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里风 七
【北游第七】
塞上秋来风景异。
在江南地界只那么一两分的秋意,随着一路向北,就成了仲秋:四周山上黄栌一时都红遍了,点缀在黄叶青柏之间,竟是别有一番滋味。却见一片碧云天黄叶地中,自驿道上“踢踢踏踏”来了两匹马,上面骑手皆做武者装束,两辔并行,一路朝北而去了。
这两人自然便是周泽楷和叶修。
那日嘉世挑战事了,叶修并不急整理兴欣诸事,先将诸位掌门都请到一起,道:“多谢诸位给我捧这个人场,托各位的福,我们明年又能在华山顶上见面了。”
“去去去去我们才不是为了见你来的呢。”黄少天直接就说,“要说为了苏妹子还差不多,你那张老脸都见烦了好吗?”
韩文清一贯皱着眉头,道:“有事便说。”
“不愧是老韩真了解我,”叶修道,“今天主要是为了想和大家确认一下,最近异兽出没是否增多了。”
这问题一出,所有人脸色顿时肃然。轮回江波涛首先便道:“从去年起,异兽怕是已多了小有一倍。便算是轮回地处偏远,本也不至如此。”
“蓝雨也仿若。”喻文州道,同时还不忘瞥了一眼身后那个一直一言不发之人,“不止数量上,要对付它们所费工夫也是越来越多了。”
“我烟雨楼收拾异兽收拾得少,手上却是接了不少奇怪的单子。”楚云秀若有所思,“诸如死者返生,走火入魔……可惜大多都变成了疯子或魔物,积重难返,只得杀了。”
叶修又看了看韩文清和肖时钦:“想来两位也有所察觉?”
韩文清哼了一声,肖时钦点了点头:“虽不至一倍之巨,总是比之前多了。”
这话说完,所有人都转了头盯着一开始便一言不发的王杰希。蜀山符修点了点头:“我中草堂亦做了些许调查,可以说,如今地脉波动、阴阳二气不得平衡之势,比三年之前更巨。若要比拟——只怕便像是天下动乱初起之时。”
此话一出,韩文清脸色已经黑了一层,眉头更是皱得死紧:“天下动乱初起?那些异兽还要成群地来吗?”
周泽楷这时也难得道:“我去了虚空。”——这里事情,他都于刚才和江波涛大致说了,此时也由江波涛将虚空双鬼所言、阴阳二气失衡之事道了出来。
“若如此,只怕眼下情况,只会更糟。”喻文州听完,道。
“阴阳二气失衡……”张新杰沉吟一晌,问王杰希,“王堂主,对这异象由何而生,你可有头绪?”
王杰希那对大小眼缓缓环视诸人,最终仍是摇了摇头。
“若是不能治本,怕是就只能继续应战了。”肖时钦道。
“是的。此时最佳之策,便是我等诸人,都将那无谓争执名利都放在一边,”叶修难得摆了一副正经面孔,“先将这一劫度过去了才算。”
这厢众人商议定了,也就到了饭点。兴欣既有魏琛叶修这种老油条,自然早已布置好筵席,招呼诸人开宴。这酒桌上话题可就轻松起来了,楚云秀先抢了苏沐橙边上位置,两人鸽子似的唧唧咕咕说着小话,不时笑起来,一众男人也不知她们在笑什么。黄少天则上了桌后嘴就没闲过,一会儿和魏琛一会儿和叶修斗嘴,若不是喻文州给他布菜提醒他吃饭,怕是黄少天直到下了桌都不知道今天上过什么菜。另一边喻文州张新杰肖时钦又都好奇虚空之事,只寻了周泽楷不住探问,只把素来寡言的轮回城主急得脸都红了。反而是中草堂主王杰希,一直在边上若有所思,最后还是叶修过去,和他低声说起话来。
另一边众小辈也开了一桌,气氛反而有点僵硬。高英杰正和乔一帆坐个对面,两人互相看着,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包子倒是一贯咋咋呼呼,可惜没了罗辑和他搭档,剩下一个稳重的安文逸一个不说话的莫凡也没办法营造出往常热闹气氛。唐柔吃到一半,已经和轮回杜明出去跑去切磋了;剩下烟雨舒氏姐妹花更是矜持,只开始寒暄几句便自己闷下头去吃饭了。
最后还是包子玩命在桌子下面捅安文逸:“喂,我说,小乔和这……”他忘记人家名字,想一下才道,“这小道士是不是有仇?”
“我怎么知道?”安文逸无语。
“猜一猜嘛。”包子又压低声音,“——若真是有仇,我们一会儿也好帮小乔去盖麻袋。”
安文逸实在被他缠得没辙,来回看了乔一帆和高英杰一会儿,才道:“我看他们俩没什么仇。”
“真的啊?”包子将信将疑地说,总算低头吃饭了。安文逸心里想,虽然不是仇家,只怕是对冤家。——当然,这句话肯定不能对包子说就是了,不然还不知道这小流氓要怎么飞板砖呢。
一顿饭直吃到月上中霄,众人才各自道别了,之后也有准备在此休整一二日的,也有准备当即便走的,彼此拱手之时只道“华山上见”。周泽楷自然随江波涛坐马车回转下榻客栈,路上江波涛总算逮到机会好好和自家城主谈了一番,中心意思便是四个字:“不要乱跑”。周泽楷知道自己一去三月之后又拖延不回实在给人增添不少麻烦,也低了头规规矩矩道歉:“辛苦你。”
“城主言过了。”江波涛忙道,“只是,下次若城主再有犹疑,请一定与我等商议过后,再做决断。”
周泽楷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江波涛又道:“今天观战,城主觉得孙翔如何?”
周泽楷回想今日场面,道:“欠历练。资质上佳。”
“我也是这么想。”江波涛道,“如今若是动乱将至,此等人才,也不好叫他消磨下去。我是觉得,可试着邀他至轮回一试。”
周泽楷想一想,点头应允了。再停一刻,又道:“辛苦。”——这是考虑到江波涛要去说服孙翔,只怕不知有多麻烦而说的。江波涛笑了笑,道:“我倒觉得城主可与他切磋一回。若是将那小子打趴下,想是他也不得不服。”
说话间已经是到了客栈。众人下了车,各自休息不提;接下来连着两三天,轮回诸人都说好不容易来一次江南,周泽楷便被江波涛拖了去四处走动,余下诸人则都跑去游逛采买。
结果,第三日晚上,将将过了四更,周泽楷听见不知哪儿来的小石子敲在自己窗棂上,连着三声便息了。他心里一动,推窗往外开,正见叶修一身斗篷,肩上还背着包裹,见了他,笑道:“小周,想不想与我一起去北边?”
周泽楷睁大眼睛看着他,显然是吃了一惊。叶修又道:“我知道北地有个极好的铸剑师,你现在失了荒火,总得找柄相若神兵才好。”
周泽楷定定看他片刻,忽然就笑了,翻身很快收拾起来,不及一刻便已整束停当推门出来,道:“有赖前辈。”
叶修也笑起来,伸手拉了周泽楷的手,一同纵越起身——临走还不忘扬声道:“小江,我便将你家城主借走了,一月即还!”却将院里一片鸡飞狗跳和江波涛一声气急败坏“前辈”都丢在身后。周泽楷跟着他施了轻功一路狂奔,到最后不由放声笑起来。叶修开始只弯着嘴角,后来也跟着一起笑起来——两人便像是恶作剧成功小孩一样,直笑到险些岔气才停了步,已是出城五里开外了。
周泽楷看着叶修,眼神明明白白问着——要去哪里?
叶修举手指了指:“那人行踪不定,只知在关外更北。我们便一路向北罢了。”
于是二人便一路打马北上。此时塞上秋色风味渐浓,两人一路虽赶,景色也着实赏心悦目。他们从雁门出了关,便特地寻了商队一同以过荒漠——商队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只觉得两人既是习武之人,便能多一份安全保证,稍问了他们几个问题,也就带他们入队了。
这下跟着商队行动,总不能似之前两人一般行动迅捷。叶修和周泽楷跟在驮货骆驼边上慢慢并辔而行,叶修问:“小周之前去过漠北吗?”
周泽楷摇摇头。
“我还以为你之前在北地习剑。”
周泽楷道:“家师结庐黄山。”
“原来如此。”叶修笑了笑,“我知道你出师不久便为轮回所揽,还以为你自始至终便在北地。”
“前辈,原来……?”
“我小时是南方人,之后在沧州住过一段儿。那时候东走西撞,也和人去过漠北,”叶修说着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糟了。却碰上沙暴。”
周泽楷凝目看去,也发现远方一线烟尘滚滚而来,他不及问,商队亦是乱起来,主事张罗着将牲口笼在一起,人都躲在卧下骆驼后面。这当儿,天色已是迅速暗了下来,就像是顷刻之间坠入黑夜一般,只见远处黄沙滚滚,如一堵城墙一般推了过来。周泽楷正看着,被叶修兜起斗篷当头按下来:“别乱动!”
转瞬之间风就近了。
无数粗砂细沙为风所携,兜头盖脸劈过来,人们只得手里挽紧牲口的缰绳,用斗篷掩住口鼻。周泽楷正被叶修一手按住几乎是半抱在怀里,极是窘迫,想换个姿势,却被叶修当成他不知沙暴厉害要乱动,反而手上更紧——他两人几乎便是抱在了一起。周泽楷闭上眼,只听见自己心里怦怦直跳——此时时机地点没一处对的,可有一瞬,周泽楷便忽然觉得这沙暴却是来得恰好。
前辈前辈。
叶修叶修。
他在心里慢慢念着平日绝不会出口的对方名字,却在一片昏天黑地之中,想起数年之前在武林盟庭中那个晚上,又想起自叶修离了嘉世以来、他去找叶修之后所发生种种。
现在他们可以说是若彼此失踪了便要探问的熟识,是可以一起远游的朋友。
——周泽楷曾以为,这便是自己所求了。
可真的到了这一天,一剑绝西北的轮回城主,却发现自己心里还求着更多。
“小周,别慌。”叶修声音透过风声传过来,可见是用上了传音入密功夫,“——这沙暴只一会儿便过去,不碍的。”
周泽楷点了点头,又道:“我不怕。”
叶修连忙松了些手:“抱歉……”他知道刚才说话似乎将轮回一城之主当成孩子一般,犹豫着似乎还想说什么,又觉得只是越解释越糟,便住了口。
周泽楷惯常般默然,半晌才道:“——不是生气。”
叶修便转过头看他,正好在些微光线中迎上青年又黑又深的眸子。他们此时仍半偎在一起,在铺天盖地黄沙之中,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叶修忽然就觉得,自己没喝酒,也好似有些醉了。
但沙暴总是渐渐过去了。天上虽然还漂着一层黄云,亦还透出蒙蒙日光来。商队主事忙吆喝众人牵骆驼起身,只怕再拖延下去晚上便赶不到绿洲住宿。叶周两人也随着众人忙碌,正好寻了借口,将刚才一刻含混过去不再说起。整支商队被这一耽搁,最终还是没到得了原定绿洲,只得寻了个大沙丘后面安歇,叫全体伙计轮班打点起精神守着篝火便是。
叶修便说他守前半夜,只叫周泽楷后半夜起来替他。周泽楷点头应了,裹着斗篷躺在马匹边上,望着天上银星般繁星,半晌才有了朦胧睡意,迷迷糊糊睡过去。半夜叶修没来叫他——反而是周泽楷自己醒过来,去篝火边催了叶修换班。
叶修笑:“我都惯了熬夜,不妨事的。”
周泽楷什么也不说,只盯着他,叶修连忙做放弃状:“我去睡了!”说完就走回自己马匹边上,把斗篷一裹盖着头睡了。
周泽楷在篝火边坐了一会儿,别的伙计也都起来换班。此时夜更深下去,守夜的伙计两三成群地小声用北方话聊着天,也有人试图和周泽楷搭话,见这青年大多都只摇头点头,也就罢了。最后也不知谁摸出一皮囊烧刀子,递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周泽楷也跟着喝了一口,觉得简直如一块热炭滚下去,脸当即就红了起来。众人见他脸红得厉害,知他量浅,都笑起来,还有那年纪大的说:“小伙子,这不能喝酒的架势和你哥一样,你俩这样可跑不了商唷!”
周泽楷跟着笑,仍是不说话。众人看他这样,又取笑一回,说这么不爱说话以后一准要被媳妇儿欺负!也有人说得啦,现在嘴不甜都找不到老婆,小伙儿你可得加把劲!这么说说笑笑间便也到了早晨。便见东边天际透出一线白,天空墨色渐次而退,只剩下一颗启明星还在深蓝天空里亮着。这时商队主事已经开始叫人收拾起行了,众人便都起来,在昨夜篝火余烬边吃了些干粮,就又赶骆驼上路了。
如此晓行夜宿,赶了三日,总算越过沙漠到了漠北。这边风景更像雍南,到处皆是草原,人们来去只凭马匹,部落游徙更无定数。商队自去赶边市,剩下叶修周泽楷则一路与牧人询问那铸剑师行踪——自然也主要是叶修探问。等他问完回来,周泽楷望着他,一脸“如何?”神情。叶修叹了口气:“这牧人也只是听着点儿影,只说在大青山那边。恐怕还有一日路途。”
周泽楷点点头,意思是“不妨”。
于是两人便再往西北而行。这过了沙漠,便是平坦坦草原,天空湛蓝,只四周浮着些羊群似的云朵。周泽楷玩心忽起,只一劲儿催马前行,没一会儿就将叶修甩在后面,又故意勒马看着叶修。叶修一笑,也就打马追上来。两人胯下都是出关前挑的好马,此时狂奔起来,竟也不分上下——这一跑便是整整一个上午,直到了一个偌大海子边两人才勒了马,卸了鞍子马嚼叫马儿自去饮水。这海子边上生几丛芦苇,湖水莹莹湛蓝,煞是清澈。周泽楷和叶修先灌了水袋,又就怀中硬面饼吃了,才躺在岸边休息。这时候叶修看了看周泽楷,忽然笑:“你这模样,可不能叫你们轮回城女子见了,若见了,非得芳心大碎不可。”
周泽楷开始不解,后来看叶修头上尽是沙尘,才忽然明白过来这是因为两人在沙漠里走了许久,又遇沙暴,怕是身上积的细沙也有半斤。他停一瞬,忽然就起身解了斗篷外衣,最后连里衫也脱了,跑几步已是跳下水去。
叶修吓一跳,叫声“小周”,却见人这一潜到水里不见上来,于是忙脱了衣衫也跟着下水——周泽楷正等这个,只伸手一扯叶修脚腕,直接将他整个人拖下水来。叶修一时不察,呛了一口,笑骂:“小周你够狡猾的啊!”说着便扬水还击。周泽楷微笑着,以掌力激起一片水幕挡住叶修击来水箭——如此一来二去,两个江湖中数一数二人士,居然打水仗打了个不亦乐乎——偏偏还内力掌法齐上,直是水花飞扬,煞是好看。最后毕竟周泽楷水性更好些,逼得叶修举手认了输,两人才回岸上各自找了干净衣服穿了。
这么一来二去,天色已渐晚了,两人索性便在湖边落脚,只等一早再走。周泽楷跑去拿石子砍了两只肥大野兔,算是多日吃干粮之后少有地开了回荤。等到炊烟也渐渐掩进暮色里时候,便听见不知哪里遥遥传来一声羌笛,被风吹到这边就只剩了断裂调子,却也如泣如诉,一线直朝云里去了。
叶修看着天上逐渐亮起繁星,忽道:“小周,这景象,无论在这里还是在中原,都无甚差别。”
周泽楷想起他上次去找叶修时候,点了点头。
“我俩第一次喝酒,还是好几年前罢?……小周,你怎么就这样老实?你这样性子,早晚会吃亏的。”叶修似是也想起来旧事,随口说着。周泽楷转头看他,半晌笃定道:“不会。”
“不会太老实?不会吃亏?”
周泽楷觉得都是,又觉得都不是。在他心底,有什么埋得更深的东西,北海浮冰一般、慢慢慢慢浮了上来。
可叶修还在说着。
“小周啊,就算你平时再不爱说话也好,这世上总得有一个人,是得叫你能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的。人生在世一辈子,早早晚晚,你总能碰见那么个人,碰着他,能说的、不能说的、敢说的、不敢说的、说之前要掂量的,就都不怕,都能说出来了。你的老实,可都得存好了给这个人才行。”
周泽楷沉默片刻,忽然问:“前辈有吗?”
叶修也沉默下来。他慢慢从怀中摸出许久不见烟斗,填了烟丝又点起来,抽一口才道:“不知道。”
“那日……”周泽楷迟疑了一会儿,终于问,“那首词。”
叶修先是犹疑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那是……我有个朋友,武功极好,后来他死了。”
周泽楷之前虽影影绰绰想到,仍不禁一惊。叶修又自吞云吐雾,半晌道:“那之后,我才懂得一句老话——不如珍惜眼前人。”
周泽楷看他样子,心中问题只越来越多。叶修捡了树枝拨了拨篝火:“——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此后又行了一日,总算到了大青山脚下。叶修一路上与牧民打听过去,倒还总有人听过那个“打铁的”,叶修这才松了口气,带着周泽楷一路寻去,总算见着一处热闹市集,赶集人说那铁匠就在附近村里,指了路途,骑马不过小半日而已。两人精神一振,当即快马加鞭赶了过去,却见原是寺庙边上聚起村落,规模虽小,也煞是热闹。
叶修和周泽楷牵了马一路找,果然在村头看见一家铁匠铺子——里面正有个伙计在拉风炉,另个学徒正在上面打着什么。叶修便问:“关师傅可在家?”
学徒头也不抬:“师父不见外人。”
“哎,我们千里迢迢从中原来此,怎么说不见就不见呢?”叶修好笑道,“你去跟他说是叶修来访。”
“别说夜休,日休也不见。”学徒叮叮当当敲着手中铁片,仍是头都不抬。
“若带来凝碧之精,也不见?”
这四个字出来,那小学徒猛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西域凝碧之精。”
叶修说得胸有成竹,话音未落,只见铺子里头猛地冲出一个人来——却并不是周泽楷所想铁匠,而是一副书生模样,甫一露面便捉住叶修的手:“我就知道你能给我带来新鲜玩意儿。进来进来。”
叶修似乎早有准备,就这么被那人拉了进去,还不忘招呼:“小周也来。”
周泽楷有些摸不清状况,但也跟了进去。三人穿过铺面,便到了后院,那人更是一路将叶修拉到堂屋里按在椅子上,道:“东西呢?”
叶修从怀中摸出一只灰突突小盒:“喏。”
那人伸手接过,小心翼翼打开,从中拈出一块碧绿晶石——周泽楷也是第一次听见“凝碧之精”名字,亦凝目望去:小小晶石之中,就如封入翡翠所溶玉液一般,随着手指翻转自在流动。
叶修问:“可是真的?”
“你造得出来?”那人白叶修一眼,又转到窗前,对着光,将手中晶石翻来覆去看个不住,只赞叹不已。叶修叹口气,对周泽楷说:“这人叫关榕飞,昆仑炼器一脉弟子,原来在嘉世也干过,可惜总嫌陶轩手里不大方,就自己跑来北地找材料。别的不说,冶炼功夫确实一等一——只可惜,人略古怪了些。”他这边说完,又问,“怎么样,你找到‘永冻死火’了吗?”
那边关榕飞只顾把玩手中凝碧之精,听了这问题只嗤地一声:“我若找不到,还有谁找得到。”说着,回身就要去找地图,这时候才发现屋中还有周泽楷一人,吓得险些把凝碧之精摔在地上:“这这这人是谁?!”
“我朋友,你再孤陋寡闻,总听过轮回城主周泽楷名字吧?”叶修好笑道。
关榕飞眼睛一亮,几乎就要扑到周泽楷身上:“荒火!你带来了?快给我看一眼——”
周泽楷忙摇了摇头。
“荒火断了,我们来找你,也是想寻把相若兵刃。”
“说得容易。”关榕飞一听便不高兴起来,“那可是我同门毕生杰作,被你说得跟柄寻常刀剑似的,还找什么‘相若兵刃’,我告诉过你,剑之一道,必须全心尽力,十年一剑还是少的;我这边研究杂学多了,剑便铸不好——”
他还要滔滔不绝下去,少有地被周泽楷打断了:“先生,认识佟林?”
“他是我同门……”关榕飞转头对上周泽楷,神色便严肃起来,“荒火断了?如何断的?”
周泽楷便简略说了当时情况。关榕飞思考半晌,叹了口气:“按理说,这等神兵不可能那般轻易便损毁……像当时那样情况,只怕是佟林铸荒火时候,加了一味翳身草。”
叶修听到这里也一惊:“‘翳身草’?可是传说中能替人消灾之物?”
“不错。也便是说,周城主当时,实则是有性命之忧,因此荒火才自行断却,只替你挡了这一劫。”关榕飞说完,看到周泽楷面上动容,也叹口气,“——罢了。你随我来。”说着便又跨出屋去。周泽楷跟着他先到了院里,看关榕飞掀开地窖盖子爬下去,又在里面叫道:“等什么啊,快下来!”
周泽楷便也爬下去,才发现里面根本不是想象中地窖,而是一道幽深走廊。关榕飞伸手动了几处,才道:“这边原来是某个王爷陵墓,不过被我鸠占鹊巢了。——往这边走。”
说着便带周泽楷前进,其间道路复杂,又似乎还装着机关,周泽楷亦自觉不当,只跟着关榕飞走,全然不记道路的。到了最后,关榕飞推开一间石室门户,道:“便在此了。”
周泽楷跟着关榕飞走进去,乍一进屋就感到一股冰寒袭面而来。仔细看,便见屋中石台上,插着一柄冰霜铸成一般莹白长剑——周泽楷一见之下,便觉得说不出的熟悉,转头看着关榕飞。
“你且试试?”关榕飞道。
周泽楷点头,上前将剑持在手中,挽了两个剑花——这一用,更教他睁大眼睛,道:“——和荒火相似。”
关榕飞点点头:“你能识器,可见荒火也不枉了。不错,这柄剑也是我同门佟林所铸,铸好了便留在我这里。”
“佟林现在——”周泽楷忙问。
“他自去寻找材料,观天下剑器,我也不知道他现下去了何处。”关榕飞道,“这剑亦是他观雪山得剑意而铸,虽然比荒火更坚更利,也有个致命缺陷——周城主可感到了?”
周泽楷此时才发觉剑上寒气过盛,竟是冻得他手指发木。关榕飞叹了口气,道:“这剑是取了雪山顶上一块千年陨铁所冶,寒气铸成起便驱之不去……虽然佟林本意是给城主铸这柄剑,不料却出了如此纰漏,他只好将它寄在这里。”
周泽楷沉默一晌,道:“——剑名?”
“碎霜。”
周泽楷点点头:“我便带走。”
没想到关榕飞煞是坚持:“不可。这剑寒气过盛,用得久了,必致寒气入体、损伤经脉。我作为铸器师,决不允许城主就这么将它带走。——更何况,之前或许我对这寒气还没法子,现在有了凝碧之精,只要加以锻炼,这寒气便可收敛。”
周泽楷又问:“——如何?”
“这还需研究。”关榕飞道,又带周泽楷重新回了地上。却看叶修正坐在堂屋正中,膝上摊着一张地图,看他俩回来就打个招呼:“我便说你这里一定有剑。——如何?”后一句则是问周泽楷的。
周泽楷点点头,道:“好剑。”
“有个缺陷——”关榕飞正说,叶修已起身从周泽楷手里取了剑,刚端详一回,就皱眉道:“——这寒气也过盛了些。”
“正是如此,你得听我说完。”关榕飞解说道,“碎霜,和你手中那柄千机伞三重变化,都着落在这凝碧之精上。这晶石是集天下甲乙木之气而生,偏又生于西域火方,最是和暖,能调和诸方气息。若能将凝碧之精析出,溶于两柄兵刃之上,所有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只是,你不知能用何火种溶析凝碧之精。”叶修道。
关榕飞也难得沉默下去,半晌才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还需细细思量。”
叶修点了点头,又道:“我们远来是客,又给你带来这好东西,你总得给我们找个住处吧?”
“那当然。”关榕飞说着,叫前院学徒过来,给周叶二人安排住所。那小学徒一边收拾客房,一边还问叶修:“凝碧之精这种东西,你怎么得来的?”
叶修笑答:“别人送的。”
“你莫看我年纪小,张口便骗我。”小学徒不高兴了,“——这般贵重东西,哪个会送人?”
“那人留着没用,自然是给我了。”
小学徒见叶修答得笃定,最终才半信半疑道:“真的?——那你运气可真好。”
周泽楷明白几分,贴近叶修问:“陶轩?”
叶修点头:“猜得不错。这一枚凝碧之精,抵我嘉世十年,也算值了。”
周泽楷皱了眉头,言语有愤愤之意:“不值。”
叶修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如此两人便在关榕飞家里停了三天,关榕飞各方钻研秘籍又照着凝碧之精研究,却迟迟没个定则。第三日晚上叶修说:“老关啊,我们这万里迢迢地来了,可身后还一屁股杂事,你得给我们留着万里迢迢回去的时间啊?”
关榕飞白他一眼:“没耐心你就去求别人啊?”不过虽这般说,也皱了皱眉头,显然是进展不甚顺利。
叶修又问:“——可还是要永冻死火?”
关榕飞摇摇头:“再等等,再等等。”
周泽楷听了心里留了点神,但第二天一早骤然惊醒,发现叶修那柄从不离身的千机伞不知何时已经放到了自己屋中案上。他一个激灵,爬起来,抓起千机伞就去敲关榕飞房门。
关榕飞睡得迷迷糊糊,道一声:“喊丧啊?!”
周泽楷着急,赶着咚咚咚敲门。关榕飞终于被敲得受不了,才爬起来开了门,一开门就看见周泽楷手里拿着千机伞。他刚说了句:“——怎么回事?”然后忽然就反应过来,“果然,那家伙一个人去找永冻死火了。”
周泽楷紧盯着他,问:“哪里?”
关榕飞也不管自己没穿外衣,趿拉着鞋子就往堂屋走:“我去找地图。”此时天将蒙蒙亮,他点了屋里蜡烛,在架上一阵翻找,总算找出张地图来,“——这里。”
周泽楷凝目看去,只见一张羊皮上仔细画出附近各种山峰,又在最高峰顶之下做了记号。关榕飞也解释道:“这是我当日和佟林去山上找陨铁,隐约在山峰北侧下面见到那么一点影子,只不过那一面皆是千仞绝壁,我俩武功都不行,无法攀援下去。”
周泽楷一点头,抓了羊皮就要走——又被关榕飞叫住:“等等!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叶修果然是一个人进山了。虽然关榕飞不说,他也猜到对方是找不到合适火种:凝碧之精毕竟是木气所凝,之前他和关榕飞谈论过,便言一定要找天下至寒之火种冶炼——如此想来,除了在雪山上偶然一见的“永冻死火”,便也没有他火可用了。之前他在关榕飞房里看见了地图,就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冒一次险——如今杂事纷纷,他等不得,周泽楷亦等不得。
于是叶修便展开轻功,一路朝向高峰攀援。他从南坡上攀,毕竟还算平缓,到得日出中天时候,已是到了山顶——雪山上太阳被雪一返照,白茫茫的晃眼,叶修在心里大叫失算,只好眯了眼睛,仔细看北侧地势。却见北侧岩壁犹如刀削直落而下,在四丈左右岩壁凹陷地方,隐约有一抹银红之光。叶修心道果然在这里,于是便小心翼翼,运足内力,施展壁虎游墙功沿着绝壁爬了下去。他毕竟内力深厚,又兼艺高人胆大,不多时已到了那处凹陷。仔细一看,那里面确实有一团寒冰,封住一枝珊瑚样东西,上面暗暗燃烧一团红火。
叶修松了口气,一手卡住缝隙,一手从怀里取了短刀,便去凿边上冰块。只是这冰冻得极硬,他很使了一阵力,才连冰带火凿了下来——竟不过拳头大小。他心中欣喜,将冰块揣进怀里,正要往上攀援,忽然右手上便就一疼——他一惊,看见一条通体雪白小蛇已是不知何时窜出,死死咬住他右手。
叶修便知不好,猛地反手将蛇碾死——可他现在身在半空,绝计不能封闭穴位,更不知道这蛇毒性如何——就这么须臾之间,他已觉得手指发麻,偏偏此时又运足全身内力附在岩壁上,使得毒性游走更快。他勉力支持一刻,终于再抓不住岩壁边缘,整个人就这么朝山下万丈深渊落了下去。
完了。
叶修刚想,忽然就听一声喊:“——叶修!”
声音却是周泽楷的。他抬头望去,见青年已是一蹬崖壁——竟是借力加速、跳了下来。
叶修大惊,可偏偏因为蛇毒连舌头都麻了,也喊不出声。便看周泽楷在岩壁之上垂直纵越,追得近了才纵身一跃,竟是将他一把抱住——这几下轻身功夫极是可怖,可现在叶修也来不及思考,正着急中,便看周泽楷寻了个什么物事,用力一拉,就听“砰”地一声,从他背后跑出一蓬牛皮大伞,兜住了风,两人被猛地往上一拉,本来急速下坠的势头就止住了。叶修不能说话,只眨眼睛,意思是你哪儿找来这东西?
周泽楷没答话,手上只死死抱住叶修,眼见着眼眶都红了。叶修心里也一窒,毕竟中了蛇毒,说不出话来。两人就这么飘飘悠悠,过一晌总算落到地上——那伞被山下高耸松树挂住,周泽楷并指以气劲切断带子,抱着叶修落在地上,也不说什么,便低头去吮叶修手上伤口,吸出两口黑血,才从怀中掏出各色符纸,不要钱一样贴上去。
叶修一眼瞥见里面有解毒的符方,心里就松了口气,又知道这毒实无大碍——这蛇毒发作虽快,本不是致命类型——可还等不及他说话,又被贴上两张急救千金方。
叶修想你这简直不把方明华心血放在眼里啊——不过效果确实立竿见影,很快麻痹感就退了下去。他咳嗽一声,沙哑着叫了声:“小周……没事啦。”
周泽楷这才抬头看他,眼里黑沉沉地压着什么,叶修一瞬也看不明白,只是心里一紧,伸了手握住周泽楷的:“别慌。”
“前辈。”周泽楷低声说,被叶修握住的手指却还在轻轻颤着——轮回城主是何等人、持剑的手最是稳定不过,何时抖成这个样子过?叶修心中又是莫名一紧,周泽楷忽地反手抓住他,道:“那日,你和我说,珍惜眼前人。我当时不明白,现下却明白了。”
叶修刚一愣,就看周泽楷倾身过来,竟是亲了下来——甚至还带着一丝苦涩血气。
叶修两眼睁大,脑中一片空白,怎么也没料到竟会是这个发展。可不等他反应,周泽楷已撤步退开——似乎青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是好,只紧紧握着叶修的手,又直直盯着叶修,一点儿不带退让的。
叶修眨了眨眼睛,半晌才道:“……小周?”
虽是按往常叫了,他也不知道接下去说些什么,两人便在山谷林子里站着,手上紧紧抓着,谁也不说出一句话来。
半晌,周泽楷才低下眼,松开叶修的手,转身往回走。叶修原地愣了一晌,才拔腿追上去——但最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就这么默然无声地走了回去。
到了村里才发现关榕飞热锅蚂蚁一样地在铺子门口转圈,看见他俩完好无损回来才大大松了口气,又一贯问道:“给你那伞用上了?”见周泽楷点头后才问,“——死火带回来了?”
叶修点头,从怀中掏出死火交给他。这下关榕飞也顾不得慰问了,抓起死火就跑进后院,把两人甩在身后。
叶修看他背影,故作轻松道:“——哎,这下就等吧。”
周泽楷仍然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叶修又觉得心里有点紧。可是叫他说什么,他也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在铺子门口站了一晌,才别别扭扭地进去了,各自回了客房,直到被小学徒叫出来吃饭的时候才算又见着——也仍然是不知说什么。
小学徒端着碗,拿眼瞅叶修:“你怎么回事,平常吃饭说个不住,今天哑火了?”
“切,你一小孩子哪那么多事。”叶修说完,闷头拿筷子扒饭。不一会儿周泽楷三两口吃完饭,站了起来,点了点头,就又回屋了。叶修看着他的背影,又被小学徒偷偷捅了一下:“——喂,你俩吵架了?”
“哪有。”
“没吵?原来看你俩好得蜜里调油似的,今天怎么就这么僵?”
“喂喂你汉话学好没学好,蜜里调油是这么用的吗?”叶修险些没气乐了。
“怎么用?我觉得我用得挺好。”小学徒道,“这位大城主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架势,也就肯和你多说几个字;你也是不嫌烦,有他时候话就特多,有时候都不用他说,他看一眼你就接得下去——你说你们不是蜜里调油吗?”
“去去去,你这都什么话,太糙,先把辞书背了再来。”叶修拿筷子戳他,终归无心吃饭,草草扒了几口就撂了筷子,“——我先回屋了。”
回了屋也照样是睡不着。本来今天他又上山又跳崖,应该挺累,可叶修往床上一躺,却只想起在空中被周泽楷拉住那一刻——慢慢地,那焦急脸庞,就和当初晚上青年在林中见到自己、脸上绽出微笑慢慢合成一体。他想着想着,又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对周泽楷说的话:
——人生在世一辈子,早早晚晚,你总能碰见那么个人,碰着他,能说的、不能说的、敢说的、不敢说的、说之前要掂量的,就都不怕,都能说出来了。
他怔怔看着屋顶半晌,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几步出了屋跑过院子到了周泽楷屋前,叫:“小周?”
没一晌周泽楷就出来开门,看到叶修脸上神情,明显愣了一下。
叶修正准备说什么,就看关榕飞一脸狂喜推开地窖门冒出来:“成了成了成了!你们快来看!”却看见两人转向他,神情怎么也和“高兴”两字挨不上边儿,眨眨眼睛,“——怎么,你们还担心我手下做不出好东西?可真是小看我——”
“怎么可能。”叶修道,“我们绝对全心期待,你看我们诚挚的眼神。”
关榕飞也懒得理他贫嘴,道:“过来过来。”说着就反身又走下去。叶修看了周泽楷一眼,道一声“就来”,便拉住周泽楷手,往地窖门口走过去。
周泽楷眼睛睁大了,手略一缩,反被叶修用力握紧。于是他跟着叶修往前走,脸上却是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幸好这是晚上。周泽楷想着,手指用力,回握住了叶修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