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诗就 三解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朋新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次初见。
明明是破衣烂衫地站在那院中,一脸尘土掩去俊朗的容颜,可那双眼睛,却闪亮如晨星,瞬间便吸引住全部的注意。此前岁月都在小小县城中度过的他,几曾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正自发愣,那人却看向自己这边,一抹戏谑的眼光闪过—--
老兄,你评评这个理。
说实话那三天真是有趣。后来玉堂也承认了,本来他只打算诓一顿饭,但因为雨墨一直在那边碎碎念,才决定好好戏弄这小书童一番。他笑笑说那你就没想过我会不管你吗?玉堂笑了,说大哥你一看就是老实厚道人,定不会抛下我不管的。
其实自己也没有滥好人到那个地步,能为了随便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拼着当衣服来会饭菜银子。更不要说雨墨还在那边别别扭扭嘀嘀咕咕。然而,却是一眼之下就相信了他。就算是穿得破衣烂衫还故意装一口南方口音,却仍然掩不住那种从内而外的英雄气度,掩不住那傲然而清澈的目光。那时自己只是想——就算被骗了,又能如何。就算被骗光了盘费当了衣服,能和这般人物相聚一二日,也是值得;更不用说最后竟能结成金兰。
而后真相大白。金懋叔原来是锦毛鼠,飞扬跳脱性高气傲风流天下我一人的白玉堂白五爷。雨墨从此对他心服口服,说大人您可真有识人之能,当年白爷那个样子,谁曾想他原是那么一个英雄人物呢?
听到这样话的时候,他一面高兴一面心中也有淡淡的不甘——曾经以为,他是能照顾那个人的;没想却正正相反。无论是因了柳家事件入狱的时候还是后来,解决问题的总是玉堂——哪怕陷空岛四鼠会跟他说我家小弟性子野还要请你多多照拂管教,包大人会一脸严肃地嘱咐白玉堂江湖气太重入官场还需你小心留意……但事实是,他并没做到任何事。玉堂一直高傲一直潇洒一直强大如斯。他敢盗三宝闯皇宫敢在包大人枕头边上寄柬留刀,他敢蔑视官场却也并不惧怕趟这一淌浑水,他乐意的时候破衣烂衫地戏弄别人高兴了就鲜衣怒马引得满楼红袖招,他有话则说有事便作当断则断为所必为不愿的事谁也不能叫他去做……
在这样的白玉堂面前,无论他怎样想,被照顾的那个只能是他。
然而就算这样也好。
成为他的兄长,总是某种特殊的位置。就算作为一个文人不能和他同时秉剑而战,也总能在官场为他挡去事务纷扰。偶尔月色晴好的时候玉堂会带那陈年女绍来拜访,还有鲜鱼下酒。他会听玉堂讲那些江湖上的轶事趣闻,说得入趣就浮一大白。偶尔他也带玉堂去文人学士的聚会,吟诗填词弈棋听琴也颇有乐趣。
这本来已经足够。
直到他看见玉堂和展昭的相处。
一直希望,我对你而言是别具意义的。
却发现,最终我只是在那“知交”的群中,远远地看着你。
“……颜大人?”
颜查散蓦地从思绪中被拉回,眼前便是金伯卿关切的面容。他微微牵动嘴角:“是我走神了。”
“无妨,大人还是继续说罢。”金伯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学生听着真当是惊心动魄。”
“玉堂那性子,若非惊天动地的事,他也不惜得一做。”颜查散笑着摇摇头,看了看炉上水钵,“……说起来,他也甚为精通茶道。”
“这个,学生亦有所耳闻。”红泥小火炉中光影摇动,却是恰巧把金伯卿的面目遮在了阴影之中,“听说白大侠似是来自金华,莫非是金华白家之后?”
颜查散点头:“你却也清楚。他家大业大,讲究起来是吓人的。可惜的是,那一家人丁稀落,本就不盛,现在却又……”
“人各有命罢了。”金伯卿淡淡道,又问,“听大人说,白大侠是随着大人上任便到了襄阳,那么在开封任职也并无多久了?”
“确是如此。”
“可是昨天我见展大人,他却似和白大侠甚为熟稔。”
颜查散心中微微一痛,装作去看水钵,低着头道:“……那时节有些个大案委派至开封府,单靠展护卫是不成的;再加上玉堂几位义兄皆在开封府任职,便常把玉堂借调过去查案。当是那时熟稔起来的。”
——其实,又哪里是借调。若听得开封府出了什么事,他一准先到自己这里报假:“怎么能让那只猫一个人出尽风头!”虽然说着这种赌气的话,可玉堂,你眼中的明亮是骗不了人的。
金伯卿看着颜查散,片刻后才笑笑:“这倒是有趣。这样说来,白大侠和展护卫不打不相识,最后还打出了过命的交情这一类的江湖传言,也确有几分可信了。”
“当……是罢。”颜查散缓缓道。
这时钵中水已是开了。金伯卿也便按下话头,取了二人茶盏,倾入少许茶末,以钵中水点泡。然后慢慢注入沸水,用茶筅细细拂着。半晌,才递过一杯:“大人请。”
颜查散接过茶杯,只见杯中沫白如飞雪,汤色澄绿清澈,更兼是清香扑鼻,不禁惊讶:“唉呀,先生还有这等本事,刚才那杯茶被我牛饮了,真是浪费浪费。”
“怎么会。”金伯卿唇边的微笑加深了几分,“就算作听故事的谢礼罢。——不过,听刚才大人所言,开封有事,白大侠常去支援;可怎的襄阳多事之秋,开封就不来个人呢?”
浑身一震,颜查散险些连手中的茶也倾掉。虽然只是顷刻之间,后背的冷汗已经湿透了里衣。他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说着:“天意弄人……开封府何尝没有人来,只是晚了一步罢了……”
“哦,那么,白大侠又缘何会独自一人去闯冲霄楼呢?莫非他不知其险?”
“冲霄之险,襄阳谁人不知……”颜查散微微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焦急的晚上,“他去闯冲霄,全都是因为我失了官印,第二天又要行印……失了官印是天大错处,马虎不得。因此玉堂执意要去……阻拦……不得……”
金伯卿却冷冷问着:“学生只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当时,可是大人把玉堂带入官场?”
“这金兄却是想错了。”窗外一个声音忽然响起,“白兄之入官场,是他自己决定之事。”
“原来是展大人。”金伯卿低声道,“好——好得很。”颜查散还自怔愣,一柄雪亮长剑已经架在了他的颈上,“如果不想这狗官受伤,放下巨阙自己进来。”
“金先生,你何苦这般——”
金伯卿哼了一声,重复道:“我只再说这一遍。放下巨阙,自己进来。”
片刻后外面传来轻微的金铁碰撞声。然后是脚步声,推门声。一身暗红官服的展昭看着屋内情景,惯常温和的眼眸内满满都是悲伤和无奈:“即使你这样做,泽琰也不会觉得欣慰的,金先生——不,或许我应该称你一声白兄。”
自称“金伯卿”的男人一怔,随即便冷笑起来:“御猫的鼻子果然灵活。不错,我便是白锦堂,金华白家早已失踪的老大。——你们可不要仗着我家人丁稀少,就以为这仇怨无人记得了!”
……我所能抓住的,也只不过这一柄利剑而已。
颜查散怔怔地坐在那里,心思却飞得很远。那熟稔的声音坚决地道:“大哥,你别拦我,这冲霄楼我是一定要去的。”
“可那冲霄楼却是太过危险!玉堂,你好歹听愚兄一劝,蒋四哥和展护卫他们明日便到,何不等他们来了,再做商议——”
“咳!我四哥也就能下下水,至于那猫,耍剑上房还成,这机关消息哪有我精通!就算拉他一起去,不过给我平添麻烦罢了。总之我是去定了的,大哥你莫要拦我!”
“玉堂你休任性!你若硬要这般独行,愚兄不若现在就辞官走了,也省得你去冒险!”
“大哥……唉,好吧,我今天不去便是……”
颈上一凉,随即是刺痛。有什么液体流了下来,浸湿了衣领。要动手了么?他抬眼,看见白锦堂似笑非笑的脸:“展大人,你的反应倒是很快——你倒是何时,发现我不对劲的?”
展昭平静地道:“初次见你,觉你身形之间似有武艺,但却步履沉重,当时只是觉得奇怪。直到今天听到证言,一想,才有了六七分的怀疑。匆匆赶来,只为求证而已。”
“哼,原来倒是我不谨慎的过了。”白锦堂轻哼道,“不过展大人你倒也真是薄情,还听说你和玉堂交情如何过硬,却没想你思路倒还能这么清楚,真是难得。”
展昭苦笑:“展某看到白兄故意留下的证据,开始也是激动万分。但我只是清楚知道,泽琰若真的回来,绝不会这般藏头露尾;而且,泽琰也绝非那种胡乱寻仇,滥杀无辜之人!”
白锦堂只觉得展昭说到后来,那眼光便似两道利剑般逼住了他,让他不禁背后发寒;但他又何尝是寻常角色,片刻之间已回复常色:“我也不愿辱及玉堂清誉。不过,轻易想请展大人你过来不是容易事情,少不了要杀那么两三人。”
展昭叹了口气:“若白兄你找展某的话,可否还将剑从颜大人颈上移开?有什么指教,展某领受也便是了。”
“这怎么行。”白锦堂笑笑,“我要为我兄弟复仇,找的主犯就是颜查散。其实我在他府里这许多事,那日下手不容易?留他活到现在,不过为了把事情问个明白而已。”
展昭叹了口气:“白兄,当年之事——”
“我随商队离家,不幸困于西域,一十七年才得返家。不料到得家中,第一个消息先是我那小弟已经死了!”白锦堂眼睛都有些发红,握剑的手也格外用力,“若是展大人你,能安心接受那些为国捐躯死得其所的说辞么!又不是战死沙场!我家玉堂何等性子,如何会入那肮脏官场!又如何会为这朝廷狗官拼命!我去陷空岛,那几个没义气的家伙只是支吾我,不过看在他们好歹是玉堂义兄份上,寄下他们性命也便罢了,不过这颜查散——”说到这里,手上剑又紧了一分,“他刚才自己也承认了!我定要用他的头祭我小弟——”
原来是这样啊。
颜查散平静地听着,他自己也意外居然能这般平静。位居襄阳太守固然见过厮杀——那是少不了的——然而真的这般被人把剑架在脖子上还是头一遭。可是心里却异常平静,比那一日之后这十年来的任一日都平静。
其实,自己也一直在等罢。
等这个没人说出过的对自己的责备。
等这柄携着恨意而来的复仇之剑。
就像,自己一直恨着那个人一样。
——恨他为什么不为了白玉堂,杀了他。
这般念头转过,其实也不过片刻之间而已。然这片刻之间,展昭已经一抖手发出袖箭擦过白锦堂右肩,又在他吃疼瞬间欺身而上。白锦堂见势便要下剑,然那剑却是刚动半分便再也动不得了——却是展昭不顾锋锐,一手扣了剑刃,当下便是鲜血淋漓。白锦堂欲要抽剑,展昭却已先起手点了他穴位。这几下兔起鹘落,颜查散眼睛不及反应过来,人已经稀里糊涂地得救了。
眼见展昭将颜查散拉至身后,一脸惨白的白锦堂终于忿忿道:“好个御猫……若不是我重于经商,武术不精,今天怎能让你把人救了!不过,你若以为这事就此完了——”
展昭摇摇头,上前一步打断他的话:“白兄。展某不才,然有一言相劝。白兄执意复仇,固然是心伤泽琰之死,然而白兄可想过,若泽琰泉下有知,知道他亲大哥居然和他义兄相互厮杀,却又怎能安心!……而且,白兄应是比展某更了解泽琰为人。若一事他真的不愿,又怎会去做?入官场破襄阳,亦不过为了天下安稳,百姓少受刀兵之苦而已——泽琰这一点为国为民的大义,难道你身为他大哥却理解不了么!”
白锦堂看着展昭,怔在原地。不知过了几许,眼中才流下泪来:“玉堂的性子……我如何不知。只是——只是我除了这般做,心中又如何平静得来……”
展昭沉默良久,才道:“只愿白兄不再妄动刀兵。我想泽琰……也是不愿见你如此。”
而颜查散站在展昭身后,却是将他表情看得分明——茫茫然,空空然,明明是看熟了的平淡表情,却在那瞬间错觉脆弱如琉璃;悲伤寞落如满溢的酒般四散,那瞬间整个人便似空了,可下一瞬间,偏偏又好好地收了藏了如无事人一般——可明知了他伤着痛着,这平静便也愈发得让人心痛了。
竟然是、如此眼熟。
颜查散恍惚了一下,脚下有些不稳,然心中却如大河奔流般,过去种种一时飞驰而过—--
原来,如此。
也不过只是这瞬间,长久以来,对面前这人积压夹杂羼混不清的种种情绪,便如阳光下的冰一般,融了化了转眼便不见了。
即使、我是明白你的。
即使、我是清楚地知道你所选的是怎样,坚持的是什么,不悔的又是什么。
然而那个伤痛,已经是究此一世无法愈合的了。
明明是破衣烂衫地站在那院中,一脸尘土掩去俊朗的容颜,可那双眼睛,却闪亮如晨星,瞬间便吸引住全部的注意。此前岁月都在小小县城中度过的他,几曾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正自发愣,那人却看向自己这边,一抹戏谑的眼光闪过—--
老兄,你评评这个理。
说实话那三天真是有趣。后来玉堂也承认了,本来他只打算诓一顿饭,但因为雨墨一直在那边碎碎念,才决定好好戏弄这小书童一番。他笑笑说那你就没想过我会不管你吗?玉堂笑了,说大哥你一看就是老实厚道人,定不会抛下我不管的。
其实自己也没有滥好人到那个地步,能为了随便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拼着当衣服来会饭菜银子。更不要说雨墨还在那边别别扭扭嘀嘀咕咕。然而,却是一眼之下就相信了他。就算是穿得破衣烂衫还故意装一口南方口音,却仍然掩不住那种从内而外的英雄气度,掩不住那傲然而清澈的目光。那时自己只是想——就算被骗了,又能如何。就算被骗光了盘费当了衣服,能和这般人物相聚一二日,也是值得;更不用说最后竟能结成金兰。
而后真相大白。金懋叔原来是锦毛鼠,飞扬跳脱性高气傲风流天下我一人的白玉堂白五爷。雨墨从此对他心服口服,说大人您可真有识人之能,当年白爷那个样子,谁曾想他原是那么一个英雄人物呢?
听到这样话的时候,他一面高兴一面心中也有淡淡的不甘——曾经以为,他是能照顾那个人的;没想却正正相反。无论是因了柳家事件入狱的时候还是后来,解决问题的总是玉堂——哪怕陷空岛四鼠会跟他说我家小弟性子野还要请你多多照拂管教,包大人会一脸严肃地嘱咐白玉堂江湖气太重入官场还需你小心留意……但事实是,他并没做到任何事。玉堂一直高傲一直潇洒一直强大如斯。他敢盗三宝闯皇宫敢在包大人枕头边上寄柬留刀,他敢蔑视官场却也并不惧怕趟这一淌浑水,他乐意的时候破衣烂衫地戏弄别人高兴了就鲜衣怒马引得满楼红袖招,他有话则说有事便作当断则断为所必为不愿的事谁也不能叫他去做……
在这样的白玉堂面前,无论他怎样想,被照顾的那个只能是他。
然而就算这样也好。
成为他的兄长,总是某种特殊的位置。就算作为一个文人不能和他同时秉剑而战,也总能在官场为他挡去事务纷扰。偶尔月色晴好的时候玉堂会带那陈年女绍来拜访,还有鲜鱼下酒。他会听玉堂讲那些江湖上的轶事趣闻,说得入趣就浮一大白。偶尔他也带玉堂去文人学士的聚会,吟诗填词弈棋听琴也颇有乐趣。
这本来已经足够。
直到他看见玉堂和展昭的相处。
一直希望,我对你而言是别具意义的。
却发现,最终我只是在那“知交”的群中,远远地看着你。
“……颜大人?”
颜查散蓦地从思绪中被拉回,眼前便是金伯卿关切的面容。他微微牵动嘴角:“是我走神了。”
“无妨,大人还是继续说罢。”金伯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学生听着真当是惊心动魄。”
“玉堂那性子,若非惊天动地的事,他也不惜得一做。”颜查散笑着摇摇头,看了看炉上水钵,“……说起来,他也甚为精通茶道。”
“这个,学生亦有所耳闻。”红泥小火炉中光影摇动,却是恰巧把金伯卿的面目遮在了阴影之中,“听说白大侠似是来自金华,莫非是金华白家之后?”
颜查散点头:“你却也清楚。他家大业大,讲究起来是吓人的。可惜的是,那一家人丁稀落,本就不盛,现在却又……”
“人各有命罢了。”金伯卿淡淡道,又问,“听大人说,白大侠是随着大人上任便到了襄阳,那么在开封任职也并无多久了?”
“确是如此。”
“可是昨天我见展大人,他却似和白大侠甚为熟稔。”
颜查散心中微微一痛,装作去看水钵,低着头道:“……那时节有些个大案委派至开封府,单靠展护卫是不成的;再加上玉堂几位义兄皆在开封府任职,便常把玉堂借调过去查案。当是那时熟稔起来的。”
——其实,又哪里是借调。若听得开封府出了什么事,他一准先到自己这里报假:“怎么能让那只猫一个人出尽风头!”虽然说着这种赌气的话,可玉堂,你眼中的明亮是骗不了人的。
金伯卿看着颜查散,片刻后才笑笑:“这倒是有趣。这样说来,白大侠和展护卫不打不相识,最后还打出了过命的交情这一类的江湖传言,也确有几分可信了。”
“当……是罢。”颜查散缓缓道。
这时钵中水已是开了。金伯卿也便按下话头,取了二人茶盏,倾入少许茶末,以钵中水点泡。然后慢慢注入沸水,用茶筅细细拂着。半晌,才递过一杯:“大人请。”
颜查散接过茶杯,只见杯中沫白如飞雪,汤色澄绿清澈,更兼是清香扑鼻,不禁惊讶:“唉呀,先生还有这等本事,刚才那杯茶被我牛饮了,真是浪费浪费。”
“怎么会。”金伯卿唇边的微笑加深了几分,“就算作听故事的谢礼罢。——不过,听刚才大人所言,开封有事,白大侠常去支援;可怎的襄阳多事之秋,开封就不来个人呢?”
浑身一震,颜查散险些连手中的茶也倾掉。虽然只是顷刻之间,后背的冷汗已经湿透了里衣。他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说着:“天意弄人……开封府何尝没有人来,只是晚了一步罢了……”
“哦,那么,白大侠又缘何会独自一人去闯冲霄楼呢?莫非他不知其险?”
“冲霄之险,襄阳谁人不知……”颜查散微微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焦急的晚上,“他去闯冲霄,全都是因为我失了官印,第二天又要行印……失了官印是天大错处,马虎不得。因此玉堂执意要去……阻拦……不得……”
金伯卿却冷冷问着:“学生只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当时,可是大人把玉堂带入官场?”
“这金兄却是想错了。”窗外一个声音忽然响起,“白兄之入官场,是他自己决定之事。”
“原来是展大人。”金伯卿低声道,“好——好得很。”颜查散还自怔愣,一柄雪亮长剑已经架在了他的颈上,“如果不想这狗官受伤,放下巨阙自己进来。”
“金先生,你何苦这般——”
金伯卿哼了一声,重复道:“我只再说这一遍。放下巨阙,自己进来。”
片刻后外面传来轻微的金铁碰撞声。然后是脚步声,推门声。一身暗红官服的展昭看着屋内情景,惯常温和的眼眸内满满都是悲伤和无奈:“即使你这样做,泽琰也不会觉得欣慰的,金先生——不,或许我应该称你一声白兄。”
自称“金伯卿”的男人一怔,随即便冷笑起来:“御猫的鼻子果然灵活。不错,我便是白锦堂,金华白家早已失踪的老大。——你们可不要仗着我家人丁稀少,就以为这仇怨无人记得了!”
……我所能抓住的,也只不过这一柄利剑而已。
颜查散怔怔地坐在那里,心思却飞得很远。那熟稔的声音坚决地道:“大哥,你别拦我,这冲霄楼我是一定要去的。”
“可那冲霄楼却是太过危险!玉堂,你好歹听愚兄一劝,蒋四哥和展护卫他们明日便到,何不等他们来了,再做商议——”
“咳!我四哥也就能下下水,至于那猫,耍剑上房还成,这机关消息哪有我精通!就算拉他一起去,不过给我平添麻烦罢了。总之我是去定了的,大哥你莫要拦我!”
“玉堂你休任性!你若硬要这般独行,愚兄不若现在就辞官走了,也省得你去冒险!”
“大哥……唉,好吧,我今天不去便是……”
颈上一凉,随即是刺痛。有什么液体流了下来,浸湿了衣领。要动手了么?他抬眼,看见白锦堂似笑非笑的脸:“展大人,你的反应倒是很快——你倒是何时,发现我不对劲的?”
展昭平静地道:“初次见你,觉你身形之间似有武艺,但却步履沉重,当时只是觉得奇怪。直到今天听到证言,一想,才有了六七分的怀疑。匆匆赶来,只为求证而已。”
“哼,原来倒是我不谨慎的过了。”白锦堂轻哼道,“不过展大人你倒也真是薄情,还听说你和玉堂交情如何过硬,却没想你思路倒还能这么清楚,真是难得。”
展昭苦笑:“展某看到白兄故意留下的证据,开始也是激动万分。但我只是清楚知道,泽琰若真的回来,绝不会这般藏头露尾;而且,泽琰也绝非那种胡乱寻仇,滥杀无辜之人!”
白锦堂只觉得展昭说到后来,那眼光便似两道利剑般逼住了他,让他不禁背后发寒;但他又何尝是寻常角色,片刻之间已回复常色:“我也不愿辱及玉堂清誉。不过,轻易想请展大人你过来不是容易事情,少不了要杀那么两三人。”
展昭叹了口气:“若白兄你找展某的话,可否还将剑从颜大人颈上移开?有什么指教,展某领受也便是了。”
“这怎么行。”白锦堂笑笑,“我要为我兄弟复仇,找的主犯就是颜查散。其实我在他府里这许多事,那日下手不容易?留他活到现在,不过为了把事情问个明白而已。”
展昭叹了口气:“白兄,当年之事——”
“我随商队离家,不幸困于西域,一十七年才得返家。不料到得家中,第一个消息先是我那小弟已经死了!”白锦堂眼睛都有些发红,握剑的手也格外用力,“若是展大人你,能安心接受那些为国捐躯死得其所的说辞么!又不是战死沙场!我家玉堂何等性子,如何会入那肮脏官场!又如何会为这朝廷狗官拼命!我去陷空岛,那几个没义气的家伙只是支吾我,不过看在他们好歹是玉堂义兄份上,寄下他们性命也便罢了,不过这颜查散——”说到这里,手上剑又紧了一分,“他刚才自己也承认了!我定要用他的头祭我小弟——”
原来是这样啊。
颜查散平静地听着,他自己也意外居然能这般平静。位居襄阳太守固然见过厮杀——那是少不了的——然而真的这般被人把剑架在脖子上还是头一遭。可是心里却异常平静,比那一日之后这十年来的任一日都平静。
其实,自己也一直在等罢。
等这个没人说出过的对自己的责备。
等这柄携着恨意而来的复仇之剑。
就像,自己一直恨着那个人一样。
——恨他为什么不为了白玉堂,杀了他。
这般念头转过,其实也不过片刻之间而已。然这片刻之间,展昭已经一抖手发出袖箭擦过白锦堂右肩,又在他吃疼瞬间欺身而上。白锦堂见势便要下剑,然那剑却是刚动半分便再也动不得了——却是展昭不顾锋锐,一手扣了剑刃,当下便是鲜血淋漓。白锦堂欲要抽剑,展昭却已先起手点了他穴位。这几下兔起鹘落,颜查散眼睛不及反应过来,人已经稀里糊涂地得救了。
眼见展昭将颜查散拉至身后,一脸惨白的白锦堂终于忿忿道:“好个御猫……若不是我重于经商,武术不精,今天怎能让你把人救了!不过,你若以为这事就此完了——”
展昭摇摇头,上前一步打断他的话:“白兄。展某不才,然有一言相劝。白兄执意复仇,固然是心伤泽琰之死,然而白兄可想过,若泽琰泉下有知,知道他亲大哥居然和他义兄相互厮杀,却又怎能安心!……而且,白兄应是比展某更了解泽琰为人。若一事他真的不愿,又怎会去做?入官场破襄阳,亦不过为了天下安稳,百姓少受刀兵之苦而已——泽琰这一点为国为民的大义,难道你身为他大哥却理解不了么!”
白锦堂看着展昭,怔在原地。不知过了几许,眼中才流下泪来:“玉堂的性子……我如何不知。只是——只是我除了这般做,心中又如何平静得来……”
展昭沉默良久,才道:“只愿白兄不再妄动刀兵。我想泽琰……也是不愿见你如此。”
而颜查散站在展昭身后,却是将他表情看得分明——茫茫然,空空然,明明是看熟了的平淡表情,却在那瞬间错觉脆弱如琉璃;悲伤寞落如满溢的酒般四散,那瞬间整个人便似空了,可下一瞬间,偏偏又好好地收了藏了如无事人一般——可明知了他伤着痛着,这平静便也愈发得让人心痛了。
竟然是、如此眼熟。
颜查散恍惚了一下,脚下有些不稳,然心中却如大河奔流般,过去种种一时飞驰而过—--
原来,如此。
也不过只是这瞬间,长久以来,对面前这人积压夹杂羼混不清的种种情绪,便如阳光下的冰一般,融了化了转眼便不见了。
即使、我是明白你的。
即使、我是清楚地知道你所选的是怎样,坚持的是什么,不悔的又是什么。
然而那个伤痛,已经是究此一世无法愈合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