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诗就 二解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柳金莲正在灯下做着活计的时候，听得身后吱呀一声门响。于是她忙忙站起来迎了过去：“相公，今个怎么这么晚？衙门里公事多么？”
“不过是来了贵客，招待上需费些心思罢了。”颜查散笑笑，见着妻子放在一旁的活计便问道，“你又忙着做什么？天色暗了，小心伤了眼睛，什么要紧活计非要晚上赶它？”
“想给棠儿和玉儿做件新衣，”柳金莲为丈夫倒上茶后，将衣料抖搂了几下展开，“你看，这样子可好？”
颜查散一怔：“又不是逢年过节的，做什么新衣？”
“过些日子，不是要去陷空岛么。”柳金莲微微笑着，“去做客的话，自是要穿得体面些。”
“……也是呢。”淡淡应了声，颜查散却不知如何答话才好了。
“过几天，得让雨墨再去杜康坊那里问问。”柳金莲自顾说着，又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二十年的女儿红，也不是那般轻易就买得到的。”
轻轻一声脆响，却是青瓷的茶杯落于案上的声音。她望了一眼，几点茶水落到了杯外——原是刚才杯子撂得重了。
“相公。”浑然不觉针尖已刺破手指，她低低地问着，“这许多年过去——你还不肯原谅他么？”
“金莲，你说什么——”颜查散讶道，却见妻子抬起头，潸潸珠泪划过脸颊落到手上衣上，偏那声音是没有丝毫模糊的清晰：
“你还不肯，忘记他么？”
颜查散心中咯噔一下，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泛上来，偏又交织在一起，捉也捉不得头绪，理也理不得分明，却见妻子哭得愈发可怜起来，只好先柔声安慰道：“过去的事情，还说他什么。是你多心了。”
柳金莲轻轻摇了摇头：“很多事都过去了……可有些，还没过去……”
“别想了。”拿过妻子手中活计，颜查散伸手环着她背，“别想了。”
于是柳金莲也不再说什么，只一径默默饮泣而已。颜查散松了口气，但心中却又倍加的沉重起来。
你却是，要我原谅谁，又忘记谁呢。
第二天依然是照样去衙门。展昭倒是一大早就走了，只留了个帖子，说要去查案。包大人的密函还在他手中，颜查散正寻思着待人少僻静的时候看了，却没想一大早就忙得紧。下属中卢县[1]起了件乡民斗殴的事件，因了县令裁判不公，一众人又来上诉，闹得不可开交。而前几日迟迟不到的户部文书又发下来，又是一堆公事。这样一来二去，直到过了中午，他还没得闲来看看那封密函。不料刚过了午饭，就有人来击鼓鸣冤。于是点鼓升堂，将告状的人带上来，颜查散一看，却是本地有名的富户马百万带了个中年女子，那女子一身重孝形容惨淡，眼眶虽然是红的，却已不再落泪。心里甚觉奇怪，颜查散便问：
“堂下何人？所告何来？”
那马百万平时是和官府走得极熟的，到此却也不跪，只向上拱手道：“大人，今日在下家中一家丁刘安无故身亡，他死得十分蹊跷，在下故带刘安内人李氏前来出首。”
“哦？”颜查散应了一声，心下甚是奇怪——家丁死了，虽和户主有些干系，但毕竟不如家眷来的亲近。若说这女子害怕，央马百万陪她，却也不该是这么个说法。思忖之下，他出言问道：“阶下女子可是刘安之妻李氏么？”
一身重孝的女子跪在那里，听了这话浑身一震，低低答道：“是。”
“你丈夫如何身死？有甚蹊跷之处？”颜查散抖起官威，声音也严厉起来，“还不快快从实道来！”
那女子叩了个头，竟是从容道出：“小妇人良人向来患有心痛症，缠绵多年，前数日病症突然加重，呕血去了，并无旁的蹊跷之处，还望大人明察。”
颜查散听到这里，心下已有些计较。心痛症一病最是难诊，无论真实死因是什么，往往都可推到此上；而这妇人态度也太过平静，浑不似一般乡野草民到得公堂上便浑身战栗说话结巴——若非心底太过坦荡，便是刁蛮钻滑之辈。想到这里，他故作沉吟片刻，转向马百万：“马员外，照李氏说法，此事并无枝节，作为东家帮衬些银子便也罢了，何来死得十分蹊跷之说呢？”
马百万连忙道：“大人万不可信这贱妇一面之辞！刘安有心痛症此事不假，但只是平日咳喘胸痛，无甚厉害症状，断不致短短几日便恶化了的。却是事发当日，在下见一白影于夜间窜出下人院落，不多时便听院中传来哭泣之声，过去一看，刘安已经呕血身死。在下起了疑心，欲请大夫前来看视则个，没想到这贱妇居然一口拒绝。在下见刘安死状，不似心痛症发，倒似被人打伤致死的——”
颜查散眉毛一挑：“果有此事？”
“刘安遗体在下已着人运来，就停在堂外。”马百万道。
颜查散点了点头：“仵作，你去查验一下。”
仵作领命正要下去，那妇人本来惨淡的容颜忽然扭曲起来，竟开始一个接一个重重地磕下头去：“大老爷清明，允了小妇人良人身后清静罢！他实是旧疾发作，再无其他端的——”
看这慌张样子，倒像是确有隐情了。颜查散眉头一皱，将手中惊堂木一拍，佯作发怒：“好个大胆刁妇！看你如此举动，其中定有隐情！若趁早从实招来，还可免责；若继续隐瞒本官——”
那妇人听到这儿，却也不再磕头了，脸色变了数变，终于咬牙道：“小妇人实有内情，但难直言于公堂之上。大人若要问个究竟，还请屏退左右。”
听得妇人如此说，颜查散也愣住了。这乡野小民，还能有什么事体，竟要他屏退左右？正在这当头，却听外面一个清朗声音响起：“还请大人屏退左右。”——那一身暗红官服，除得展昭，还有谁人？
到这时，颜查散也感到这事可能和自己没来得及拆看的那封密函有关了，便请了马百万到花厅小坐，屏退左右，顺便连门也关上了。这下，空荡荡的大堂上只剩下他、展昭和那女子三人。于是颜查散清清嗓子，重新问道：“这下左右无人，你有什么冤屈之处，总可交待了罢。”
那妇人形容惨淡地点了点头，道：“实不相瞒，小妇人良人本姓苗，单名清字，曾为襄阳王手下一个裨将。”
颜查散先是吃了一惊，转而想到当年定案的时候因牵涉太广，基本上还是循盟书做下；有些襄阳王手下亲信程度不够没能入得盟书的，以及半道上倒戈投降的，大多都削去官职低调处理，但总体处理得不重。然而知道和确实看见又是不同——当年一段事情纵然难以磨灭，也早在这十年的岁月中变作一段陈年往事，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还能再次听到襄阳王这几已成为禁语的三个字。定了定神，颜查散再问道：“虽你良人当年做下叛逆之事，可圣上皇恩浩荡，早已从轻处理，你又有何说不得的？”
那妇人摇了摇头：“虽是从轻处理，但毕竟是犯罪之身。我们能在马员外家找下活来不致远走他乡，已经是天大之福，只想安生度过残生也就罢了。然而，近几月来襄阳城中凶案迭出，死者却都是曾为襄阳王手下，后来得了轻判的。”
颜查散又是一惊，转眼看向展昭。展昭微一拱手：“正是如此。此事已经惊动圣听，故派在下前来协办此案。”
颜查散只觉嘴中发苦，继续问道：“这么说来，你丈夫是被杀的了。”
“大人明察。”那妇人磕了个头，眼睛里已经有泪水再转。
“既是被杀，何不明言报官？”
那妇人摇了摇头：“大人，小妇人胆小怕事，只想度此残生也就罢了，并不想再招惹是非。而且，我们这些人中间都在传……说是当年逃过的劫终于是逃不过去……”
颜查散双眉紧皱：“你可是暗示，这凶案是官府所为？”
“小妇人怎敢……只不过，我良人和前日那些死者，都是守过冲霄楼的……”那妇人说着，脸上也露出惊惧之色，“而且，在我良人死前……他……他曾说……”
“什么？”
这一声问却不是颜查散问的，而是一直站在旁边不言不语的展昭。虽然从颜查散看来，展昭神情无甚变化，但不知出于何种莫名的错觉，他就是觉得他整个人都在抖——就连那双平日里毫不犹豫的稳定的握着巨阙的手，也在不自禁地抖动着—--
“他说……是白大侠……白大侠索命来了。”
下一瞬，厅堂里已经不见展昭身影。——果然南侠轻功独步天下不是虚言，只不过……
看着阶下被吓住的妇人，颜查散勉强扯出个安慰微笑：“这事根底我已知晓，你一个妇人孤苦伶仃，可去府中支二十两银子，丧葬之外，亦保你老年安稳。下去罢。”
那妇人唯唯地下去了，他却整个人瘫在了凳子上。心中纷乱无绪，只一个念头是清晰的——贤弟……竟是你么？
泽琰泽琰，你可还，在这世上—--
颜查散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回府中的。妻子前晚刚刚哭过，便也不想见她，微微踉跄着回了书房。推开门，本以为空无一人的书房中却突兀地多了个人影——一身白色，背着身，似在翻看什么。
那瞬间颜查散简直不知天上地下。心似是不跳了，一忽儿又跳得极快。头晕眩着掌握不住平衡，看出去东西都扭曲，只那白色身影清晰到仿佛刀刻进去一样。虽然知道荒谬知道这大抵是幻觉，可因了刚才妇人的证词，竟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希望着，恐惧着，喜悦着，悲伤着，种种矛盾已极的情感瞬间糅合在一起，他开合嘴唇想要叫那人，竟然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却还是那人先回了头，温和笑着：“大人这《靖节先生集》不知何处购得，品相甚好，不知可否借学生翻阅两天？”
刚才还满满的希望一下全变成了绝望。颜查散看着自己延请的名为金伯卿的西席，想说什么，却还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果然……那是痴人说梦罢。玉堂已不可能回来……再不可能……
金伯卿见他一头冷汗脸色铁青，当即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书扶颜查散坐下：“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快快坐下休息……啊，这是我刚烹的茶……”
温热的茶水在手，颜查散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看着金伯卿那张和白玉堂肖似但又截然不同的脸，他勉强做出个笑容：“金先生放心……我只是想起故人，一时伤感罢了。”
金伯卿听得这句话，眼睛一亮：“故人？可是白玉堂白大侠？学生对他事迹极是仰慕，听闻大人曾与他金兰相交，可是真的？”
“金兰之交……”颜查散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却只觉一阵阵苦涩泛出，“是啊。他是我的义弟。”
“学生到襄阳之前，已听得白大侠不少事迹。”金伯卿温和地笑着，“大人，您是当事人，一定知道得更为清楚——学生对白大侠为人风范仰慕至极，不知大人可否给学生讲讲呢？”
讲？讲白玉堂的事情么—--
颜查散一时间有些怔了。
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白玉堂。当年，是不须讲；之后，是不能讲。
然而今天却有人以着和那人如此肖似的面孔，风轻云淡地笑，问—--
可否给学生讲讲呢？
也许只是想知道，他并未被如此轻易地遗忘。
[1] 《宋史·地理志》：襄阳府，望，襄阳郡，山南东道节度。本襄州。宣和元年，升为府。崇宁户八万七千三百七，口一十九万二千六百五。贡麝香、白谷、漆器。县六：襄阳，紧。邓城，望。谷城，紧。宜城，中下。中卢，中下，隋义清县，太平兴国元年改，绍兴五年，省入南漳。南漳。中下。
“不过是来了贵客，招待上需费些心思罢了。”颜查散笑笑，见着妻子放在一旁的活计便问道，“你又忙着做什么？天色暗了，小心伤了眼睛，什么要紧活计非要晚上赶它？”
“想给棠儿和玉儿做件新衣，”柳金莲为丈夫倒上茶后，将衣料抖搂了几下展开，“你看，这样子可好？”
颜查散一怔：“又不是逢年过节的，做什么新衣？”
“过些日子，不是要去陷空岛么。”柳金莲微微笑着，“去做客的话，自是要穿得体面些。”
“……也是呢。”淡淡应了声，颜查散却不知如何答话才好了。
“过几天，得让雨墨再去杜康坊那里问问。”柳金莲自顾说着，又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二十年的女儿红，也不是那般轻易就买得到的。”
轻轻一声脆响，却是青瓷的茶杯落于案上的声音。她望了一眼，几点茶水落到了杯外——原是刚才杯子撂得重了。
“相公。”浑然不觉针尖已刺破手指，她低低地问着，“这许多年过去——你还不肯原谅他么？”
“金莲，你说什么——”颜查散讶道，却见妻子抬起头，潸潸珠泪划过脸颊落到手上衣上，偏那声音是没有丝毫模糊的清晰：
“你还不肯，忘记他么？”
颜查散心中咯噔一下，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泛上来，偏又交织在一起，捉也捉不得头绪，理也理不得分明，却见妻子哭得愈发可怜起来，只好先柔声安慰道：“过去的事情，还说他什么。是你多心了。”
柳金莲轻轻摇了摇头：“很多事都过去了……可有些，还没过去……”
“别想了。”拿过妻子手中活计，颜查散伸手环着她背，“别想了。”
于是柳金莲也不再说什么，只一径默默饮泣而已。颜查散松了口气，但心中却又倍加的沉重起来。
你却是，要我原谅谁，又忘记谁呢。
第二天依然是照样去衙门。展昭倒是一大早就走了，只留了个帖子，说要去查案。包大人的密函还在他手中，颜查散正寻思着待人少僻静的时候看了，却没想一大早就忙得紧。下属中卢县[1]起了件乡民斗殴的事件，因了县令裁判不公，一众人又来上诉，闹得不可开交。而前几日迟迟不到的户部文书又发下来，又是一堆公事。这样一来二去，直到过了中午，他还没得闲来看看那封密函。不料刚过了午饭，就有人来击鼓鸣冤。于是点鼓升堂，将告状的人带上来，颜查散一看，却是本地有名的富户马百万带了个中年女子，那女子一身重孝形容惨淡，眼眶虽然是红的，却已不再落泪。心里甚觉奇怪，颜查散便问：
“堂下何人？所告何来？”
那马百万平时是和官府走得极熟的，到此却也不跪，只向上拱手道：“大人，今日在下家中一家丁刘安无故身亡，他死得十分蹊跷，在下故带刘安内人李氏前来出首。”
“哦？”颜查散应了一声，心下甚是奇怪——家丁死了，虽和户主有些干系，但毕竟不如家眷来的亲近。若说这女子害怕，央马百万陪她，却也不该是这么个说法。思忖之下，他出言问道：“阶下女子可是刘安之妻李氏么？”
一身重孝的女子跪在那里，听了这话浑身一震，低低答道：“是。”
“你丈夫如何身死？有甚蹊跷之处？”颜查散抖起官威，声音也严厉起来，“还不快快从实道来！”
那女子叩了个头，竟是从容道出：“小妇人良人向来患有心痛症，缠绵多年，前数日病症突然加重，呕血去了，并无旁的蹊跷之处，还望大人明察。”
颜查散听到这里，心下已有些计较。心痛症一病最是难诊，无论真实死因是什么，往往都可推到此上；而这妇人态度也太过平静，浑不似一般乡野草民到得公堂上便浑身战栗说话结巴——若非心底太过坦荡，便是刁蛮钻滑之辈。想到这里，他故作沉吟片刻，转向马百万：“马员外，照李氏说法，此事并无枝节，作为东家帮衬些银子便也罢了，何来死得十分蹊跷之说呢？”
马百万连忙道：“大人万不可信这贱妇一面之辞！刘安有心痛症此事不假，但只是平日咳喘胸痛，无甚厉害症状，断不致短短几日便恶化了的。却是事发当日，在下见一白影于夜间窜出下人院落，不多时便听院中传来哭泣之声，过去一看，刘安已经呕血身死。在下起了疑心，欲请大夫前来看视则个，没想到这贱妇居然一口拒绝。在下见刘安死状，不似心痛症发，倒似被人打伤致死的——”
颜查散眉毛一挑：“果有此事？”
“刘安遗体在下已着人运来，就停在堂外。”马百万道。
颜查散点了点头：“仵作，你去查验一下。”
仵作领命正要下去，那妇人本来惨淡的容颜忽然扭曲起来，竟开始一个接一个重重地磕下头去：“大老爷清明，允了小妇人良人身后清静罢！他实是旧疾发作，再无其他端的——”
看这慌张样子，倒像是确有隐情了。颜查散眉头一皱，将手中惊堂木一拍，佯作发怒：“好个大胆刁妇！看你如此举动，其中定有隐情！若趁早从实招来，还可免责；若继续隐瞒本官——”
那妇人听到这儿，却也不再磕头了，脸色变了数变，终于咬牙道：“小妇人实有内情，但难直言于公堂之上。大人若要问个究竟，还请屏退左右。”
听得妇人如此说，颜查散也愣住了。这乡野小民，还能有什么事体，竟要他屏退左右？正在这当头，却听外面一个清朗声音响起：“还请大人屏退左右。”——那一身暗红官服，除得展昭，还有谁人？
到这时，颜查散也感到这事可能和自己没来得及拆看的那封密函有关了，便请了马百万到花厅小坐，屏退左右，顺便连门也关上了。这下，空荡荡的大堂上只剩下他、展昭和那女子三人。于是颜查散清清嗓子，重新问道：“这下左右无人，你有什么冤屈之处，总可交待了罢。”
那妇人形容惨淡地点了点头，道：“实不相瞒，小妇人良人本姓苗，单名清字，曾为襄阳王手下一个裨将。”
颜查散先是吃了一惊，转而想到当年定案的时候因牵涉太广，基本上还是循盟书做下；有些襄阳王手下亲信程度不够没能入得盟书的，以及半道上倒戈投降的，大多都削去官职低调处理，但总体处理得不重。然而知道和确实看见又是不同——当年一段事情纵然难以磨灭，也早在这十年的岁月中变作一段陈年往事，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还能再次听到襄阳王这几已成为禁语的三个字。定了定神，颜查散再问道：“虽你良人当年做下叛逆之事，可圣上皇恩浩荡，早已从轻处理，你又有何说不得的？”
那妇人摇了摇头：“虽是从轻处理，但毕竟是犯罪之身。我们能在马员外家找下活来不致远走他乡，已经是天大之福，只想安生度过残生也就罢了。然而，近几月来襄阳城中凶案迭出，死者却都是曾为襄阳王手下，后来得了轻判的。”
颜查散又是一惊，转眼看向展昭。展昭微一拱手：“正是如此。此事已经惊动圣听，故派在下前来协办此案。”
颜查散只觉嘴中发苦，继续问道：“这么说来，你丈夫是被杀的了。”
“大人明察。”那妇人磕了个头，眼睛里已经有泪水再转。
“既是被杀，何不明言报官？”
那妇人摇了摇头：“大人，小妇人胆小怕事，只想度此残生也就罢了，并不想再招惹是非。而且，我们这些人中间都在传……说是当年逃过的劫终于是逃不过去……”
颜查散双眉紧皱：“你可是暗示，这凶案是官府所为？”
“小妇人怎敢……只不过，我良人和前日那些死者，都是守过冲霄楼的……”那妇人说着，脸上也露出惊惧之色，“而且，在我良人死前……他……他曾说……”
“什么？”
这一声问却不是颜查散问的，而是一直站在旁边不言不语的展昭。虽然从颜查散看来，展昭神情无甚变化，但不知出于何种莫名的错觉，他就是觉得他整个人都在抖——就连那双平日里毫不犹豫的稳定的握着巨阙的手，也在不自禁地抖动着—--
“他说……是白大侠……白大侠索命来了。”
下一瞬，厅堂里已经不见展昭身影。——果然南侠轻功独步天下不是虚言，只不过……
看着阶下被吓住的妇人，颜查散勉强扯出个安慰微笑：“这事根底我已知晓，你一个妇人孤苦伶仃，可去府中支二十两银子，丧葬之外，亦保你老年安稳。下去罢。”
那妇人唯唯地下去了，他却整个人瘫在了凳子上。心中纷乱无绪，只一个念头是清晰的——贤弟……竟是你么？
泽琰泽琰，你可还，在这世上—--
颜查散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回府中的。妻子前晚刚刚哭过，便也不想见她，微微踉跄着回了书房。推开门，本以为空无一人的书房中却突兀地多了个人影——一身白色，背着身，似在翻看什么。
那瞬间颜查散简直不知天上地下。心似是不跳了，一忽儿又跳得极快。头晕眩着掌握不住平衡，看出去东西都扭曲，只那白色身影清晰到仿佛刀刻进去一样。虽然知道荒谬知道这大抵是幻觉，可因了刚才妇人的证词，竟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希望着，恐惧着，喜悦着，悲伤着，种种矛盾已极的情感瞬间糅合在一起，他开合嘴唇想要叫那人，竟然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却还是那人先回了头，温和笑着：“大人这《靖节先生集》不知何处购得，品相甚好，不知可否借学生翻阅两天？”
刚才还满满的希望一下全变成了绝望。颜查散看着自己延请的名为金伯卿的西席，想说什么，却还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果然……那是痴人说梦罢。玉堂已不可能回来……再不可能……
金伯卿见他一头冷汗脸色铁青，当即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书扶颜查散坐下：“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快快坐下休息……啊，这是我刚烹的茶……”
温热的茶水在手，颜查散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看着金伯卿那张和白玉堂肖似但又截然不同的脸，他勉强做出个笑容：“金先生放心……我只是想起故人，一时伤感罢了。”
金伯卿听得这句话，眼睛一亮：“故人？可是白玉堂白大侠？学生对他事迹极是仰慕，听闻大人曾与他金兰相交，可是真的？”
“金兰之交……”颜查散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却只觉一阵阵苦涩泛出，“是啊。他是我的义弟。”
“学生到襄阳之前，已听得白大侠不少事迹。”金伯卿温和地笑着，“大人，您是当事人，一定知道得更为清楚——学生对白大侠为人风范仰慕至极，不知大人可否给学生讲讲呢？”
讲？讲白玉堂的事情么—--
颜查散一时间有些怔了。
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白玉堂。当年，是不须讲；之后，是不能讲。
然而今天却有人以着和那人如此肖似的面孔，风轻云淡地笑，问—--
可否给学生讲讲呢？
也许只是想知道，他并未被如此轻易地遗忘。
[1] 《宋史·地理志》：襄阳府，望，襄阳郡，山南东道节度。本襄州。宣和元年，升为府。崇宁户八万七千三百七，口一十九万二千六百五。贡麝香、白谷、漆器。县六：襄阳，紧。邓城，望。谷城，紧。宜城，中下。中卢，中下，隋义清县，太平兴国元年改，绍兴五年，省入南漳。南漳。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