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里风 五
【徐无鬼第五】
这边江州叶修陈果一伙兴建山庄;而西北雍州那边,周泽楷单人匹马也已到了轮回城下。轮回城以“城”为名,领地宽广是南方帮派所不能比的,庄园本身居于半山,各处房舍逶迤依山而建、地处险要,极是易守难攻;山下外门诸弟子聚众居处,与小城差似。其财力雄厚,于众豪强中也少有相提并论者,若不是处西北苦寒之地,怕是天下英杰都要削尖脑袋,想办法于之中谋个地位。
周泽楷照例将马交于外门弟子,才沿山路上山。他刚进了山门,便有弟子过来道:“城主,长老在凌云台之上等你。”
这凌云台本是山顶之上一块天然平台,三面皆是悬崖峭壁,下面深谷不知几许,总是云气翻滚,望不到底。建了轮回城后,前任城主特地在这平台上修了栏杆,偶做宴客之用,大多时候则无人上去。周泽楷举目望去,心中有些计较,便点点头,展开轻功纵跃而上。
到了台上,便看见白发老者正负手立于台边看着崖下白云,听见周泽楷脚步,亦不回头,只道:“城主辛苦。”
周泽楷知道冯宪君传书早已到了,但摸不准长老态度,这一句话中也听不出喜怒。他又寡言,便等着长老开口。
长老默然半晌,忽然道:“城主,你可知轮回城之来自?”
周泽楷摇了摇头——他下山便为轮回城招揽,其时早不是轮回城刚立之时,昔年之事只听得一二,根底却是未明。长老望了他一眼,道:
“十数年前,此处尚是战场。当时西北重镇节度党明于此拥兵自重,竟怀不臣之心,自号为王,欲为一国之主。朝廷震怒,派兵征剿。本以为是一二月之事,后战事缠绵,拖了三年有余。当是时,此处山间皆修军堡,攻防不止,峡谷水畔长草如今仍有昔年白骨。若不是恰逢了天下动乱、异兽并出,党明军队为异兽所折损,而吉王趁势挟击——怕是我们脚下站的这块地方,早已不是国朝领土。”
周泽楷迟疑片刻,问:“轮回城是……?”
长老道:“党明虽败,此一方却异兽横行,民众不堪其苦。吉王因是而拨巨资、斥人手,依昔年军塞边城建轮回城,招揽四方豪杰,解民众于倒悬水火之中。因是,轮回城虽然掌十方金牌之一,与其他江湖门派又有所不同——这话,我一直未对城主说明,是我的过失了。”
周泽楷默然,想起那日叶秋所言——吉王于西北起家,走的是杀伐决断的路子。他停了一晌,才道:“长老怪我,未尽全力。”
长老叹了口气:“周城主不知这其中利害,冯宪君又多方隐瞒,原也怪不得你。只是这事紧要……终是轮回城,欠了吉王一次。”
周泽楷低下眼去,想到叶秋那晚告诫,又想起江湖上朋友们潇洒自由,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自小和师父在山上学艺,武功自然高绝,却极少接触这一般复杂问题,一时之间,也理不清如何才是对、如何又是错。他心中正矛盾交战,便听山下一声锐响,三短两长——竟是城中被人入侵警号。周泽楷猛地抬头,听见山下响起交战之声,便拔了长剑准备下去救护城众——毕竟凌云台地处最高,山下敌人一时绝攻不到此处。没想到一阵狂风呼啸,从空中飞来一只偌大铁鸟,上面跳下两个人来,还未落到台上便已经亮了兵刃,朝着周泽楷和长老各自奔来。
周泽楷心中便知不妙,先发了三颗石子去打那刺客,但随即就被跳下来盾剑死死拖住,缓不过手。他心中焦急,引着盾剑往长老那边且战且走,只求能暂时以一敌二缓上一缓待援兵到来。那盾剑倒也不攻击,将一面盾牌舞得滴水不漏,直是决不让周泽楷越界半点的架势。
周泽楷看到那边长老已经处处支绌,一发狠,竟是纵上山壁,居高临下将一袋子飞蝗石贯了十分内力,朝刺客当头盖脸地打了下去。
盾剑连忙救护,只是不能全都挡开,刺客肩上仍绽出两处血花——周泽楷还未松一口气,便听那刺客断喝一声,不管长老拳势,匕首挺出,直取长老喉咙——全然是舍命一击之势。说时迟那时快,周泽楷一踢山壁,人与长剑合一,一道白虹也似朝那刺客扑去。
可那盾剑竟也手段高超,大喝一声高高跃起,豁出命去,与周泽楷在空中换了一击。周泽楷一剑将将刺入盾剑前胸,同时那刺客不顾长老一招双风贯耳击在太阳穴上,拼上最后一点力气一刀切了长老喉咙,一道血泉喷出溅了三尺之高。
周泽楷正惊怒,那盾剑又大喝一声,顶着胸口长剑不退反进,用盾沿重重切进周泽楷胁下。这一招用足了十分内力,周泽楷喉间一热,内力失了掌控,竟是重重摔在台边。
那盾剑勉强落地,拔了胸口长剑丢去一边,给自己使了一道急救千金方,白光闪过后才摇摇摆摆去查看一边刺客。他自觉已将周泽楷伤得够重,但青年骤然翻身而起,也不急着取剑,一掌便朝盾剑背后击去。
盾剑吃了这一掌,但他身上毕竟重甲保护兼周泽楷内伤在前,反倒叫他拔剑回身,一柄大剑咄咄逼人朝周泽楷攻来。周泽楷滑步退开,顺便脚尖一挑,重新将地上荒火踢到手中,和这盾剑厮杀起来。
这一交手,周泽楷便察觉出来对方身手特异,进退法度全然和其他盾剑迥异,一时让他失了节奏。那盾剑仿佛也知道眼下时机一失便要失却先机,也发了狠,暴风骤雨一般攻过来,一副以血换血的样子。周泽楷囊中飞蝗石皆已用尽,被盾剑一抢攻,也只能靠着步法游走勉强支应。
但所谓“刚必不能久”,盾剑这般抢攻过了片刻便露衰竭之相。周泽楷运一口气,荒火斜挑而上,直取盾剑手腕关节之处。那盾剑后退一步,然而周泽楷飘飘如条游鱼滑了近身,剑影一闪变过招式,仍是刺在他脉关之上。那盾剑手便拿不得剑,勉强挡了一下就被周泽楷以剑指着喉咙,问:“你是什么人?”
那盾剑并不回答,只看着他,唇边露一个诡秘笑容。周泽楷刚睁大眼睛,就觉后背一凉——竟然是那刺客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无声无息接近他背后、刺出一击。他也不回头,长剑反手刺出,将刺客刺了个对穿,可毕竟后力已竭,握着剑一个摇晃单膝跪在了地上。
那盾剑这次不再大意,单手持起盾,重重一击打在周泽楷头侧,直将青年撞到台边栏杆上才罢。眼看这次青年一时爬不起来,他才忙躬身查看刺客伤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直将三张急救千金方贴了上去。刺客半晌醒转,低声问:“——成了?”
“成了。”盾剑说着,听见山道上错综脚步之声,几下解了盔甲,抱起刺客从台上凌空纵跃出去——一阵隆声轰鸣自云海底端传来,原来是刚才那只铁鸟又飞了上来,正好让带着伤的两人落在它背上、长驱而去了。
这一边,江波涛才带着人手爬上凌云台,见了长老周泽楷各自倒地大惊失色,道:“城主!”
周泽楷被叫醒过来,勉强支着剑扶了栏杆起身,正要说些什么,手下栏杆却是节节崩裂——原来此处风吹日晒又日久年深,栏杆早已朽坏,更加上他们战斗气劲四溢,内力早把它打得酥了——他脑中一阵晕眩,足下一个不稳,竟朝着身后山峡跌了下去。
江波涛急得叫都叫不出来,连忙抢上去探看——好在周泽楷最后一刻反应过来,运足了力气以荒火向面前山壁刺出。那兵刃本是千锤百锻、削铁如泥,一气贯入山壁;周泽楷借此悬在了山壁之上——只那凌云台本是一块向前而出悬岩,荒火虽嵌在上面,下面却再找不到个落脚之处。
江波涛又喜又急,连忙要人去找绳子好令周泽楷借以攀援而上;正这当儿,又听得一声锐响——那荒火竟也不知怎地,从中折断成两截。周泽楷再欲反应,已是抓了个空,整个人摇摇晃晃、朝着下方云海落了下去。
最后一刻,他只看见崖上江波涛焦急面庞。然后日轮骤从云朵之中闪出,明烈至极,晃得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早知道、会遇到这种事情的话;就不该说等到华山之上。
台上江波涛绳子刚抓在手里就看见周泽楷落了下去,直是一颗心快从喉咙口跳了出去;偏偏阳光一闪,勾勒出云海之下偌大黑影——正好在周泽楷下落方向。他揉揉眼睛,再去看,又只见云气白茫茫翻滚作一片,连周泽楷都吞没其中,更遑论什么黑影。
他身边门人都急得快哭出来,问:“副城主,城主、城主——落了下去——”
江波涛亦是心急如焚,只他毕竟身负高位,定一定神,道:“叫外门弟子、会众皆结队入谷搜索。城主吉人天相,武功又高,定然能成功脱险——”他说着,又想起在周泽楷身上见的血迹,死死捏紧了拳头,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周泽楷醒过来的时候便发觉床边有人。
“周泽楷,轮回城主,三年前初入江湖,一战成名,为西北轮回城所招揽,承老城主之号、名‘一枪穿云’,擅剑术轻功暗器,长剑名曰荒火。寡于言辞、不善交际,尚未婚配,亦无走得近的侠女,眼见红鸾星尚远,真是可惜一副天生好相貌……”那人念账本一样把周泽楷情报念个底掉,然后凑过来问,“如何,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也说来让兄弟知道知道。”
周泽楷眨了眨眼从床上坐了起来,注意到身上伤口都已用仙术处理过,大约再休息个三五天便可行动如常。边上那人也还孜孜不倦:“……我这人素无他的爱好,就喜欢听听江湖传闻,周城主不要客气,若你真有暗恋的女侠也不妨和我说说,说不定我还能帮你玉成好事呢——”
周泽楷仔细打量这人一会儿,忽然和记忆中某张面孔重合起来:“你是……‘鬼灯萤火’?”
“周城主好眼力。”那人仿佛也有些意外会被认出,仍是规规矩矩拱手一礼,“在下李迅,乃是虚空座下刺客,行走江湖用个绰号叫做‘鬼灯萤火’。我与周城主,应该是去年华山上远远见过一面吧?”
周泽楷点了点头——虽然去年虚空亦参与了华山剑试,并未和轮回正面相遇。他之所以还记得李迅,是因为虚空甚少于人前出现、所有人不由得都多看了几眼。李迅似乎也想到这点,哈哈一笑道:“不错,我们确实是不太抛头露面。这倒也不是故弄玄虚,还有个原因在里头……”
不过他还未及说下去,屋门一开,已是又进来一个人。这人身量不高,更兼瘦削,乍眼一看容易被人忽略过去;看上第二眼才注意得到他身上一派沉稳冷肃气度。他看一眼李迅,李迅顿时收了笑,起身恭敬道:“吴座主。”
周泽楷此时也起身来,拱手为礼:“多谢吴座主。”
原来这人正是号称“虚空双鬼”之一的吴羽策。虚空与他门派不同,似是无形中生出来的,主事亦有两名,正是人号“逢山鬼泣”的李轩和“鬼刻”吴羽策。这一众虽在江湖上声名卓越,但总是去来无踪,就连外门弟子也见不到几个。
吴羽策还了礼,道:“周城主客气了。”
周泽楷想到轮回遇袭,不由又道:“请问、此处……?”
吴羽策皱了皱眉:“我知道周城主自然想尽快赶回轮回城,可惜,我们也暂时无法可想。”
周泽楷不解其意,而吴羽策无声叹了口气,道:“周城主请看。”说着,将窗前帘幕拉了开来。却见外面青色云气缭绕在无边黑色空间中,银色星尘如无形长带缭绕盘旋,偶尔可见到白骨组成鸟群飞掠过窗口。
便是周泽楷素来寡言,也后退一步,惊问:“这是——?”
“此处乃是阴阳时空交汇之处,无始无终,无前无后。”吴羽策沉声道,“除了偶尔为乱流所托出现于现世,我们别无与他人交通之法。”
周泽楷来回望着吴羽策和李迅,又看看窗外,才让自己确信这并非做梦。但是,如此一来,虚空诸人又是……?
“周城主猜得不错,”李迅接了下去,“我们虚空原本皆为阴界住民。只是十年前天下动乱、阴阳二气失衡,我们这一方地域断裂开来被卷入阴阳乱流,十年中再也没回过阴界一次,眼下反而是像人多过像鬼咯。”
若是换了其他时候,周泽楷只会觉得这些人合起来哄他。可此时窗前风景已是变成了一片墨蓝色沙漠,沙丘起伏不见尽头;点点莹白火光浮动其间,直如中元放灯一般。他下意识去摸腰间剑柄,摸了个空才想起荒火已经折断于崖上。
“我得回去。”
这话出口周泽楷才后知后觉自己也太不客气,不由脸红了下。吴羽策注视他片刻,点头道:“我们已想到周城主不愿于此多做停留。若说突破此处迷障,也并非全无办法;但周城主眼下将将康复,还请先做将养,等身体平复旧观再做商议。”
周泽楷听他语气,知道确实急不得,也就点了点头。李迅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他似乎还很在意周泽楷的心上人问题),被吴羽策以“不能打搅客人休息”的名义一把拉走了。
周泽楷看了片刻外面风景,最终坐回床上,之前并未察觉到的疲惫一时也掩了上来。他自然知道伤势虽然经过符术治愈,但毕竟内里气脉尚乱,此时左右无他事可做,便抱元守一,打理气脉。一开始气脉尚滞,但周泽楷所习内功本来长于疗伤,行了一个周天后便顺畅许多。他又让气脉运行了四周才收功,本准备看看现下时辰,没想到一张眼,就看见一个大头娃娃正趴在门边,两条细线般眼睛似乎正在打量着屋里的人。
……虽然穿着一件儿童衣衫,但无论怎么看也不像人啊。
周泽楷表面上毫无表情地注视回去,背后不由冒了冷汗。偏偏那大头娃娃还咿咿呀呀几声,咧一个直到耳根的笑容。
……这是?
周泽楷起身,几步走到门前。大头娃娃看他走近,脑袋跟着越仰越高——最后反而失去了平衡,啪嗒一声坐在了走廊上。周泽楷看了它一会儿,蹲下去将它扶了起来,还摸了摸它的光头。
手感居然还不错。
没想到大头娃娃反而咿咿叫了起来,甩动两条小短腿儿摇摇晃晃跑走了。周泽楷推开门往外看去,才发现一条幽长走廊上漂浮着各色鬼魂,看见他这个生人就像骤然被施了个定身术,然后“噌”一下各自钻回屋角,睁大两只眼睛(也有三只四只的)望着他。
“……活人?怎么会有活人?”
“居然是阳界的人……身上带阳气一定要躲远一点……”
“妈妈好可怕我要回家呜呜呜——”
“这是两位大人带回来的活人,不要怕啦!”
“你这种晒太阳也不怕的叛徒死开死开死开!!!”
简直比菜市场还热闹。周泽楷目不斜视地走上走廊,只用眼角瞥着那些一争论起来就忘了要隐藏行迹的五颜六色的鬼魂们。鬼魂们似乎被他骗过了,又开始议论起来:
“哎你看他好像看不到我们哎。——说不定也听不见我们说话呢。”
“活人都很狡猾的你们被他骗了!”
“……那你去试试他啊?”
一众鬼魂七嘴八舌争论半天,最后有了个胆大的跑到周泽楷面前晃了一晃。周泽楷连眼都没眨,那鬼魂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得出结论:
“他真看不见哎!”
“哦哦哦!”一众鬼魂欢呼雀跃顿时恢复原状,叽叽喳喳开始讨论起这活人从何而来,一拨儿说他是从阳界掉下来的,但也有几个坚称他是“两位大人”买回来做苦力的;这后面推论的几个被女鬼们驳斥得体无完肤,理由是这么英俊的小伙子用来当苦力委实太过浪费;稍微胆大点儿的则不屑争论,都跟在周泽楷后面探头探脑——周泽楷直觉背后阴风阵阵,心想这些家伙也委实不知收敛。
这时候一道清亮少年声音自走廊另一端响起:“周城主,我家孩子们给你添麻烦了。”
这话一出,所有鬼魂瞬间又缩回了角落里,就剩下无数亮晶晶眼睛望过来——安静得连声喘息也没有。
周泽楷循声抬头,看见背上背着长镰、一身青蓝的少年慢慢从走廊那一端走过来,所有鬼魂看见他背后镰刀都缩得更小了——少年似乎心知肚明这点,故意放慢步子,一时间周泽楷都快要听到鬼魂们牙齿打颤的声音了。
“在下盖才捷,乃是虚空座下排名居首的驱鬼师。”最终少年行到近前,抱拳为礼,“这些散鬼基本都是阴间阴气所凝,不过一二十年修为,最近离了阴界,修行再难有进,实在叫周城主见笑了。”
周泽楷摇摇头,想了片刻才道:“……很可爱。”
“妈妈呀他果然看得到我们呜呜呜被活人骗了——”
盖才捷回头瞪了某个角落一眼,于是瞬间走廊上又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了。
“周城主,李、吴二位座主请您到中庭商谈。”
周泽楷于是跟着盖才捷沿走廊向前走去。四周鬼魂眨巴着眼看着他们,一脸想要继续八卦又不敢的神情——周泽楷多少有点明白李迅的八卦爱好是怎么来的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走廊,周泽楷四面环顾,才发现这里果然形同浮岛,四周房屋材质非木非石,处处以游廊相连,中间则留出一大空场,一根石柱高高矗立于中央——只能看出是从中折断的。
周泽楷正在好奇,便听见身后脚步声接近,一道声音问着:
“周城主可是好奇此物来历?”
他回过头去,见到刚才见过的吴羽策和另一个高大男子正并肩而立——想来这便是虚空另一位座主,“逢山鬼泣”李轩。周泽楷拱手行礼:
“多谢李座主救护。”
李轩回礼,又道:“江湖同道之间救护乃自然之理,更兼你天命未到,自然有此际遇。”
这话说得倒是煞有介事,周泽楷不解,只是盯着两人看。李轩又把话题引了开来:“还是说此石柱吧。周城主,你可知上古之际,帝高阳绝地天通之事?”
周泽楷倒也真听过一二。史书中曾有记载,上古之时,民神杂糅,家有巫祀,而高阳帝颛顼乃斩天梯、毁建木,由是阴阳归序、人神鬼不得交通,乃成今日之世。李轩见他点头,指向那高耸石柱:“此石柱,便为当年建木之基。”
周泽楷吃了一惊,而李轩又道:“建木不过名称,实际于三界中各有形象。鬼界性阴,因而显为石柱。只是天梯被毁之后,这石柱也就留在此处,再无用途。却不知怎地天地动乱的一变,竟将我们连同建木残垣卷挟至此。”
周泽楷思考了片刻,道:“有一事请教。”他虽不善言语,断断续续,也还是将那日他和叶修所见影刀客一事说了出来。
“按你所见,那影刀客原来是人,生生化成了鬼怪?”李轩听了,不由皱起眉头。
“应是。”
一旁沉默许久的吴羽策此时插了进来:“此乃阴气过盛之象。”
“阴气?”
“天人三界,以天界为纯阳,鬼界为太阴,而人间二气平衡,是为两仪太极之象……”李轩沉吟一刻,“天下动乱、异兽横出,本便是阴气过盛所导致的后果,如今之势,居然是经过这十年而更胜一筹了么?”
周泽楷问道:“这、不正常吗?”
这时盖才捷上前一步,道:“我所习驱鬼之术,即是将鬼怪所聚阴气打散,使之随阴气回归下界。按理说,这十年江湖门派对诸异兽多有征伐,怎么看也应是阴气削弱、异兽减少才合理,如何反倒多了起来?”
李轩吴羽策神色亦都凝重,两人对视一眼,李轩又问道:“周城主,轮回城一年征剿异兽几何?”
“方圆百里,约三五十。”
李轩摇了摇头:“这太多了。我与轮回城前城主提过此事,当时一年所猎,不过二三十而已……只能说阴气不但没有散去,反而是愈发多了。”
“二位可知缘由?”
吴羽策摇了摇头:“之前,我们虚空一界,勉强支持,于此阴阳时空交汇之处漂浮,倒也勉强得过。只是最近时日,此中乱流竟是越来越多……看来,不独我虚空一界出了问题。”
“可是,人界阴阳相衡、最讲二气平和,怎么会独有阴气盛而阳气乏的道理呢?”李轩想了片刻,又问,“周城主,你可听闻阳气过盛所致祸患?”
周泽楷摇摇头:“不曾。”
“……这可真是……”李轩叹了口气,“照理说,我们便应该前去人界、调查此事,但这也由不得我们做主,只看乱流什么时候再将我们托到现世……”
周泽楷沉默片刻,问:“我需回去。别的法子……?”
这一次,虚空两人彼此看看,反而没有像之前一样一口否决。周泽楷看出端倪,上前半步,道:“请告诉我。”
李轩又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道:“法子是有的。只不过,委实太过危险了……”
周泽楷没有说话,坚定的目光却似说着一般危险根本拦他不住。
吴羽策索性接过话,道:“我们可借这天梯遗迹实行法术,将你送回人界。但是,因为周城主并非修仙之人,只能靠心念系于目的之所。若如此,只要心神一乱,便是差之毫厘、失以千里:若你运气好,不过是离你要去的地方远了那么一些,要是运气不好——只怕你就落在这时空乱流之中,到了那时,谁也帮不了你。”
周泽楷转身正望着那石柱,而李轩又道:“周城主,这法子委实太过危险,我劝你还是在此停留一段时日……”
没想到周泽楷难得插了进来:“——如何选定要去之所?”
“比起选择一个地方,不如选择一个人。”吴羽策看出周泽楷一心想走,便也痛快答道,“若是周城主有心上人,或极熟悉好友,便一心一意想着那人便可。”
周泽楷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拱手一礼:“烦劳二位座主。”
李轩叹了口气,问:“周城主可是定了主意?”
周泽楷又点点头。李轩笑了一下:“——那看来我和羽策,也免不了舍命陪君子一番了。”说着,几步上前,缓缓从腰间将那柄二尺半太刀拔了出来——只见那刀浑然漆黑,唯锋线上闪一道白芒。即使他这刀离周泽楷仍有半丈之距,但周泽楷仍是感到扑面而来一股森森寒意,纵他历来少言,也不由赞一声:“好刀!”
“这太刀名为‘四轮天舞’,和羽策手中那‘红莲天舞’前后铸成,只是秉性截然不同——”李轩说着,捏个手诀,刀锋一闪,数个冰阵已经铺了开去。而另一侧吴羽策也默默掣出他那一柄长刀——和四轮天舞相反,上面炎气缭绕,恍然能见到焰影重重;发一声喝,竟是瞬间连斩九刀、沿李轩冰阵之侧铺下纵横九格之阵。
周泽楷后退一步,看李轩吴羽策两人合作无间,一人以刀布阵、一人以斩刻文,顷刻之间,便已经在偌大空场之上描出阵型。这时盖才捷走近他身边,叮嘱道:“等阵势发动起来,便请周城主走入当中,心中只念及要去地方便好,决不可心怀他顾。”
周泽楷点了点头,眼见李轩又铺下一层暗阵,而吴羽策斩杀之焰更是盛极,各色光影闪烁,一眼望去,直是不知积累了多少重鬼神之力。
而这时候盖才捷终于忍不住,问:“周城主,……你真的,有个心上人吗?”
周泽楷看他一眼,盖才捷脸都涨红了,仍是说:“李迅前辈在外巡逻,但他若知道这件事,一定向我探问八卦,周城主能不能透露一二?”
周泽楷一时没有说话,脸上却慢慢地泛出一点红来。盖才捷便知果然如此,正要再问,便听李轩喊一声“进阵”,他便赶紧示意——只是再顾不上闲话了。周泽楷几步走入阵中,便看见一道绿光从自己身周拔地而起,抬头看时,只见无数翠绿叶影,一时遮天蔽日铺展开来。他心中一紧,闭上眼睛,在心底念着那个名字,便觉脚下一空,便如同从百尺高空失足一般落了下去—--
虚空界中,李轩与吴羽策各自拔了太刀,看刚才催生建木树影上叶子便如磷火散去,点点翠色如萤火虫一样飞遍了虚空浮岛的每个角落。李轩苦笑一声,道:“我们这也是豪赌了。”
“我相信周泽楷。”吴羽策说道,脸色丝毫不变。
“相信……”李轩慢慢重复一遍这两字,“只是我们都没告诉他,此处时间与人间流动不同。他在此淹留三日,怕是那边已经过了三个月。”
“告诉他这件事,不过徒增担忧。”吴羽策抬头看着点点绿光,“乱了心神,反增忧患。更何况……我们这里,也不知能支持到几时。”
李轩默然不语,停一刻,才道:“前日乱流,也许只是偶然——”
“偶然乱流,却教我们突然出现在轮回脚下深谷。救了周泽楷虽是不错,但若再晚片刻——”
吴羽策说到此处,也闭口不言。他们这座岛在时空交汇中尚可飘浮,到了人界便全无动力。当时情况,若不是瞬间又落回此阴阳时空交界之中,只怕他们也将落进深谷,到时情形,亦是难讲。
“好歹有片地在脚下,应该总会摔得好些。”李轩刻意轻松道。吴羽策一嗤,也不说他,只道:“若周泽楷这次回去,能与江湖同道探明阴气过盛之原因,说不定也能解了我们困境。”
“……羽策,若论及人间阴阳制衡之道,你应该比我更是清楚;怎么会有阴气无端过盛,且征伐十年,只使情况愈来愈糟的?”李轩说着,脸色愈发凝重起来,“我只怕有人从中作祟。”
“有人?”吴羽策电光火石之间想到怀疑对象,“你说的却是——”
他话尚未出口,就听岛边楼阁之上钟声急雨一般、一声连着一声响了起来——这正是李迅所发出的、事先定好的示警讯号。两人刚各自抓了兵刃,就觉得脚下地面一阵剧烈震动——再抬头,便看见那层隔绝虚空界的结界之外,赫然出现一副巨大的骨架,如戟十指已紧紧扣在了结界之上。李轩吴羽策二话不说、各自拔刀在手,便并肩向前走去。一旁盖才捷忙持了镰刀赶上,道:“座主,我也一起去!”
若是往常,李轩总以他太年轻为故、不叫他出战;可这一次他和吴羽策都心知肚明,虚空一岛存亡恐怕都押在这一战上了。他一紧手中太刀,最后才道了两字:“——小心!”
盖才捷眼中一亮,道:“是!”
吴羽策伸手一拍他肩膀,什么也不说,一纵跃上游廊疾跑向前,手中太刀燃起朵朵红莲之焰,已是朝着那巨大骨架当头斩了下去。在他身下,刀阵银光已是即时亮起,将吴羽策跃起身形又托高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