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诗就 四解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某顿首启。孟春犹寒，伏惟学士阁下[1]尊体动止万福。前日得公所寄书，方知襄阳之事乃至惊动圣听。某蒙国厚恩，任责尤重，殆此积岁，旷无所闻。所幸得展护卫之助，查清案情，实乃江湖仇杀寻衅，绝与奸王余党无涉。死者家属，某已着意厚加抚恤，当不致另有牵连。行凶之人虽尚在查办，亦当无虞。恐圣心忧虑，故敢以告，伏惟矜察。某再拜。”
再次浏览了一下，颜查散将信函折起递予等候一旁的展昭：“麻烦你把这个交给包大人罢。”
展昭接过信，手略略在空中滞了下：“大人，让白锦堂自行离去，确实没关系么。”
颜查散苦笑：“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我们亏欠白家的，已然太多……”
展昭沉默片刻，微微一笑：“大人所言甚是。那么，展某就此告辞。”
眼见着他已走到了门口，颜查散忽然唤道：“——展昭。”
那人停住，回过身来。
“你是否知道，一直以来……”
“颜大人？”
“不，没什么。一切都过去了。”颜查散摇摇头，看着他已经斑白的双鬓，真诚道，“江湖多风险，展兄还要善自保重才是。”
抬头，外面天空碧蓝艳阳和暖轻风拂面不觉寒。——正正是，草长莺飞，花开水暖的春日时节。
展昭离开襄阳已有数日。
白锦堂送来大笔银子作为补偿，但依然不知所踪。
妻子已赶完一件新衣，正在棠儿痴缠下给她那件新衣加缨络绣花。
雨墨又从杜康坊找来两坛上好的二十年的女儿红。老板一高兴，附赠一小壶新酿梨花白给太守大人尝鲜。
而院中那棵年前本以为枯死的老梨树，竟是一时间把白花纷纷扬扬开得颇有些铺天盖地的味道。
闲来无事，颜查散将玉儿抱到书房，考问他学问进展。几段熟悉经文一过，显然没作好太多准备的玉儿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爹爹，金先生还教了我古诗，背给你听好不好？”
“哦？”颜查散笑了笑，心知儿子想要逃避考问，“背来听听。——若是连这个都背不好，你就等着爹爹责罚你罢。
小孩儿点了点头，精神百倍地摇头晃脑起来：“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嗯……那个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啊对了对了，愿言不获，抱恨如何。”玉儿知道自己最后出了个丑，连忙在爹爹膝盖上扭股糖一般的扭起来，“爹爹，这么难背的诗，玉儿忘了一点儿也没什么关系的对吧。”
颜查散揉弄了下儿子软软脸颊，虽然知道他大概只背了个头尾也并不说破：“我的玉儿聪明着呢。这诗，是金先生教你的么？”
“嗯！”玉儿把先生其实还教了其他几段但自己忘光了的事实隐瞒下来，一双大眼闪啊闪的，就希望得到爹爹多一点的赞扬，“爹爹，金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还要给他回书呢。”
“他有别的事情，不会回来了。”颜查散轻声道，拍了拍玉儿，“玉儿学得不错……去，找你妹妹玩去吧。”
玉儿得了赦令，飞一般地跑了出去。颜查散坐在那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从心底细细泛起，瞬间便攻城掠地。他深深叹了口气，取过桌上酒壶斟了杯酒，慢慢地喝了一口。
却是，一种陌生但又无比熟悉的味道。
上一次喝到这酒，自然还是玉堂拿来的。玉堂极爱陈绍，因此每次或带或备，不出花雕女儿红一类。独独那一次，抱来的却是从未见过的酒。他亦对此道知之不深，直到今日，才知那酒，原来就是梨花白。
——忽然之间眼泪便无法抑制。
那日是展昭成亲的日子。玉堂一早已告下假来，兴致冲冲地说要好好闹一闹那猫儿洞房，到底祖上积了什么德竟让他把月华妹子娶到手了之类云云。他当时批了一月的假，也想顺便让玉堂回陷空岛多住几日。可那天深夜，玉堂竟是回来了。他想问他为何这么早回来，想问他展昭婚礼怎样，可看玉堂脸上那一抹单薄的微笑，便什么也问不出了。
而玉堂只是将手中酒坛往桌上一放：大哥，陪我喝罢。
于是两人便坐在那老梨树下喝起酒来。他酒量本就不好，兼之担心，最终也没喝多少——那一大坛酒，大半进了玉堂口中。他想过劝酒，但看玉堂并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把酒灌下去的样子，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恨不得他大醉一场也便好了。
然而酒终于是有喝完的时候。
玉堂怔怔地看着空坛，忽然毫无预兆地，扑倒在石桌上。他吓了一跳起身察看，却发现他只是睡着了。正想着叫雨墨过来帮手把玉堂搭回屋去，却感到手上轻微的牵扯——低头看，却是玉堂扯住了他的袖角。他正自莞尔，却听得玉堂用从未有过的一种柔软声音唤着：
猫儿……
笑容僵在脸上。莫名的有些暴躁，他使劲想要把衣角拉出，却被玉堂一把拉住了手腕：
别走。
猫儿别走。
只是那一瞬间他才明白了，他心底的躁动和玉堂偶尔寞然神色的意义，明白他对那人莫名憎恨的来源，也明白了玉堂闪亮眼神背后的期待。然而他什么也不能做，只是伸手轻轻拂过玉堂的头发，以着一个虚妄的希望，道：“没事的，我不会走。”
从此以后他才莫名地憎恨展昭。
白玉堂如此高傲如此潇洒如此强大，没人能安慰他照顾他，没人能自若地伸手帮助他，没人能靠近他和他并肩和他相互依赖。只有一个人是特别的。只有一个人能够让玉堂用这般的语气呼唤，用这般的依恋去挽留。
可他却不在玉堂身边。
在能够理清自己心情之前，玉堂已经进了冲霄楼。
佛家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些苦楚与生俱来，细细煎熬割离不去。
然而玉堂已经不在。他的希望是虚妄，愤恨是空落，只有痛苦在夜深人静时，一道一道割在心底。
——直到他终于明白，展昭平静无波的背后有什么波澜万丈。
可玉堂，终究是不在了。
无声的流泪终于成了呜咽。颜查散将头深深地埋进臂中，一任天色向晚屋中昏暗。桌上一卷靖节先生集展开，起首正是四言停云—--
“停云，思亲友也。樽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
愿言每不获，抱恨亦如何。
[1] 《宋史·列传第七十五·包拯传》：张方平为三司使，坐买豪民产，拯劾奏罢之；而宋祁代方平，拯又论之；祁罢，而拯以枢密直学士权三司使。
再次浏览了一下，颜查散将信函折起递予等候一旁的展昭：“麻烦你把这个交给包大人罢。”
展昭接过信，手略略在空中滞了下：“大人，让白锦堂自行离去，确实没关系么。”
颜查散苦笑：“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我们亏欠白家的，已然太多……”
展昭沉默片刻，微微一笑：“大人所言甚是。那么，展某就此告辞。”
眼见着他已走到了门口，颜查散忽然唤道：“——展昭。”
那人停住，回过身来。
“你是否知道，一直以来……”
“颜大人？”
“不，没什么。一切都过去了。”颜查散摇摇头，看着他已经斑白的双鬓，真诚道，“江湖多风险，展兄还要善自保重才是。”
抬头，外面天空碧蓝艳阳和暖轻风拂面不觉寒。——正正是，草长莺飞，花开水暖的春日时节。
展昭离开襄阳已有数日。
白锦堂送来大笔银子作为补偿，但依然不知所踪。
妻子已赶完一件新衣，正在棠儿痴缠下给她那件新衣加缨络绣花。
雨墨又从杜康坊找来两坛上好的二十年的女儿红。老板一高兴，附赠一小壶新酿梨花白给太守大人尝鲜。
而院中那棵年前本以为枯死的老梨树，竟是一时间把白花纷纷扬扬开得颇有些铺天盖地的味道。
闲来无事，颜查散将玉儿抱到书房，考问他学问进展。几段熟悉经文一过，显然没作好太多准备的玉儿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爹爹，金先生还教了我古诗，背给你听好不好？”
“哦？”颜查散笑了笑，心知儿子想要逃避考问，“背来听听。——若是连这个都背不好，你就等着爹爹责罚你罢。
小孩儿点了点头，精神百倍地摇头晃脑起来：“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嗯……那个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啊对了对了，愿言不获，抱恨如何。”玉儿知道自己最后出了个丑，连忙在爹爹膝盖上扭股糖一般的扭起来，“爹爹，这么难背的诗，玉儿忘了一点儿也没什么关系的对吧。”
颜查散揉弄了下儿子软软脸颊，虽然知道他大概只背了个头尾也并不说破：“我的玉儿聪明着呢。这诗，是金先生教你的么？”
“嗯！”玉儿把先生其实还教了其他几段但自己忘光了的事实隐瞒下来，一双大眼闪啊闪的，就希望得到爹爹多一点的赞扬，“爹爹，金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还要给他回书呢。”
“他有别的事情，不会回来了。”颜查散轻声道，拍了拍玉儿，“玉儿学得不错……去，找你妹妹玩去吧。”
玉儿得了赦令，飞一般地跑了出去。颜查散坐在那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从心底细细泛起，瞬间便攻城掠地。他深深叹了口气，取过桌上酒壶斟了杯酒，慢慢地喝了一口。
却是，一种陌生但又无比熟悉的味道。
上一次喝到这酒，自然还是玉堂拿来的。玉堂极爱陈绍，因此每次或带或备，不出花雕女儿红一类。独独那一次，抱来的却是从未见过的酒。他亦对此道知之不深，直到今日，才知那酒，原来就是梨花白。
——忽然之间眼泪便无法抑制。
那日是展昭成亲的日子。玉堂一早已告下假来，兴致冲冲地说要好好闹一闹那猫儿洞房，到底祖上积了什么德竟让他把月华妹子娶到手了之类云云。他当时批了一月的假，也想顺便让玉堂回陷空岛多住几日。可那天深夜，玉堂竟是回来了。他想问他为何这么早回来，想问他展昭婚礼怎样，可看玉堂脸上那一抹单薄的微笑，便什么也问不出了。
而玉堂只是将手中酒坛往桌上一放：大哥，陪我喝罢。
于是两人便坐在那老梨树下喝起酒来。他酒量本就不好，兼之担心，最终也没喝多少——那一大坛酒，大半进了玉堂口中。他想过劝酒，但看玉堂并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把酒灌下去的样子，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恨不得他大醉一场也便好了。
然而酒终于是有喝完的时候。
玉堂怔怔地看着空坛，忽然毫无预兆地，扑倒在石桌上。他吓了一跳起身察看，却发现他只是睡着了。正想着叫雨墨过来帮手把玉堂搭回屋去，却感到手上轻微的牵扯——低头看，却是玉堂扯住了他的袖角。他正自莞尔，却听得玉堂用从未有过的一种柔软声音唤着：
猫儿……
笑容僵在脸上。莫名的有些暴躁，他使劲想要把衣角拉出，却被玉堂一把拉住了手腕：
别走。
猫儿别走。
只是那一瞬间他才明白了，他心底的躁动和玉堂偶尔寞然神色的意义，明白他对那人莫名憎恨的来源，也明白了玉堂闪亮眼神背后的期待。然而他什么也不能做，只是伸手轻轻拂过玉堂的头发，以着一个虚妄的希望，道：“没事的，我不会走。”
从此以后他才莫名地憎恨展昭。
白玉堂如此高傲如此潇洒如此强大，没人能安慰他照顾他，没人能自若地伸手帮助他，没人能靠近他和他并肩和他相互依赖。只有一个人是特别的。只有一个人能够让玉堂用这般的语气呼唤，用这般的依恋去挽留。
可他却不在玉堂身边。
在能够理清自己心情之前，玉堂已经进了冲霄楼。
佛家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些苦楚与生俱来，细细煎熬割离不去。
然而玉堂已经不在。他的希望是虚妄，愤恨是空落，只有痛苦在夜深人静时，一道一道割在心底。
——直到他终于明白，展昭平静无波的背后有什么波澜万丈。
可玉堂，终究是不在了。
无声的流泪终于成了呜咽。颜查散将头深深地埋进臂中，一任天色向晚屋中昏暗。桌上一卷靖节先生集展开，起首正是四言停云—--
“停云，思亲友也。樽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
愿言每不获，抱恨亦如何。
[1] 《宋史·列传第七十五·包拯传》：张方平为三司使，坐买豪民产，拯劾奏罢之；而宋祁代方平，拯又论之；祁罢，而拯以枢密直学士权三司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