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之二〗
雁夜觉得每一步都走在棉花上。身体中被种下的虫子正折磨着他。难以忽视的高热使得他的理智和视野一并模糊起来。但是这毕竟是他从小居住到大的“家”。
从亲缘关系来看——他毕竟也是那个间桐脏砚的儿子呐。
对着这样的事实露出了嘲弄的笑容,雁夜沿着他早已知道的道路而去。
一开始,他也曾经尊敬过自己的“父亲”。想要让人民得到解救的想法有什么错误?比起那冷冰冰的、根本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麒麟而言——还不如通过自己的手让峰国得到救赎。
直到他真正明白、脏砚进行的是何种研究。
他摇晃着,推开了大宅最为隐秘的门扉。
总是能见到的、跟在父亲身后自称“山中老人”的男人并不在这里。
这正好。
他靠在了重新合起的门扉上,不着痕迹地拉下了门栓。
“哦哦,是雁夜吗?”
带着轻蔑的笑容,正在桌子前处理着他所豢养的虫子的间桐脏砚回过头来,迎接着自己名义上的“次子”。
“怎么?这些小东西让你难受吗?你这次出去可不怎么让我高兴。这种程度的惩罚,你至少应该有心理准备吧。”
“……樱呢?”
雁夜没有多余的心力理会脏砚的冷嘲热讽。他只是问着自己最想要知道的事情。
“我暂时让她留在‘根源之间’了。怎么,你也像你的哥哥那样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她?”脏砚嗤笑着不再理会软弱而不堪一击的青年,“你们两个都不行——他被侵蚀了心智,而你则腐蚀了身体。果然啊,只有女孩子才能成为麒麟的胎床。等到樱长大的时候——”身后的青年似乎低声说了些什么,不过脏砚只是注视着那以麒麟的鬃毛作为原本而培养出来的银色蛊虫,“我们的梦想就要达成——————!!!”
话语、骤然中断在了原地。
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着从胸前透出的剑尖。
就算是活了再长时间的仙人也好,被冬器这样地刺穿心脏,亦绝无存活之理。
“雁……夜……”
他带着愤怒和不敢置信,呼唤着那将短剑插入了他胸膛之人的名字。
“请你就这样结束吧。”
忍受着虫子在身体中带来的剧痛,雁夜一字一句地对着将亡之人说着。
“你的理想,只是错误的累积。”
不。
你们这种天真之人无法理解。
假如天理不能允许的话,那就以自己的力量来开拓道路。
再也不会有因为乱世造成的悲叹。再也不会有干涸的土地和作乱的妖魔。为此而寻求着麒麟、寻求天命所不能允许的奇迹。
在达成之前,没有消失的理由——*
“你的麒麟,永远也无法选择正确的王。”
眼泪、随着话语,不断地掉落下去。
啊啊。
这悲哀的理想。
这一开始——再正确不过的理想。
却为什么成了日夜折磨着我们的火狱呢?为什么成了堕落和罪恶的渊薮呢—--
那只可能有一个答案。
“你被天理诅咒了,脏砚。”
面对着充满了愤怒和质问的眼眸,雁夜平静地道出了最终的答案。
“它不可能允许凡人的手去触摸天命。所以,你所有的努力,只能离你的理想越来越远。”
“……谁……证明……”
在最后的吐息中,偏执的仙人依然不放弃地质问着。
雁夜笑了起来——这笑容因为半边面孔的腐蚀而变得扭曲起来。
“这还不够吗?我这个样子,还不足以警醒你吗?”
蓝色的眼中闪过了强烈的光芒。但那只有短暂的瞬间——在高洁而扭曲的道路上前进了千年的求道者,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雁夜放开了已经变得僵硬的手指。
男人的身体倒在了面前的桌上。烛台被带倒了,火焰席卷着文件、手稿,吞噬着在瓷盘中爬行的银色虫子,舔舐着脏砚的衣角和桐木的书架。
青年拖着僵硬的左脚,往前走了两步,终究还是跪倒在地。
不快点出去不行。虽然清楚地这样知道,心底却始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着——已经没有坚持下去的理由了。
间桐家的一切、终结在这里就好了—--
如同反驳着他这样的念头,坚固的门扉随着巨大的撞击声而倒下了。
他吃力地抬起了头。
站在那里的,是披散着紫色鬃毛的妖魔。
到底杀掉了多少人呢。
到底走到了什么地方呢。
切嗣已经无法辨别了。握剑的手因为沾上了太多的鲜血而变得滑腻,他用布条把自己的手和剑捆在了一起。
在重复的、收割着敌人的生命的过程中,那个问题,只是不停地在耳边重复着。
不能停下来吗?
不能。
因为他在等待着,那早该被抛弃的理想实现的瞬间。
就算理想之国永远不能降临。
就算曾经被相信之事狠狠背叛和抛弃。
就算立下了以一己之身背负所有罪孽的誓言。
卫宫切嗣在没有尽头的前进之中,还是在潜意识中,守护着最初的理想。
想要拯救别人。
想要成为能够保护大家的人。
——到头来,我和别人也没什么两样。
我也依然期盼着“王”再度出现的那一天。
“卫宫切嗣。”
听过一次的沙哑声音,在面前的黑暗中回荡开来。将面孔盖在骷髅面具下的山中老人对着前进至此的男人竖起了阻拦的手掌。
“你不可能再向前进了。”
切嗣没有丝毫犹豫。他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走去。
山中老人在面具下轻蔑地笑了起来。借助手上的诅咒之腕,只要轻轻一抓——男人的心脏就必定会破碎。
虽然拖着这样的身体走到这里来值得嘉奖。不过,你绝不可能越过我——狞笑着,山中老人弯曲了手指。
下一刻,如箭支突袭而来的金色羽毛,将年老而腐朽的暗杀者钉在了地上。
……又见到了。
切嗣抬起头,望着瞬间照亮了幽暗的洞穴的金红色妖魔。金色的涟漪波动着、模糊了男人的视线,在那里出现的,是沉默寡言的青年。
“绮礼。”
他下意识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不、不对。
绮礼朝着已经快要无法站稳的男人走了过来。就算甬道里已经布满了鲜血,他也依然没有退缩地朝向男人走去。
“峰麒。”终于在记忆中找到了对应的部分,切嗣看着逐渐走近的青年,“——你为什么来这里。”
“来找你。”绮礼简单地说着,伸手抓住了摇摇欲坠的男人的胳膊。血腥气刺激着他的身体。但是他的心里却充满着从未有过的愉悦。
——答案,原来如此简单。
“这没有必要。如果你是麒麟的话,就去寻找王吧。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帮到你的了。”
“我一个人是找不到的。”
切嗣没有看着绮礼。
“找不到也没关系。我早已习惯不寄望于天命了。无论到哪儿——我都会这样继续下去。”
绮礼无声地笑了。
他早已知道。
并不是麒麟能够听见所谓的“天启”之声,而是麒麟的选择就是“天启”。
所以、绮礼才会苦恼—--
这样歪斜的、只能被血腥和死亡所哺喂的自身,根本就不可能从中生出“选择”的动力。
“应该再早一些察觉到才对。”
他轻声地说。因为浑身的痛楚而变得迟钝的男人只是略略转了下视线,眼睛中浮现的只是纯然的茫然。
早就该察觉到的。
这在心底涌动的、混沌而巨大的感情所代表的事物。
他低下了头,缓慢但不容拒绝地将吻落在了猎尸者那缺乏血色的唇上。
——那是何等苦涩,又何等醉人的滋味。
切嗣睁大了眼睛。但是眼前的麒麟不知从何处获得了力量,竟然单凭一只手就制住了他的挣扎。牙关被撬开。津液交融成一体。刚才不慎咬破的伤口被反复舔舐着——这整个行为的错谬,几乎让活过了麒麟几倍岁数的男人思绪整个停摆。
直到男人脸颊因为无法呼吸而更加苍白了下去,绮礼才略微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你在做什么?”
切嗣想要质问,不过胸口的疼痛显然减弱了质问的力道。
“亲吻。表达感情之时最好的选择。”
……这只麒麟的教育一定在哪里出了问题。
切嗣仅仅来得及这么想着,第二个吻又落了下来。就如同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看到绿洲,又像是孩子获得了心爱的玩具——绮礼反复地亲吻着,在旅途中偶然遇到、拥有着同样扭曲的痛苦男人—--
在笼车里,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联系的时刻——我终于明白过来了。
我在你身上追求的不是我的答案;更确切地说——你就是我的答案。
就算歪斜下去也没关系。
这样的我所能选出的最好的王——就一定是,你这样背负着所有的罪孽,却依然朝向天真的理想而前进的男人。
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切嗣,绮礼退后了一步,对着男人深深地跪伏下去。
“遵奉天命,迎接主上,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
切嗣僵住了。
他看着跪伏在自己身前的绮礼——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眼前的青年一般。
“请说‘我允许’。”
“不可能的。”
沉默了许久,最终,男人也只是吐出了这样干巴巴的言辞。
“我是罪人。我不可能将国家导入正规。”
“——我不可能再选出来除你之外的王了。如果麒麟没办法选王的话,国家就会衰败。在那之前还会死掉多少人,你比我要更清楚。你要放弃这些人吗——就像你放弃那些没办法得救的人一样?”
切嗣没有动。剧烈的痛苦和绝望在他的眼睛深处凝结成了浓黑,他抬头仰望着为火炬的微光所照亮的黑暗,就像这样就可以看到理想的晨曦一般。
“还是说,你要继续等待着下一任的麒麟呢?那会是多久,谁也不知道。”
尽管说着这样的话,绮礼却很清楚男人会做出的选择。
将一切都割舍掉而追求着拯救的男人。
憎恨着世界的规则、却又如同天道的化身一般行走在世界上的男人。
直到满身伤痕,也依然紧紧地抓着虚伪的理想的男人。
啊啊。
只要是卫宫切嗣,就不论自己再怎么痛苦,也一定会抓住自己递过来的布满荆棘的权杖—--
露出了饱含着恶意的笑容,绮礼听到了不出意料的答案。
“我允许。”
从未体味过的愉悦,慢慢在麒麟的心底膨胀开来。他站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了摇摇欲坠的男人。
奇迹。或者天命。均不曾存在于此。
所有的,只是愚者一样的摸索。
犯下过错、背负罪孽也依然前进的你——到底还要怀抱着你的理想,走到何种的地步呢。就让我来品味着你所酿造的血腥和死亡,看着你逐渐走向终点吧。
那会是破碎的世界,还是理想的华胥乡呢?
“——给我看你的答案。”
怀抱着自己的王一如怀抱着世界的珍宝,他俯身在男人耳边低语着。
“因为你就是我生存的理由。”
切嗣手中的长剑落在了地上。他注视着那在麒麟身后浮现的青年不祥的身影。
用红布盖住了半边的面庞,仅剩一只的独眼中闪过了混沌而邪恶的光芒:
“我等着你,切嗣。”
景耀元年,卫宫切嗣即位。此后,峰国迎来了历史上最长的治世。
——应帝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