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里风 六
【山木第六】
那一年的江湖中,若要说哪家帮会最为忙碌,恐怕就是经营情报消息的丹青会了。斗神叶秋破门而出、呼啸逐前帮主林敬言、散人君莫笑崛起、百花张佳乐再现江湖、蓝雨阁遭六扇门彻查、轮回城主周泽楷神奇失踪——常先想起之前为了整理这些旧情报所耗去力气,还觉得一阵阵肩膀酸疼。偏此时潘林还一手搭上来,道:“——你看那边,应该是蓝雨阁的车驾,也不知道现下岭南事务如何;喻阁主能于此时拨冗前来,看来那散人君莫笑便是叶修的传言应是假不了了。”
“潘先生,”誊写一夜各式情报的常先觉得自己眼睛都睁不开了,“既然挑战是明日之事,我们今天在这酒楼上也等不到什么,不若先回去……”
“哎,小常,你这就有所不知。情报情报,讲究的正是见微知著,”潘林丝毫不将同伴一脸昏昏欲睡神态放在心上,反而一边凭栏下望一边开始教育起后辈来,“单看今日城中来的是哪家势力,便可知道这兴欣山庄对了嘉世能有几分胜算。按道上规矩,这种赌了金牌的门派挑战,首先十大门派之中便需有六派前来见证。若是这数字都凑不上,明日兴欣便只得乖乖回江州去了,更不要再提什么挑战之事。”
常先这才清醒了些,道:“算上蓝雨阁,来的便有中草堂、烟雨楼、霸图会、雷霆院……百花谷前日与霸图刚闹僵过一次,显然是不会来了;呼啸帮近日和嘉世交好,更是不会为兴欣助力。若说虚空双鬼,他们行踪太过飘渺,只怕兴欣想找他们见证,也是无处可寻。”
“没错!”潘林说着,用扇子一拍手心,“眼下这一局,可以说,兴欣命门全都压在轮回城上了。若他们不派人来,明日嘉世山庄连根指头都不用动便可轻松过关。”
“——却说,那轮回城主不知所踪的传言,有几分是真?”提起这个,就连常先也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
“真真假假,这事最做不得准。”潘林道,“丹青会只知最近江湖上确实有一股神秘势力,专以刺杀为业,呼啸前日遇袭便是他们做的好事。轮回城那日响起警钟也是真的——或也正和这些神秘杀手有关。然而,以周泽楷武功,天下能奈何他的人能有几个?很可能借此之名,推诿不来而已。”
“这可能吗?也没听过轮回与嘉世特别交好。”
潘林展了扇子慢慢摇着,道:“你就看罢。这里面事情,就算在咱们会里,也没几个人知道底细……单看明天情形,才知道这事竟是个怎样下场。”
常先叹了口气:“我倒是希望轮回能来。这兴欣山庄,虽然大多都是名不见经传之辈,反而让人想要看一看他们究竟有几分实力。”
潘林一笑,刷地把扇子合了起来:“你可是想知道,这仿佛铁打一样的十大门派,是否也到了更换新血之时?”
常先点了点头,两人便又就各派实力谈论一番——同时也不忘注意楼下来往车马;只是没注意到他们身边,有个玄色衫子青年站了起来,静悄悄地下了楼。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潘林便带了常先朝嘉世山庄而去。到了门口,便看见嘉世外庄主事陈夜辉正在忙前忙后。于是潘林上前两步,拱手道:“陈主事,正忙着呢?”
“哎呀哎呀,潘副会长!”陈夜辉连忙大大唱个喏,“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潘林赶紧谦让一番,然后又对陈夜辉说:“这是我们丹青会新人常先,曹广诚既已退职,此时便是他一人负责江南动向——还望陈主事你多多关照。”
陈夜辉好说好说地答应下来,潘林又问:“现在各门派的人已来了吗?”
陈夜辉脸色略沉,但还是答道:“霸图、烟雨、中草、雷霆、蓝雨都已到了……不过,想要挑战我嘉世山庄,只怕兴欣还是缺了这么一份人和。潘副会长里面请,纵今天事体不成,嘉世也自然要款待一番远来诸位。”
潘林于是打个哈哈,又寒暄几句便拉了常先往后走,很快便找到演武场。此时人基本已聚齐了,嘉世兴欣两拨人马各分左右而坐,正中间排开六把交椅,一排坐着各派掌门。常先之前不过处理情报,如何真见过这许多高手,连忙凝神辨认:最左是烟雨楼楚云秀,一身蓝衫,腕上银饰丁玲作响,身后一左一右,亦是一对美女姐妹花,光这么看着便极是赏心悦目;再右边是雷霆院人马,却是空着座子,只有肩上架着机关鹰的戴妍琦站在空交椅后面,显然还是院主空悬;中草堂王杰希一身道袍手持拂尘,正半闭了眼睛,极是淡定,身后左右站着“独活”许斌并个少年,想来便是他直传弟子高英杰;他右边便是霸图会长韩文清——常先恰好和他目光一对,顿时觉得腿都软了几分,只注意到他身后还是军师张新杰便赶忙转了目光,看向右边蓝雨阁喻文州和黄少天——这向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两人仍是一如往常般同时出现,只是黄少天边上又出现了一张生面孔。常先想来想去,想不出一号能对得上的人,心里好奇得紧又不能上前去问,只能暗自感叹。
望到这一排最后,那张属于轮回的椅子,果然还是空着。潘林也和常先一样注意到这景况,不由得摇了摇头,又不好妄加评论,只拉着他在南侧弟子席上坐了——这一边都是各派内外门弟子,倒还特地在前排正中留了两把椅子,贴着写有“丹青会”字样的红纸条。可惜他们来得晚些,剩下坐席早坐满了人——两人一路挤过去,常先还被绊了一下,险些跌在一名黑衣青年身上,忙着道歉。那青年倒也摆一摆手,示意无事,很是随和样子。
这时,左首嘉世山庄庄主陶轩已是冷笑一声,道:“既然连六名见证人都凑不全,那么,我看兴欣山庄诸位也可以请回了。”
常先连忙看向右侧首位的散人叶修,没想到反是次席上一名头陀哈哈笑了一声,接过话头,道:“陶庄主这话说得忒早,我们既然定了午时论剑,没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轮回来与不来?也许他们路上出了什么事故,车轮坏了,车轴折了,正往这边儿赶呢也说不定?”
陶轩心想此时已是卯时三刻,如何最后翻得过盘去,对方这话一半已是耍赖——偏又无赖到了明处,发作不得,只好自己咽了这口气下去。偏张新杰还开口道:“魏前辈说得不错。既没到约定时辰,自是要等到最后一刻。”
常先听了魏前辈三字便一惊,身边潘林也轻噫一声——又见蓝雨阁主微微一笑,道:“正如师父所说,现在还未到最后一刻。”
常先忙扯了扯潘林袖子:“这头陀是谁?为何喻阁主叫他师父?”
潘林皱着眉头将那人端详一个来回,忽然道:“我只听说在喻文州前,蓝雨阁还有一位阁主名唤魏琛,早年便离阁而去——难道竟是这人?”他们这边商议,又看魏琛早已大咧咧和蓝雨两人东拉西扯起来,直把这修罗厮杀场当了升平歌舞地,浑不觉半点生疏。
陶轩想趁早将兴欣赶走,真是被这头陀烦得不行。本来他也可拿叶修身份说事,偏这事陶轩亦有不在理处——他与叶修立的三个条件,是怎么也没办法光明正大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他心中忿然不平,看着对面神定气闲男人,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人还要千方百计回来到他面前?另一边,站在王杰希身后的高英杰则总是忍不住望向坐在兴欣那边的乔一帆——偏偏乔一帆有意无意地,眼神总和他错了开来。高英杰不好一直盯着那边,最终低了头,郁郁地等着。
一时间,就连魏琛、喻文州、黄少天三人寒暄也抵不过演武场内一片死寂。陶轩心里计算一番时刻,便微笑起身,道:“眼看卯时已过,兴欣诸位,还是莫耽误你们行程了罢?”
叶修之前只坐在交椅之上抽着他那细长铜烟斗,此时将烟管在手中一绰,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得一阵脚步声响,竟自外面又来了三个人——正是轮回城副城主江波涛并吕泊远、吴启。江波涛一进场内,先做个团揖,连连告罪:“对不起诸位得很,轮回城地处偏远,我们三人连夜赶来,路上又出了些事故,真是抱歉、抱歉!”
陶轩脸上那笑瞬间就像三春花遭了重九寒,一阵抽动,才勉强维持住表情,寒暄道:“来了便好、便好……江副城主请坐。”
“小江,”叶修却问,“你家城主可回来了?”
江波涛神色如常,道:“城主远游,只有书信叮嘱叫我们前来,估计还在北地,劳叶前辈费心了。”
常先忙着去打量江波涛神色,想估量这话有几分真,浑没注意到他刚才险些撞到的那黑衣青年不知何时从自己座位里站了起来,直看到江波涛才重新落座。
不管陶轩在一旁如何气闷,江波涛照例走上前,和诸人一一寒暄过,才立在了最后一张椅子后面。然后王杰希咳嗽一声,道:“既然吾等见证已经到场,那么,便请两方约定挑战形式罢。”
陶轩此时也重整心态,说话之间做足了姿态:“一般而言,若赌上金牌,便多是以擂台而论胜负。只是,我嘉世人众既多,打起车轮战,不免有以多欺少之嫌。不若我们便定了五局三胜,以单挑论胜负罢了。”
常先听到陶轩这提议,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陶轩这话说得光明磊落、还有些为兴欣着想的意思,但实际上恰恰相反——嘉世人众之中,既有隐然为新一代斗神的孙翔,又有神射手苏沐橙、机关师生灵灭肖时钦——都不用考虑刘皓这等高手,只是这三人便足以占据胜局了。他能想到这节,在场诸人谁想不到?蓝雨阁阁主喻文州便问:“叶庄主,你可接受这个条件?”
就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叶修一定会提出异议之时,男人轻轻一笑,道:“既然陶庄主画下道来,我们便依着走就是了。”
陶轩连忙接了话,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叶庄主可不要事后反悔。”
“至少愿赌服输,这点心气还是有的。”叶修道,“那么,第一位出场的是哪位?”
陶轩并不指名,而一人已从椅中站起:“便是在下。”
起身之人,正是嘉世之中修习魔剑、号称“暗无天日”的刘皓。他素与叶修有隙,先嫉叶修武功压他一头,又恨叶修油盐不进、竟对他拍马溜须丝毫没有回应。之前陶轩遣走叶修,他自是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恨不得叶修一走,他便独挑嘉世大梁。只没想,陶轩先找来孙翔这个年轻天才,又聘了雷霆院主肖时钦,这一来二去,刘皓地位反而更低了些。他这一腔怨恨,几乎都寄在叶修身上,恨不得食肉寝皮;不过他也知道叶修无论如何,不会此时出场,也就一言不发下了场,只用眼睛盯紧叶修罢了。
叶修仍是丝毫不动,只道:“包子,你去罢。”
包子极是精神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老大,这就开打啦?”
“没错。这家伙虽然好对付,你也不能疏忽了。”
“得令!”
包子说完笑嘻嘻下了场,对面刘皓险些把鼻子气歪了——他一个堂堂嘉世山庄副手,难道抵不过一个街头地痞?叶修也太看轻人!但是包子走上前来,歪着脑袋看来看去,问:“你叫什么?”
刘皓肝火更旺,心想你是来消遣我的罢,浑没好声气地道:“——刘皓。”
“刘耗?”包子煞有介事扳扳手指,“啊我知道了,原来你生肖属鼠。”
刘皓心说这哪儿跟哪儿,没想到包子还没完呢:“可惜我属猫,你这次跑不了了。”
“十二生肖哪有属猫的?”刘皓真是快被这人气死,也忘记分辩自己不是属鼠的。
“哎那就是属狗,或者属猴?……不管怎样,来打来打!”包子倒是全不介意,话音未落,一块儿板砖已经劈了过去。刘皓没想到他说打就打,连忙躲闪,煞是狼狈。结果这边包子还得了劲儿,手上钢爪舞得虎虎生风,更左一把抛沙,右一块板砖,四处乱飞。刘皓一边躲闪一边拔出剑来,心想这人这套全是地痞流氓打法,实在太过下作;自己怎么也得打出名门正派水平,好叫人知道自己手段高超,于是便也先做招架,只等寻到空隙,才好来一套漂亮反击—--
他这边盘算得好,可惜包子哪里管他,直觉眼前这人木呆呆只招架不进攻,煞好欺负,打得起了性,手中板砖直飞出去——他那板砖当年可是将毁人不倦一招拍晕的,威力端的无比,刘皓全无准备,被捎到半边肩膀,顿时一只手全是麻了。包子极高兴地上去,左一勾拳右一耳光接上膝袭锁喉,放翻在地一通霸王连拳——还不忘趁机抛把沙迷人眼睛,最后直将刘皓打得剩下半口出气。
观战韩文清冷哼一声,道:“也便如此了吧。”
叶修道:“包子包子,别把人打死了。”
“哎,老大!”于是包子快快活活地收手,还不忘道,“这家伙果然弱哎!”
地上刘皓本来被打得晕晕乎乎,听到这句话更是气血不交,一口鲜血直喷了尺高,陶轩心里恨他丢脸,连忙叫人扶下去了。偏偏这时候叶修还道:“蒙陶庄主承让一局。”
“好说好说。”陶轩毕竟更稳得住些,至少接这句话的时候也不见失态,“不过是时运不济……不知贵庄下一位是否还能有这般好运气。邱非,便由你会一会兴欣的高手罢。”
只听一声“是”,从嘉世末席站起一个少年来。常先见他年岁虽然不大,举动之中别有一番沉稳气度,忙问潘林:“副会长,这人是谁?”
潘林看了场中少年一会儿,摇了摇头:“陶轩这家伙可真够狠的。如果我没估错,这少年便是之前传得甚盛的,叶修那个直传弟子。”
“真有这么个人?”常先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一叶之秋是不收徒的。”
“怎么没有?韩文清收了宋奇英,王杰希收了高英杰,蓝雨阁卢瀚文虽然号称小师弟,也有一半是黄少天教习的。看这架势——”他们说话之间,邱非已是从武器架上捡了一柄战矛,“怕是原来是准备教这邱非继承却邪的。”
常先和潘林这边喟叹,叶修却也一反常态,久久没有说话。他身边魏琛问他:“怎么?这孩子和你有什么因缘?”
“算是我的弟子吧……”叶修叹了口气,后半句没再说下去。
魏琛于是也便明白,犹豫片刻道:“要不我去?”
叶修摇摇头,转头对唐柔说:“唐柔,这场交给你了。”
唐柔落落站起来:“他既是你弟子,想来难对付得很。”
“没错。我都不知道你能不能赢过他。”叶修难得说了老实话。这反叫唐柔战意更旺,她二话不说,持了火舞流炎便跃上台去。两名年轻战法互相行礼之后,二话不说便打在了一起:
天击、龙牙、落花掌、圆舞棍、连突刺……一连串相同的招数都以差不多顺序施了出来,只在韩文清喻文州王杰希一众看来,显然是邱非使得更熟练些。观战的黄少天看了片刻便道:“叶修也真够心狠,叫自己两个弟子相争。”
“两个弟子?”喻文州摇摇头,“你仔细看唐柔招数。”
黄少天一怔,仔细看了看,才发觉唐柔的招数,看上去虽然和邱非——甚至之前的叶修相似,但根底上,又比那两人更多一份刚勇无回。他看一会儿,不禁叹道:“果然是师兄看得仔细。这女娃子长得那么漂亮,打起架来却跟韩文清似的。”
这时候王杰希也与身后高英杰说着:“你看这二人打法,虽然都受一人指点,仍是各个不同。你虽然师法于我,也不必全然依照我套路,关键还是要有自己风格。”
高英杰连忙点头。而此时场中两人缠斗亦已进入中局,竟是彼此不让、走了个两败俱伤的路子。叶修坐在一边,叹道:“邱非毕竟还是老练。”
魏琛道:“小唐可有取胜机会?”
叶修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你看他现下打得虽快,其实仔细得很。只怕唐柔一露破绽,便是败机。”
魏琛扭脸看他:“这般人物,你怎么不挖到兴欣来?”
叶修抽了口铜烟斗,道:“前几日我倒是与他打了一场……不过,他自小长在嘉世,就算我这么厚脸皮,也说不出让他过来的话。”魏琛想起喻文州黄少天,也不再说什么了。
这时候唐柔已是直取中路,一招使得极熟的豪龙破军当面袭来。然而邱非不挡不拦,一个铁板桥仰面避了过去。唐柔再想变招,邱非战矛已经自下而上,同一招豪龙破军打了出去。她刚狼狈后退,便见邱非豪龙破军到了半途,又化出三重矛影,旋转突前,竟是威力最盛一式风卷云流。唐柔再躲,奈何对方战矛极快,被战矛带起旋风击中胸腹卷倒在地。邱非跟上一步,矛尖指向她喉咙,道一声:“承让。”
唐柔定定看他片刻,道:“下次再来打过。”
邱非点点头,收了矛。他虽是为嘉世拿下一胜,却没有急着回到自己座位,而是走到叶修面前,深深行了一礼。
“打得不错。”叶修道。
邱非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说出来,掉头回去了。陶轩虽然很不高兴邱非跑到叶修面前行礼,但毕竟少年拿下一胜,仍和颜悦色道:“小邱打得不错。”
邱非深深看他一眼,像是什么都明白了。陶轩莫名一阵心虚,叫他回了座位,又说:“沐橙,下一战便由你出场罢。”
一直低头不语的苏沐橙听了这话,缓缓站了起身,握紧手中吞日下了场中。一时间,场中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下都能听见。叶修苏沐橙情同兄妹,一叶之秋和沐雨橙风配合又是何等默契、何等凌厉,在场之人哪个不知?但另一方面,据说陶轩对苏沐橙也很是疼爱,就算叶修离派之后对苏沐橙也礼遇有加。可这时候让她上擂台,便无疑是将她推上风口浪尖。众目睽睽之下,苏沐橙只是站在那里,如根木桩一般,连眼也不抬一下。
这时一旁楚云秀忽然清清嗓子,道:“陶庄主,这不大合适吧?”
陶轩少有地没有答话,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收成了拳。
这时兴欣那边也派人下场——并不是叶修,亦不是不利拼杀的魏琛和乔一帆;而是手持忍刀的莫凡。他在江湖中做捡尸人已久,多少有些名声狼藉,各派弟子见了他只一阵议论纷纷。但苏沐橙丝毫不受影响,猛然抬头,二话不说举起弩,已是三箭连珠飞来。
莫凡忙使个影分身,本以为避过,只听后面一声“小心”,又一枝箭便如知道哪个才是正体一样,如影随形而至。他连着滚了几滚勉强避过,想着无论如何拉了近身才有胜算,可偏偏苏沐橙身形飘忽,箭枝已连续不断射来,也不知她哪里藏下那许多弩箭?莫凡左支右绌一晌,别说勉强近身,顶多扔两支手里剑——却是连苏沐橙衣袖都没沾到就罢了。
这时候反是叶修开口:“这一场,便算我等输了就是。”
韩文清诸人亦看出莫凡落败不过早晚之事,便默认了。陶轩刚露些喜色,但转瞬又掩去了。莫凡满头大汗,但还是向苏沐橙行过礼才归回兴欣座位之上。倒是苏沐橙停下弩箭之后,只低头看着手中弓箭,半晌,才转身走向陶轩。
陶轩从席上站了起来,叫了一声“沐橙”才看清对方表情,后半句话就吞回在喉咙里。
“和嘉世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苏沐橙淡淡道,声音玲珑剔透,又含着一分冰冷决然。她举起手,将手中吞日扔到陶轩怀里,随后头也不回地向兴欣一方走去。却看叶修早已站了起来,对苏沐橙道:“接下来便交给我。”说着,便撑起他那柄千机伞,走入场中。
嘉世这一边,不等陶轩吩咐,孙翔已是抄了却邪昂首走入场中。他年少成名,早就想要与叶修一战以证声名。之前陶轩将他请来直接继承“斗神”之名,孙翔虽然满意,总还觉得少了个真正跟叶修正面对垒、将这老家伙打得再起不能的机会。这次兴欣跑来挑战,他虽面上也一副鄙视样子,心里倒是暗自高兴找到了个扬名立万机会,只憋了一股气等着将叶修打翻在地。这时候看叶修在场中神态亦不紧不慢,张口便道:“年纪大了,何苦还倚老卖老?若早点想清楚了回家蹲着,也省得出来将你最后这点名声都丢尽了。”
叶修听了也不恼,只将伞收了,转头道:“老韩,你听见这小子说什么了吗?”
孙翔脸色转瞬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好在韩文清不过拿眼扫了他一下,虽然吓人,总还没说什么。孙翔不自主松口气,又转而恼起自己没定力竟被吓到,这才知道果然跟叶修打嘴仗没什么指望,索性一挥却邪耍两个花式:“来罢!”
叶修亦慢慢举了伞,做个可攻可守姿势。两人于场中静待一刻,孙翔这才感到叶修所散发出来的压力——对方所经战阵,是他绝不能比的;甚至一瞬之间,他竟觉得若再这样对视片刻便要不战自降。于是孙翔忙敛心神,发一声喊自壮声势,一式“豪龙破军”已是递出。
叶修以伞做矛而拦,两柄兵刃在空中相交,蹭出一地火花。孙翔一招不中,正待变招,却见叶修矛法中途换了棍法,一式拨草寻蛇已转过打他下路。他收矛招架,正好陷入叶修连招之中——只见那伞面时开时合,忽而枪法忽而矛法又兼盾击格挡,真个花样百出,令人目不暇接。就连一旁观战诸人,亦是凝神观看,心里暗暗算起若是自己要如何应对,如何破局而出。而这嘉世年轻客卿,竟似是被叶修一套连招打得全然束手无策,一味招架之外,臂上已被划了好几处。
常先在底下看着,心想难道嘉世选这个继承却邪之人便这般不中用吗?他转眼去看潘林,却见他一脸凝重,道:“休看现下似是叶修占了上风,但毕竟剑威不足,只恐——”
他一个“恐”字尚半截悬在那儿,便见孙翔忽地战矛一挑,在格挡之间挤出空隙,一记伏龙翔天直冲向叶修。这招极是凶猛,便连千机伞盾也挡之不下,叶修当下以伞横胸,一边格挡一边向侧面跃开——这伏龙翔天恰好是一招中路上挑直击,虽然锋锐无当,失在后续变招过少。偏偏这时候,孙翔冲杀之际、虽是毫不停顿,一柄缠绕银光炫纹战矛却是以从未想过的角度、朝着本来已经避开了的叶修咬了过去。这下连潘林都叫了起来:“龙抬头!”
常先知道这便是伏龙翔天少有的一重变招,原来放眼江湖,也就只有叶修还能打出这招,如今,竟是连孙翔也行了吗?他这边惊讶,叶修已是吃了这一招,被气劲带着飞出丈许,才勉强受身落地。常先正探头去看,就发现身边黑衣青年已是站了起来,手指紧紧收拢成拳贴在身边。
孙翔一招得手,极是得意,战矛一指,道:“叶修,你现在知道厉害了罢?”
叶修起身,咳嗽一声——显然吃这一招,还是叫他受了些暗伤。然而他看了孙翔,只是摇了摇头:“你根本不明白,这柄矛,到底是为什么而拿起来的。”
孙翔下颚一紧,隐隐有些心虚,道:“斗神之矛,自然是为荣耀而持。”
“是荣耀,还是你一己自傲?”叶修说着,竟是将伞下垂持着,看起来似是极其疲惫模样。
孙翔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好叫:“你认输不认输?”
叶修只举了右手食指,做了个“过来”手势。孙翔只觉这家伙不见棺材不落泪,冷笑一声,起手便是豪龙破军,人矛合一冲了过来。叶修仍反手持着伞,竟丝毫没有举伞招架的样子。下面常先看着,一颗心几都提到喉咙口,而身边青年更是激动,已是一声“前辈”叫了出来。
然而就在孙翔长矛离叶修胸前不过两寸的时候,叶修忽然动了——他并没有像之前一样举伞招架,而是另一只手搭住伞柄,也不知道怎么一动,便见一道红弧连续闪了几闪——这下黄少天可忍不住了,“剑影步”三个字脱口而出,随即又道,“他那玩意不是只能当矛棍盾的吗,什么时候又藏了剑进去?!他是想一个人玩遍十八般兵刃吗?!”
他话还没说完,叶修已是在孙翔空隙之间晃过长矛锋刃抢进他面前两步——那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火红长剑已是指在孙翔喉间:“我这样叫你投降,只怕你也不服。如何、再来过?”
孙翔眼睛都红了,一个后跃拉开距离,长矛一抖又如疾风暴雨冲来。叶修这次再不藏私,千机伞做矛做剑做镰做棍做盾,直是比之前还要让人目眩几倍。孙翔再如何天才,也从没想过这样打法,全然被按着打得喘息不得。
他心中焦急,想难道就这样输了?越是这么想,越是想不出变招,手中只勉力格挡,只像是猛虎困在笼中,如何也冲不出去。
忽然,叶修攻击之中出现一个破绽,他想也没想,只拼尽全力一矛刺出,却看见矛下人形一触就散了:原来是个影分身术。而真正叶修早已避过锋锐,重重以剑柄打在他腕关三寸之上,孙翔吃痛,再拿不住战矛,只单手勉强挽住拄在地上,心知自己这回真输了。
“却邪是很重的。”叶修却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嘲笑于他,只道,“若你要拿起它,便要想明白自己要靠它走到什么地方。”
孙翔咬着唇,一言不发,只看叶修转身回到兴欣席上,才慢慢下去了。陶轩压着性子劝勉几句,才道:“看来我们现在是各自胜负,又和未战之前一模一样了。只可惜,我们这边还有肖先生,不知道兴欣山庄准备派谁上场?难道是蓝雨阁前阁主不成?”
魏琛正要搭话的当儿,对面肖时钦微微一笑:“依我看,倒是不必费这麻烦了。我代嘉世认输便是。”
陶轩悚然,却见肖时钦施施然站起,走到他面前道:“陶庄主,你可还记得那日你到雷霆院来,与我辩王霸义利之事?”
“我以为,先生与我一样,都不耐那等道学家言语。若说‘心怀私利,便不可论王道’,因此鄙汉唐而崇三代,不过是将生民之利与一己之私混为一谈,只做了冠冕堂皇样子、失了为生民立命之意。”陶轩虽感到大势已去,倒也昂首挺胸侃侃而谈,不愿露出半分颓势,“——我只以为,我与先生所想一拍即合,才延请先生到我嘉世为客卿,不料先生临阵生变,”他说着,带了几分沙哑,“直是陶某有眼无珠了。”
“难为陶庄主还记得如此清楚。”肖时钦神色一丝不乱,“只可惜,陶庄主所言‘王霸并行’,里面又有几分是天下大义,几分是你自己私利?旁的不说,单说你将叶修逐走,要他第一不复言自己是嘉世门中人,第二留下却邪及一叶之秋名头,第三更要他一年之内不可另投他门——他犯下什么错事,教你这般对他?这也还罢了,之后你门下如何在江湖之中散播谣言,将他说成忘恩负义之辈,甚至更暗行刺杀——又如何说?”
他这话一出口,场中已轰然鼓噪起来。之前肖时钦阵前忽然反水,许多人面上不露,心里还是觉得这手极不光明;偏偏他此时一口道出当年真相,这所谓三事,无论拿到哪个江湖人面前都决然接受不了,更何况以斗神一叶之秋那般地位?陶轩此时便算再镇定,也免不得面如纸色,直道:“肖院主玩笑了,玩笑了。”
“是不是玩笑,相信陶门主心里有数。”肖时钦叹口气,“只可惜,我也是到了嘉世才发现,原来斗神一事还有此等内情。若不趁此机会教天下英雄知道了,才真是使江湖之中邪风四起,使我等一众习武之人无枝可栖。”
这话说得极是诛心,四下一时吵吵嚷嚷,都是一面倒骂陶轩的。陶轩此时脸色直如灰土,在一片骂声里只憋出一句:“我和你有什么仇,肖时钦?”
肖时钦微微一笑,轻轻道了一声:“——不过各为其主罢了。”说罢,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便回身走向雷霆戴妍琦处;而戴妍琦笑如春花,朝着肖时钦行了个礼:“院主辛苦。”
这时候,正中韩文清举起了手,做了个肃静姿势。他资历于一众中最深,再加上他威严自重,此时一动作,全场便都静了下来。而韩文清连看陶轩一眼都不看,只道:“胜负已分。叶修,这金牌便是你兴欣的了。”
“辛苦诸位。”叶修朝众人团团作揖,便朝场边供奉金牌的香案走了过去。
此时陶轩什么也顾不得了,只道:“叶修,嘉世当年,亦是你一手建立起来,难道你就忍心叫这盛名堕于你手下吗?”
“如果嘉世这块招牌终得落下,老东家,我希望它能砸在我手里。”叶修回头看着他,竟是分外平静。
陶轩眼睛都红了:“你总是说我终究不是练武之人,也别忘了,若最初不是我请你们来嘉世门中——”
叶修笑了一下,道:“老东家,你还是不明白。这跟在哪儿,入不入门派,成不成势力都无关系。紧要的是手里的剑,身边之人。将虚名看得比人还重要,正是嘉世今日败因。”说罢,他已是伸出手,拿起了盛着小小金牌的楠木盒。
四周先静了一瞬,随即便欢声雷动。常先也不禁用力鼓掌,连着叫好,半晌才忽然觉得,似乎叶修在说那句“身边之人”的时候,朝这边瞥了一眼?他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才发现,之前那个在他旁边的黑衣青年已不知何时不见了。
这一厢,那黑衣青年已是离开了演武场,沿着嘉世山庄长长台阶向下走去。阳光一照,竟照得他脸色显出一层不正常蜡黄,若是有识之士见了,便知道那自是精制出来的易容面具。此时演武场中众人还在交谈,山道上原本嘉世弟子也不见一个,只有他一个人独行,看起来煞是寂寞。偏就在他走了一半的时候,后面传来一声唤:
“小周!”
他打个冷战,下意识停住脚步。回头见那人已是沿着台阶向下追过来,一边走一边道:“我正想之后去找你,却没想你走得这般快——”
他静立片刻,还是举手摘下面上面具,转身道:“前辈。”——正是失踪三月的周泽楷。
叶修几步赶到他面前,先上下端详他一遍,才道:“看来还好……你不去找江波涛?”
周泽楷迟疑一下,道:“不急。”
叶修也看出他心里似乎有些事,只道:
“前天晚上,是你罢?”
周泽楷望着叶修,一时没了言语。
其实他三日前已是借着虚空术法回来——恰好落进杭州城某间客栈屋子里。开始他天旋地转一晌,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恰好听见隔壁飘来一句言语:“……轮回那边……”
周泽楷忙屏息凝听,却是个略带沙哑声音:“我还以为,你一早已和轮回谈好?”
“我倒是确和轮回最先寄了符书,”——这次响起的,正是叶修声音,“只是,……这里左右无有外人,我便和你说罢。那事是真的。”
“什么?”另一人怔了一晌,也反应过来,“你是说,周泽楷真出了事?”
“这事江波涛对外藏得好,对我却没说假话。他知道之前小周来找过我,还特地问了我他和我分开后又去了哪儿。我问了他具体状况,和袭击呼啸的神秘刺客只怕是一码子人。”
“为首也是刺客和盾剑吗?”
“不错。”
隔壁沉默一阵,又听叶修道:“等此间事了,我便去雍州。”
另一人显然大吃一惊:“我没听说过你和轮回城主熟识……你认真要去?”
“开始我也以为,以小周身手不致有什么大事。他虽年轻,武功不下于我,我不信那些刺客能将他逼入何等绝境。然这一过三月,江波涛等人仍没找到他,我怕出了什么大事。”
“……大事?你指什么?”
“老魏,我不相信你全然没有感觉。最近异兽横行无忌,又出现一宗人魔,连上之前北桥法师远走大理,皆是正道旁落、动乱再生之象。”
“你这话说的,怎地跟大眼越来越像了?”
“他前日符书在这儿,你拿去看。”
那边传来几声纸张翻动声音,片刻后那“老魏”又道:“……这事自然要查。只是后日挑战嘉世,又将如何?若轮回城真的不来,嘉世不动一根儿小指头就能将我等打发了,更别说什么金牌,教我们回去如何和老板娘交代?”
叶修沉默良久,才道:“我们已尽人事,剩下但听天命而已。”
两人又东拉西扯几句,老魏便道了告辞。周泽楷连忙闪身出了客房躲在院中花木之下,却正看见隔壁透出灯光,只要再走一步,便看得见叶修影子。
他亦想去找叶修,告诉他自己已经回来以及在虚空种种见闻,又想叫他不必为挑战担心。可偏偏那日长老所说的话犹然在耳。周泽楷从不知道轮回与官府关系,亦不知道轮回背后种种故事——他周泽楷一人,却真能代表轮回做出决定?更何况在襄州那日,便已是知道嘉世轮回站在同一立场,又叫他如何—--
周泽楷静静在院子里立了许久,直到叶修房间里灯光灭了才准备离开。可最后,他仍是鬼使神差、溜进叶修屋子看了一眼。
男人已是上床睡了,枕边静卧着那一柄千机伞。窗纸上透过淡淡灯光之中,周泽楷只听见自己心跳声音,扑通扑通响得厉害。
但男人忽然就张开眼睛看他,叫道:
“小周。”
周泽楷也不知怎么,瞬间转身逃了——直是将他高明轻功发挥了个十成十,真个来无影去无踪了。他自欺欺人,想若是逃得这般快,怕是叶修也只以为自己做梦吧?
——可是现在,叶修只拦在他面前,似是看穿他窘迫,只嘴角勾一抹笑,又重复道:
“是你罢,小周。”
周泽楷只觉脸颊发热,含糊点了下头。
“……我开始也不确定,你呼吸声太轻,我也听不出有人在隔壁……”叶修说着,又看了看周泽楷,“你可是担心轮回在此事中的立场?我与江波涛谈过,他说,不论轮回之前怎样,现在都是唯你马首是瞻的。”
周泽楷有些惊讶,睁大了眼睛看他。叶修直笑起来:“周大城主,你以为‘西北轮回一剑绝’只说来好听的吗?你毕竟是轮回城主,这绝不是什么事情可以轻易改变的。”
周泽楷这才发觉自己之前钻了牛角尖,更是不好意思,道:“多谢前辈。”
叶修又问:“你去了哪儿?三月都没有一点音讯。我试着写符书给你,都传递不到。”
“去了虚空。”周泽楷道,正想对叶修说在虚空见闻,又忽然想起此间挑战刚完,忙道,“前辈,我们还要回去吧?”
“你竟找到虚空双鬼?”叶修挑眉,“正巧,之前我也与老韩大眼他们说起那事情,小周你随我来。”
说着,竟是一把拉起周泽楷的手,返身向上走去。
周泽楷开始吓了一跳,却在走了几步之后,慢慢将手指合拢起来。叶修什么也没说,只是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就像说了句“在这儿呢”。
“……我回来了,前辈。”
周泽楷低声道。
叶修“唔”了一声,又走了几步,才道:
“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