,先下哪还耐烦继续打嘴炮下去,便即长矛一扬,已是一招伏龙翔天,直直攻向堂中楚云秀。苗家白巫脚尖一点,疾退而出;身后舒家姐妹则猱身而上,各自袖中四柄短剑飞出,生架住了孙翔这雷霆一击。孙翔战矛横扫,而舒家姐妹却如燕子般轻盈避开—--
“退!”
肖时钦忽然吼道;说时迟那时快,就看楚云秀藤杖一挥,竟是一片天雷地火铺天盖地朝着孙翔扑了过来!孙翔急欲退出雷阵,但显已迟了,就见雷挟火势,当头朝着年轻战法头上直击而下——一时间,电光闪烁,竟是没人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舒家姐妹以为已经一击得手,不由激动;但楚云秀望着那一片浓烟,却缓缓皱起眉头。
果然,浓烟散去,只露出完好无损的两人——却看肖时钦正挡在孙翔面前,手中持一片厚重木甲,上面已被击得焦黑;而嘉世两人,却还完好无损。
“若是楚楼主也如此认真,”肖时钦丢了木甲,双手依然掩在宽袍大袖之下——不见他如何动作,就闻一阵阴风,格格几声,从他背后走出一只青铜木甲拼成的机关铜人来,“——那在下,少不了也要得罪一番。”
楚云秀娇艳一笑:“正合我意。”说着,藤杖嗡嗡作响,又是聚集风雷之象。
另一厢,周泽楷跟着方锐隐匿而行,竟在前院诸人争执之间,悄然潜进了后院落。方锐一一指出机关藏处,周泽楷则以飞蝗石贯足内力,照着方锐所道薄弱处打去,竟是顷刻之间,已破去了第二进院落的机关。方锐依然不敢大意,先检查了一下院中正堂厢房,确定一无所有之后才招呼周泽楷往后而去。过了一道垂花门,却见第三重院中草木扶疏,灯火俱暗,只在正堂之中点了一盏灯火。
周泽楷刚要去,却被方锐拦住,凝音成束道:“恐有诈。”
周泽楷点点头,亦依样传音:“你先行。我随后。”
方锐点点头,先扔几颗石子试探,然后才于树影之中悄然前行——每走一步,都先用足尖探探方砖看是否埋着机关。却没想,不仅没有机关,就连刺客忍者,也是并无一名。他心下惊疑,悄然潜到窗前,用唾沫沾湿手指于窗纸之上破一小口往里望去,只一眼,竟是大吃一惊。
这下,他也不再掩藏行踪,索性大咧咧站起,一脚踹了门:
“叶不修,我就知道是你这家伙干的好事。”
却看正堂之中,只有一桌一椅一灯,唯一一个活人正抱着匣子,正襟危坐于椅上,那面目,正和周泽楷日前辞别的叶修一般无二。他看着方锐踹门进来,只一派浑然不惊,倒像是天天都有人踹门进来一般。这人还未开口,却见周泽楷整个人轻飘飘像只大鸟般落进堂里,道:“你不是他。”
方锐讶然:“怎么?周城主意思是说,这人是乔装打扮的?”
周泽楷也不解释,两眼直直望着这人。这人便从椅上站起,将怀中匣子端正放在桌上,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左司谏叶秋,见过二位侠客。”
方锐眨眨眼:“……我算给你搞糊涂了,叶秋叶修难道不是一个人来的?你倒是什么时候跑去做官的?你这名字改得,也、也太厉害了吧?”
比起方锐的一头雾水,周泽楷只顿了一下,便问:“你们……是兄弟?”
“我二人一胎所生,他比我早出来一时半刻,成了大哥。”叶秋答道,“后来他离家,借了我名字去用,如此而已。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我是呼啸方锐,江湖人称鬼迷神疑。”方锐再怎么好奇,此时也不是追问别人家事的时候,“这位是轮回城主周泽楷,人称一枪穿云。——你独身在此,可知道我们两人是来偷你这个匣子的?”
叶秋点头:“冯宪君谋划此事已久,我自然知道。方大侠你昨天还来过这里一探,我如何不知?”
方锐心想这可真是叶修他弟弟了,便又问:“那你一人在此,就不怕我二人暴起,将你打晕了抢了匣子便跑?”
叶秋笑了一下——他气度谨严,和叶修散漫截然不同;可笑起来时候,却又有了七分神似:“我家大哥不成器处甚多,只是他总与我说,他在江湖上好友极多。我做人弟弟的,总归还要信他这一次。”
方锐还未及说什么,周泽楷却已不动声色地向前踏了一步——只这一步,就已将方锐笼在他一剑之距里,显是方锐若要向前、周泽楷便不会客气的态度。方锐惊讶地看了周泽楷一眼——倒不是他真想强抢,而是……从来没听说过轮回城主和嘉世斗神交情甚笃啊?眼看周泽楷手按上剑柄,他连忙咳嗽一声,道:“自然,这里蹊跷如此之多,我们再怎样唐突,也不会从朝廷命官手里强抢豪夺。更别说你还是叶修那家伙弟弟……咳,只是,这一径云里雾里的,却不知道叶司谏能不能和我们解说一下,这匣子里究竟是什么这般要紧?”
叶秋一手抚着匣子,两眼来回扫着两人:“这里牵涉甚大,二位侠客可真想知道?”
“我已一脚踏进水里,就算现在抽身也已经湿了鞋;还不如横下一条心,闹个清楚明白。”方锐正色道。周泽楷将手从剑柄上放下来,郑重点了点头。
“——我不知冯宪君和二位如何说。这里面,是五颗天山雪莲心,是英王殿下派人护送至今、官家配药所需一味引子。”
尽管四下无人,叶秋还是不自主压低了声音;但这只言片语,却和一道响雷仿佛。方锐倒抽一口冷气,露个苦笑:“……不愧是叶家人搞出来的麻烦。武林盟忽然横插一脚——却是替吉王发力了?”
“方大侠果有见地。”
方锐摇摇头:“官家无嗣,朝中可担重任者,一是协理政务、老成持重的英王;二是坐拥西北军功,年轻有为的吉王——这事,便在民间,也并非什么秘密。我只是没想到,冯宪君背后,竟然是吉王一系。”
“吉王于西北起家,走的是杀伐决断的路子。天下动乱,给江湖门派不少便利,他数次上书,皆论及江湖豪强尾大不掉,务必以整顿为要……”叶秋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我无意将两位牵涉过深,只是,若要上船,总也得知道那船要往哪边开才好。”
方锐一凛,心中一时想起林敬言临走前与他说过的话,竟不知道作何回答。反是周泽楷开口问道:
“他如何想?”
——虽然没提名字,叶秋也知道周泽楷说的是谁:“他只给了我这五颗天山雪莲心,说的是昔年旧物,随我怎么使用。”他顿了一下,毫不避让地对上轮回城主目光,“我大哥和我不同,从来不耐这等事务。于我而言,也只希望他能在江湖之中逍遥自在便好。”
周泽楷点了点头,又对方锐说:“走了。”
方锐心想你这边大方,岂不显得我小气得很?可是他毕竟在呼啸立场微妙,只得豁出脸去问:“叶司谏,知道这其中利害,我们自然不会再强抢豪夺。只是,就这么空手回去交差,也……”
叶秋道:“方大侠不用担心。我既请两位能听我一言,又如何想不到两位处境?这边早已准备好了。”
等周泽楷和方锐两人从后院出来,前院情势却已大变——肖时钦孙翔一面严阵以待,而烟雨楼这边,除了楚云秀和舒家姐妹之外,竟还多了一名黑巾覆面忍者,手中短刀,却是正比在苏沐橙脖子上——显然是这边楚云秀三人与肖孙接战之际,忍者摸出去制住了在外策应的苏沐橙。楚云秀听见他二人脚步,也不回头,未言先笑:“二位可是来晚了些,想见已是从暗室把匣子摸了出来?只可惜,若要想留沐雨橙风一条性命,怕是你们还得乖乖地把匣子交回来才是。”
方锐叹了口气,索性从游廊下纵身出来:“楚楼主言重了。江湖里谁人不知烟雨楼楼主和嘉世山庄苏姑娘关系甚笃,你这么恐吓我们,谁会信你?”
“那就这么说吧,若是你们不把匣子交给我,”楚云秀索性走到苏沐橙身边,伸手挽住了她手臂,“我就把她带回烟雨楼去。”
孙翔哼了一声,似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是肖时钦上前一步道:“恐怕这行不通,苏姑娘是我们嘉世重要客卿。就算于冯盟主那边担上干系,也得请楚楼主将苏姑娘交还于我们。”
方锐看了看肖时钦:“若肖先生如此说,我也只得从命。只不过,冯盟主面前,可不能只有我一人担这干系。”
肖时钦点头:“自然。”
方锐叹口气,看周泽楷也一副默许态度,索性将匣子从怀中抽出,使一股柔劲托了,正正落在院中方砖地上。这边那忍者早收了刀,一个影分身已是抱起盒子;楚云秀挽着苏沐橙手臂一紧,终是松了手。
苏沐橙低着头,默默走回嘉世两人身边,也一言不发。
这一边,楚云秀从忍者手里接过盒子,微微一笑:“那么,诸位今天,要打也打了,要见的东西也见了,这便请回罢。我们烟雨楼一行,今晚即启程而去,也请冯盟主还是莫要劳神派人前来才是。”
肖时钦仍是礼数周全地拱一拱手:“在下自然将此言带到。”
于是五人也不再说什么,回别院路上亦是一路无话。他们刚进了前厅,就看见冯宪君正在那里转圈子,一见他们回来立刻迎了上来:“——如何?”
肖时钦刚摇头,说了一声“惭愧”,就看方锐嘿嘿一笑:“肖先生,看来我果然是将你也瞒过了。”说着,伸手入怀,竟是又掏出一只朱色绸缎的包裹来。
冯宪君简直是大喜过望,也不顾体面,伸手便拿了过来:“这却是如何——”只是那包裹刚落在手里,一脸的笑容就僵在他脸上,“这、这是?”
一时间肖时钦孙翔都盯着方锐,方锐却还洋洋得意,道:“那楚云秀也糊涂,只要匣子,都不带看一眼里面东西的——”这厢冯宪君却也不顾,颤抖着手指打开包裹,露出几颗金玉印章来,直看得他眼睛都直了,索性上手一把揪住方锐衣领:“我教你取那匣子回来,这却是什么?!”
“这是什么?这便是匣子里东西,周城主可为我作证——”方锐道,举了双手以示清白。周泽楷一声不吭,只点头,证实方锐所言无虚。
冯宪君这下松了手,退后几步一屁股坐在厅中交椅上,额头上豆大汗珠滚滚而下。
“……冯盟主,这里面可是出了什么岔子……?”肖时钦缓缓道,“不过,盟主既没有告诉我们那匣子里盛的是什么,只怕我们被人骗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周泽楷听他这么说,猛地抬头向肖时钦看去。却看机关师嘴角噙一抹笑,温和眼中却隐隐藏了一线锋芒:“为这件事情,我嘉世山庄险些折了一员大将,恐怕也无法再相助盟主下去。就此别过。”说罢,恭谨一礼,竟是拂袖而出。孙翔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也跟着走了出去——苏沐橙就更不用说了。方锐连忙唱个大喏,含糊一声,一手拉了周泽楷就跟着溜了出来——却看这一来一回之间,东方天际已是显出一层鱼肚白,只剩下最后几颗寥寥残星零落散在青罗之上。
方锐叹口气:“这算是勉强打点过去了,只是回去呼啸,又不知是怎么一番情景。”
周泽楷抬眼看他,却见刚才那轻松神情,已是顷刻之间从方锐脸上退了个干净。这昔日在江湖上侠名纵横的盗贼,此时似也被浑浊岁月磨得和光同尘。他注意到周泽楷视线,又笑笑:“却也无妨。至不济,便重新做个独行侠罢了。老林能去霸图做客卿,我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周泽楷看着他,忽道:“叶修,正在江州。”
方锐一愣:“你见过他?”
周泽楷点了点头。
“——他此时作何打算?我只听闻他以散人君莫笑之名行走江湖,竟是要再拉人马,做那第十一门派吗?”
周泽楷想起那天夜里,一字一句认真道:“他说,要再回剑试。”
方锐瞪大眼睛,半晌,才长长吐一口气:“……不愧是叶修。”
他们说话之间,却是天已渐亮起来,四周白杨树林里鸟儿一时啁啾起来。周泽楷抬起头,看见远处一线明亮晨光,却想起昨天晚上于叶秋告别之际,那人只说:
“……却没有人,只看一眼,就知道我和大哥并非一人的。”
——一时之间,周泽楷只觉得那一点憧憬,一点记念,一点言语道断无从表达的东西,都在这光线里抽了枝展了叶,在心里融融地生起来。只他一贯寡言少语,这边走神,也没人看得出来。对面方锐又说了什么,他回过神只听见最后半句:“……周城主,恐怕轮回之中,也并非那么简单。”
周泽楷皱了眉:“我知道。”
方锐沉默片刻,道:“江湖多风险,周城主也请自保重。”
周泽楷想起行李里那封长老符书,又想起江波涛吕泊远吴启方明华杜明一众,最终也不过和方锐拱手作别罢了。他回房取了行李,牵出马匹,也不与冯宪君说什么,便策马奔驰、朝北去了。
不论如何,总要先回轮回城。
——却然后呢?
周泽楷咬紧牙关,一夹马肚,一人一马如疾风一般,向着西北雍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