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之一〗
传说在黄海的深处,沉睡着强大的妖魔。
那是一般的妖魔所不能比拟的,自神明创造此世之时即存在的造物。他们的力量甚至比一般的天仙还要强大。只要看见那妖魔的人,都不曾再次出现在他人面前—--
但那仅仅是传说而已。
熟悉黄海如蓬山庭院一般的峰麒,从未发现、更未遇到过传说中那强大的妖魔。
直到他决定离开黄海的那一天。
就如同要反驳所有愚者的念头,披着金色辉光的妖魔出现在了于黑暗中迷失道路的峰麒面前。
『何等无礼之人、竟然将我从睡梦之中唤醒?』
懒洋洋地伸展着四翼,金色的涟漪在妖魔的身后扩散开来。
虽然并没有尖锐的杀气,但是不经意之间瞥过来的目光,却和注视着虫豸并无区别。
就算是麒麟也好。
打扰了它睡眠之人,也只有死路一条。
金色羽毛化作了箭雨、朝着沉默寡言的麒麟倾泻了下来。
不可能——躲开。
下了这样的判断,峰麒注视着逐渐接近的利刃。就在这短暂的间隙,他的女怪从影中浮现,张开了双翼将麒麟护在了身前。
血飞溅开来。
无声地蠕动着唇瓣,紫阳纤长的手指,最后一次抚上了麒麟的面颊。
血腥的气味几乎要将峰麒推入疯狂的深渊。然而,在狂乱的深处,却有什么无声地膨胀开来。
绝对不可能具有的东西。
绝对不应该出现的情感。
将身为麒麟的全部都崩毁殆尽之物——就是这浑沌的、污浊的、拙劣的、粗糙的,却只能用“喜悦”二字来命名的情感。
只要这么看着,就有不断的、如流水一样的感情,填满了长久以来空虚无物的空洞。
到头来,能满足自己的,居然只有血腥和死亡吗?
这是何等、和天理相悖之事。
金色的妖魔缓步走到了麒麟的面前,血红的眼睛中浮现了玩味的神情。
『不仅毛是黑的,连里面也与众不同吗?』
在剧烈的晕眩中,峰麒已经失去了清晰的视野。在狂乱之间,只有一部分的自己,还在冷静地判断着眼下的形势。他单手撑着地面以让自己不要完全倒下,无谓地说着:“你要在此将我杀掉吗?”
这样的自己肯定无法选王。
和天理相违的麒麟,怎么可能聆听天命之声呢—--
『在此吃掉,只不过是浪费的行为。』
金色的妖魔充满恶意地微笑着。
『你还需要走得更远,被你心中的矛盾所折磨,领受更多的痛苦和愉悦,然后把一切都作为你的粮食而成长起来吧。到了那时,你才有被我品尝的价值。』
峰麒渐渐地朝向无意识的深渊沉落下去。然而那个声音还是清晰地在他的脑海中响了起来。
『和我定下契约吧。』
“……契约。”
『啊啊。呼唤我的机会只有三次。条件是,在死后献上你的身体。』
金色的妖魔朝着他俯下身子。血红色的眼睛仿佛要注视到峰麒的灵魂深处。
『吾乃帝江。混沌即吾、吾即混沌——』
三道扭曲的鲜红印记在峰麒的右手上闪烁起来。随着金色的涟漪不断扩展开来,金色的妖魔和鲜红的印记都消失了。
峰麒望着空无一人、犹如沙漠的黄海。
女怪的尸体还在那里。他并没有多看一眼,只是缓慢地、抵御着头疼和虚弱而站了起来。
要走到哪儿去呢?
他慢慢地、慢慢地朝向黄沙和苍天的交际前进着,下意识地举起了手,触摸着最后为紫阳所抚过的脸庞。
粘稠的液体温热地灼烧着他冰冷的手指。
他迟钝地将手举到眼前,注视着上面沾染的鲜红色。下一刻,他伸出舌头,如同舔舐着皮毛一般舔舐着那爱过他之人所留下的最后印记。
那是何等的苦涩,又何等醉人的滋味—--
“砰”的一声,绮礼的头撞上了笼车的木栏。
“你还好吧?”士郎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你的脸色从刚才起就不太好。”
“不,没什么。”
试图变化为麒麟失败之后,绮礼就和舞弥士郎以及小孩子一起被押上了早在外面等待的笼车。似乎是怕半兽暴起破坏木笼,慎二特地把舞弥和士郎分开——所有的孩子和舞弥待在一起,而士郎则和绮礼占据了另一辆笼车。这没有对绮礼造成什么影响:坐在车里反而免得走路;唯一糟糕的是士兵们用粗麻绳将他们的手捆在了背后。这对睡觉可不怎么好——脸色阴沉地忆起刚才的噩梦,绮礼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
“真是抱歉把你卷进这件事里来。”士郎说着。他的脸在士兵的火把中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早知道应该让你和切嗣一同上路。”
绮礼不置可否。对方的敌意很明显指向卫宫切嗣。比起自己而言,舞弥和士郎更应该算是被无辜卷入的无关人士——虽然面前的少年很显然地不这么想。
押送犯人的队伍在道路上缓慢地前进着。月色渐渐掩入云中,火把在风中不安地飘动。慎二的骑兽似乎感到了某种预兆而不安地低声嘶鸣着。兵士们很明显感到了犹豫。
“快点走!不要停下!”慎二急躁地呼喝着。他被这气氛所侵染而变得愈发暴躁,手中的马鞭在空中划出噼啪的响声。
士兵们不敢对长官有所怨言。然而妖魔的叫声在忽远忽近地徘徊着。士郎严肃地凝视着前方,忽然扬声叫道:“慎二!不能再往前走了!”
就算在一团乱糟糟的情况下,慎二显然也听见了昔日朋友的呼唤。他勒住了骑兽,对着队伍作了暂停的手势之后,穿过士兵来到了囚笼之前。
你认识他?绮礼的问题虽然形成,但很快就明白这不必询问。走过来的年轻男人脸上所带的笑容扭曲了本来还算俊朗的面庞:“不能往前走?——为什么?”
“前面有妖魔。”士郎毫不退缩地盯着对面的男人,“你是在拿所有人的生命冒险。”
慎二慢慢走到了笼车面前,伸出手捉住了士郎的衣领扯了过去。两个人的脸隔着笼车的木栏对视着:
“你在命令我?你最好认清楚自己的处境。现在你的命就捏在我的手里。我可不是当时那个被欺负等着你去救的家伙了——我从来就没等着你去救过。”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在意什么。”士郎觉得自己后颈的寒毛都立了起来。空气变得黏着而沉重,仿佛下一刻就要有什么巨大的事情发生,“你没听到它们的叫声吗?你想死在这里吗?”
慎二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他转头看着仿佛被黑云包围的森林,脸上掠过短暂的恐惧的神色。但是他仍然拒斥着去承认对方的劝告才是正确的。他丢开了士郎,大声对着士兵命令:“继续前进!”
士郎没有继续说什么。士兵们也露出了轻微的恐惧神情,但是他们还是听从了命令。车子重新启动,压过路上的沙石,发出吱呀的声音。风吹散了云,满月的皎洁之光重新洒落下来——这似乎驱散了前路上的黑暗,就连妖魔的声音也变得遥远了。
士郎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沸腾。那剧烈的危机感并未逝去而是加重了。他转过头看着另一辆车里的舞弥。久经战场的女人轻轻点了点头。
“绮礼。”他压低了声音叫着对面青年的名字。如果要逃出去的话不可能让对方完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然而青年只是半闭着眼睛靠坐在那里。冷汗从他苍白的额上滚下。他似乎正在侧耳聆听着遥远的声音,又像是完全沉入了内心世界。
“绮礼?”
士郎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在森林的阴影降临到他们头上的那刻,青年睁开了眼睛。
“我必须过去。”
他说,语气笃定,如同宣告。士郎怔怔看着,忽然在已经渐渐熟悉的青年身上感到了迥然不同的气氛。
下一刻车子忽然停住了。萤绿色的眼睛透过了黑暗的枝叶望着逐渐走近的人们——甚至都来不及发出惨叫,走在最前面的士兵已经被拖进了黑暗之中。
“……快、快后退。”慎二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士兵们发出了轻微的骚动,一边抽出刀剑一边仓皇地后退,就仿佛离开了森林就能躲开将要到来的噩运一般。
——已经来不及了。
一眼望去无法确定数量的妖魔在黑暗之中浮现了出来。它们嗅到了新鲜的血肉之味,发出了呵呵的呼气声逼近着仓皇逃走的小队。慎二试图用呼喝拦住那些逃走的士兵,但这只是让更多的人拔腿就逃罢了。
这样下去根本不行、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士郎咬紧了牙关,人类的形貌渐渐从他身上褪去了。绳子在半兽的身上无法再起到束缚的作用,他站了起来,撞击着牢固的笼车想要尽快从里面出去—--
更多的妖魔,如同从影中滋生那样,从队伍的后面浮现了出来。
完蛋了。
瞬间心头划过这念头的不仅只有士郎一个。慎二哆嗦着从骑兽身上跌了下来,什么也说不出地抱住了头。就在所有人等待着妖魔的利爪降临的一刻,两只妖魔忽然激烈地撞在了一起。
一只妖魔跳上了笼车。它尖锐的爪子让士郎警戒起来,但是它却切断了笼车的栏杆。
年轻的半兽迟缓地回过了头。在他身后的——并不是意想之中的青年。而是拥有着漆黑皮毛和金色独角的瑞兽。黑色的眼睛淡漠地看了士郎一眼之后,它便踏着升起的云气朝向西方奔去。
妖魔们还在厮杀。然而地上的所有人都只是望着那朝向天空而去的黑色瑞兽。
麒麟。
那确实是,象征着国运的唯一的瑞兽。
为什么会在这儿出现?
还有这些忽然出现的妖魔——他们是为麒麟所救了吗?
“麒麟是为了王而来的。”
不知道谁这样说着。
在逐渐平息下去的厮杀中,人们忘记了一切,只是仰望着墨色的天空。
——恳请上天、尽快将新任的王赐予我们吧—--
在干涸的土地上,在荒废的土地上,在受伤而流血的土地上,人们这样祈祷着。就算天命从不曾怜悯也未曾倾听过,人们仍然这样祈祷着。
第一次地,朝向幽雁的深山奔去的峰麒,听到了身下的土地所传来的庞大之声。
“醒了吗,小子。”
切嗣沉默地坐了起来,看着仍然身披战甲的青州侯。自己的手上并没有加上重罪者的镣铐——这样的事实,只是单纯地掠过青年的思绪。他并不关心自己的命运。
并不是说他完全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只是,继续前进的目标和可相信的东西——所有的一切,已经在那一刻便崩毁殆尽了。
注视着青年空洞犹如死者的眸子,青州侯站了起来:“你走吧。”
“走?”他木然地重复着对方的话语。
“你以为我要处决你?”青州侯哼了一声,眼中闪过一道凛然的光,“峰王失道,自刎以谢天下。这里没有需要追究之人。”
他迟缓地消化了对方话语中的信息,然后才摇了摇头。
“他们都死了。这是我的责任。”
“……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进宫。”青州侯重新坐在了切嗣的对面,“在那样的情况下,就算是我,也未见能得到更好的结局。”
切嗣放弃去思考她话语的正确与否。他整个人还处在麻木的状态下——就连心脏被撕裂的深创巨痛也感觉不到。
“你走吧。”
再一次地、银发的女人下达了命令。
“到了那儿,无论如何也要确保自己的生命。作为人的话,这种想法是基本的吧?我的所做作为并不比你高尚多少,如果有人能审判你的话,那也一定不是我。”
切嗣抬起了眼睛。
“把这当成惩罚也没关系。承担着你的罪孽而继续前进吧。在将要到来的乱世,如果能有你这样的人去帮助别人的话,我是不会轻易放弃他的。”
还不能停止在这里。
他下意识地、捉住了手边所能握住的唯一一样东西。
“要到什么时候呢。”
“等到你认为可以结束之时。也许,是等到新的王再度降临在峰国的王座之时。”看着他手中所握之物,青州侯的眼中闪过了一抹凛然的光,“看来,你比自己想象得还不愿意放弃。”
切嗣低下了头。
冰凉的触感,迟钝地沿着手掌攀升上来。
一度插入了卫宫矩贤胸膛的长剑——正被自己握在了手中。
假若这无谓的牺牲、这全然的毁灭还能具有某种意义的话。
假若这样的自己还需要继续存活下去的话。
那答案一定不在已知的过去,而在道路的前方。
就算所有珍贵的东西都已经失去了。就算所相信的东西都背叛了自己。
为了让细小的希望得到拯救,卫宫切嗣还是会持续地挥动起这柄长剑吧。
哪怕,其代价是背负此世全部之恶—--
在他的对面,用红色的头巾盖住了半张面孔、身上布满了咒绘刺青的青年露出了森然的微笑。
“你的愿望,我听到了。看来这一次,我终于能够找到继任者了——我的主人。我的‘同伴’。”
短暂的晕眩过去了。
切嗣最后确认了一下简单地包扎起来的伤口,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这样的伤势还不致死去。但至少短时间内无法迅速移动。
他确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幽深的走廊走去。
“喂,你不能安静点待在这里吗?”他的长剑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可是等着你成为我的继任者呐。你就这么死在这个地方,简直一钱不值……”
虽然想叫他安静点,切嗣也已经并没有那份多余的力气。
蛇发的妖魔守护着失去了意识的小女孩而没有追来让他松了口气。但是从走入洞穴便感到的恶寒慢慢凝固成了切实的杀意。
——有什么人在这里。
他停住了脚步,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察觉到对手的目光,蒙着白色面具的黑衣人步出了火炬投射的阴影。他手中的白刃闪过一线阴谲的光。
没有一句话语、沉默的双方用兵器交错出了火花。
——既然没有在那个时候死去的话。
那就、不可能死在这个地方。
火炬熄灭了。带着白色面具的刺客往前走了两步,还是无声地软倒在地。
切嗣摇晃了一下。血浸湿了剑柄。他靠在墙上喘息了片刻,继续向外走去。
“你这家伙!”身后的青年显然变得焦急,“不是你自己自杀的话,我可没办法从这里解放!你以为我会让你这种几百年才碰上一个的疯子似的家伙跑掉吗?”
额上的冷汗流进了眼睛。
“……我啊,可没准备死在这种地方。”
喃喃地说着,切嗣猛然反身,一剑刺中了潜行而来的黑衣刺客。
“我倒觉得你在送死。”这答案似乎缓解了青年的焦虑,他在空中盘起了腿,“……前面又来了一个。”
——对你而言,即使做到了这个份上,也仍然不够吗?
——不够。
又一个刺客的鲜血飞溅到了切嗣的脸上。半边的视野被染红了。他喘息着,高亢的战意掩过了剧烈的痛楚。
——那么,你为什么还在继续呢?
——因为我始终还在等待。
白色面具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来。在这深暗的地底,脏砚到底养了多少私兵——现在并不是计算的时候。
深深吸了一口气,切嗣向着掣出了短刃的暗杀者们突袭而去。
用红色头巾遮住了半边面孔的青年对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真是的。你要死在这里,对我可没有半点好处——”
随着这样的话语,猎尸者手中的长剑仿佛获得了晨星的光芒一般、在这黑暗的地下耀眼地闪亮了起来。